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更生

裝修是現(xiàn)代社會最普遍的恐怖活動，沒有之一。作為城市游牧民族，我深受其擾，不管住在哪里，電鉆聲總會在某個時刻準(zhǔn)時響起。如同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電鈴，催促我快步走入毒氣室。

有次我剛搬進(jìn)某幢樓，裝修就開始了。那是個寒冷的早上，我還在溫暖的被窩里，一陣大錘聲搡得整幢樓所有的暖氣水管嗡嗡震響。那時我經(jīng)驗尚淺，以為地震來襲，跳下床就往外跑，還未出門，緊逼而來的電鉆聲直鉆腦仁。我明白了，這不是地震，是裝修?？晌夷菚r候并不明白，裝修比地震還可怕！

當(dāng)時住的樓老舊，格局奇怪，一層5戶，我住中間。當(dāng)我的左鄰開始裝修后，右里不甘示弱，悍然加入?？蓱z我天天在家工作，腦子響的卻全是電鉆、電鋸和焊槍的聲音。為此我時常拖稿，編輯不信，來此察看，深表同情，讓我想什么時候交稿就什么時候交稿，絕不催我。我在家咬牙切齒，幻想著怎么報復(fù)這些裝修恐怖分子。我想趁夜深人靜，買桶黃色油漆，刷在左鄰剛裝好的防盜門上！我想買把防漏電剪刀，剪斷右里剛改好的電線！

每晚，我都在這些甜蜜的幻想中入睡。有天早上，左鄰的門真的被刷了幾道黃漆。我揉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難道世上真有田螺姑娘幫我完成夙愿？顯然這田螺姑娘愛說臟話，在防盜門旁用油漆寫下了幾個大字：“×你大爺！張××死全家！”不是不愿透露鄰居真名，而是字寫得歪歪扭扭，我沒認(rèn)出來。

顯然，這個張××就是裝修的鄰居。他聞風(fēng)而至，不待入門即明白兇手是誰，站在家前就破口大罵：“王××，你個死八婆，老子開車撞死你！”瞬間左邊另一鄰居奪門而出，高聲迎戰(zhàn)。兩人在一輪輪詛咒中反復(fù)虐殺對方的祖宗十八代。

王××不堪忍受裝修，快要腦溢血。張××新裝的防盜門本應(yīng)往內(nèi)開，他卻別出心裁，讓門往外開，為屋內(nèi)留出更多空間?？扇绱艘粊恚灰_門，整個樓道將被封死，光線全暗。王××不僅沒法順暢回家，還要摸黑開門。二人酣戰(zhàn)之時，我悄悄退回房內(nèi)，這時只能感謝右里的工人，準(zhǔn)時開工，用電鋸聲淹沒了兩人的罵戰(zhàn)。

往后不管我多么頻繁地搬家，那些裝修分子總是如鬼纏身，不離不棄。每個人都有一個愛裝修的鄰居，如果你沒有，那你就是那個鄰居。對，當(dāng)我買房后，竟無人裝修，我立即跑到裝修公司，問是否能盡快開工。

當(dāng)時買房已花光了我所有錢，但有機(jī)會報復(fù)社會，我怎會罷休？我立刻向銀行申請了裝修貸款。工程隊長進(jìn)門時，我已做好裝修計劃——先用大錘搡得整幢樓快要崩塌，再讓噪音響徹整個樓盤，最后讓水泥粉塵、膩?zhàn)臃蹞]灑在天地之間！

可是隊長第一句話就破壞了我的計劃：“你這是新房，不用捶墻。”既然如此，那就先讓噪音響徹整個樓盤，但隊長說，一百平方米的房子改水改電只需4天，電鉆工就再也不來——什么！竟然只要4天，那以前我所受的折磨是怎么回事？我問隊長怎么才能把裝修弄得響徹天？他說除非我買木料打家具，這樣木工、電工輪番上場，日夜不得安寧。我立即決定打家具，隊長又說：“請工人打家具比買家具貴很多，有的要貴四五倍……”我算了算錢，忍痛放棄。天哪！我的裝修宏愿，難道要鎩羽而歸？我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希望隊長能把改水改電的時間拖長，讓電工多上門幾次，隊長勉強(qiáng)答應(yīng)。

我把鑰匙交給隊長，走前在樓里巡視一番，心想：哈，愚蠢的人類！這時鄰居老太太推門而出。我們之前見過，她與老伴住在隔壁。去年女兒過世，兩老來照顧外孫。她恭喜我買了新房，我猶豫是否先道歉，說此后幾月可能有所打擾，但一想到我曾經(jīng)承受的痛苦！算了，就這樣吧！

爾后幾個月，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隊長全權(quán)負(fù)責(zé)。裝修結(jié)束幾個月后，我才搬進(jìn)新房。搬家那日，鄰居老太太聞聲而出，我以為大戰(zhàn)要開始。不料老太又恭喜我搬進(jìn)新房。我一時尷尬，直說對不住，吵到您了。她卻笑瞇瞇說：“沒事沒事，這是好事嘛！”后來我住久了，知道她老伴因腦淤血癱瘓在床多年。雖與我裝修無關(guān)，還是漸覺愧疚。

沒住多久，因新房離城太遠(yuǎn)，我又搬回市中心。這次我租了套公寓，原先的租客是位外國友人，他簽約1年，中途退租，說急于歸國。我看房時發(fā)現(xiàn)此處設(shè)施齊全，外國友人還愿將所有家具家電送我，只求迅速走人。我當(dāng)晚拎包入住，想著又能睡在市中心一塊柔軟而又彈性的床墊上，覺得很滿意。第二天我就明白外國友人為何開出如此優(yōu)厚的條件。清晨8點(diǎn)，久違的電鉆聲不知從何處而起，一鳴驚人！那嗚嗚的電鉆頭插入松軟的墻壁，并鉆進(jìn)了我的太陽穴。我笑了，翻了個身，繼續(xù)蒙頭大睡。經(jīng)過多年磨練，我再也不畏懼，就讓電鉆聲、電鋸聲來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