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說說我的前妻吧。她叫邱少云。是的,與一個被稱為英雄的人同名。今年她51歲,這也是她的“終年”。
邱少云死的時候窮困不堪,身份是清潔工加小攤販。每到夜晚,在麻城的七條街與四餅路交叉口,常能看到一個賣烤山芋的婦人,那個瘦小的老太就是她。白天她作為保潔公司的臨時工,負責打掃那個十字路口,包括公廁。晚上擺攤的時候,她要時刻提防著突如其來的城管,她的烤爐平均每個月都會被沒收掉兩三只。城管們尋著烤山芋的香味,總能準確地找到她逃跑的方向及藏匿的位置。
不過,我的前妻也曾有過“輝煌的歷史”。當年她所在的棉麻公司被稱為麻城“最賺錢的公司”之一,她曾擔任該公司的財務科長。她還曾是公司的“模范標兵”“三八紅旗手”,還當過一回省級“勞動模范”。
我們是在她最“輝煌”的時候分道揚鑣的,兒子跟了她。
為了保持自己的“輝煌”,她顧不上教育兒子。那年兒子中考失利,最后進了一家技工學校。而此時的棉麻公司因為國家棉麻政策放開的原因,亦宣布破產(chǎn)。邱少云只拿了8000的安置費,就徹底回家了。
現(xiàn)在我必須說到另一個人,也就是我的兒子。他原叫章邱,現(xiàn)名邱唯一。為什么改名?你懂的。別人讀技校只讀三年,唯一倒好,一共讀了六年——原因是有七八門功課不及格,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補考。我的前妻邱少云是個典型的“護犢子”家長,當年我們離婚,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離婚后,邱少云一直沒有成家,也不與我聯(lián)系。后來為兒子找工作的事,她不得不破例給我打了電話??晌乙贿B為他找了好幾個工作,他都是沒干幾天就黃掉了。
記得第一份工作是做超市導購。上一天休一天,除基本工資外,還有業(yè)績提成,蠻好的。可沒到一個星期,他就賭氣不去了。問他原因,說是超市的同事和領導欺負他。我去超市了解情況,原來是唯一做導購“導”到別人地盤上去了,違反了店規(guī),領班批評了他幾句,他就不干了。
記不清到“紅歌城”是唯一的第幾份職業(yè)了。那是他干得最長的一份工作。干了一年多,偷了人家老板三萬多元錢。老板一報案,唯一就“進去”了。這下熱鬧了,我的電話差點給邱少云打爆——無非是要求我出錢,找關系,把兒子給撈出來。我答應先為唯一找個律師——
“他不是你親生兒子???天底下有你這種狠心當爸的嗎?他被判了刑,你這個當爸的光榮是不是?我要把你狼心狗肺的事全告訴唯一,讓他恨你一輩子!我們就當你已經(jīng)死了!……”
這頓臭罵之后,有一年多時間,我的前妻果然沒有再來騷擾我。我打聽到她花了一大筆錢,砸昏了歌城老板,讓他撤了訴,將兒子從拘留所撈了出來。
吃了苦頭的唯一再也不肯出去找工作了,天天窩在家里打電游,啃老媽。當媽的大概實在是沒辦法了,又給我打電話,要求我好好想一想兒子的前途問題。
2
我給兒子打了幾次電話,要他來面談。每次他都支支吾吾、推三阻四的。后來我說,是為了你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的事!他這才屁顛屁顛跑到我的出租屋來了。
近兩年不見,唯一又胖了一圈,肚子更大了,頭發(fā)更長了,眼鏡的度數(shù)更深了。他一進門就嚷開了:“哎呀你這里太熱了,怎么不裝個空調啊?”
我故作輕松地說:“等你來給我裝呢!”
“小事一樁!你掏錢,明天我就給你裝!”
我從冰箱里拿冰鎮(zhèn)啤酒給他喝,不料他喝了一口就埋怨道:“什么冰鎮(zhèn)啤酒?。恳稽c也不冷!拜托你把冰箱溫度調低點行不行?見過摳的,沒見過你這么摳的……”
“不是摳,”我耐心解釋說,“這臺舊冰箱還是朋友搬家時淘汰給我的,老了,既費電,制冷又不好,我還想等你工作了、賺錢了,孝敬老爸一臺新冰箱呢!”
“小意思!小事一樁!”唯一又一口答應下來,說:“只要你說服老媽,把家里的老底子搬一點出來,盤下那個網(wǎng)吧,等我當上老板,你的空調、冰箱還不是小菜一碟?”
“唯一啊,要我怎么跟你說你才相信呢?”為了套近乎,我又拿出一瓶啤酒,和他對飲起來?!拔液湍銒寢尪际抢蠈嵢?,當年你媽雖然是財務科長,但她的刻板、清廉是出了名的……”
“打住打住!”唯一酒杯一頓,一臉不屑地沖著我說:“你不用和老媽狼狽為奸,合伙來騙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我一臉尷尬地給他滿上啤酒,一邊趕著蒼蠅、一邊像只蒼蠅那樣嗡嗡地說:“唯一啊,老爸老媽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我們有必要騙你嗎?……”
“是啊,我也想不通?。 蔽ㄒ换舻卣酒饋?,瞪著兩只紅眼珠子,嘴里酒氣噴噴地說:“我想創(chuàng)業(yè),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好?干嗎非要逼我去干危險、無聊的工作?……”
臨走之前,唯一放下手里的那只啤酒瓶,拍給我一張紙,說是他的保證書。
保證什么?我疑惑地戴上老花眼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大意是:老爸,只要你現(xiàn)在給我20萬創(chuàng)業(yè)基金,以后我結婚、買房,保證不要你負擔……
門打開著,唯一站在門口,一只腳在里一只腳在外,門外是傍晚的菜場亂哄哄的景象,門內是唯一那對發(fā)紅的、虎視眈眈的眼睛——那架勢,就是在等我最后一句話——我知道他在等什么,我也很想說“Yes”,可我不能騙人哪!我寧可騙我自己,也不能騙我的親生兒子是不?……
于是我只好裝聾作啞,選擇了沉默。
唯一終于不耐煩了,說你今天叫我過來,不是說好談我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的事嗎?我書面保證都交給你了,你給句痛快話不行?。?!
我支支吾吾,繞來繞去,想繞過船頭的暗礁:“唯一啊,你想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是可嘉的,有志氣,關于這個創(chuàng)業(yè)基金,我會幫你想辦法,你相信我,我定會盡我的全力,幫你去借,去籌措,你也知道,這年頭,跟人借錢比什么都難……”
“嘩”的一聲,唯一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奪去我手中的那張紙,怒氣沖沖地對我吼道:“你搞搞清楚!我是不是你兒子?啊?我是不是你親生兒子???你留著臭錢想娶小老婆還是想帶進棺材里爛掉哇?……”
說罷將那張保證書三下兩下撕得粉碎,撒了個遍地開花……
3
晚上,我滿懷歉疚地給我的前妻邱少云打了個電話,說不好意思,我沒用,沒能完成你交待的任務……
從電話中得知,幾天前唯一給她也寫了這樣一張保證書,逼她表態(tài),連最后罵她的話也是如出一轍。她還告訴我,最近兒子在家是吃了玩、玩了睡,整天不說一句話,急得她頭發(fā)都白了一半,整夜整夜地失眠,找醫(yī)生開了不少安眠藥……
我除了在電話里一遍一遍地安慰她,什么也做不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些安慰空洞無力,虛假之極。
從第二天起,我晚上開始四處活動,到處借錢。我把所有的親戚朋友、同學老鄉(xiāng)、生人熟人都找遍了,幾千、幾百,甚至五十元也行,……奔波了幾十天下來,總數(shù)居然突破了9萬元!我想湊個整數(shù)、湊個10萬再向兒子去報喜、去獻寶??墒鞘屡c愿違,幾個星期過去了,最后這幾千元的零頭就是湊不齊。就像當下的天氣,梅雨天好像一下子把雨全下完了,后面的幾個月就鬧上干旱了。
4
直至接到前妻自殺的噩耗,我的10萬大計也沒能夠實現(xiàn)。
我的前妻邱少云是服了兩瓶安眠藥、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走的。從服藥的劑量上,顯示了她必死的決心。她的尸體直到翌日中午才被她的兒子唯一發(fā)現(xiàn)……
邱少云在她那張破舊的床頭柜上,留下了一封寫得工工整整的遺書——
唯一我兒:
媽媽走了。這本存折是我上次給你看過的,真是我們所有的家底。這里面的錢是媽媽失業(yè)后打工、賣烤山芋掙來的,每一分錢都干干凈凈,都浸透了媽媽的汗水。
孩子,媽媽走了,你總該相信媽媽沒有隱瞞你了吧。也許我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讓你相信,媽媽跟你說的都是實話。媽媽對你的要求不高,希望你能自食其力,清白做人。
對了,存折的密碼是……
這本存折是我上次給你看過的,真是我們所有的家底。這里面的錢是媽媽失業(yè)后打工、賣烤山芋掙來的,每一分錢都干干凈凈,都浸透了媽媽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