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有一個涼涼的鼻尖。我不知道這話是從書上看來的呢,還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了,反正我記不起出處了。在我的感受里,窮是稀薄的、清澈的,干凈的,可以倒映出人的靈魂。
上世紀(jì)70年代,我在幼年和童年時期,穿過各種顏色的方格格衣裳:綠色大方格褲子、紅色橙色相間的細(xì)方格襯衫、棕色方格格布書包、有時連布鞋上的圖案都是方格格的,是紫方格……這些方格子衣物漸漸地都被華光牌肥皂和海鷗牌洗衣粉洗得發(fā)了白,還稍稍沾染上一絲涂抹在臉上手上的美加凈雪花膏的氣味,所以我無端地覺得貧窮如果也有圖案的話,無疑應(yīng)該是方格子形狀的,如果貧窮也有味道的話,就是華光牌肥皂、海歐洗衣粉和美加凈雪花膏相混和的氣味。
我的媽媽是個天生的優(yōu)秀會計,那時候父母兩人每月加起來不太到100元的收入竟在供著他們自己的花銷之外,還養(yǎng)著三個孩子和四個老人。她把兩個人的工資放在她的兩張手心里掂量著,像放在天平上稱量那樣搞著平衡,恨不得把每個錢幣都進行一下黃金分割,使用到最極限。由于媽媽優(yōu)異的管理能力,孩子們一日三餐都不缺營養(yǎng),雖然全都是瘦的,長成了豆芽形狀,但個個小臉滋潤,穿出門去的衣裳都還算體面,沒有補丁。她現(xiàn)在常??湟寒?dāng)年我們那么窮,我都是沒有向任何人借過一分錢。
我上小學(xué)時,課余時間喜歡拾荒,把能拾到的牙膏皮、頭發(fā)、塑料、報紙、破銅爛鐵集合起來,分了類,拎到廢品收購站去賣掉,得一大堆零錢回來。但這樣好不容易掙來的辛苦錢,我并不珍惜,從未打算過放到存錢罐里去攢起來——其實我從來就沒有過存錢罐這種東西——剛剛到手的錢還沒有來得及捂熱,就被拿到街上或集市上去一次性地花了個精光,6歲那年某一天我竟提著2斤羊肉從外面跑回來了,讓我媽給我包餃子吃。
家里人總是引用一個小故事來說明我從小就不會過日子。70年代末,有一次父母單位分了橘子,大人給我們小孩子每人分了六個。六個橘子到了我手中,只停留了大約十分鐘,就被全部吃光了。而我妹妹那六個橘子卻被她合理地分配成平均一天吃一個,她把自己弄得天天有橘子吃,香氣芬芳地吃了近一個星期,她每次吃橘子都要弄出很大動靜來,先是幸災(zāi)樂禍地望著我,繼而同情地分給我兩瓣,讓我感激涕零。
據(jù)說窮可以使人卑微,也可以使人高傲??墒沁@兩種結(jié)果在我身上都沒有實現(xiàn)過,大概是窮得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也可能是人已經(jīng)超越了這窮??傊移鋵嵆3L兆碓谶@窮里,窮得心安理得、自以為是、甚至窮得洋洋自得起來,常常對著加起來剛剛夠2000元錢的四張銀聯(lián)卡,也就是對著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存款和財產(chǎn),構(gòu)思去哪個飯館吃飯,而不是想著如何窮則思變。
貧窮為什么沒有培養(yǎng)起我對金錢的熱愛,相反,卻使我有了連富人都難有的“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豪情?我的家人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身上沒有繼承我媽媽過日子的精打細(xì)算,卻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了一種超乎尋常的“窮人富過”的能力。有時我疑心這基因來自我姥爺那里,我的姥爺是個酒鬼,賒賬也要喝酒,我跟著他長大,從小就學(xué)會了寅吃卯糧,透支了今天的,還要預(yù)支明天的。我媽曾送了兩只小蘆花雞讓我和姥爺養(yǎng)著,說是等雞長大了可以下蛋給我們倆吃,等到一星期后她再來看望我們時,兩只雞變成了一只,又過了一星期她再來看我們時,雞一只也沒有了——我和姥爺倆人都沒有耐心一天天地等到可以吃蘆花雞下的蛋的那個時候,就把這將要下蛋的蘆花雞給吃了。
有個詞叫“窮快活”,我想“窮”和“快活”的確是可以互為因果的。由于窮而無所負(fù)擔(dān),輕輕松松,所以才快活;為了追求生命快活而不惜使自己變得窮了,窮得響丁當(dāng)。這樣說來,貧窮不僅僅是有一個涼涼的鼻尖,還應(yīng)該有一個鈴鐺掛在它的身上才對,每一走動,就會鈴兒響丁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