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雜志介紹過的自由書店淡水有河Book,有一個臨著淡水河的露臺,從店堂里透過整面的落地窗望出去,對面恰是觀音山。當朱天文來到這塊玻璃前,看著窗后的景色,青山綠水皆是碧,抄下的是她《荒人手記》里的一段顏色:
金井碧、釵梁碧、酒脂碧、檀欒碧、瑯玕碧、天醴碧、蒲桃碧、鴛鴦碧、曲紅碧、瀟湘碧、靡蕪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荒人手記·朱天文·二O一二年二月五日
“小說中寫到,許多善男信女好念誦金剛經(jīng),即使不明其義,但求其音韻鏗鏘,綿密……同樣的道理,小說主人翁喜愛默誦的,卻是紅綠色素周期表?!币蝗缥特愅小ぐ略凇稛o限的清單》中所述——“打緊的是,你被清單那令人暈眩的聲音抓住”,“就如《諸圣禱文》,重要的不是哪些圣徒天使的名字出現(xiàn)與否,而是在抑揚有致的節(jié)奏中宣唱一段足夠長的時間”。
艾柯自然是個聰明人,盧浮宮請他談清單,那清單也就并不僅僅只是清單。打開篇他就一針見血地指出“古今清單的開山原型”荷馬《伊里亞特》里包含的兩種清單形式,象征“無所不包”的“阿喀琉斯之盾”(圖像)和象征“不及備載”的“船名表”(文字),正是清單的有趣之處,它永遠依違于兩端之間。當兩端想要相遇,那簡直跟正反物質(zhì)的湮滅一樣,big bang誕生書目悖論(一本包含所有書名的書目包不包含它自己的書名?),“在那里,神秘綻放如花,任愿者采擷,帶著新的火,和見所未見的色彩”。博爾赫斯就是這樣做的,杜撰的《天朝仁學廣覽》啟發(fā)出福柯《詞與物》……
動物:(a)屬于皇帝的,(b)涂上香料的,(c)經(jīng)過訓練的,(d)乳豬,(e)人魚,(f)傳說中的,(g)流浪狗,(h)包括于本分類中的,(i)像發(fā)瘋般發(fā)抖的,(j)不可勝數(shù)的,(k)以非常細的駱駝毛筆畫的,(l)諸如此類,(m)剛打破花瓶的,(n)遠看像蒼蠅的。
——博爾赫斯《約翰·威爾金斯的分析語言》
艾柯接著論述,清單也可以分為兩種:實用與詩性。前者純屬參考,后者則往往帶有藝術(shù)性的目的。然而,“清單內(nèi)容多多益善、了不知足的特性,經(jīng)常引得我們將實用清單當做詩性清單來詮釋——而實質(zhì)上,一份詩性清單之所以有別于一份實用清單,往往只在于我們帶著什么用意來思考一份清單”。
企鵝圖書編纂的《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全目錄》正是這樣一份既屬實用清單又屬詩性清單的目錄,用以紀念這一系列誕生50周年。它收錄了至2011年2月為止出版的所有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書目,還標注了一些2011年3月后即將出版的書目,并收錄了卡爾維諾的《為什么讀經(jīng)典》一文??上攵@樣一份書目基本上可以體現(xiàn)出英美人眼中的當代文學經(jīng)典究竟為何,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一些問題,版權(quán)的問題以外,收錄誰不收錄誰,收哪部收多少,都反應出一定立場和觀念。大作家自不用說,那些只收錄一部作品的作家要么還不在國人視野里,要么就是在國外還沒有定評或整體評價并不高。
當清單不僅僅停留在紙面,它就指向了收藏癖。那種瘋狂的累計癖導致收藏的內(nèi)容瀕臨駁雜,旁人往往看不清內(nèi)在有何理路,從奇物柜到博物館,充滿一種詭譎的兼容并蓄。
臺灣設計師黃子欽顯然是艾柯提到的奇物柜的擁躉?!凹艋ㄍ踝印边@一綽號的來由,便是他奇物拼貼的操作手法。他的設計作品中常常有這類的圖像體現(xiàn),如《幻想圖書館》(寺山修司)、《西夏旅館》(駱以軍)、《日本人的縮小意識》(李御寧)等?!痘孟雸D書館》的封面找了臺灣大學動物學研究所提供展品,那些奇異的骨架、標本完全是經(jīng)典奇物柜的趣味;《西夏旅館》的編輯丁名慶形容小說封面“文物陳列櫥柜則以充滿移動、不安定性質(zhì)的大大小小紙箱拼疊”,黃子欽本人也坦誠在設計《西夏旅館》時,“最終完成的封面是魔幻寫實風格的空間氛圍”,“我希望它是中東方的混血符號,同時兼具異國情調(diào)”。連他的設計作品集《Play·紙標本》的內(nèi)頁都貫穿著標本陳列的意味,這份包含68件作品的“清單”內(nèi)頁上,一個個透明塑料盒子里盛裝著書的實體,累疊排列……
而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更為了自己的小說《純真博物館》打造了一家真正的“純真博物館”——小說主人公凱末爾與女主角芙頌因欲而戀,當突破萬難終能在一起時,一場車禍降臨……凱末爾為了紀念,開始收集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其中包括“在我去芙頌家吃晚飯的八年時間里,積攢了芙頌的4213個煙頭”,當讀者走進博物館大門,第一眼就會看見這面布滿煙頭的墻?!拔蚁?shù)收集起那些鹽瓶、小狗擺設、頂針、筆、發(fā)卡、煙灰缸、耳墜、紙牌、鑰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針……將它們放入了自己的博物館?!迸聊娇藢W過建筑,搞設計、畫圖紙、做模型、當監(jiān)工不在話下。“純真博物館”里面的每一件展品,幾乎都是他親自收集、撰寫說明甚至布展,以83個分區(qū),分別對應小說中的83個章節(jié)。
清單更可以分為屬性和本質(zhì)。當我們描述事物的時候,若非了如指掌,怕是難以自本原溯之的,剩下的只好枚舉,以增量、漸進的方式幫助我們迫近事物的本相。
彼得·漢德克的《罵觀眾》開創(chuàng)了“反戲劇”,沒有已經(jīng)發(fā)生的情節(jié),觀眾不是在欣賞由舞臺上戲劇演員演繹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成為演員“辱罵”的對象,陷于戲劇事件本身之中。演員們的罵罵咧咧正是在告訴觀眾:你們期待的戲劇是什么?而這里有的是什么?
孟京輝向他致敬的《我愛xxx》,則變成以“我愛”打頭的枚舉,通過不合常規(guī)的語言組接方式讓人從庸常的俗套中掙脫出來。還有,網(wǎng)上流行過么一個段子:
什么波多野結(jié)衣、蒼井空、武藤蘭這些我一個都不認識,別說這三個我不認識,我連小澤圓,松島楓,小澤瑪利亞,飯島愛也不認識,至于那些什么吉澤明步、上原多香子、原紗央莉、雨宮琴音、麻美由真、穗花、柚木提娜、初音實、西野翔、栗林里莉、希志愛野、羽月希、櫻木凜、小倉柚子、小西悠、立花美涼、平和島結(jié)希、上原結(jié)衣、藤澤美羽、佐藤遙希等等這些我都不認識。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AV!
明明是歷數(shù)一個又一個AV女優(yōu)的名字,卻說“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AV”,笑果自是呼之欲出,這個段子版本眾多,從各版本列舉的女優(yōu)的名姓就能看出改編者的年歲差異,更有甚者洋洋灑灑直追拉伯雷在《巨人傳》中的清單癖為清單而清單,近千個名字里眼尖者能揪出一堆普通女優(yōu)、男優(yōu)的名字來,雖尚屬“過度而連貫”,又一腳踏入“混亂的枚舉”,遙啟博爾赫斯式的癲狂。
而在《無限的清單》第四章“難以言喻”中,靈魔之名排了有半頁,天使之名排了滿滿一頁,艾柯還不忘提一句“必須具備很好的記性,才能叫出所有角色的名字”。
看了下面這一段,歌壇第一忘詞天王周華健大概在冒冷汗了:
披麻皴、亂麻皴、芝麻皴、斧劈皴、卷云皴、雨點皴、彈渦皴、荷葉皴、骷髏皴、鬼皮皴、礬頭皴、解索皴、泥里拔釘皴;
牛毛皴、馬牙皴、豆瓣皴、刺梨皴、破網(wǎng)皴、折帶皴、金碧皴、晴翠皴、直擦皴、橫掃皴、沒骨皴、亂柴皴、拖泥帶水皴;
荷葉皴、彈渦皴、雨點皴、卷云皴、斧劈皴、芝麻皴、亂麻皴、披麻皴、晴翠皴、金碧皴、折帶皴、破網(wǎng)皴、刺梨皴、豆瓣皴、馬牙皴、牛毛皴、亂柴皴、沒骨皴、橫掃皴、直擦皴、解索皴、礬頭皴、鬼皮皴、骷髏皴、泥里拔釘皴。
——張大春《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