丁力
阿萍向秋姐請假,說出去一下。秋姐皺眉頭。阿萍說就二十分鐘,超過時間算買鐘。
這是規(guī)矩,臨時出去一下最多不超過二十分鐘,超過二十分鐘,就要買鐘,每小時一百元。
阿萍是去見老公。老公原先也在羅湖,現(xiàn)在隨工廠搬遷到龍崗,過來一次不容易。
阿萍之前和老公一樣,也在工廠打工。工廠搬遷的時候,在街道辦的協(xié)調下,老板給工人兩個選擇,要么隨工廠去龍崗,要么接受遣散。后者有補償金,工齡一年補償一個月工資,阿萍為了獲得現(xiàn)實利益,選擇了后者。
因為產業(yè)升級,“騰籠換鳥”,羅湖的工廠搬遷殆盡,阿萍進了金太陽足浴中心。原本打算臨時過渡一下,可干著干著,覺得做足浴比在生產線上打工更好。除了收入高之外,還相對自由,至少,上衛(wèi)生間的次數(shù)不受限制,再比如現(xiàn)在,老公從龍崗過來,她只要和秋姐說一聲,就能出來,大不了自己買鐘。
走出金太陽,發(fā)覺天已黑了,正趕上足浴中心營業(yè)高峰時段,港佬在此消費之后,還要趕回新界,來去匆匆,港佬抵達金太陽的時間,恰好與老公同步,難怪秋姐皺眉頭。好在老公已經開好房間,就在馬路對面的巷子里,不會耽誤很長時間。
這是他們約定好的。老公請了假,今晚不加班,下班之后來不及吃飯,先乘公交車,再轉地鐵,匆匆趕到羅湖,開好房間短信告訴阿萍,之后他還要趕回龍崗。
老公開的是鐘點房,一小時40元。阿萍一進房間,連笑都來不及笑一下,就趕快寬衣解帶。
不是阿萍迫不及待,實在是時間太緊張??偣捕昼?,刨去來回穿越馬路拐進巷子的消耗,哪有時間玩“前奏”?所以,每次相聚,都像打仗。這次還出了點意外。不知是累的還是餓的,或者是被時間催的,越急,老公越是使不上勁。阿萍看看床頭柜上撕開口子的餅干,再看著老公汗味很重疲憊的身體,有些心疼,說,算了,大不了買鐘,你先吃點餅干,我沖涼。
如此決定也不完全是心疼老公。阿萍早就想在這里沖涼。雖然足浴中心有沖涼房,而且是裝修精美淋蓬頭超大水量充足的那種豪華沖涼房,但足浴中心的沖涼房是給客人用的,她們這些所謂的“技師”沒資格享用?!凹紟煛眰冎荒茉谧约旱乃奚崂餂_涼。而所謂的宿舍,是城中村里面的農民房,房間小,衛(wèi)生間更小,七八個“技師”住一間,上下鋪,睡覺的地方倒是有,但這么多人共用一個小衛(wèi)生間,上廁所都排隊,哪里能好好沖涼?因此,每次老公從龍崗來,每次進入這種鐘點房,阿萍最急切想做的不是上床,而是沖涼,可每次都只有這么一點點時間,直奔主題都緊張,哪里還有時間沖涼。這次既是心疼老公,也是滿足自己一個小小的心愿。這個鐘買得值。
從衛(wèi)生間出來,老公已經吃完。大約是吃得急,嘴角掛著餅干渣,渾身汗津津的。阿萍說,干脆你也沖一下吧。
等老公沖涼出來,阿萍已經醞釀好情緒,加上倆人難得一身清爽,本次夫妻聚會的質量超過往常。
買鐘也只能一小時,再長,不僅秋姐不樂意,也耽誤老公回龍崗,所以,盡管他們意猶未盡,也只能匆忙收場。
阿萍回到金太陽,立刻上崗。香港的麥先生在等著她呢。這種情況叫點鐘。點鐘有指標,每個技師每月不能少于十次,達不到指標要扣分。另外,能被客人經常點鐘,也是一種榮耀,老板和領班會另眼相待的。果然,秋姐沒給阿萍吊臉子。
麥先生是金太陽的???,每周至少過來兩次,每次都點阿萍的鐘,每次都要188的皇室十二招。
金太陽足浴中心并不僅僅是“足浴”,“足浴”是幌子,擺在大廳里湊個人氣,充個場面,老板其實并不靠大廳的足浴業(yè)務賺錢,真正賺錢的是大廳背后小房間里做所謂的保健按摩。最便宜的一種68元,“純”按摩。貴一點的是“前列腺保健”,內容顧名思義,局部推油,價格128元。最高級的是“皇室十二招”,全身推油,花樣翻新,總共十二招,皇帝待遇,超級享受,是那種在老婆那里接受不到的享受,價格188元。麥先生每次都享受“皇室十二招”。
這么說,并不表示金太陽是色情場所。第一,確實有足浴,一進大廳就是一排排足浴,常??蜐M,生意興??;第二,提供服務的人叫“技師”,不叫“小姐”;第三,即便是做保健按摩,哪怕是做皇室十二招,也僅僅是推油,絕不出格,如果顧客實踐欲望特別強烈,堅決要求動真格的,并且技師也你情我愿,可以,但要買鐘,出去做,只要出了金太陽的大門,就不是金太陽足浴中心的事情了,所以,不能說金太陽是色情場所。這是金太陽的底線。
阿萍起初是做純足浴的,不僅收入低,而且發(fā)覺做純足浴的“技師”基本上都是老的或丑的,要么就是男的,阿萍不算年輕,但也剛剛三十歲,不算漂亮,卻也不能與“丑”畫等號,于是感覺自己做純足浴被嚴重低估了。既然進了這種場所,既然都是“技師”,干嘛放著輕松并且賺錢的保健師不做,偏偏要做又累又窮又低人一等的純足???當然,她知道做“保健師”意味著什么,但更知道金太陽的底線,既然有“底線”,就不算賣身,既然不賣身,那就可以做。于是,在秋姐的循循善誘和持續(xù)不懈地鼓動下,阿萍終于從純足浴產業(yè)升級到保健按摩,從68元的“純按摩”逐級升格到188元的皇室十二招。用秋姐的話說,這叫不斷“提升”自己。
秋姐做思想工作很有一套。
她首先現(xiàn)身說法,講自己的故事。說當初她剛到深圳來的時候也很傻,在臺灣老板生產線上打工,天天加班,累死累活,每天上廁所的次數(shù)都受限制,平常還好,每月碰到“倒霉”的那幾天,別提多憋屈多窩火,就是這樣,她對自己的男朋友也非常忠誠,不僅多次拒絕各種誘惑,還非常鄙視那些委身老板或臺灣師傅的女工,可是,好不容易等男朋友熬上了課長,以為從此過上好日子了,那狗日的,立刻就與小狐貍精勾搭上了。
“早知如此,我守他媽的屁的節(jié)??!”秋姐痛心疾首,說,“還不如早早應了老板,自己當課長了?!?/p>
“后來呢?”阿萍問。
“后來老子終于想開了,陪男朋友睡是睡,陪臺灣老板睡也是睡,老子干脆陪臺灣老板睡。不僅果然當了課長,還找機會把那狗日的炒魷魚了?,F(xiàn)在你看,我都有了自己的足浴中心,自己看自己的臉色生活?!?
秋姐說的很解氣,近乎揚眉吐氣,可阿萍卻并沒有被完全說動心。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如秋姐妖,也不如秋姐當年年輕。再說,時代不同了,當年的深圳是女人變壞就有錢,而今天,想變壞的女人太多了,供過于求,像她這樣的條件,即使變壞,也未必有錢,更不會擁有自己的足浴中心。
秋姐最終打動阿萍的是一句簡單的話——“不要浪費自己。”
是啊,阿萍想,“不要浪費自己”,反正我也不是處女了,偶然出鐘一次,老公也不會知道,自己更不會有任何損失,不出鐘,也不會有人為我立貞節(jié)牌坊,不是一種浪費嗎?有句歌詞說得對,“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既然閑著,不如出鐘。出鐘,不但沒有損失,還有進賬,再說,出鐘也不完全是為了錢,自己客觀上也有需要,現(xiàn)在每月只能和老公相聚一次,每次都草草收場,即便像今天這樣自己掏錢買了鐘,沖了涼,可因為時間有限,仍然不能完全盡興,我這樣自己熬著為他守節(jié),還不知道他是不是像秋姐之前的那個“狗日的”一樣,背著我做些什么呢。既然如此,不如……至少,我得把自己買鐘的錢賺回來吧?
麥先生一如既往,在接受阿萍服務的過程中,不斷說著挑逗性的話,還常常情不自禁身體力行,施展自己的動手能力。
這也是規(guī)矩,既然顧客花188元享受“皇室十二招”了,就有權說挑逗話,有權動手動腳。阿萍最初接受不了,慢慢習以為常。不給對方一點甜頭,下次誰還點你的鐘?顧客是上帝,上帝不是傻子,他們懂得付出多少得到多少。
當然,麥先生每次都勸阿萍出鐘,阿萍每次都拒絕。麥先生并不生氣,相反,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這故事阿萍很早就聽過,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到的不如偷不到的。阿萍的拒絕,成全了麥先生的偷不到,所以麥先生鍥而不舍,樂此不疲。結果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過程,他們就是在這種引誘與抵御的來回拉鋸過程中,體味到了“偷不到”和“有魅力”的感覺,雙方各取所需,都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滿足。
今天麥先生不是泛泛地引誘,而是非常具體,說大梅沙新開了一家五星級酒店,背靠青山面朝大海,他很想在那里開一個豪華套間,與阿萍一起享受一個難忘的夜晚。他說那里的套間一晚上就兩千多,如果僅僅是為了做那種事,大可不必花那么多錢。阿萍相信麥先生的誘惑并非完全信口雌黃,如果僅僅是滿足那種要求,何必舍近求遠舍易求難?如今舍得花幾千塊錢,什么樣的女孩買不到?
那酒店阿萍聽說過,也遠遠地看見過,但沒有進去過。她想象如果答應麥先生的要求,去那里住一夜,享受的確實不僅僅是麥先生,也包括她自己。如果真像麥先生所說的,在面朝大海的豪華套房里做那種事情,可能別有一番風趣吧。
麥先生見阿萍沒有出聲,繼續(xù)鼓動,說那里的房間特別寬敞,廁所是廁所,洗浴間是洗浴間,分開的,泡在洗浴間的大浴盆里,可以望見遼闊的大海,在那里面做愛,身體是漂浮的,像在太空行走,完成男女宇航員的“太空對接”。
阿萍的心動了一下,不知不覺順著麥先生的描繪往下想,想著今天自己掏錢買了自己的鐘,仍然與老公意猶未盡,實在太憋屈了。
麥先生的煽動能力很強,不僅嘴巴說的動聽,而且手上動作也配合到位,此時,他把阿萍身上的某處敏感部位當成了小提琴,麥先生一邊說一邊像拉小提琴時候的揉弦,揉的力度時輕時重,幅度時大時小,搞得阿萍不能自制。
就當是為了自己。
阿萍心里想。跟他出鐘,但不收錢。只要不收錢,就不能算出賣,最多算偶然出軌,或者老家鄉(xiāng)下人說的“偷人”。在鄉(xiāng)下,有幾個女人能一輩子不偷人?在深圳,有多少女人一輩子不找情人?別人不說,就說秋姐,如今有房有車有戶口,是地道的深圳人了,“偷”的人還少嗎?何況我是做按摩的“保健師”,一次都不“偷人”,說出去人家都不信。
當然,阿萍又想,假如麥先生堅決給小費,自己也不能太假正經,太假正經了,反而不真實了,說不定麥先生還懷疑我耍陰謀了,所以,該要不要也不對。
麥先生會給多少錢呢?阿萍想。一百?不對,至少三百吧?也不對,既然在酒店開房都花了兩千多,消費怎么說也有房費的一半吧?那是多少?一千?或者更多?
我的乖乖!
“不要浪費自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秋姐的話和流行歌詞再次在耳邊響起。
“行?!卑⑵颊f,“你先走,我過一會兒再出來?!?/p>
阿萍堅持自己的底線,不被買鐘,所以她要麥先生先走,等麥先生走了,她再次向秋姐請假,不說是顧客買她的鐘,而是說她自己買鐘,說他老公并沒有走,還在小旅店等她,這樣,在秋姐和各位姐妹眼中,阿萍仍然沒有被買鐘,仍然守身如玉,仍然是個只賣笑不賣身的本分保健師。
車上,阿萍一路無語,她有些猶豫,甚至有些后悔,忽然感覺非常對不起老公。她想,此時老公應該回到龍崗的工廠了吧?
老公仍在路上。
因為買鐘的緣故,老公從地鐵口上來后,沒有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照理是要打出租車的,但他舍不得,想著這次與老婆相聚,刨去來回交通費,開鐘點房,加上老婆為自己買鐘的錢,差不多正好把倆人一天的工資全部花完,如果再打的士,就入不敷出了。最后,老公決定自己辛苦一點,步行。
白天坐公交看過來似不遠,晚上步行回去卻發(fā)現(xiàn)路程比想象的長。老公打起精神,一路哼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并踏著樂曲的節(jié)拍邁步,倒也不覺得很累。
還是買鐘好啊,老公一路走一路想,買鐘不僅讓夫妻生活充實盡興,還能讓老婆結結實實沖個涼。老公知道老婆喜歡沖涼,但不是在所謂的宿舍其實是七八個“技師”擠在一間的農民房里沖涼,而是在一人獨有的寬敞的衛(wèi)生間里沖涼,這話老婆對他說過,沖著這點,今天這個鐘也買得值。
老公又想,下次再去羅湖見老婆,還要買鐘,以后每個月去都買鐘,并且,他想好了,下月聚會之后,他會悄悄地塞給老婆一百塊錢,哪能每次都讓老婆出錢呢。老婆也相當不容易啊。自己節(jié)省一點,哪里都能省出一百塊,比如現(xiàn)在,自己辛苦一點,不打的士,走路,不就剩下幾十塊了嘛。
這么想著,老公就覺得自己很“男人”,很有責任心,很有成就感,腳下的步伐也就愈發(fā)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