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最后一步是在一個花崗巖底座上完成的。底座很高,他站在上面。他和底座相結合,就成為一尊雕像。
雕像是銅的。再也不怕病菌。
當銅像還是一名活著的軍人時,他是怕病菌的。一伙病菌占領了他的身體,并從內部將他擊潰。在病菌面前,他吃了敗仗。一敗涂地。他死了。這個三十歲的英俊青年,在其合眼之際,一定覺得這簡直是捉弄和恥辱。
既為軍人,怎么還會懼怕死亡?他早已做下準備,為一個理想,為一個抱負,為一個明亮的國家——捐軀。
他一定有自己的設想。他設想過他的身體怎樣倒下,倒在哪兒。
應當是戰(zhàn)場。是在硝煙和軍旗飛動的廝殺中,在混雜著奮勇與膽寒的喊叫中,在彈片橫飛、鮮血噴涌,在沖鋒號沙啞而一顆子彈射進自己胸膛時,轟然倒下!
這才是軍人的死法!
轟然倒下,濺起比炮彈爆炸更悲壯的煙塵;
轟然倒下,發(fā)出比一個連隊攻占山頭更響的吶喊;
轟然倒下,讓這片戰(zhàn)場的一切血色都蒼白;
轟然倒下,讓所有戰(zhàn)友的犧牲都顯示出意義。
他一定這樣想了。而他,卻只是無力地被一張病榻打倒。
軍人的敵人常常不在戰(zhàn)場,殺死軍人的武器常常不是兵工廠的產品。這樣的事,他遇到了。他叫趙聲、趙伯先。
他有點遺憾地倒下了。在倒下之后,他成為一尊銅像。
你從正面看,他是站立的姿態(tài),他手持望遠鏡觀察敵情,他不再向前并永遠地矗立在那兒,像一座山峰,巋然不動。
可是,從背后看這尊銅像,看這個叫趙聲的青年軍人,你會發(fā)現,他是行軍的姿態(tài)。他的右腳向前邁出。他的前方是東方。
向東,幾十里之遙,一個叫大港的村鎮(zhèn),就是他的家園。少年趙聲讀書的書房叫“天香閣”。你能看出這三個字和軍事和血火的一點關聯么?
許多樹枝橫生豎長,擋在他的眼前,青青的天空很沉重地填滿所有的樹隙。在趙聲成為雕像之后,他前進的道路依然坎坷和艱難。
樹很密,天很重,但初生的太陽還是有力地穿射進來,照亮了趙聲。
在那片蓊郁的林木中,銅像是發(fā)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