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穎
以詩歌之名開始的旅行
文 _ 曾穎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黃松落(公務員)
講述背景:讀大一的兒子問父親,現(xiàn)在大學校園里,每晚睡覺前除了在宿舍里一邊上網(wǎng)一邊等小販們送炸雞腿之外,便再無別的事可做,你們那時在校園里都做些什么呢?由此引發(fā)關(guān)于校園的回憶。不知道詩意和炸雞腿,哪個更難忘和值得回味。
在我年輕的時候,“詩歌”和“詩人”都是受人尊敬的詞語。同齡人中,誰的枕邊沒有一本抄寫著各種詩句的筆記本?同學之間的新年祝福和離別贈言大多也是以分行文字來表現(xiàn)的。校園里,各種名字奇異的詩社,接連舉辦的講座和朗誦會,讓人仿佛置身于繆斯的花園。
那時,著名詩人猶如時下的偶像派明星一樣被人追捧。而能寫幾句歪詩的同齡人,也會獲得人們的尊敬和羨慕,甚至受到那些一向不太容易以青眼視人的女孩的關(guān)注。
那樣的氛圍,促使每個人都夢想成為詩人。平心而論,那時的大學校園是適合詩歌生長的。每晚,在操場、閱覽室、宿舍或校外的小茶館里,總有幾十場以詩的名義展開的聚會,空氣里彌漫著不切實際的浪漫氣息。雖然,那時的我們并不比現(xiàn)在的孩子們有錢,但那沒來由的浪漫,我覺得更接近青春的實質(zhì),夢幻、縹緲但美麗十足—這是青春與詩的共性。
我對詩歌的愛,就是在那樣的氛圍中被激發(fā)出來的。和那些動輒寫“扛著自己的尸體走在大地上”之類的詩人不一樣,我更喜歡清新悠揚、小橋流水式的婉約氛圍,讀古詩詞,最能入我心的都是些凄凄慘慘戚戚的句子,張嘴就是“寒蟬凄切”“古道西風”之類,雖常引起先鋒派兄弟們的鄙視,卻引來幾個女詩友的共鳴。
就在我沉浸于這種溫潤美好與莫名憂郁交織在一起的詩意中時,我的一位同窗詩友在當時最著名的詩歌刊物上發(fā)表了一首詩,據(jù)說拿了一元錢一行的稿費,乖乖,那可是一份回鍋肉的錢啊!一首詩幾十行,少說也是幾十份回鍋肉?。∵@哥們兒豪氣,將這筆稿費全買了酒菜,請大家吃喝一頓,并發(fā)足了各種詩意或不太詩意的酒瘋。這對于不寫詩的人來說是一次幸福的犒賞,但對寫詩的人來說卻是個不幸福的刺激。這樣的刺激越來越多,最刺激我們的是一位校友在全國性的詩歌大賽上獲得一等獎,獎金1000元。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這可是一筆足夠一學年吃喝的巨款。而榮耀感更不必說了,至少應該和當下一場選秀比賽的優(yōu)勝者不相上下吧!
這事讓寫詩的同學們心慌手癢,除了極少數(shù)認為詩歌應該超然脫俗、不與庸俗的名利糾纏的人之外,多數(shù)寫詩的同學都行動了起來,或用復寫紙抄詩投稿,或報名參加培訓,或結(jié)交知名詩人拜其為師,或干脆自辦詩刊,呼朋喚友寫評論相互捧場。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場以詩歌的名義展開的旅行,也迎面向我撲來。
這次旅行緣于一次投稿。那是1991年秋天,我投出去的數(shù)十篇詩稿終于有了回音—我的詩作在一家著名詩刊的刊尾發(fā)表了。說起來很汗顏,這其實是從我那幾百首詩中選取的幾行。詩作后面附了我的地址,這壓根兒就是編輯部為了鼓勵初學者的創(chuàng)作激情而設置的“安慰獎”。
盡管如此,我心中仍難掩詩作變成鉛字的興奮與激動。而其后幾天,每天兩位數(shù)甚至三位數(shù)的各種來信,更讓我受寵若驚。這些信,有文友切磋聯(lián)誼的,有提議結(jié)交筆友的,有寄贈自辦詩報并邀約入伙的,甚至還有承諾寄一元錢出去一年之內(nèi)可以收到上萬元的“金鎖鏈”游戲……
一封筆會邀請信也夾雜其中,個頭巨大的牛皮紙信封上赫然印著幾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大字,那是一個文化研究機構(gòu)的名字。那封信里說我有“詩歌創(chuàng)作潛質(zhì)”,邀請我到北京參加筆會,可以與雜志編輯面對面切磋,提升寫作能力和知名度,但食宿和會務費需要自理。
我把收費標準那一頁藏了起來,然后把信拿出去足足顯擺了小半個月,然后趁著熱度開始籌備起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我以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向所有可能向我提供資金的長輩要了數(shù)額不等的錢,湊夠了路費、住宿費、伙食費和會務費,然后向?qū)W校請了假,買了火車票奔向北京。
在乘坐火車前往北京的三天兩夜的旅程中,我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我幻想如電視上召開的那些大會一般的會場氛圍;幻想儒雅的偶像詩人們?nèi)缟裣砂泔h然而至;幻想與來自全國各地的詩友們特別是女詩友們?nèi)玢宕猴L地在一起談論詩歌或別的東西;幻想雜志社的編輯從我背包里那半尺厚的詩稿中找到一些閃亮的文字,將它們發(fā)表,讓我從此詩名遠播……
然而,以上的一切均沒有發(fā)生。經(jīng)過多番尋找,我終于在北京一條小街的地下旅館里找到了會議地點,在交了幾百元會務費和住宿費之后,我被分到一間八個人住的房間里。先來的七個人正沮喪地在那里抽煙并交流著自己的失望,這些人的年紀從十幾歲到六十幾歲的都有,有的還帶來了吉他,想必此前幾天,也有與我相似的迫切期待。
之后幾天,在昏暗的地下會議室里,來自各個大學或雜志社的老師們陸續(xù)為我們上了詩歌創(chuàng)作課。那些老師,有些聽說過,有些從沒聽說過,他們講課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就是讓我們知道自己不行,并且打消寫詩的念頭。至于我們抱以期待的當面選稿和評稿,則更是沒影的事。
幻想一個個破滅,我最后殘存的找到幾個能交流的詩友的希望也黯然了。我目光所及的詩友們,要么是襪子臟到可以立在地上的主兒,要么給你講冒充編輯在外混吃混喝多少天……請原諒我用這種不厚道的方式來描述我的失落,因為不這樣不足以表達我那跌到谷底的心情。
之后多年,我依舊愛著詩歌。雖然,各種各樣的通知和邀請函仍舊源源不斷地飛來,但我再也沒有參加過筆會。我甚至有些偏執(zhí)地認為,詩歌后來的備受冷落與那些雪片般飛舞的信有關(guān)。
圖/黃煜博
曾穎,職業(yè)網(wǎng)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yè)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yè)”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fā)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nèi)多家媒體開設專欄。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