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從規(guī)格上看,這里與北京所有邊緣地帶小區(qū)里的隔板房相比,沒什么兩樣。
位處一層的三室一廳,被改造成7戶。除主、次臥是實心墻,其他五間屋子至少有一面是水泥砌成的隔板墻??蛷d那間,只有半堵墻是原裝的。三對小夫妻、一對小情侶和三個小白領(lǐng)合租在此。與近年來出租房蝸居二十幾人、分成十多個格子間的新聞相比,這里已算得上寬敞了。
而屋子外掛著的尿布和畫著各式“地圖”的被單和褥子、不時響起的嘹亮哭聲,表明這里還有特殊的住戶。
8個月大的男孩豆豆,和爸媽擠在不足15平方米的次臥里。兩個月前,母親抱著他從東北老家來到這里和丈夫李志團聚。未來至少一年的時間里,被隔板房包圍的小屋,就是三口人在北京的家。
“當了五年房屋中介,我只見過一例帶孩子住隔板房的?!崩钪菊f,“而我們,是第二例?!?/p>
門縫內(nèi)外
豆豆皺著眉頭,嘟嚕著嘴,他的皮膚透著一種缺乏陽光照射的白皙。一有機會,他便歪著腦袋朝門縫外面賊溜溜地瞅,并揮舞著小手試圖抓過去。
“周末這兩天天氣好,帶他去外面公園的池塘喂魚,心玩野了?!崩钪窘忉?,說著便捏了捏豆豆的臉蛋,“怎么這么淘啊,小臭孩兒?”也難怪,哪怕對一個嬰孩來說,這里也顯得擁擠局促。
一張雙人床占了整間屋子的大半面積。三個衣柜塞得滿滿當當,其中一個還粘著衣架,掛著嬰兒的換洗衣物。三張桌子,一張用來放臺式電腦和書籍,一張放置奶粉、奶瓶、熱水壺、油桶、電飯鍋和油鹽醬醋,還有一張折疊飯桌,平日里都是折起靠在床邊,不然連挪窩的地方都沒有。因為窗戶朝西,雖然正值午后,屋里依然透著些許陰冷。
門縫外的世界,同樣是狹窄的。
原本寬敞的客廳立起三面隔板,變?yōu)橹苯沁^道。廚房騰空后,成了6平方米左右的小臥室。門外不足4平方米的空間里,抽油煙機、冰箱擠在一塊。地上疊成摞的炒鍋、鋁盆和碗筷,至少有三四份。冰箱里滿滿的,這兩天出了故障,一股撲鼻的霉味,嗆得人睜不開眼。7戶人共用一個洗手間,里面沒有排風扇,紙簍里的衛(wèi)生紙和廢棄衛(wèi)生巾粘成了一團。洗衣機也是共用的,幾乎全天都在轟隆隆運轉(zhuǎn),五六個臉盆裝著衣物,排隊似的邊上候著。
為了散味兒,衛(wèi)生間的門一直開著。但每天早晨,這個方寸之地就會發(fā)生暗地里的爭奪,門一旦關(guān)上,很可能意味著上班要遲到了,就算不用趕上班,也需要能“憋著”。
李志有著“慘痛”的教訓。有次他加班回來,正趕上有位女生洗澡,快半小時不見出來。他尿急,只得跑到樓后面的小樹林里解決。一邊是燈火通明的住宅樓,一邊是車來車往的馬路,還要提防遛狗的人們。打那以后,他都去幾百米外的公廁解決問題。
豆豆沒有如廁的煩惱,可他的小世界也著實單調(diào)乏味。沒有嬰兒車,連玩具也只有兩個——一輛塑料積木拼接成的小汽車、一個藍色的魚形鑰匙墜。不久前到醫(yī)院打針,路邊的小販送了個擰成長頸鹿形狀的氣球,如今已經(jīng)漏了氣,還舍不得扔掉。
好在,他還有個玩伴。住在隔壁主臥的夫妻,有個1歲9個月大的女兒小杰。這個喜歡給人飛吻的小姑娘,還只會說“爸爸”、“媽媽”和“再見”。她媽媽下班路過天橋時,買來的會爬會叫的電動毛絨狗,能讓兩個孩子聚精會神地盯上半天。
玩耍嬉戲也是件奢侈的事。小杰騎著兒童三輪車在過道里轉(zhuǎn)悠,不小心撞到隔板墻跌倒,哇哇大哭。最近,她學會站在小凳子上,伸手扳大門把手,可惜沒打開過。由家長帶出門溜達,是小家伙們最興奮的時刻。李志開玩笑,說這叫“放風”。
早產(chǎn)兒
豆豆來到這個世界,是個意外。
2012年5月,剛辦完婚禮的李志和妻子康欣從黑龍江省綏化市海倫縣老家回到北京。兩人租住在北京六環(huán)外一處五層的公寓樓里,每層樓里只有男女兩個衛(wèi)生間,各一個坑位。房客包括農(nóng)民工、小商販和年輕而拮據(jù)的白領(lǐng)。
房租每月650元,除了價格便宜,屋子也寬敞,鄰居中還有不少做中介的同事。
同月,康欣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這并不在兩人計劃之內(nèi)。康欣原本在北京一家傳播公司工作,三個月前,她所在的公司因涉嫌詐騙被警方清查。只是小職員的康欣也受到牽連,進了看守所。這個1988年出生的年輕女子,向警察解釋,自己只是做編輯工作,并不清楚公司的違法行為,可無濟于事。
在“里面”,她和十幾個人擠在一張類似土炕的硬板床上睡覺,背了兩個多星期的《弟子規(guī)》?,F(xiàn)在,她還能背出“圣人訓,首孝悌”后面的大部分內(nèi)容。李志花了不少錢找律師咨詢、做擔保,才把她接回來。
婚后,康欣沒能找到工作?!吧撕⒆樱谀睦镳B(yǎng)?”她甚至一度考慮把孩子打掉。
這件事卻拖了好幾個月。李志總說工作忙,沒時間陪著去醫(yī)院。直到大夫說孩子已經(jīng)成型,引產(chǎn)的話大人會有生命危險。他和妻子商量:“那就生吧?!?/p>
其實,李志從來沒想過不要這個孩子?!拔耶吘棺x過書,知道敬畏生命,一個小孩來到世上不容易?!敝钡浆F(xiàn)在,他都沒告訴妻子實情。
2012年12月底的一天早上,懷孕七個月的康欣突然覺得暈沉沉的,想喝飲料。李志急匆匆買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昏迷,身體不時地抽搐。120急救醫(yī)生當場判斷為產(chǎn)前子癇。李志和四個男大夫才按住無意識掙扎的康欣,將她抬上救護車。
當她從ICU醒來,已是4天后。她發(fā)現(xiàn)肚子已經(jīng)癟下來,心頭一緊,問身旁的李志:“孩子呢?”
經(jīng)剖腹產(chǎn)出生的豆豆,只有4斤多點,呼吸微弱,被送到解放軍總醫(yī)院的兒童重癥監(jiān)護室,躺在保溫箱里。8天后,才允許家長探視。
“干瘦,皺巴巴的,真丑?!笨敌阑貞浧鹋c兒子的第一面,“我都不想要他咧!”說這話時,她掖了掖包裹豆豆的棉被,孩子睡得挺香。因為早產(chǎn),她沒有乳汁,只得買奶粉。
李志將公寓屋退了,在一處地鐵終點站附近租了個次臥,將母子倆接了過去。這個處于14層的隔板房,共6戶,鄰居都是早出晚歸的白領(lǐng),很少照面。李志的父母來看望孫子,因為沒地方住,老父親只待了半天就回去了,母親留下來照顧母子倆。endprint
對于一個四口之家來說,這里還是太小了。他們買了個床墊,白天靠在墻邊,晚上橫在地板上,整間屋子擠得轉(zhuǎn)不過身。老人稱半夜起來行動方便,堅持睡床墊,讓小兩口和孩子睡雙人床。
半夜,豆豆總會突然“哇哇”地哭,要奶吃或者尿尿,一宿至少四五次。一個多月,李志瘦了一圈。他給折騰人的豆豆起了不少外號:“小臭孩兒”、“臭屁孩兒”、“小犢子”。
2013年春節(jié),因為只買到大年初二的火車票,夫妻倆第一次在北京過春節(jié)。
第13位居民
大年初二,李志眼看著康欣、母親和兒子上了火車,因為假期太短,他沒回去。第二天,他買了年貨去中介公司店長家拜年,喝得酩酊大醉。接下來,他窩在屋子里悶頭睡到上班那天。
“世界總算清凈了。”他笑著說。其實,他天天都在掛念遠方的兒子。每晚和妻子通完電話,李志都要跟兒子喊上兩聲才踏實。農(nóng)村沒有網(wǎng)絡(luò),只能靠彩信看到豆豆——雙腿可以亂撲騰了,兩顆乳牙冒頭了,或者又尿床了……
28歲的李志個子不高但很壯實,圓臉盤紅臉膛,一副厚框眼鏡很少摘下來。他是分店里的業(yè)務(wù)骨干,月收入穩(wěn)定在1萬多元,業(yè)績好的時候能拿到2萬多。
但在居住方面,他從來都是湊合著過。五年來,他很少在中介公司租過房子,而是尋找貼在小區(qū)窗戶上的“房東直租”信息,因為能省下中介費。2013年5月初,他搬到單位附近的這間次臥里。房東是一個40出頭的山東婦女,小學學歷,開著輛寶來,包里掛著幾十串兒鑰匙。除了這兒,她還有十多處房子出租,除了帶租戶看房簽約,她每天的生活就是打麻將。
“用我們行內(nèi)話說,叫‘房蟲,也就是二房東?!崩钪窘忉尅K麄円暂^低價格從真正的房主手里整租屋子然后轉(zhuǎn)租,賺差價,大多會在房子里打上隔斷,多招租戶。雙方都知根知底。李志提出每月1400元的租價太貴,1300到頭了。對方也沒堅持,當天簽了合同。
這是個新裝修的隔板房,李志是最早的租戶之一。后來,鄰居們陸續(xù)入住——主臥住著小杰和父母;客廳四面不見陽光的“小黑屋”里是個上班族的女孩;連著陽臺的部分客廳隔成了兩間,各自住著一對情侶和一個網(wǎng)絡(luò)公司的職員;原本的廚房,睡著一位1988年出生的女白領(lǐng),她的隔壁是一對時而吵吵、時而甜蜜無間的東北小夫妻。
想兒子的時候,李志便很羨慕隔壁的一家三口。那對來自陜西的夫婦,因老家的父母精力不濟(他的二弟也有孩子了),便把女兒小杰接到北京。為了照看孩子,丈夫辭掉了壽司店的工作,妻子每天早出晚歸,在西四環(huán)一家大型商場做服裝導購。生活辛苦,卻很溫馨。
李志的心思有點活絡(luò)了??敌赖嚼霞铱h城給豆豆理發(fā),順路去網(wǎng)吧和他視頻聊天。六個月大的豆豆和上次照片里相比胖了不少,變漂亮了,李志幾乎認不出來了。康欣在農(nóng)村待了半年多,也挺想和丈夫一起生活。
李志和家里商量,決定把康欣母子倆接過來住。因為房租簽的是一年,違約金價格不菲,他放棄了再租一個大開間或兩居室的想法?!跋冗@么湊合吧,孩子小,不用太大的地方?!彼f著點起一支煙。
李志提前和大家打好招呼,告知打算把小孩子接過來,請大家多包涵。2013年8月初,豆豆成了這里的第13位居民。他以一陣長時間、底氣十足的號哭,宣告著自己的到來。
兩個孩子的存在,使得鄰里關(guān)系和別的隔板房不太一樣。小杰已經(jīng)是能滿地跑的小丫頭,無論誰的房間,只要門開著,她不打招呼便徑直走進去,在狹窄的過道里“視察”一圈,含含糊糊地喊上兩聲,算是問好。還常在人家屋子里尿褲子,惹得爸爸沖過去“啪啪”打屁股。
豆豆顯然更引人注意,這里的所有人都抱過他。幾個小姑娘下班到家,經(jīng)常衣服都不換便跑過去看望他。有時還會捏著他的臉蛋問:“怎么這么愛哭,昨天半夜把阿姨吵得睡不著覺,上不好班啦……”
的確,李志不止一次在深夜起來沖奶粉的時候,聽到隔壁甚至更遠的屋子里,傳來壓低聲調(diào)、無奈的嘆氣聲。只是,從來沒人當面抗議過。
格子間的世界
西服、胸牌、電動車——這三樣招牌標示著李志房屋中介的身份。
2008年,他畢業(yè)于北京郵電大學工商企業(yè)管理專業(yè),面試了十多個公司,都碰了壁?!斑@行,需要經(jīng)驗,而我沒有。有一家給的工資是1200塊,我拒絕了。”他苦笑著回憶,“那時候心氣兒高。”
后來他得知,班上有一部分同學,沒怎么費力氣,就去了郵局工作,據(jù)說是家里有關(guān)系。外地的同學,大部分回老家了。而他在每月300塊錢的6平米地下室住了一個多月,幾乎頓頓饅頭加開水。
8月份,一個學長請他吃飯。得知對方在做房屋中介,李志非要看學長的工資單,嚯,1萬多塊!
沒幾天,李志便成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很快,他一個月能賺五千多了,也搬進一個7平米的格子間里。初期,他接觸最多的是大學畢業(yè)生,大多都住格子間,還會嫌幾百塊錢的房租貴。
他見過最擁擠的出租房一共有12戶,連主臥都打上了隔板。還見過一個不到八平米的格子間,小夫妻正在半米寬的過道里貓腰吃飯,床邊的老太太正喂孩子喝粥。李志現(xiàn)在也很難想象,四口人晚上怎么睡覺。
迄今為止,李志成交額最高的房屋買賣單子,618萬,他拿到10萬元的業(yè)務(wù)提成。買主是一對在北京打拼的夫妻,買了套五道口的學區(qū)房。丈夫是個機械工程師,妻子在一家大型商場做部門主管?!八麄兏嬖V我,所有存款都沒了,日子過得緊巴巴,很累?!?/p>
也有例外。曾有個女郎摟著個50多歲的男人看房,相中一套400多萬的。得知需要拿結(jié)婚證辦手續(xù),女的一怔:“要是沒有怎么辦?”最后房子以個人名義成交了,戶主是女方?!叭思夷闱槲以福俏也桓鼧芬饴?!”他一臉壞笑。
在他看來,能在北京買房的人分為三類:買別墅和高檔小區(qū),價格500萬至1000萬的;買300萬至500萬左右普通民宅的;第三種才是主流人群,買200萬至300萬的小戶型或二手房還要努力還月供的?!扒皟烧咧?,基本沒見過年輕人?!?/p>
但格子間里的人們不屬于這個群體。
李志常在妻兒熟睡后打一會兒網(wǎng)絡(luò)游戲。到深夜一兩點鐘,隔壁幾間屋子都會偶爾傳出窸窸窣窣、有節(jié)奏的床墊被擠壓的聲音。這時候,他會放輕手腳,戴上耳機,盡量不發(fā)出響動。小杰的父親已經(jīng)半年沒跟妻子親熱了——就算孩子睡著,他也不敢打擾勞累一天的妻子。
除了這樣的尷尬,7戶人家相處得還算融洽。如果有人下班來不及做飯,已經(jīng)做飯的常會招呼,坐過來圍著折疊小餐桌一起吃。
“大家都互相理解,算是抱團取暖吧。”李志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