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張佳瑋
你真是中國人嗎
文 _ 張佳瑋
在巴黎,埃菲爾鐵塔的待遇有點像東方明珠之于上海。你遠遠看見塔了,就會被賣紀念品的小販圍??;許多路標都會告訴你如何更方便地接近塔。與鐵塔隔河相望的夏悠宮是公認的觀塔好景點,所以游客遍布,以至于夏悠宮周圍的小販都精通英、德、西、中、日等諸國語言。但你跟巴黎人提到埃菲爾鐵塔,他們就會流露出上海人聽到東方明珠或南京路時的表情。
這種表情,倘若用語言描述,就是:“得了吧,游客才去那兒……”
我第一次去巴黎圣母院時歡欣鼓舞,跟同學大談《巴黎圣母院》,人家一臉歉意。之后,當我試圖跟人聊巴爾扎克、大仲馬時,人家也是這種表情,就差直接跟我說:“其實我們對這些沒那么大興趣啦?!?/p>
某天,法語課上,一群亞洲人里插進來一個巴西白人同學。我們立刻想到巴西的足球和桑巴舞,試圖拿這些做敲門磚,跟他開聊。該同學憨厚地表示不看足球,也不懂桑巴舞。一個迷戀小野麗莎的日本姑娘急了,趕緊報小野麗莎的名字:“日本和巴西混血的歌手,聽過她的歌嗎?”巴西同學泰然自若地搖頭:“沒有。”眾人面面相覷,若非不好意思,幾乎忍不住再問一遍。
他真是巴西人嗎?當然是,只是和我們想象的不同罷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logo的時代,會習慣將那些遙遠、璀璨而舉世皆知的logo到處貼,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生活在一個想象中的世界—法國人都很浪漫,巴西人都在沙灘上踢足球,印度人都騎著大象、吃咖喱,西班牙人一天到晚看斗?!瓕嶋H并非如此。當然,這毛病外國人也犯。意大利人寫過許多關于馬可·波羅的小說,所有涉及中國的細節(jié),看著都像從港片里抄來的;歌劇《圖蘭朵》中有許多中國意象,比如花園、絹冊、碗筷、木結構建筑,但細品一下,會覺得它有點像《功夫熊貓》—堆砌了許多人所共知的中國元素,但終究不是中國的。
所以,跟美國人聊天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都對白宮、奧巴馬、自由女神像、好萊塢、紐約揚基棒球隊感興趣;跟英國人聊天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可能對莎士比亞一問三不知,并不是人手一本《哈利·波特》;跟日本人聊天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人人都為江戶時代和浮世繪自豪,也并非人人都讀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和村上春樹。
這個時代的異國風情,更像是舊時代的獵奇遺風。當初交通不方便,人們一輩子待在一處,所以往往具有地域屬性。但這是個人人都有若干“故鄉(xiāng)”的時代,世界各地的人都能買到蘋果或三星手機、走進麥當勞、看LG的電視、吃速食意大利面。你在一架飛機上落座,周圍都是天南地北的人。法國人、德國人、波蘭人、美國人可能對本國那些logo式的文化支支吾吾,但都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寂靜嶺》《霍比特人》感興趣,而且都會拿著智能手機看《江南Style》MV。
我有一個波蘭同學,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他剛認識我時,就常擺李小龍的造型,吐氣發(fā)聲:“呼—呀!”我花了很久才跟他解釋清楚,中國并不是人人都會武術,不是街邊一個老太太就能飛檐走壁、登萍渡水……我不會剪皮影,也不會唱京劇—法國人也不是人人會唱《卡門》吧?我們不是走到哪里都帶一套功夫茶具的,廣東話也不是我們的官方語言……
某天,我們在一家中國面館吃完拉面,結完賬出門,隔著櫥窗看見廚房里一個法國學徒正在拉面。波蘭同學看著那根面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直至千絲萬縷,眼睛都直了。然后,他回頭問我:“你會嗎?”我搖搖頭。他立刻泄了氣。
走了一程,他終于抬頭,用開玩笑的、幽怨的、夢想落空的語氣對我說:“你真是中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