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由我來回憶也斯先生并不合適。我們并無師徒之誼,也非忘年至交,不過我在將也斯作品引薦入大陸市場的過程中也算做了一點工作,且也斯先生又確實為我所敬重?;蛟S更重要的是,也斯所生所長且筆下無盡眷戀的香江,無愧為二十世紀后半葉中國的璀璨明珠。香港的電影與音樂,對一代中國人曾產(chǎn)生過難以磨滅的影響。而香港的文學實踐,雖然不若流行文化般普澤大眾,卻因地處中西之界,更有一番別樣的風情,而其實踐與創(chuàng)新之處,實為華人文學增光添彩。也斯數(shù)十年來筆耕不輟,除了撰寫大量的小說與詩歌之外,對香港的各色雅俗文化均有廣泛且深入之探討。若論講述香港城市這個故事的高手,也斯可以算是第一人。在先生過逝周年之際,略憶其思其作,也算是為香港這個似乎陷入彷徨的城市吶喊加油。
也斯先生一生兼具學者、小說家、散文家、詩人等多重身份,其作品有廣泛和深入的影響,其貢獻也早已被香港文化界所公認,2012年的香港書展更是以也斯為當年的“年度作家”。不過我在這里所述的,卻是他對香港這座城市的描繪與鋪陳。
也斯終生所關心的,便是香港這個城市。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說,香港是個難以講述的故事,“愈說愈長,愈說愈亂”。在也斯看來,香港最常被歸類為兩種故事,一種是作為國際化都市的香港,另一種則是長久分離,卻無時不希冀回歸祖國的香港。然而在這兩種故事中,香港都不過是他人眼中欲望的客體,而香港自身的形象,卻是模糊不清的。中環(huán)的金融大廈是香港,九龍城的黃大仙廟也是香港;蘭桂坊的酒吧是香港,街邊的云吞面也是香港;王家衛(wèi)的《重慶森林》是香港,劉偉強的《傷城》當然也是香港。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只不過觀者有心,將自己的偏見放大,讓我們看到了不同的故事。
香港如此多嬌,自然引得許多文人雅客盡折腰,李歐梵便是另一位熱衷于香港文化批評的名家。多年來,李歐梵也書寫了大量香港文化的觀察筆記,上至香港高等教育,下至副刊文化,其所思所念,所關所注,亦豐富了人們對香港的認識。不過李歐梵似乎更傾向于用香港的實踐來檢驗當代的文化理論,諸如他對香港媒體“公共空間”的分析,難免時有削足適履之感。
相較之下,也斯的筆觸所及更為多元與本土,其中有些實為他人所未發(fā),這當然也部分地與作者一身兼具多重身份有關。比如他試圖通過對香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都市詩的梳理,呈現(xiàn)香港不同時期的文學是如何表達城鄉(xiāng)、空間、文化身份以及政治等諸問題的。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先行者李育中、陳江帆,到五六十年代的現(xiàn)代派馬朗(馬博良)、王無邪等,再到七八十年代的黃楚喬,以及之后的鐘國強、葉輝等人,他們的文字與作品未必能見于當代文學史的教材,然其本土書寫與對文化認同的思考,卻實能在多層面上豐富香港文化。
也斯本人的學術經(jīng)歷和寫作生涯還令他進一步關注到文字表達的可能與限制。如他所指出的,文學并不能盡然地“反映”現(xiàn)實,文字也并一定能表達我們的感受。因此即使在當代世界,詩人在文字方面的探索,在正反兩面之間的游走,仍有助于我們“對文字的可塑性,對語言溝通的限制和可能有更深體會”。
雅俗并舉是香港文化的重要特色,也是也斯所用心的一大主題。他所涉獵的,除了建筑、戲劇、攝影、現(xiàn)代藝術等雅致文化之外,對通俗文化,尤其是香港電影的著墨,可謂更深更濃,大約在二十年前,他就召開過相關的座談會,并編輯《香港的流行文化》一書。其實如從一個拋開書卷理論、直觀香港的觀察者角度來看,香港的通俗文化才真正定義了香港的文化身份,也是香港為二十世紀后半葉中國及世界所奉獻的奇觀美景。
或許是由于也斯本人的心結所在,他非常關心通俗電影中隱含的文化主題,諸如電影所表達的都市空間,以及電影所反映的歷史與性別。他以爾東升的《新不了情》為例,指出這部電影呈現(xiàn)了一個“真幻交纏、文化混雜的空間”。電影中既有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國語時代曲,又有西方的爵士樂,還有更俚俗的粵語流行樂,實際上其中還有較為正式和傳統(tǒng)的粵劇。有趣的是,在電影中秦沛還試圖將爵士樂通俗化,融入粵語流行樂之中,而這一點卻引起了劉青云的反感。廟街這樣狹小的空間中卻混雜了如此多樣的中西文化,這正是香港的一大招牌。也斯更進一步指出,文化的混雜有其歷史的演變邏輯?;浾Z流行曲在五六十年代被西方音樂和國語流行曲所取代,然后又在七十年代經(jīng)由許冠杰等人卷士重來,再度占領市場。這多重的復雜背景造就了香港的本土文化,亦是它的獨特性所在。而電影于其中所呈現(xiàn)的微妙之處,如不經(jīng)作者的提點,雖觀其影,未必能輕易領略。
也斯既不否定俗文化,也不無限贊美商業(yè)藝術。他不贊成某些外來藝術家以居高臨下的價值標準對香港文化作全盤否定,卻也批評香港電影中常用娛樂手法和保守價值觀代替進一步思考的作風。也斯認為流行文化當然也可實踐文化評論,但商業(yè)電影的娛樂性,又的確會阻礙嚴肅的批評。用他的話說,我們應該做的是“在雅俗藝術之間來回,既對高雅而失去生命的藝術有所揚棄,也對粗制濫造的商品并不認同,而是要顧盼徘徊,在限制中體會,從矛盾中思索、吸收兩者,引發(fā)其間的沖突與刺激又從中吸收,打破也擴闊純粹藝術的,又挑戰(zhàn)通俗文化的簡化與武斷”,此誠真切之言。
也斯雖為飽學之士,但他并不喜愛理論的構架,而是喜將一個個故事娓娓道來,再輔以理論對比或探討之。他的寫作既無學者的艱深之氣,又不同于香港商業(yè)專欄作家所常有的粗陋與文字游戲。他的作品常常如同打開了一扇明亮窗戶,令讀者大開眼界的同時,又能時時反省,在左右雙方中尋找新的出路。
也斯對城市固然充滿熱愛,但身處香港其間,他也清醒地認識到城市的丑陋一面。地產(chǎn)企業(yè)的霸權,商業(yè)化媒體與出版的褊狹,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人文精神的被漠視等諸種現(xiàn)代化的后果,自然令也斯時有痛心惋惜之感。城市令人自由,這種自由亦可能導致自私與放任。只不過也斯并不屑以左派的控訴之姿態(tài)來展現(xiàn),他或許更愿意做的是,著一襲風衣,戴一方鴨舌帽,雙手置于口袋,悠游于香港這座城市叢林之中。
在《書與城市》一書的原序中,也斯這樣寫道,“要了解和談論這樣一個現(xiàn)代城市,需要了解其中的復雜性,要能夠了解這樣的復雜性,才能了解現(xiàn)代的文化和生活吧?!闭缢救怂f,無論是左右對立的政治觀點,還是“西方對中國”的二元模式,都遠不足以解釋香港。只有像也斯那樣,沉潛于香港這個不夜城的深處,與它同呼吸、共命運,方能真正做這座都市的漫游者。而在也斯之后,這座城市似乎仍在期待更多有緣人的真切觀察與闡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