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黎繼新
與襁褓分手
文 _ 黎繼新
從來不知道,夜可以是這樣的。夜空明明與我們鄉(xiāng)下的一樣,擠滿星星,而夜空下的景物卻如此奇異。那么多的燈火緊張地排著隊,像長龍,急急地滑向不可預知的黑暗深淵,還帶起了獵獵作響的風,哪像我們鄉(xiāng)下,幾處燈火隨意而慵懶。我在臥鋪大客車上,客車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我和客車一起去廣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行。
到的時候是晚上,那個地方叫沙溪,正下著雨,雨在霓虹燈下像流動著的彩虹,一切奇異得讓人興奮。我想,有一天,我會背一袋流動的彩虹回去給父母看。此時的我躊躇滿志,他們都說,我是父母嬌寵著長大的小女兒,哪能吃得了打工這份苦。我不信。但我很快發(fā)現口袋里沒有足夠的錢,所以,第二天我略微焦慮,急急忙忙地找工作。
可能運氣特別好,沒走多遠,我就在一家鞋廠門口看見招“作業(yè)員”的啟事。“作業(yè)員”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想,“作業(yè)”嘛,大概就是“寫作業(yè)”,與“寫”有關,對我這樣高中畢業(yè)的“高才生”來說是小菜一碟。
我捏著高中畢業(yè)證,信心滿滿地到工廠門口的保安室去應聘。沒想到,人家保安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我招進去了。
到了車間我才知道,所謂的作業(yè)員與寫作業(yè)一點關系也沒有,僅僅是在流水線上做簡單的手工操作。我的工作是用熨斗熨一種叫“套前”的東西,簡單到只有兩個動作:把“套前”放在臺面上,提熨斗放在“套前”上。我頓時有種殺雞用牛刀的感覺。但我此時沒有了退路,一是身上沒有錢,二是身份證被扣了,要干滿兩個月才能拿到。
上班幾天后,我就嘗到了想睡而不得睡的滋味。有次上晚班,后腦勺突然劇烈疼痛,睜開眼睛一看,周圍鴉雀無聲,所有的同事都看好戲般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而主管正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站在我面前。我從地上爬起來,才發(fā)覺自己因打瞌睡從臺面上滾到了地上。后果是我頭頂著一個大大的包,被罰了50塊錢。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張罰單,滿心不服,但是自己上班時間打瞌睡,理虧在先,無話可說,只覺心冷。
更沉重的打擊是在另一天。當時我正在認真工作,主管突然吼了一聲,我被嚇了一跳,熨斗就貼著手臂滑了過去,我驚叫一聲,一會兒手臂上便爬了一條小蛇似的水泡。主管不言不語,拿出罰單,寫上“10元”,就把罰單遞給我。
我沒好氣地質問:“干嗎?”
身邊的同事幸災樂禍地指了指我身后,地上有一小攤膠水,不知誰灑的。主管說了,地面要保持干凈,每人一個圈,以自己為圓心,到兩個人的中間點為半徑,每個人管理好自己的圈子。
膠水剛好在我的圈子內,我急忙辯解:“不是我。”
主管冷冷地說:“在你后面,不是你是誰?”
我大聲說:“我說了不是我!”
主管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又開了張20元的罰單給我。
我氣憤地說:“我是用熨斗的,又用不到膠水,怎么不分青紅皂白亂罰款?”
主管說:“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弄的?反正是在你的圈子里。態(tài)度不好,再加罰20元。”
最后,以我乖乖閉嘴、被罰50元收場,我悲憤得眼淚簌簌而下。
此后,我的罰單一張一張接踵而至,原因大抵是身后的地上有時有紙屑,有時有膠水,有時有貨品。
經過多次教訓,我學乖了,再也不辯解,被罰的錢也就少了些。我學會了時刻檢查自己的圈子,于是,我發(fā)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一旦有人不小心掉了垃圾,從不會撿起,于是總會有一個人遭殃。大家都是檢查自己的圈子,若有垃圾,就踢到其他人的圈子里。我不明白,發(fā)現垃圾撿起來丟進垃圾桶里不就得了,為什么要互相陷害。也許,在冷漠的環(huán)境之中,人心的陰暗就會四處橫行。
我的悲傷是在第一次發(fā)工資那天真正釋放的。
干了兩個月,我得到了93塊5毛錢。工資條顯示,押了一個半月的工資,扣了生活費、押金、罰款、工廠的工具費等。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一點也沒有錯。
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干了兩個月,為什么只有這么一點錢。
我打電話給家里,喊了聲“媽媽”就哽咽起來。母親驚慌失措地問:“怎么了?是不是被人騙了?”
這是母親最怕的,因為村里有在外打工的女孩被人騙去給賣了。
我哽咽著問母親:“你們在家里有錢用嗎?”
母親很警惕,說:“我哪里有錢?家里欠了一屁股債?!?/p>
我想母親誤會了,忙說:“我只發(fā)了93塊5毛錢,沒有錢寄回家了?!?/p>
母親松了口氣,溫柔地說:“沒關系,只要你在外面平安就好?!?/p>
我再也說不出話,眼淚簌簌而下。一種被欺侮過后的委屈,在此刻像黃河一樣決堤。我一邊哭一邊說,說著遠方這個世界的冷漠,說著不明白為什么干了兩個月只有93塊5毛錢。我只知道被人欺侮了,可我不明白如何反抗,只有深深的無助和委屈。
父親說:“我們離你這么遠,也沒辦法幫你,外面的事,我們也不懂,只能靠你自己了?!?/p>
我心頭一震,他們真的再也不能幫我了嗎?
掛了電話,我的悲傷鋪天蓋地。吃飯的時候,想一想,眼淚流下來了;上班的時候,想一想,眼淚流下來了;睡覺的時候,想一想,眼淚又流下來了。這一天的眼淚,大概可以水漫金山寺。那段時間,我從一個胖子暴瘦到80多斤。
來年春天,母親說大嫂給我找了所衛(wèi)校,讓我回家讀書。
家是多么溫暖的襁褓??!我立馬收拾行李。辭不了工,主管說只能“自離”,也就是說不要押在老板那里一個半月的工資,就隨時可以走。是的,為了回家,工資我不要了。
回到家里,母親一見到我的樣子就大哭。
嫂子說:“讀書可以,但學費要自己去尋,爸爸媽媽老了。”
父母老了嗎?我回過頭看了看父母,吃驚地發(fā)現,他們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變得這么蒼老孱弱,尤其是曾經像屋門前那座山一樣的父親,此時竟然瘦得像一片紙,可以隨一陣輕風,飄過十萬八千里。這個家,似乎因父母的老去而風雨飄搖,岌岌可危。似乎只有我才是堂屋中央那根雄壯的頂梁柱,別無選擇。
遠行,一旦開始,就是不歸路。這個襁褓,我已經回不去了。瞬間,我就長大了。
我決定再次南下廣東,此時的心境與第一次一樣,卻又不一樣。走的時候,天氣突然冷了,前幾天,春光無限,陽光明麗。我笑著說兆頭不好。母親有些惶恐不安,說:“那你還是別去了?!?/p>
父親說:“這是凍花,桐子樹要開花了?!?/p>
我說:“為什么開花就要冷?”
父親說:“不冷不凍,怎么會開花?!?/p>
我明白,父親是想告訴我,所有的苦旅,都是人生的一種修行。
不再是初生牛犢,因有了心理準備,我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