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沫沫你看，我的粉絲又多了十幾個呢！”郝婉婷盯著屏幕上“新增加粉絲17人”的提示，激動地轉(zhuǎn)頭沖王沫沫大聲炫耀。王沫沫坐在一旁，看看自己微博上兩位數(shù)的粉絲，再看看她屏幕上四位數(shù)的粉絲，極不情愿地揚起嘴角，勉強一笑，心卻禁不住沉下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郝婉婷打開電腦第一件事不是登陸校內(nèi)，不是瀏覽論壇，而是直奔微博。每每看到新增粉絲甚至一條小小的評論的提示，她都能開心好久。而最令她得意的是，她的微博名字后面，有個大大的“V”字。

“你知道嗎？‘V’可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哦。”郝婉婷舔舔手里的“可愛多”，神采飛揚的臉上滿是驕傲。

“當然嘍，我的小畫家郝公主。”王沫沫應(yīng)和道，“等到有粉絲追著問你要簽名的時候，記得告訴她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哦！”

“這還用說……”郝婉婷一邊說，一邊將瘦弱的手臂搭上王沫沫的肩膀。

兩個輕盈美好的背影消失在下午六點的回家路上，夕陽照著她們遠去的影子，一切美得像不可觸碰的夢境。

然而這看起來黏膩又不可分割的友情只是表面。那些微弱的、毫不起眼的變化，都已被王沫沫悄悄埋在心里。

躺在鋪著哆啦A夢床單的大床上，王沫沫裹著被子滾來滾去。這種狀態(tài)已持續(xù)了好幾個夜晚，今夜再次來襲的失眠讓她禁不住猛撓自己的頭發(fā)。

而源頭，無非是那些細小的、關(guān)于自己最好朋友的變化。

自從上個月郝婉婷參加了市里舉行的“小漫畫家長成大賽”，并且神氣地捧回了第一名的獎杯后，王沫沫就感覺她們之間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郝婉婷在微博加了“V”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發(fā)感謝信。在長長一串的感謝辭“謝謝一直默默支持我畫畫的爸爸媽媽、可愛的老師、班長老大和可愛的你們”中，竟只字未提自己的名字，王沫沫心里一“咯噔”，顫顫巍巍的小手搶了“沙發(fā)”——第一個留了言。她等待著將自己遺忘的郝婉婷想起些什么，隔天卻發(fā)現(xiàn)幾十條回復(fù)中，唯獨沒有給自己的。

她一定是人氣高了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王沫沫心想。

第二天早上一去學校，郝婉婷就塞給王沫沫一個大蘋果，眉飛色舞地講起看見那么多粉絲的回復(fù)自己是如何如何幸福。王沫沫的心卻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直到炫耀結(jié)束，郝婉婷也沒說為什么沒有感謝她或者為什么唯獨沒有回復(fù)她的留言。

想當初她爸媽反對她整天出神地拿著畫板畫畫而嚴厲批評她時，還是我整天安慰她，鼓勵她繼續(xù)畫下去呢！沒有我，她能有今天嗎？王沫沫這樣想著。

蘋果咬了太大口，卡到喉嚨里，噎得王沫沫一臉的眼淚。她想要些紙巾，卻發(fā)現(xiàn)郝婉婷已經(jīng)挪動到其他同學面前“演講”，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

這樣的朋友，還有什么資格加一個定語“best”（最好的）？

二

王沫沫握筆隨手畫著，英語作業(yè)本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歪歪扭扭的“best”。字跡時而透出憤怒，時而顯得扭曲，時而流露悲傷，像極了她復(fù)雜敏感的心。

“同學們，今天學校為了獎勵‘小漫畫家長成大賽’的獲獎?wù)摺簿褪俏覀儼嗟暮峦矜猛瑢W，特別準備了獎品，請大家鼓掌祝賀！”班主任老師話音剛落，教室里“啪啪啪”的掌聲就熱烈地響起來。王沫沫眼睛一瞥，班長顧新科憋著勁兒，手都拍紅了。

顧新科就是郝婉婷微博中提到的班長老大，是她們放學路上永恒不變的話題焦點。

“其實呢，也沒什么好說的啦！我會繼續(xù)努力的……這次比賽獲獎很不容易呢，謝謝一直支持我的朋友。沒有你們，就沒有……”

臺上的郝婉婷揚起頭，美滋滋地進行著一番講話。王沫沫干脆捂起耳朵，以免“噪音”傳入耳膜。

放學回家的路上，就連一起走也成了令人尷尬的事。王沫沫幾次張了張嘴，都沒敢打破這微妙的氣氛，最后話題終于落在——

“唉，我前面那個女生好討厭，每次上課都嘰嘰喳喳的，煩死我了。”

“你說的是……馬曉燕？”

“不是她還有誰？每天吵鬧不說，還老愛黏著顧新科說話，真是煩死了?！?/p>

王沫沫話音剛落，郝婉婷就大笑起來：“你喜歡顧新科??？”

急忙擺手都沒多大作用，王沫沫沒料到想了半天找出來打破氣氛的一個話題竟然給自己設(shè)了套，真丟人！“難道你不討厭馬曉燕嗎？”王沫沫話鋒急轉(zhuǎn)，想要回歸正題。

“這個……不發(fā)表看法。”郝婉婷拉拉書包帶，低下頭來。

居然是不發(fā)表看法？！

王沫沫的心莫名其妙地狠狠跳了一下，臉色大變。心底的怒火涌上喉頭，盡管因為害怕失控而轉(zhuǎn)身跑掉，卻終于還是喊出了那句內(nèi)心隱藏已久的話：“郝婉婷，我要跟你絕交！”

遠去的身影傳來的尖利喊聲，讓原以為對方只是跟自己追逐打鬧才跑掉的郝婉婷像被驚雷轟了腦袋。毫無表情的臉被一陣冷風襲擊，神經(jīng)傳給皮膚的微痛感讓郝婉婷抱緊了胳膊，腳步沉重地繼續(xù)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倆誰都沒想到，這居然是她們最后一次一起回家。

三

“我最好的朋友跟我絕交了?！?/p>

一行字，剛發(fā)布不到幾分鐘，評論的數(shù)量就達到了20條。郝婉婷再也沒有像原來那樣有種激動的想要向王沫沫炫耀的感覺，看著評論里安慰的話語，她對著電腦屏幕默默流下了眼淚。

王沫沫剛打開電腦，就看見新發(fā)布的第一條微博中郝婉婷的話，她心里默念：“絕交了都要發(fā)個微博討人同情，真惡心?！本o接著，她毅然決然地取消了對郝婉婷關(guān)注。

女孩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哪怕只是一個細小的眼神、動作，抑或是一句話，都能勾起心底最柔軟的情緒，展開最繁雜的想象，衍生出最莫名的結(jié)果。

王沫沫把自己扔在床上，將頭埋進枕頭里，心像被尖刀猛刺了一下，傳來的痛感讓她忍不住流下眼淚。盡管此刻，她覺得為這種人流眼淚是很不值得的事。

腦海中抑制不住地浮現(xiàn)出過去那些美好的畫面。

在郝婉婷沒有參加比賽得獎、沒有微博加“V”之前，她和自己一樣，是個不起眼的女孩。每天刷新微博時大叫自己的粉絲怎么還是那么點兒；在受了父母批評之后，她們互相安慰、互相依靠，不論在哪里都恨不得貼個標簽寫明對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甚至就連所謂的“敵人”她們都要樹得一模一樣——從前王沫沫不論說誰討厭誰煩人，郝婉婷都義不容辭地雙手叉腰跟著討伐……而現(xiàn)在，居然保持中立！

這算什么？她既不感謝自己，又不回復(fù)自己，沒有了“best”這樣的定語，亦再也不會有之前親密無間、獨一無二的感覺。

王沫沫抽泣著，大滴大滴的眼淚滲進枕頭里。

“沫沫，最近怎么不見婉婷來咱家玩啦？”晚飯時，媽媽一邊盛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

“沒什么。”

“聽婉婷媽說這次婉婷得獎多虧了你呢，他們之前一直都是不支持她整天畫畫的?！?/p>

“哼?！辈淮蟛恍〉穆曇敉鲁鲎齑?，王沫沫起身走回房間，末了沖門外吃驚的父母喊道：“郝婉婷是我見過最虛偽的女孩，我再也不跟她做朋友啦！”

門外的父母面面相覷，想起女兒之前在飯桌上流露出來的對郝婉婷微博粉絲多的嫉妒表情，好像什么都懂了……

四

平靜的時光繼續(xù)前行，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王沫沫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好朋友的日子，她也曾試著跟新朋友打成一片，卻總也找不回從前的溫暖——那專屬的、獨一無二的溫暖。

“沫沫，今天跟媽媽去看播音大賽吧，有婉婷參加呢，咱們?yōu)樗ゼ佑??！?/p>

“瘋了嗎？”專心致志上網(wǎng)的王沫沫忽然回過頭，用眼神向媽媽抗議。

“說不定她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壞呢！”

終究敵不過媽媽無休止的說教，在被接連不斷的碎碎念擊倒之前，王沫沫已經(jīng)火速換好衣服在房門口等媽媽了。為了看這場比賽，她還特意戴上了大大的墨鏡，又從抽屜里取出靜音耳塞，悄悄塞進口袋。

這下完美了，去了就睡大覺，根本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誰要看那個虛偽的人比賽？王沫沫心中這么盤算著。

比賽場地真是氣勢恢宏。沫沫的媽媽確定了座位，母女倆剛坐下，不一會兒，郝婉婷和她媽媽也坐了過來。

王沫沫立馬掏出墨鏡戴上，禮貌性地說了句“阿姨好”，透過黑黑的鏡片，她看見了郝婉婷那張尷尬的臉。一開始就插靜音耳塞難免有些過分，王沫沫靠在椅背上，瞇起眼睛聽會場的喧鬧。

主持人大致介紹了比賽的目的和流程，接下來就是領(lǐng)導(dǎo)冗長的講話。王沫沫摘下眼鏡想提提神，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顧新科坐在后座……難道他……是專程來為郝婉婷加油的嗎？想到這里，王沫沫對郝婉婷的恨意又增加了一層。

比賽進行得很緩慢。只有身后的顧新科偶爾湊過來說話時王沫沫才能提起興趣，其他時間她都覺得很無聊。而媽媽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和旁邊的婉婷媽媽交談，甚少時間能顧得上她。郝婉婷則不知到哪里去念她的稿子了，當然，王沫沫對此毫不關(guān)心。

就在王沫沫開始打盹的時候，突然被旁邊的媽媽一把搖醒。

“沫沫，婉婷腸炎犯了，疼得死去活來的……”

盡管心里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不要去關(guān)心，但王沫沫還是有一種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感覺：“那怎么辦？快到她上場了！”

“你郝阿姨送她去醫(yī)院了。沫沫，你就假裝成婉婷替她比賽好嗎？”見媽媽一臉的誠懇，王沫沫的心撲通一下，腦中快速閃過許多畫面。

得了獎，豈不又算是她的榮譽了？但王沫沫終究還是沒有拒絕，只是點著頭，用自己都聽不見的微弱聲音答應(yīng)下來。她心想反正這也就是最后一次，以后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她胸有成竹地走向舞臺，手里拿著被婉婷揉得發(fā)皺的演講稿，甚至都沒有預(yù)先看一眼。因為她知道，屬于自己的舞臺來了。她要在最后加上一句：“我不是郝婉婷，我是王沫沫！”

五

聚光燈打向王沫沫姣好的臉頰，花季女孩的面容無論何時都能展現(xiàn)出一副美好的姿態(tài)。她快速打開演講稿，準備大展身手，要知道，她的臨場反應(yīng)和聲音都是最好的，若當真比賽，郝婉婷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她清清嗓子，剛念了幾句，心就重重地沉了下去，緊接著臉頰發(fā)燙、全身難受、聲音哽咽……

演講的題目是《從未錯過的風景》。

“我有一個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好朋友。她或許不知道，很早之前，我心里就有了一塊屬于她的地方，沉甸甸的。

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天使一樣的她總會在我身邊出現(xiàn)，像極了溫暖的美少女戰(zhàn)士，為我抹淚，為我打氣。因為相伴，所以快樂。因為有她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予無私扶持，才有了我今天獲得的小小成功。

然而有一天，我的微博昵稱后面多出了一個小小的‘V’字，我們之間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當成長以后的理智和幼稚的孩子氣發(fā)生碰撞，當那些可以稱之為‘最好’的詞語已羞于在多數(shù)人面前提及時，我們的溝通像是陷入了一潭死水，變得脆弱而容易受傷。

畫畫得了獎，我瞬間覺得自己長大了。我以為那些表面的口號在我們實質(zhì)的友情面前不那么重要，卻忽略了一直以來將其看得很重的她。我一直沒有懷疑過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只是因為成長中發(fā)生了不協(xié)調(diào)的錯位，才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

友情是青春時期最美的花，等到多年后回首，我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友情才是人生最珍貴的財富。我的沫沫公主，你聽見了嗎？

你是我這輩子都不想錯過的，最美的風景?！?/p>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哽咽的聲音讓原本可以很順利的演講變得一團糟。王沫沫緊握講稿，聚光燈下純潔的眸子里閃著晶瑩的淚光。她看向臺下微笑的媽媽和咧著嘴笑的顧新科，想要尋找郝婉婷的身影，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在朦朧的淚光中找到。

原來……腸炎是真的啊。她沖下臺，飛奔去醫(yī)院，顧新科像個小跟班兒似的跟在后面。

眼淚粘在她臉上，和著風，一路飛馳著。

時光的齒輪飛快地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夏天。曾經(jīng)在心里耿耿于懷的，都在彼此伸出手的那一刻化成了彩虹。

曾在心底抱怨，也曾因誤會而疏遠，但最終還是敵不過堅實的友情，終于釋懷地說出“一起走吧，結(jié)伴去經(jīng)歷遙遠的未來”。

天空的一角，閃現(xiàn)著屬于兩個少女的最美的光彩。

☆編輯/王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