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一輪明月斜掛在頭頂,地上鋪了薄的一層光,白霜般,淺淺淡淡的。江紅就坐在這光里。江紅的影子也是淺淺淡淡的。江紅的嘆息也是淺淺淡淡的。她說,羊凹嶺的夜還是這么的靜啊。她是跟燈下鉤花片的柳葉說的。柳葉不說話,自顧低頭鉤她的花片,好像那花片是塊磁鐵,吸得她的頭抬不起似的。柳葉沒說話,她身下的竹椅子卻吱嘎響了一聲,應和似的,江紅嘻地笑了一下,拍拍椅子,起來去看菜園子。
菜園子也不大,柳葉給種了南瓜豆角茄子辣椒,說是到了夏,就不用買菜了。江紅說你愛種不種吧,我可不想管。江紅又說,我連自己也管不了還管一塊地還管地里長個啥?江紅沒想到這個粗粗笨笨的柳葉還在菜園子的邊上種了蜀葵、夜來香、竹節(jié)梅,這些花,她也喜歡。月光下,南瓜花水里淘洗過般,豐滿,艷麗,肥嘟嘟的可愛。蜀葵瘦削的個子上綴滿了粉的花兒,要把花兒開到天上開到月亮上去一樣,一朵攆著一朵的往枝梢上開。夜來香打著綠的傘,紫色的花兒小小巧巧的,卻散發(fā)出了濃郁的香味,好勝的小女子般,要把所有的美和香占盡這黑的夜。
江紅突然覺得這個童話般的月夜,也寂靜,也美好。她的心柔軟得想要把自己融化在這夜色里。活著,多么好。這樣想著,江紅的臉上就流下了兩行清涼涼的淚水。江紅說,今個夜里不跟你們鬧騰了,這么好的月。
江紅說的“你們”,是老鼠。
最近一段時間,江紅每天晚上都在屋里打老鼠。
江紅做完乳腺切除手術要出院時,她不愿意回城里的家。她不想面對城里的那些朋友。周末了,過節(jié)了,朋友們總是會聚在一起,去歌廳酒吧,唱歌跳舞或是猜拳喝酒,去逛街購物或是美容美體。可是現(xiàn)在,她們?nèi)粢兴ィ胰??她,已?jīng)是一個殘疾的女人,一個廢了的女人。還有老公,她更是害怕面對。也許,讓她更害怕的是,他們眼里的可憐。可憐一個人比憎恨他更可怕。她對老公說,送我到羊凹嶺吧。羊凹嶺,他們的老家。她和老公把生意從羊凹嶺做到縣城又做到市里,眼下,他們已經(jīng)把家搬到了省城??墒?,老家羊凹嶺上他們還蓋了一個院子,裝修好后,沒有住過一天。老公說,等老了,干不動了,我就回羊凹嶺。江紅卻不愿意回去。她覺得自己在羊凹嶺一時半刻也住不下去了。沒有網(wǎng)絡,還老停電。沒有自來水,要擔水儲存到水窖。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羊凹嶺沒有酒吧沒有歌廳沒有茶館沒有美容院沒有品牌店,沒有滿眼的繁華和熱鬧。這些,都是她生活的必需?;氐窖虬紟X,她能活?
可是,那天,她對老公說,送我回羊凹嶺吧。
她沒想到她的要求老公想也沒想就說好。
老公說,好,羊凹嶺空氣好,安靜,最適合休養(yǎng)了。
江紅沒想到老公這么干脆地答應了她的要求。她想老公怎么說也應該安慰她兩句,鼓勵她兩句,勸她留在城里,說生活里離不了她,一天看不見她就會想念的??墒?,老公沒有。老公把她送到羊凹嶺,就走了。老公說,那邊的事正忙著,有事了,給我電話,我能一分鐘趕到絕不一分半。話是好聽了,可江紅住到羊凹嶺好長時間,老公沒有打來一個電話,她呢,也沒給打過。有什么好打的呢?自己都要死的人了。
老公說,就讓柳葉伺候你吧,三錢開了個小賣部,柳葉也沒出去打工。
柳葉是三錢媳婦。人跟柳樹葉一樣,瘦溜溜的一條,卻沒有柳樹葉的精致、好看,她粗粗黑黑的,小鼻子小眼睛的,倒是愛干凈,干活也利落。腳上踩著彈簧般,這會兒在西屋門口,轉眼,江紅再找她時,就在南廳下忙了。
住了沒幾天,江紅就發(fā)現(xiàn)屋里有老鼠。那天,江紅斜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見一只老鼠嗖地從眼前跑過,鉆到柜子下了。江紅嗷地驚跳了起來,失眉吊眼地喊柳葉快過來。她喊,柳葉哎柳葉,老鼠有老鼠!
那個腳下裝了彈簧般的柳葉卻不知彈到哪里了,沒人理她。轉眼,江紅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老鼠,肯定不是剛才的那只。她說那只小,小不點點的,這只大,毛茸茸的灰毛,惡心人。江紅說,有兩只,說不定就有三只四只五只,說不定有一窩。一窩有多少呢?江紅的耳邊全是老鼠嘁嘁喳喳的細小的聲音。江紅臉白了。
柳葉就在院子的樹下坐著。她看上去一點也不急,一針一針地用毛線鉤花片。柳葉說要給江紅鉤個坐墊。她頭也不抬地嘻嘻笑江紅的膽小,說一個老鼠嘛,怕啥?
江紅又高聲大嗓門地喊柳葉,她說柳葉你個死柳葉你死哪兒了快來打老鼠啊。
柳葉這才扔下手里的毛線鉤針,抓個笤帚進來了。一進來,就問江紅跑哪兒了?江紅說,柜子,柜子下。柳葉就用笤帚捅柜子下面,果然跑出來一只小老鼠。柳葉急得抽出笤帚拍打老鼠時,老鼠吱溜跑得沒了影。柳葉扔了笤帚,說等它出來,我一棍子打死它。轉臉,又坐到樹下鉤花片去了。
江紅卻再也躺不住了,她到各個屋子轉了一圈,就發(fā)現(xiàn)了老鼠啃過的東西。她問柳葉,是不是巷里的老鼠都跑到了咱家?西屋的柜子桌子啃壞了好幾個。江紅叫柳葉查看東屋的廚房里有沒有老鼠的痕跡。江紅說,可別讓老鼠進了廚房,還有咱的臥室。
柳葉手里舞著鉤針,說,沒事,一個老鼠,怕啥?
江紅聽柳葉說得漫不經(jīng)心,就有些不開心,吩咐她到店里拿點老鼠藥去。
三錢的小賣部開在巷頭,賣蔬菜水果、饅頭面條,還有油鹽醬醋、煙酒瓜子,也有老鼠藥……店不大,可是日常用品,好像這小店里沒有找不到的。柳葉卻不動,細細的鉤針在指間舞弄著,說一會兒出去買菜,順手捎回來。
打老鼠,能等?江紅生氣了。江紅不等她把話說完,就氣呆呆地跑了出去。
三錢不要江紅的錢,說是我哪能掙你的錢,一個老鼠藥,值不了幾個錢。他叫江紅回去,說天黑了放藥。三錢說,這東西毒性大,老鼠就是聞一下,也會蹬了腿,你不要動它,天黑了,我給你放好,一黑夜保證毒死你一屋子的老鼠。三錢不看江紅,他在算賬,破舊的計算器在他手指下滴滴地響,兢兢業(yè)業(yè)的樣子。屁大的店,江紅不知道有多少賬可要算。三錢乜了她一眼,說,你別小看我這破店,一村人的油鹽醬醋都指望它呢,要說起價值,我這店不比你那生意小。
江紅說,哪個敢說小了?王三錢,王總的店,哪個敢小看?
三錢跌著腳,給江紅抓來一把瓜子,說你呀你呀,以前吧你就不說我的好,這幾十年過去了,你還是不說我個好,我給你說,我準備在縣城開個連鎖店,專賣咱這嶺上的東西,蘋果核桃紅棗,再加上五谷雜糧,咱這嶺上日照時間長,果子樣子不好看,口感卻好,營養(yǎng)就不用說了,保證是純天然綠色食品。你信不,江紅,這個店一開就會火。
江紅聽三錢說得也豪邁,也自信,就抬起眼看著他,好像是,不認識似的。
三錢讓江紅看得有點莫名,他摸著自己的臉說江紅我臉上有花?
江紅呵呵笑了,說你臉上沒花,是我眼花。她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木木呆呆的三錢,一輩子了,窩在這小山溝里,心里還裝著這樣大的見識和規(guī)劃。
三錢說,我就是沒資金,但凡村里人把賒的賬都還給我,我就去城里租房開店去。
江紅知道,村里人買東西,很多時候都是先記賬。沒錢了記賬,有錢,錢明明揣在兜里,可還是賒賬,哪怕下午或者明天再送來,也是開心,好像是,不賒這一會兒,就吃虧了。賒的時間長的,你還不能催要,你一要,就跟你變臉。所以,江紅對老公說,最好不要在家門口開店。江紅心說,當年若是三錢承包了那座山,他的生活就會改寫了吧,還有他的腿,也不會受傷吧,今天住在省城,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可能就是三錢了。那年,村里叫承包山,想承包的人多,村長就讓抓鬮,哪個抓著實蛋子算哪個。就要抓鬮了,三錢媽喊三錢,說紅薯窖塌了,你爸給捂到土下了。三錢叫江紅替他抓。江紅說這可是大事,給你抓個空蛋子我可不負責。三錢說再大的事有我爸的命大?你盡管抓好了,命里有時終會有,命里沒時不強求。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都說這個三錢嘴頭子還挺會說。李老二也叫江紅替他抓。李老二和江紅剛訂了婚。他說,你有旺夫相,你給咱抓吧。江紅啐了他一口,說給你抓個空蛋子你也別罵我。李老二說,跟著當官的坐轎子,跟著殺豬的翻腸子,你是坐轎子還是翻腸子就看你這一下了。江紅抓第一個紙蛋子,給了老二,說是給你的,說著又抓了一個,攥在手心,說是給三錢的。燈光黃亮,飛蛾嘭嘭地撞著燈泡。燈下的人都啞默了。一屋子的人都啞默了。他們,都在看自己手里的紙蛋子。老二看了他的紙蛋子,不說話,緊張地抓著江紅的手。突然,江紅看見李老二舉起一片紙,說,我的是實蛋,江紅給我抓了個實蛋。江紅再看自己手里給三錢抓的紙蛋子時,手心是空的,手里的紙蛋子不知什么時候跑到老二手里了。她把紙蛋子要了過來,說三錢的呢?老二說,三錢的是空蛋。江紅有點傻愣,可她沒說話,她瞪著老二,沒說一句話。
三錢的紙蛋子真是空的嗎?
江紅和老二結婚了。他們承包了一座山,沒過多久,就有個老板找上門來要跟他們合作。山下有煤,老板要開煤窯。老板說,合作,也行,你轉包我也行。江紅和老公愿意轉包,他們都不愿意承擔開煤窯的風險。江紅說,我要到城里開店去。他們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一大筆錢,在城里的建材市場開了店……后來,江紅想起這件事,也曾生過疑心,第一個紙蛋子是給老二的,他為什么沒有舉起來,而是從她手里拿走了三錢的,才舉起了說是他的?若是老二把紙蛋子調包了的話,那座山的承包人應該是三錢。江紅也問過老公,說我給你抓的真的是實蛋?老公說,你什么意思?懷疑我?難不成你不想我發(fā)財?江紅無語了。
倒是三錢,從來沒有提說過那件事。
三錢叫她回去,晚上給他留門就是。三錢嘻嘻哈哈地說,老二不在家,叫柳葉回來,我陪你。
江紅就呸了他一口,說,該叫柳葉撕爛你的嘴。
三錢說,她才不舍得,可身上我就這張嘴好看了。
可是,三錢的“毒鼠強”不頂用。柳葉編的玉米衣蒲團也讓老鼠啃了。這些蒲團一個八塊,一對十五。柳葉編了二十個了,柳葉說,再便宜賣,也能得一百多。有這一百多,柳葉說能給孫子買半個嬰兒車了??墒牵F(xiàn)在,柳葉編的蒲團也被老鼠啃壞了好幾個。江紅看著,就有些氣悶。柳葉倒是無所謂的樣子,說廢了就廢了吧,玉米皮不花錢,咱的功夫也不花錢,咱沒花一毛錢,有啥好生氣的,再編下了,放高處,氣死它個死禍害。
江紅聽柳葉的話,也樂了,是無奈,也好笑,還說什么呢?這個柳葉,倒是跟三錢一樣,沒心沒肺的。
三錢跌著腳又送來“一聞死”,還拿來了粘鼠板、老鼠夾子,不管用。家里還是有老鼠。三錢說,沒了,肯定沒老鼠了,你耳鳴吧,聽岔路上去了,要不,就是你老想著老鼠老鼠,想久了,眼前就會出現(xiàn)幻影,你別想老鼠了,想我,你看我多好啊。三錢說著就飛一眼江紅飛一眼柳葉,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江紅罵三錢嘴臭,說柳葉你也不打他?可心里卻在佩服三錢。城里的心理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那年,女友的老公找了個情人,還給那女人買了房子車子,老佛爺般供著。女友勸不下老公,鬧騰也不頂用,從樓上跳了下去,自殺了。江紅擔心了。她想老公是不是也在外面養(yǎng)了女人。那老公養(yǎng)的女人是什么模樣的呢?肯定漂亮,肯定年輕。江紅想著想著,就想出來一個女人。那女人每天在她的眼前扭搭著,招搖著。江紅失眠了。今天三錢說的話,跟那個一次收費五百塊的心理醫(yī)生說的話如出一轍啊。
三錢吩咐江紅和柳葉關好門,說隨手關門,飯菜收拾好,有啥嘛,就一個老鼠。
柳葉嘻嘻笑,也是的,有人住的屋子,哪有沒老鼠的?
江紅卻沒有笑,她氣呆呆地摔簾子走了。她覺得三錢就是受苦的命,多虧他沒有承包了那山。江紅又想起了以前抓鬮的事。她想就是讓三錢承包了,也不會發(fā)了財吧。云來云去,也就是個嘴皮子功夫。江紅是覺得三錢對待老鼠都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肯定不是干大事的料。家里怎么能有老鼠?要是說給城里的朋友,肯定是笑話了。
夜里,江紅躺床上睡不著。確切地說,從查出乳腺癌,她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那么美麗的乳房,飽滿,圓潤,盈盈一握,多么美好,不知惹過多少女人的嫉妒男人的眼紅呢。江紅想,那些眼光若是一層層嘩嘩地抖落下來,會有一籮筐兩籮筐吧??墒?,現(xiàn)在,她丟了一只。江紅覺得她整個的人都走不穩(wěn)了,是沒法走路了,逛街,跳舞,美容,她用什么去面對?她不敢想了。人,傾斜了。生命,也傾斜了。生活,就該走到了結局,終場,該謝幕了,剩下的,應該是逃亡。應該是躲藏起來。像這些老鼠。江紅想自己現(xiàn)在跟老鼠一樣的生活,眼里起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