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已至。
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開始一次次地刮光胡楂兒,習慣在無聊的時候撫摸突起的喉結,不會再因為一本小說、一部電影而紅眼睛,出門前下意識地照照鏡子打理一番,漸漸學會如何紳士地對待女生,試著為別人著想,試著孤獨,試著放下,試著忍住眼淚一個入承擔責任。深夜的時候,也會靜靜地想一些過去的事情。生日蛋糕已完全提不起我的興趣,相比之下,我更鐘愛一杯熱咖啡帶給我的溫暖。
18歲算什么?
是暗示童年時代的終結,還是標志步入成熟的開始?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
在我眼中,18歲僅僅只是法定的成年之日罷了。
我在乎的,是你們,在這漫長歲月中,陪我一直走過來的你們。
媽媽
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卻與他人眼中的申城女子截然不同,從不濃妝艷抹,只是在洗完臉后,擦點友誼牌雪花膏。估計現在很多人都沒聽過這個上海的老牌子,市面上也很少售賣。圓圓扁扁的黃色鐵盒子,打開后有一層薄薄的錫紙包裹著。廉價,但是能用上好久。
清晨,你會早早兒起床去菜市場買新鮮的蔬菜,會和小販計較地討價還價,而發(fā)現商販因為算錯價格,多找你幾毛錢時,又會折回去走很遠的路還給他。路過早點鋪時,你會買上兩塊錢我最喜歡的牛肉包子帶回家,然后輕輕地喚醒我。
有時,我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你的發(fā)梢因被清晨的霧氣沾濕,露珠一滴一滴地凝結在一起,如同晶瑩的寶石。
我曾經問過你:“媽,電視上說上海人都蠻會打麻將的,你會嗎?”
“嗯,會一點兒的。”
但是我從小到大,從來都沒見過你與別人“砌長城”。閑暇時間,你總是倚著沙發(fā)為我織毛衣,或者在老式的縫紉機上,踩著踏板嗒嗒嗒嗒地裁剪衣服??諝庵衅≈幕ㄏ?,那是你親手種植的白玉蘭的味道。而這時的我,要么在一旁不斷地拉扯毛線,要么偷偷地把你裁好的一塊塊碎花布料藏起來,惹得你著急了,生氣了,你也會不耐煩地說:“哎呀,別瞎搗亂,一邊玩去?!蔽覅s不知好歹地樂此不疲。
后來,我長大了,你卻老了。
你的牙齒已不再那么結實,有時吃飯,你會突兀地察覺到松動。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再將你的白頭發(fā)拔干凈了,我用梳子慢慢地將白發(fā)向后盡量隱藏起來,然后故作輕松地說:“媽,白頭發(fā)都拔光了!”
不知何時起,我開始討厭甚至憎惡陰雨天氣,只因為你的手指和膝蓋在陰天總會感到疼痛。你時常在半夜,從被窩里坐起來,扭開床邊的臺燈,皺著眉頭,一遍遍地搓揉酸疼的關節(jié)。在寒風呼嘯的深夜,你蜷縮著身體,輕輕地呻吟。橘色的燈光把你有些佝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巨大而又蒼涼。
媽,現在你又有的忙了,小外甥樂樂每天都屁顛屁顛地黏在你的屁股后面,“阿娘、阿娘”地叫個不停。有時,看著你連哄帶騙地喂他一口口吃飯,我都不禁覺得好笑,而轉過身去,又會悄悄地紅了眼眶,不讓你看見。我知道,他也會在你的精心呵護下,健康而又快樂地長大。就像曾經的我一樣。
爸爸
不知道把你寫在媽媽的后面,你心底隱藏的那點大男子主義情結會不會爆發(fā)呢?
老實說,我是個不稱職的兒子,長那么大,竟然不記得你的生日,雖然特意問過媽媽,過后卻又忘得一干二凈。是三月份還是四月份來著?
你從未提及你的生日,但總在我和媽媽生日那天,提早訂好蛋糕,再做上滿滿的一鍋長壽面。當時年幼的我,覺得那長壽面并不如方便面好吃,也不喜歡蔥花的味道,但是在你的強迫下也要把面吃光,然后丟下碗筷,迫不及待地插蠟燭去了。
你每次都只嘗一小塊蛋糕就放下了叉子,滿足地說?我吃飽了,你慢慢吃?!?/p>
我還以為是蛋糕不合你的口味,便風卷殘云地解決掉了余下的部分。
你愛讀書,僅《紅樓夢》就看了四遍。我當時就納悶兒,那些書有什么好看的???客廳高大的書柜里,滿滿地塞著你喜愛的書籍。我仰著頭,看得眼花繚亂,脖子發(fā)酸。你摸摸我的頭,樂呵呵地說:“兒子,等你長大了,這些書都是你的了。”
我不屑一顧。
“我才不要哩,我只愛看《金剛葫蘆娃》!”
陽光充沛的午后,你會神采飛揚地讀上幾篇好文章給我和媽媽聽,那時目光慷慨地傾瀉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每天的午飯,你都要喝上幾杯小酒。我殷勤地給你一次次滿上,只為得到那幾顆油炸花生米。你的膽固醇高,我和媽媽總是讓你少喝點兒,你卻笑著扯開話題,敷衍了過去。真讓人拿你沒辦法。
我一直都對你圓滾的啤酒肚感興趣?爸爸,你的肚子怎么那么大啊?
你拍了拍肚皮,說:“因為我的肚子里裝了許許多多的故事。”
我順勢爬到床上,枕著你軟綿綿的肚子,死纏爛打地吵著要你講故事,卻時常聽著聽著,就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你為我輕輕地蓋上被子。
從我記事起,每年夏天你都會帶我去淮河游泳,但是很長一段時間,即便我抱著游泳圈,你也不讓我跟著你一起游。我只好在淺水區(qū)一邊撲騰,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你在河中央鳧水。而等你再次游到我身邊時,總會像變魔術般的,從水里神奇地變出一枚枚河蚌來哄我開心,最大的足足有一個小西瓜般大小,我高興地站在水里手舞足蹈,河水濺了你一身。
一次,我在岸邊堆沙子玩得忘乎所以,連游泳圈被波浪卷走了都不知道。那天傍晚,我站在河邊看著你在水里,為了找回那個我心愛的游泳圈,游了好久好久……
夕陽西下,泥濘的小路旁,成片的蘆葦如同潮水般翻滾,蜻蜒輕盈地在頭頂飛來飛去,卻看不見它們振動的透明翅膀,呼吸間充滿了泥土與浪花的氣息,我披著你遞給我的毛巾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看著你濕漉漉的厚實的肩膀,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爸,你知道嗎?我童年最清澈明亮的記憶,就在這片翠綠墨綠和草綠中永存,我手中緊緊攥著的失而復得的游泳圈,一路都沒有松開過。
姐姐
記憶中的你,總是一張素凈的面孔、烏黑的長發(fā)以及一條單薄的素裙,楚楚動人。
時過境遷,你扎根在了物欲橫流的上海,每天都要按照時尚雜志介紹的步驟,在鏡子前花很長時間來化妝。略微發(fā)紫的鬈發(fā),厚厚的粉底,濃密魅黑的睫毛,鮮艷欲滴的雙唇,精致無瑕。你身上披上幾千塊錢的風衣,提著金光閃閃的包踏出了家門。
有時,和你走在路上,我會有一種想從你身邊逃離的欲望。
——姐姐,長大后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
——不行。
——為什么?
——那樣姐姐會生一個傻子的。
——哦?那……那我就娶一個和你一樣漂亮的人好了。
——這樣啊。呵呵!
后來,你嫁人了,我挺郁悶的。一是我還沒找到和你一樣漂亮的新娘,二是我當時覺得姐夫并不是多帥啊,后來才發(fā)現,姐夫真的是一個不錯的人,細心,老實,孝順,不輕浮。
再后來,我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外甥——樂樂。樂樂兩歲半了,聰明可愛,媽媽說他和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美死我了。
我至今都無法忘記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我趴在桌子上畫畫,你在一旁把卸妝液倒在紙巾上卸妝,眼睛被揉得微微發(fā)紅,紙巾上黑糊糊的一大片。在昏黃的臺燈下,你漸漸露出最初的模樣:年輕,點點的雀斑,眼睛很明亮,可疲憊盡顯。我們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不一會兒便開始推心置腹地交談。
我喜歡那時的寂靜,我喜歡那時的燈光,我喜歡那時的淺笑,我喜歡那時最自然的你。
我們談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
一直以來,我都無知地以為,你在上海過著光鮮亮麗的生活,時尚而又小資,直到那次的談話過后,我才發(fā)現我錯了,學業(yè)、事業(yè)、家庭、人際、金錢、欲望、房產、戶口……想要在上海這種現實而又充滿銅臭的城市中生存,這些都是需要背負的壓力,遠遠不是一句“付出了很多努力”就可以概括的。
第一次寫信給你,我在信封里塞了我積攢的五塊錢零花錢。你收到信時,哭了。
第一次漫畫作品刊登在雜志上,你在別人面前介紹我時,會用上“我弟弟畫畫很好”這樣的句子。
第一次參加涂鴉比賽得了一個三等獎,獎品是一個休閑單肩背包,我把它寄給了你。你說很喜歡。
想了半天,都覺得我至今沒有什么可以讓你驕傲的地方,而那些微小的榮譽,得到你那么多的贊揚,讓我覺得很臉紅。
姐,我會不斷努力,努力變成讓你真正感到自豪的弟弟。
還有
已經凌晨了,手邊的第三杯咖啡再次變得冰涼。
你們都是在我青澀的年華中最親的人。那些清晰的記憶在時光的齒輪之間將永不磨滅。你們一直都在,伴我走過一段段奇幻的旅程,刻下一圈圈完整而又灼熱的年輪,從來沒有離開過。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孩子或者弟弟,會不會向你們對我一樣付出同樣厚重的愛?
謝謝。
突然發(fā)覺“謝謝”這個詞已被我云淡風清地重復過無數遍,以至于當下讓我覺得這兩個字,顯得特別沒有誠意,而這些密密麻麻,我一筆一畫寫下的思緒,裝滿了我溫暖而又虔誠的祝福,希望你們看得見,感受得到。
接下來的日子,對你們——我會盡我的全力,付出我所有的愛。
我愛你們,很愛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