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1
小畫匠只有黃昏才會來到我們四頃地。那時候,他穿一身干凈的衣裳,肩上斜背著一個小木箱,如果是冬天,手上還戴著露出十個指頭的線編手套,每到一家,他會最先在一盞昏暗的燈下把自己隨身的小木箱打開。在我看來,小畫匠的木箱就是個神奇的多寶盒,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木箱打開時那一瞬間帶給我的震撼。那木箱看上去古舊得很,可一旦打開,里面就好像有一道七彩的虹霓飛出來。小木箱共有三層,第一層放畫筆,大大小小總有幾十支吧?第二層是各種各樣的顏料筒,在我看來更像是小號的牙膏,不過它們擠出來時不光是白色,而是各種顏色都有;第三層就是盛顏料的碟子了,碟子是白色塑料那種,有單個的,也有里面被分割成若干個小格子的,分放不同的顏料。那些碟子都已經失去了白的底色,被各種各樣的顏色點綴,卻不顯臟,七彩斑駁的,在昏暗的日光燈下散發(fā)出一種迷人的色彩。
小畫匠的脾氣真是好,每次打開箱子前,他總會對人抱以淺淺的一笑,似乎沒人見他板著過面孔。比那些習慣板著面孔的木匠、油匠們可強多了。而且,他很少在主人家吃飯,也不像那些木匠和油匠,不但天天要在主家吃,一旦主家言語不周或飯菜少放了油鹽,他們就會冷下臉子,“叮叮當當”發(fā)脾氣,更有惡劣的還會故意刨壞木料刷花了漆,讓主人既心疼又自責。小畫匠從沒這樣過。他很有耐心,即使我們這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干的野孩子圍擠著他看熱鬧,他也是很有耐心地對我們笑,他先用水泡開顏料筆,再一點點往那些碟子上擠顏料,有時會有人大聲質疑:“顏料盤子都臟了你怎么不洗洗?串了色怎么辦?”他就會拿起顏料碟子翻來過去給人看,還讓人下手去摸,嘴里輕聲說:“是干凈的……很干凈是不是?串不了色的。”于是大家就放心了。
小畫匠總是蹲在那里畫,給漆好的家具畫各種各樣的畫。他畫得最多的是花鳥。鳥什么樣的都有,我們都叫不出名字,花卻差不多都是牡丹,大朵大朵的,鮮艷的牡丹,名曰“花開富貴”或“富貴吉祥”,偶爾也畫“松鶴延年”,或有著圓鼓鼓大腦門的“壽星佬”。他一蹲在家具面前就是一兩個時辰,他畫畫的時候非常投入,忘我,有一種渾然物外的藝術家風范。有時候主人把小板凳都塞到他屁股底下了,他也不坐,就讓那小板凳空著。當然,有時候,實在太累的時候,他也會直起腰來,像那些上了年歲的老年人一樣,用手腕處托著腰,慢慢站起,一手托盤,一手執(zhí)筆,他站起來總要用他溫和的眼睛看一眼主家和我們這些圍觀的孩子,帶著些許歉意地微笑一下,說:“喘口氣。”就說這一句。于是主家和我們就都笑了,有忙著給他搬椅子的,有忙著給他倒加了白糖的開水的,也有忙著給他遞毛巾的——忙著給他遞毛巾的如果是個膽大的姑娘,還會不顧害羞地過去,滿面通紅地給他擦擦額頭上的汗,而這時候小畫匠也會跟著把臉紅了,甚至,還要扭捏地躲幾下。
我姐姐就給小畫匠擦過汗,是因為小畫匠也在我家干過活,如果在別人家,當然輪不上她去獻殷勤。如果小畫匠在別人家,我姐姐就會整晚都不高興。她不高興的樣子總是很丑。她本來也不漂亮,一張黑黃粗糙的臉,怎么擦雪花膏都擦不白,還有她凌亂粗重的眉毛,她的單眼皮耷眼梢的眼睛,還有她的塌鼻子和鼻子周圍星星一樣密布的雀斑……我不知道姐姐為什么長得這么丑,我父親和母親都算得上四頃地的漂亮人物,可為什么我姐姐丑得像個天外來物,像個外星人呢?
可我姐姐從不覺得自己丑,好像長相丑陋的人都不以為自己是丑的吧?他們總以為世界上比他們丑的人還有很多,和那些人相比,他們就是漂亮的。因此我姐姐每次在小畫匠來時都要換上一件花衣裳,往臉上涂更多雪花膏,最后還要撲上一層香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舞臺上的女丑。她像一只花枝招展的俗氣的大蝴蝶,總是圍著小畫匠飛來飛去,搶著干這干那,說這說那,希望博得小畫匠的垂青與關注……
如果在別人家,搶著為小畫匠擦汗的是另一位臉蛋紅紅的姑娘,我姐姐就會妒火中燒,不但自己要甩下臉子離開,還每次都拖上我。只要一離開別人家,她就會像潑婦一樣大發(fā)牢騷,罵那個姑娘不要臉,說人家又賤又騷,是個不要臉的貨……和這樣的姐姐在一起,我總是感到很沒面子。但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我姐姐。
說實話,我也希望姐姐能博得小畫匠的喜歡,甚至還設想過姐姐能嫁給小畫匠,可那怎么可能呢?我姐姐雖然算不上四頃地最丑的姑娘,可也和四頃地的漂亮姑娘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小畫匠怎么會看上她呢?我姐姐不但長得丑,脾氣還特別倔,特別犟,心眼也特別小。她喜歡上小畫匠后,每天的黃昏來臨,她都要早早出門,到大路上去等那個熟悉的身影,如果那個身影進的是王貴家她就高興得小辮子一撅一撅地跑回家來了,說她晚上不吃飯了;如果小畫匠進的是王珍家,或孫老喘家,或吳志江家,她就會皺著眉頭回到家摔摔打打。因為王貴家沒有女孩,只有四個兒子,剩下的就不行了,王珍家有王二丫,孫老喘家有榮頭,吳志江家有小靈兒,她們都比她好看??稍捳f回來,誰又比我姐姐長得不好看呢?就連那個見到誰都笑得流口水的傻丫頭明頭,細看上去都比我姐姐多幾分姿色。
自古丑女多作怪,我姐姐也不例外。只要小畫匠不能心隨她愿,她就會把一口氣撒到家里,摔摔打打,指桑罵槐,說東指西,她難道一點都不知道,人生氣的時候最丑這個道理的嗎?我母親在四頃地是個出了名好脾氣的人,姐姐惡聲惡氣的時候,她就勸她:“人的命天注定,人的姻緣也是老天早就派定好了的,爭是爭不來的……”可我姐姐那時卻像吃了蜜蜂屎一樣,什么大道理到了她耳朵里都好像別人故意給她下咒語。
我姐姐對母親說:“娘,家里該打家具了,看看咱們家的家具都老得成什么樣了!”母親說:“不是去年新打了一個櫥柜了嗎?”新打的櫥柜就擺在我姐姐面前,櫥柜上的玻璃上畫著兩尾鮮活得幾乎要蹦到眼前來的鯉魚,那就是小畫匠第一次到我家時給畫的。我還記得他在一盞十五瓦燈泡下,輕聲輕氣說話的樣子。他對我母親說:“就畫魚吧?畫魚吉祥,吉慶有余?!彼€看了我一眼,用沾了顏料香氣的手在我頭發(fā)上摩挲了一下:“魚,寓意也好……鯉魚躍龍門,你家將來能出大學生?!倍业慕憬銋s強烈建議在櫥柜的玻璃上畫一對鴛鴦?!爱孁x鴦戲水!”她說。我們都感到既無奈又好笑,連小畫匠都笑她了,說:“櫥柜上畫鴛鴦干什么?只有在妝奩匣子或新人洞房的床頭上才畫鴛鴦?!蔽覀円患叶颊f服不了的姐姐,沒想到小畫匠幾句話就讓她服服帖帖。小畫匠畫那兩尾鯉魚時她忙前忙后,遞水遞煙,表情下作得就像小畫匠帶來使喚的一個隨身丫鬟!
“那就給我打一對盛妝奩的箱子!你答應過我的,給我打一對妝奩箱子。”姐姐逼著母親說。
“可是你現在連對象都還沒有……”母親說。
“早晚得有,你早晚都要給我打,你總不能一輩子把我留在身邊,不讓我嫁出去吧?”姐姐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連這樣不知廉恥的話都說出來了。
母親沒說什么,嘆口氣。母親嘆氣的意思,連我都聽出來了,姐姐那年已經二十出頭了,還沒有一個提親的上門,對象的影兒還都沒有呢,她卻操心上自己的妝奩箱子了。
當然我們都知道姐姐要妝奩箱子真實的目的,還不是希望小畫匠上門,給她在妝奩箱子上畫她喜歡的“鴛鴦戲水”?她也能以最有力的理由去接近她朝思暮想的小畫匠了,可以親自給他遞一杯加了白糖的水,拿墊了棉墊的板凳,拿用熱水浸過的毛巾去給小畫匠擦擦汗。
可即使她想干的都干了,又能怎樣呢?小畫匠根本不可能看上她。
“小畫匠根本不可能看上四頃地的姑娘。”記得有一次我姐姐和小靈兒、榮頭、二丫她們在一起秘密議論小畫匠的時候,小靈兒說過這樣一句話。
“那可說不定。小畫匠看上誰,只會記在他心上,又不寫在他臉上。四頃地還是有他能看上的好姑娘的?!蔽铱吹轿医憬阏f這句話時甚至紅了一下臉。我想她所說的好姑娘就是指她自己吧。
然后她們說起了四頃地的姑娘。她們指名道姓地說了差不多二十多個姑娘,她們就像無比挑剔的皇后給自己的老公皇帝選妃子,再好的姑娘到了她們口里都有說不盡的不足和缺點,而她們蠢蠢欲動的表情卻暴露了她們內心的真實想法,她們隱秘的情感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她們還在顧左右而言他,還在裝瘋賣傻。
只有胖乎乎的榮頭說了句實話:“小畫匠可能看上一個四頃地的姑娘,可他不會看上我?!?/p>
說這句話時,榮頭顯得有些憂傷,兩天前,小畫匠剛剛在她家為家里新打的穿衣柜畫好了梅蘭竹菊四扇屏。
榮頭說:“我看,四頃地只有一個人配得上他!”
我姐姐立刻問:“誰?是誰?”
“高君英!”
榮頭說完這句話,熱鬧的場面一下冷清下來。我現在還記得姐姐聽到這個名字時張著嘴瞪著眼的錯愕表情。
沒錯。高君英。我想她們肯定故意忽略了這個名字。也許,她們根本沒想起四頃地還有這樣一個人。也許,她們都知道這個人,卻從心里覺得,她的存在根本不在四頃地,而是在別的更遠更遼闊的地方吧?高君英這樣的女孩怎么會是四頃地人呢?她應該出現在某個大城市的廣場或一個有著高樓洋房的家中。
但高君英是四頃地人,是誰也否認不了的。她是四頃地支部書記高大全的小女兒。他的大女兒高俊梅曾經是四頃地的小學老師,后來嫁給了風度翩翩的東風鎮(zhèn)學區(qū)校長曹德江。高俊梅長相一般,高君英卻出類拔萃。姐妹兩個站在一起就像兩家人,她們一黑一白,一丑一俊,一矮一高。按我們四頃地人的話說:高君英生下來就該是個城里人!
所以我姐姐她們根本不可能忽略高君英的存在,高君英的存在就像她們的頭號天敵,她們都和高君英是同學,而且據我姐姐說,她小學時還和高君英同桌,只不過后來高君英考上了縣里的重點初中,又考上了地區(qū)的中專,而她們卻連一個普通初中都沒有讀完。她們既想在心中無視這個巨大的存在,又覺得這個存在對她們是種巨大的挑戰(zhàn),哪怕是拿出這個名字來和小畫匠放在一起隨便說說都讓她們氣餒。
事實上,我姐姐她們議論高君英時,小畫匠還不認識高君英,說來也是吊詭,小畫匠后來認識高君英是在小畫匠給我姐姐的妝奩箱子上畫鴛鴦戲水時。
2
兇悍霸道的姐姐終于逼著母親答應為她打一對妝奩匣子了。
姐姐對于用什么木料誰當木匠哪個油匠來打底漆顯示出一種心不在焉和完全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但對于請誰當畫匠她卻表現得鐵板釘釘一樣不容更改。那些天,我看到母親唉聲嘆氣地張羅著為姐姐打一對妝奩箱子,姐姐無所謂,母親卻要認真審慎,母親知道姐姐心思不在妝奩箱子而在小畫匠身上,她知道自己這個犯起倔來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女兒,打罵不行,勸說無益,她又能怎么辦?打家具的木料還沒準備齊呢,我姐姐就跑到正在紅四家干活的小畫匠身邊,女唐僧一樣一再囑咐小畫匠別忘了給她的妝奩箱子畫“鴛鴦戲水”,以至于紅四媽一看到我姐姐就調侃:“看,鴛鴦戲水又來了!”
一到冬天,來四頃地干木匠活的人并不少,雖然只是一對妝奩箱子,母親選擇起木匠來還是頗費心思,因為木匠和油匠都不好選,為什么不好選,前面已經說過了,這些匠人對活路挑剔,對主家言語甚至飲食也挑剔,他們完全和小畫匠不同。所以四頃地的木匠和油匠常常是換來換去,大街上挑著木匠攤子的換了一撥又一撥,可為家具畫畫的卻只有小畫匠一個人。
因此我姐姐那么急不可耐地定下小畫匠,就顯得有些多此一舉。四頃地有了小畫匠,就斷了很多畫匠來四頃地找活路的念頭。有小畫匠,誰還用別的畫匠呢?
為找到一個合適的木匠,母親操心費力,甚至多花了錢,因為打兩個妝奩箱子的活兒并不大,一個技藝純熟的木匠有個兩三天就完工了,所得有限,木匠們就有些不把這活放在眼里的意思。最后,母親說好說歹,總算把一個木匠師傅請上門來了,還在東屋炕上專門給他鋪了狗皮褥子,讓在礦上的父親買回了足夠吃好幾天的豬肉、粉條和海帶,木匠用他鋒利的刨子刮木方的時候,我們都在那里觀摩,姐姐卻正眼都不看一眼就和小靈兒跑出去等小畫匠了!
時隔多年,我還記得小畫匠再次出現在我家時的情形,那是臨近春節(jié)時候的又一個黃昏,小畫匠背著他那只我們早已熟悉了的三層小木箱子出現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感覺我家的院子因為他的到來而寬展亮堂了,就像突然被誰點亮了一盞五百瓦的大燈泡兒,煥發(fā)出一種特別奇異的光彩。這一天,我姐姐并沒有出去接小畫匠,她甚至一天都沒出家門,從早晨開始就心神不寧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在一個巴掌大的圓形小鏡子里來來回回照,好像只要這樣一照,她就能換張面孔變得好看起來一樣。
過去,我的姐姐是個啰嗦的人,每天里要說很多話。小畫匠要來的那天,她不知怎么,好像中了邪一般樣,一天里也沒對家人說過一句話。我母親和我都曾試圖和她搭訕,可一看她的表情立刻就知難而退了,她眼里的神情已經超然物外,好像正走過萬水千山,歷經艱難險阻,我母親、我,好像都不在她的視野之內了,我們又何必自討沒趣呢?母親只有一個勁地嘆氣。
當黃昏時分,小畫匠終于在院子那里出現時,我們終于聽到姐姐說了一句話:“他來了……”這時母親也說了一句:“這個人是個南方人……”我覺得母親和姐姐一樣讓人費解,因為小畫匠是南蠻子的事實,早已經被四頃地的人證實過了,我不記得母親在小畫匠第一次來家里畫魚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自言自語說過,那么,她突然說出的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畫匠進屋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正在燈下吃晚飯。他剛進院子的時候,我姐姐已經放下筷子和碗,她還要求我們也放下筷子和碗,但我們沒照她的要求做,因為那時候我們的晚餐剛剛開始。小畫匠一進來,我就看到他招牌一樣的笑,是他一貫性的微笑,令人著迷的微笑。我母親甚至有點冷漠地問他吃了晚飯沒有,如果沒有就一起吃。我看到小畫匠點點頭,說謝謝,他已經在別處吃過了。
說實話,我對這個小畫匠有很多不解,比如他為什么總是黃昏時才會出現在四頃地,比如為什么每次問他吃飯他都說吃過了?那他又是在哪里吃的呢?據我所知,他在整個東風鎮(zhèn)無親無故,而且那時候的飯店極少,距離四頃地最近的飯店也要十幾里開外……那他究竟是吃過還是沒吃過呢?如果他在撒謊,這對他又有什么好處呢?而且,我還覺得小畫匠這個人非常神秘,他總是對人問及他是哪里人以及姓甚名誰閃爍其詞。比如你問他:“小師傅是哪里人???”他頂多回答你一句:“南方人?!蹦阍賳柲戏侥睦锇?,他就只笑不答了。還有他的姓名。你若問他:“小師傅尊姓大名啊?”他就會回一句:“您別客氣,叫我小畫匠就行了?!痹賳枺€是一句:“他們都叫我小畫匠。”這時候一般就不會有人細問了,四頃地的人生下來就實在——人家小畫匠干的是技術活,活干完干好了,你給人家錢就是了,哪里來的那么多問題呢?——當過大隊會計的孫老喘就這樣說過——因此,關于小畫匠,我們所了解的無非兩點:
一,他是南方人;
二,他叫小畫匠。
我問過母親:“小畫匠為什么不告訴人家真名呢?名字也保密嗎?”
母親說:“人家不想告訴你唄?!?/p>
母親又說:“也許畫匠和木匠和油匠不一樣,他們不習慣用自己的真實名字。他們是用藝名?!?/p>
母親話是這樣說,可臉上也是一副茫然和費解的樣子。
母親一直是個安詳隨和的人,但這一次小畫匠來,母親卻變得警惕起來。她始終盯著姐姐的一舉一動,有時候對姐姐過于殷勤的舉止還低聲呵斥,這同樣讓我費解。母親警惕什么?母親又害怕什么?難道她怕自己的女兒被小畫匠拐走?這可真是個笑話!
小畫匠剛來的時候,我母親就問他,畫好這兩只箱子要多久,小畫匠說,按說應該畫四天,每兩天畫一只,但最近他在別的村里還有活,而且年底了,他還要回南方老家,所以,他想晚上多畫會,兩天畫完。我姐姐聽了不干,她非說要畫四天的,她的說法是:“那樣才能畫得細!”母親卻支持小畫匠,母親干脆地對姐姐說,兩天就兩天。說完又對小畫匠說:“就兩天,畫吧,工錢一分不會少算給你?!甭犇赣H的語氣,好像根本不關心小畫匠畫出的質量,而是盡快讓他畫完趕緊走人。小畫匠一臉感謝母親的樣子,還不忘回頭安慰我姐姐一下:“你放心,兩天,我也不對付,會畫得同樣仔細?!边@回倒輪到我姐姐嘆氣了。她粗重的嘆氣聲響了一個晚上。
誰都沒想到,小畫匠會在第二天反悔。第二天,他來時突然對母親說,為了對我姐姐未來的幸福負責,他還是要精修細畫,還是決定把時間延長為四天,至于那個村的活,他已交給自己的一個同行去做了。小畫匠說這話時,他沒看母親,沒看姐姐,而是不停地用眼看著一個突然造訪的人,這個人就是我姐姐的同學高君英。她是在小畫匠還沒來時,由小靈兒和榮頭領來看姐姐未來的新嫁妝的——她尤其喜歡小畫匠畫的“鴛鴦戲水”,雖然那連個半成品都還算不上,但她卻嘆息般地說了一句:“這小畫匠手藝真是好,這鴛鴦都被畫活了!”我姐姐那時還不知道危險,還熱情地挽留高君英在家里吃晚飯,晚飯后一起看小畫匠畫“鴛鴦戲水”,而高君英居然也沒怎么推辭就留下來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高君英。就像傳說中一樣,她果然非常好看,而且那天她穿了件只有城里姑娘才穿的在農村很少見的白色羽絨服,她穿著那件羽絨服,漂亮得就像一個把翅膀隱藏起來的仙女。
我母親也為姐姐能請到大隊書記的女兒在我家共進晚餐而高興,晚上她還做了只有木匠師傅在時才做的豬肉海帶燉粉條,問了很多關于高君英的問題,比如多大,在哪里讀書,她姐姐高老師生了小孩沒有,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以及高書記兩口子身體如何等等一系列瑣屑問題。我當時只顧得一邊吃豬肉海帶燉粉條,一邊偷眼看仙女一樣的高君英。我記得她吃飯的樣子,吃一口就把筷子放在碗上,對母親雞零狗碎的提問她回答得也相當有耐心,平心靜氣,那天高君英走后,母親說了一句話:“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大隊書記的女兒就是不一般,一聽說話就知道是大家閨秀?!蹦赣H那句話其實也是在提醒姐姐,因為姐姐那一晚,一喜一憂,喜的是小畫匠終于多留了兩天,憂的是小畫匠突然對高君英投過去的熱辣辣的眼神讓她坐立不安。
“他從來沒用那種眼神看過四頃地任何一個姑娘?!边@是我姐姐后來說過的話。
高君英那次是從學校剛放假回來,半路上她碰上了小靈兒,小靈兒就和榮頭把她帶到我家。
我已經記不得小畫匠和高君英那天是不是說過話了,也許根本就沒說過話,但他們還用說話嗎?那天的小畫匠一改往日的沉著與鎮(zhèn)定,他執(zhí)畫筆和顏料盤子的手多次發(fā)抖,雖然沒影響他的工作——但他畫的速度卻明顯減慢了。他好像忘了該怎樣畫“鴛鴦戲水”了,畫的過程中,他多次停下,裝作皺眉頭思考的樣子,他是在利用各種機會向仙女一樣的高君英瞥去幾眼。高君英也少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像我姐姐她們一樣有了小動作,一會動動頭發(fā),一會整理一下羽絨服的下擺,一會把圍巾摘下一會又圍上。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眼神,他們的眼神的交流,無聲,迅疾,卻蘊意豐厚,后來,當我讀到一見鐘情這個成語的時候,我會第一個想到他們倆,我想,小畫匠和高君英算得上一見鐘情吧?
我姐姐雖然那晚上就感到了某種危險,但也沒有多少反常舉動,只是在他們走后,她開始數落高君英:“我還以為是個公主呢,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俗氣,我其實就那么一虛讓,她還真就不客氣在咱家吃了?!蹦赣H說:“那是人家君英大方、不扭捏?!蹦赣H這個晚上是高興的,并沒因小畫匠突然延長工時而煩惱,也沒像昨天那樣盯賊一樣防著姐姐。她對高君英的印象相當好?!按蠓绞裁窗。俊蔽医憬阏f,“還不就是仗著自己是大隊書記的女兒?還不就是仗著自己比別人漂亮點?我看也就那樣吧,而且你們看到沒有,她臉白是白,但我怎么覺得白得不對勁呢,我看她準是有病——”母親打斷她:“不許這樣說人家,你這是嫉妒!”“嫉妒怎么了,小畫匠給咱家畫畫,她沒事過來看什么,討厭!下次再來我就攆走她!”母親說:“你敢!你知道你哥是怎么當兵走的不?你知道你姐為什么能去外面的批發(fā)站當稱泵員不?不懂事,以后你的工作也指望人家呢!”姐姐一甩袖子,“我才不稀罕!我就是要攆她走!”
姐姐口上是這么說,可當第二天,高君英真的出現在我們家時,她還是沒好意思像說的那樣攆人家。她怎么攆人家呢?因為她不是跟著小靈兒和榮頭的,她第二天來竟是小畫匠領來的。
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啊!我清清楚楚記得小畫匠第二天領著高君英走進了我家的門,他們一路說說笑笑,就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而昨晚他們才在我家認識,話都沒說上一句,而僅僅過了一天,兩個人就以這樣一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場景出現了。小畫匠話也多了,看到我們詫異的眼神,他只玩笑般地說了一句話:“我新收的徒弟……”這當然是玩笑了。不過高君英在說過一句撒嬌一樣的“討厭”之后,竟真的叫了聲:“師傅!”他們相互取笑的樣子不像一對師徒,倒像一對戀人。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們是什么時候再次見面的,又是哪里見面的,他們誰先找的誰,又是誰先主動的?
盡管小畫匠和高君英的攜手亮相讓人感到突兀,但你不得不承認,他們確實稱得上是一對般配的戀人,也可以說是一對配合最好的師徒。小畫匠拿筆,高君英托著顏料盤。小畫匠畫一筆鴛鴦,看一眼高君英,看一眼高君英,再畫一筆鴛鴦。而高君英呢,則是看一眼畫再看一眼小畫匠,目光綿密得像在相互之間織一張網。他們郎情妾意,珠聯璧合,堪稱璧人,就連我見過大世面的母親也看得呆了。后來當我姐姐大罵小畫匠和高君英是對狗男女時,我母親根本沒理會我姐姐的憤怒和傷心而是沉浸在當時的場景中,說了一句:“他們確實太般配了?!?/p>
我已經忘了姐姐在那兩個末日般的夜晚的表情了。也許不是忘,因為那晚上姐姐一看到小畫匠和高君英兩個人出現在我家里不久,自己就跑出去了,直到他們走了之后她才回來。我姐姐什么時候跑的,跑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我總是對生活充滿了好奇,而生活也總是接連不斷地為我制造著奇跡,而我的姐姐注定會在這場無望的愛情中出局,這一點,就連我都早早就想到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3
我姐姐瘋狂的反擊是正月里的事了。正月初六我們就看到小畫匠的身影出現在四頃地了,與以往見到小畫匠在黃昏出現不同,這次他是上午來的,沒背那個三層的小木箱,卻穿了一身呢料的新衣服。他在四頃地的上午走過,那個上午的陽光就像專門給這個南方人預備的一樣,它們追逐著他,撫摩著他,讓他呢料服裝上那些纖細的毛兒都光芒萬丈。小畫匠是從小路上走來的,他經過我家時,我聽我姐姐“嗷”的喊了一聲,就像一匹受傷的母狼,她轉身,一雙眼睛在屋內亂找,揚言要把這個“流氓蠻子”畫的妝奩箱子用斧子劈掉當柴火燒。母親沒有阻止她,卻流露了一絲略帶嘲諷的微笑,那微笑就像閃電一晃而過,可還是被我發(fā)現了。小畫匠剛剛走過,高老喘的女人就走進我家和母親聊天了。高老喘女人皮膚很白,人顯得很年輕,她平時是個不言不語安靜的人,這次卻主動聊起了小畫匠。
“聽老孫說,南蠻子要找人向高家提親了……”
“看上去倒般配,不知高家會不會同意?”
“你不知道啊……高家小英原是定了對象的……聽說是她姐夫曹德江介紹的……是東風鎮(zhèn)上的人,在辦公室上班……”
“那……”
母親剛要說什么,卻聽到姐姐一聲古怪的笑,然后姐姐撅著丑陋的小辮子就跑出去了。姐姐跑到了大道上,大道上正月里總是聚集很多閑人,那里地勢高,又是整條溝去鎮(zhèn)上必經的交通要道,可以看到很多穿新鞋新衣上來下去的人,我們隊上的大人小孩都喜歡站在那里。他們也都在議論小畫匠。他們也都看到小路上走過的小畫匠了。
“南方水土好,人家長得就是比咱們這里的人清秀、白凈……”
“白凈管什么用,小白臉沒好心眼?!?/p>
“南蠻子哪里人都不知道……不會是個騙子吧?”
“他和高家小英好怕是沒好事……”
我姐姐哪里人多往哪里湊,聽到議論小畫匠,不知怎么,竟突然哇一聲哭起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誰惹了付家的丑姑娘了。
“二曼,這是怎么了?”
“小畫匠是個流氓!”我姐姐擦了把鼻涕眼淚說。
圍觀的人立刻興奮了。他們圍著我姐姐,像是探礦者突然找到豐富的礦脈,欣然之情溢于言表。于是,小畫匠是個流氓的傳言就像風一樣很快在四頃地傳遍了。小畫匠是個流氓?為什么是個流氓呢?因為小畫匠借為人作畫之機,經常調戲挑逗那些人家的小姑娘,有時候連已婚的女人也不肯放過。說是外面的梅嶺已經有兩個女人為他打胎了,挨著四頃地的黃莊也有女人為他自殺喝過鹵水。我確信這個謠言的始作俑者就是我姐姐。因為那天下午孫老喘的女人就找到母親,小心翼翼,試探性地追問,小畫匠兩次在我家畫畫,是不是把二曼怎么了?
我母親不知道我姐姐在人群中的哭訴。我姐姐說,小畫匠有一次趁沒人時,突然抱住她……還有一次,她出去小解,回頭看到小畫匠也跟出來了,小畫匠上來就往下拽她褲子,要不是她死命地拽著,堅決不從,臘月里小畫匠就把她強奸了。小畫匠不甘心,終于有一次趁她不防備時強行摸了她……我姐姐抱住胸脯,好像抱住最后一塊童貞,她一字一淚地哭訴:“小畫匠,這個流氓,他騙了我……他說要娶我的,還故意上門來給我畫鴛鴦戲水……我差點就認了……差點就被他毀了……這個人面獸心腳踩兩只船的流氓……”
我當時不在現場,不知道現場的那些人聽到我姐姐明顯臆造事實時是什么表情,他們會是相信呢,還是根本覺得不可能?我相信很多人在我姐姐的哭訴中是半信半疑吧,不然為什么孫老喘的女人來試探性地問母親,我們家準備去告小畫匠,是不是真的。
我母親聽到這些,只是一個冷笑,來回說:“二曼,二曼,這丫頭怕是瘋了。瘋了?!?/p>
我也覺得我姐姐就像一條瘋狗,到處亂吠亂咬,不可救藥了。
每次我母親審問我姐姐時,她卻矢口否認,說她從沒說過那些話。她狡猾,百般抵賴,還賭咒發(fā)誓,說誰說過那樣的話就天打雷劈。氣得母親拿起燒火棍狠狠往她身上敲,說我怎么生出你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兒!我姐姐捂著腦袋到處跑,邊跑邊哭,邊哭還邊犟嘴:“他就是流氓……難道,我說錯了嗎?”
對于小畫匠和高君英戀愛這件事,高大全一家的前后態(tài)度卻迥然有別。他們一開始對這件事的處理顯得相當曖昧和莫衷一是,至少從四頃地人看來是這樣的,他們對事實既不承認也不否定。因此在一開始時,小畫匠和高君英在四頃地出雙入對,如入無人之境,兩個人即使走在大街上也不忘你看我一眼,我沖你一笑。開學后,我?guī)状慰吹礁呔⒑托‘嫿吃趯W校前面的馬路邊上站著,而他們的身后壩坎下不足一百米就是高君英的家。
開學后高君英沒能返校。不知為什么。難道她為了愛情連中專都放棄不上了嗎?黃昏時分,我們也很難見到背著小木箱的小畫匠在四頃地的人家出沒,難道他為了愛情連養(yǎng)家糊口的畫匠也不做了嗎?在這時候,關于小畫匠的傳言卻正甚囂塵上,有人說,小畫匠其實在南方的家很有錢,他不缺錢,他是把畫匠當玩兒的;但也有人說,小畫匠看人的眼神躲躲閃閃,怕是在老家有過不干不凈的過去,到北方當畫匠是在躲避什么災什么難也未可知……總之是眾說紛紜。我覺得這些都不算什么,就連我姐姐不是還給他制造緋聞和傳播謠言嗎?可也沒見誰能把他和高君英分開。那些日子,小畫匠和高君英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就連我姐姐這樣固執(zhí)的異己者最后都放棄了對他們的仇視,開始轉變了。我有一天聽到她和小靈兒說:“這一對男女流氓快結婚了吧?”
小畫匠和高君英的故事就是從這種甜蜜的平靜中開始產生變數的。沒人能具體說清是從什么時候,有人說是夏天到來的時候,高君英的姐夫曹德江往自己的老丈人高大全家跑過幾次之后就開始了……不管怎么說,夏天里,小畫匠和高君英的愛情遭到來自高大全一家的颶風般強烈和迅疾的反對。有人看到高大全把小畫匠叫到自己的書記辦公室正式談過一次,緊接著高君英又被姐姐高俊梅開來的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帶出了四頃地。小畫匠面對素以強硬著稱的高大全是怎么表態(tài)的?而高俊梅又是怎么苦口婆心勸說她唯一的妹子回心轉意放棄這段感情的?恐怕除了他們自己沒人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棒打鴛鴦的做法并沒有把這對鴛鴦拆散,很快我們四頃地的人又看到他們在一起了。
王貴家的四條有一次從東風鎮(zhèn)回來,他抄近路,仗著腿長腳長膽子大,走在高高水渠上,想到大壩上攀爬修水庫時鑿出的天梯一樣的山崖回來時,竟在大壩上發(fā)現那對時髦的年輕人。大壩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手握著手,肩靠著肩,一起坐在水庫的壩頂之上,正看著綠瑩瑩的水發(fā)呆。大太陽下,也不知多久了?!罢嫠麐尷寺彼臈l說,“可惜,四頃地最好的妞兒讓個小蠻子泡了?!?/p>
這是六月里某個星期一發(fā)生的事。緊接著,又一個星期一,就發(fā)生了火車站那驚險一幕。那件事最后擴散之快影響之大,堪稱一出傳奇,好幾個四頃地人有幸親眼目睹了那件事的全過程。那一天上午八點多,東風鎮(zhèn)的火車站還很安靜,因為距離九點一刻開往北京的火車時間還早,偌大的火車站只有零星的幾個乘客在候車大廳或站臺上無聊地閑逛。東風鎮(zhèn)火車站是個開放性的小火車站。坐火車的人可以從四面八方過來。有的打票,有的不用打票,不打票的可以在車上補,如果乘務員或乘警疏忽,還可以逃票。當時我們四頃地有好幾個要去北京的人早早地來到了火車站。不久,他們就在火車站發(fā)現他們熟悉的人,這些人里有大隊書記高大全,有高大全老婆,有高大全的大女兒高俊梅,還有女婿曹德江,當然,還有幾個他們不認識的人,這些人都聚在曹德江周圍,有我們四頃地的人過去和他們打招呼,問這一家子聚這里,是坐火車去北京呢,還是等著在接站從承德過來的人。高大全說:“我們不去北京?!?/p>
高大全老婆說:“我們也不接站。”
曹德江說:“我們找人?!?/p>
高俊梅說:“你們看到小畫匠沒有?看到我妹妹小英沒有?看到他們兩個人沒有?我們在找他們東風鎮(zhèn)連他們的影兒也沒見!急死我們了!”
高大全老婆這時哭出了聲:“我可憐的小英一定是被南蠻子給害了啊啊啊……”
高大全喝住老婆:“閉嘴,你這個烏鴉嘴,要不是你嬌生慣養(yǎng),她……”
曹德江說:“爸,媽,你們放心吧,他們跑不到哪兒去,我不相信他們能跑得出東風鎮(zhèn)!”
這時候過來兩個鐵塔般的小伙子。一個說:“曹校長,你放心吧,我們哪兒哪兒都布置好了人,他們跑不了?!?/p>
另一個說:“這個南蠻子膽大包天,這小子要是不把身體零件丟幾樣還不知道東風鎮(zhèn)人的厲害?!?/p>
聽到這話,四頃地的人就悄悄地往后退了,膽顫心驚的樣子,好像丟了零件的不是小畫匠而是他們。
他們只盼著火車快點來,但他們又擔心自己看不到一出好戲。因此他們很糾結。
九點鐘的時候,火車站候車的人開始多起來,而且越來越多,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那么多人,人山人海的,不像是坐火車,倒像是到火車站來看一出大戲來了。
火車站也確實有一出大戲等著他們看呢。那天在火車站等火車的還有一個四頃地人,就是王開的女人,她剛嫁到四頃地王開家還不到一年。這一天她正在車站接一個河北過來的親戚,她昨晚住在了東風鎮(zhèn)的另一個親戚家,因為離車站很近,所以她九點了才往車站走。她是從一條偏僻的小路趕過來的,在那條偏僻的小路上,她碰上了一對奇怪的人。九點鐘的夏天上午,太陽已經很毒了,她看到一對穿著打扮很洋氣的小伙子走在前面,兩個人都戴大大的草帽,對,就是因為草帽,引起了王開女人的好奇,她覺得這么洋氣的人總應該戴個洋氣點的帽子,那種小巧的,有帽檐的涼帽,可他們?yōu)槭裁雌鱾€不倫不類的草帽呢?帶著這種疑惑,她總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回頭看他們一眼,盡管他們離得不近,可她還是隱約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這味道她太熟悉了。一年前她在未婚夫王開家聞到過這種味道,她怎么能忘了那味道呢,是那種獨特的,摻雜了些顏料和汗味的味道。王開女人是個鼻子特別靈敏的人,據說她看人前要先聞人的味道,通過味道才能確定和人相處的遠近關系,她就是通過聞王開身上的煙味覺得這個小伙子還不錯而準備要嫁給他的。而一年前那個夏天的黃昏,當小畫匠走到王開家時,她首先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種獨特的彌漫著各種顏料味兒的味道。等他蹲著為她的婚床畫鴛鴦戲水的時候,她從他的身邊經過,又聞到了他的汗味,這是和王開迥然有別的味道,也與所有北方男人迥然有別的味兒……
就是因為這味道,讓她發(fā)現了小畫匠。沒錯!這兩個戴著大大的草帽,還戴著大大的墨鏡的小伙子,其中的一個正是小畫匠。
“小畫匠……”王開女人停下腳步,等兩個人走近時,她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王開女人是個熱情的人,她覺得碰到熟人就應該停下來和人家打聲招呼。然而讓她想不到的是,她剛一說話,那兩個戴草帽的人突然低下頭,腳下加快了速度,迅速從她身邊超過了她,好像她是個瘟疫。王開女人當時還很奇怪,以為自己認錯了人,還站在那里愣了會。后來當她來到站臺,在站臺上張望那兩個戴草帽的人時,她已看不到他們的背影,卻聽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聲:他就是小畫匠,抓住那兩個戴草帽的……
站臺上頓時大亂。
這時候從承德開往北京的火車已經喘著粗氣像一條蜿蜒的巨蟒滑進了車站,想去北京順義做小工的王貴二兒子二條佐證了王開女人說碰到小畫匠的事實。他當時并沒聽到喊“抓住那兩個戴草帽的”,他是在擠上火車站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時才看到發(fā)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的,一個戴著草帽的小伙子正好摔倒在他的車窗前,幾個人很快把他圍了起來,二條以為是在抓小偷,結果發(fā)現那個小伙子的草帽被摘掉時發(fā)出的是個女聲。
她喊了一聲:“山坡,快跑……”就又累又喘癱倒在地上。二條一下認出了她就是高大全他們要找的女兒高君英。二條一看是高君英就好奇地伸出脖子看她喊的方向。在離這節(jié)車廂不遠的另一節(jié)車廂的中部另一個戴草帽的人也被兩個鐵塔一樣的小伙子扭住了。
二條后來說:“我聽到高家小英喊的是,好像是什么山坡……很奇怪的名字……原來小畫匠叫山坡啊……”
火車在東風鎮(zhèn)的車站停留只有三分鐘,它可不管車站上都發(fā)生了什么,三分鐘后,在一片雜亂喧嚷中,火車又吼叫了兩聲,開始駛離站臺,這時候高君英離二條的窗下越來越遠,他看到高大全和她老婆,高俊梅和曹德江此時都圍了過來,高大全的老婆氣得罵了聲:“臭不要臉……小婊子,你給我起來,你丟盡了我們的臉……”
火車哐當哐當地開走了,走了很久,二條的耳朵里好像還在響著拳腳擊打在小畫匠身上的沉悶的噗噗聲。二條在順義求職不順,第三天就又坐火車從順義回到四頃地了,他回來后和我們說到了那件事:“我聽到曹德江喊了聲,給我打,后來,離著一節(jié)車廂我都聽到他那些手下下手打小畫匠的聲音了。他們說要小畫匠的身上少幾樣零件,看來小畫匠這回肯定是兇多吉少了,世界上那么多好女人,他怎么偏偏看上高大全家的小英呢?”
過去了一個星期,二條又對我們說:“高大全說了,小畫匠再敢踏上四頃地一步,他就要打斷他的一條腿,看來,小畫匠是再也不敢到四頃地來了……我結婚的家具這回誰給畫呢?”
高君英那次女扮男裝,和小畫匠私奔未成,回來就被高大全關在了自己的東屋里。
4
半個月后,一次課間休息,我跑到前院的供銷社買冰棍兒,路過大隊門口時我看到一個人,樣子很熟悉,走近前一看,嚇了一跳。這不是小畫匠嗎!他看上去明顯瘦了,穿的衣服邋里邋遢,下巴也胡子拉碴,剛開始時我差一點沒認出他來。我看到他就上下左右地看,我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被曹德江給卸掉了某個零件。看了一圈,我放心了。他身上的零件都還在,只是臉上的傷疤還青著,看他走路,腿好像也沒有原來那么靈便了。小畫匠也認出了我,沖我討好地一笑。我很不好意思,因為想到姐姐對他的誣陷。不過,現在好了,現在我姐姐被大姐弄到批發(fā)站去做小工了,我很少見到我姐姐了。
我站下,想了想,問小畫匠:“你還好嗎?”
他把手抬了抬,我想他準是又想撫摩我的腦袋了,我想站近一些,讓他的手放到我頭上,可這時候,我看到四頃地的民兵連長兇神惡煞般地從一個屋子走出來了,他對小畫匠怒吼了一聲:“滾……我們書記說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你,讓你滾得遠遠的!”
“我只是想見一下小英,求求你了,讓我再看一眼她吧,看她一眼我就走,真的走,再不來了……”
“滾!”
又是一聲怒斥。我嚇得冰棍兒也忘了買,轉身跑回學校了。
上午下課,路過大隊部時,我特意往大隊部那里看看,發(fā)現大隊部的門已經上鎖,小畫匠也不知哪兒去了,我又跑到供銷社看,供銷社里也空空蕩蕩的,只有售貨員四眼在那里無聊地撥拉算盤玩。
我把碰到小畫匠的事回家和母親說過了,母親嘆了口氣,說:“這孩子怕是毀了……”
我問母親什么是“毀了”,母親說:“去去去,快寫作業(yè)去……”
中午吃完飯,我在家里寫了會作業(yè),趁母親不注意,就從屋里悄悄溜了出來。
我心里老是記掛著小畫匠的事,我想小畫匠一定是躲起來了,我有預感,中午我將會在哪里再次碰到小畫匠。大路往供銷社那里拐彎的地方,有一座小石橋。小石橋下面并沒有水,只是一條干河溝。我過了小石橋,就停下了,遠遠地向供銷社那里張望。那里寂靜得很,除了偶爾有一兩個早來的學生經過,我沒發(fā)現有任何異常,小畫匠也不在。然而,我剛要走時,卻聽到身后喊:“喂——”
我回頭四處找,不見人,往前走幾步,又聽到身后“喂——”,我就往回走,結果發(fā)現“喂”聲是從小石橋下來的。我站在小石橋上往下一看,這回我看清楚了,原來橋下的干河溝里站著一個人,正是小畫匠。
我說了聲:“你——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彼⒖套龀鲎屛亦渎暤氖謩?,還沖我招手,讓我下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抓著路邊的一棵小樹下到河溝里去了。
小畫匠把我引到石橋底下。橋底下,沒有瘋長的雜草,露出一片沙土地。我在沙土地上發(fā)現那里有人躺臥的痕跡。
“你一直在這里嗎?”我傻乎乎地問小畫匠。
小畫匠沖我笑了一下,沒回答我,卻說了句:“你長高了?!?/p>
“你見到高君英了嗎?”我又問。
小畫匠的臉上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紅紅的,眼角的瘀傷清晰可見。過了好大一會,他才看著我說:“我叫你,是想請你為我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