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明,項年就要上路。項年很久沒有親自駕車了,愛人提醒說:還是帶司機去。項年沒應(yīng)聲。愛人昨晚挨了罵不敢再勸,眼看他絕塵而去。
愛人招罵,只因招待項年老舅吃了頓飯。為迎接老舅進城,那天項年竟在站外立等兩個多小時。以往,即使對下面市長縣長也沒那么恭謹(jǐn)。愛人見他跟老舅親如父子,才請老人去海參崴吃飯,本想讓男人高興,卻落了不是。愛人憋屈得想哭。
愛人確實好心辦了壞事——
項年畢業(yè)后在交通廳上班快二十年,舅一直沒來過。上次跟舅見面還是母親去世的時候。寡母把他拉扯大,多虧舅幫補。項年一直央請舅來享福,舅卻一直推說忙。忙啥哩?——要幫大老表帶孩兒,幫二老表喂牛,再不就是妗子離不了他……讓妗子也來,舅又說她害怕熱鬧。已退休多年的老人仍被揪扯在俗事中。
忽然間,舅說來就來。一定有事央我。好么,現(xiàn)在啥事都能給舅辦的呀!項年想。
待到老人出站,一向斯文的項年竟然孩子似的喊著“舅啊舅”去奪舅扛著的魚皮袋。舅舅松了手,笑道:火車晚點了。給你捎幾個紅薯。項年也笑:幾百里路,您不嫌沉?然后拉舅上了他的奔馳。
正是下班高峰,金水路上車流滾滾。舅說:城市有啥好?!項年說:是啊,城市發(fā)展太快,沒辦法……舅說:烏煙瘴氣,哪有咱梁川鎮(zhèn)清靜?
到家。司機把舅的魚皮袋扛下車放好,說:廳長有事,隨時呼我。說完就走。
舅看看項年的家,問:這就是別墅?項年點點頭。舅說:屁股底下一座樓,一頓飯吃一頭?!傅木褪悄銈冞@些人吧?項年沒吭聲,心說,舅也憤青呀。
晚上,侍候舅睡了。愛人說:老舅頭一趟來,怎么也要去海參崴撮一頓,干嗎不讓!項年卻變色道:女人見識!
項年的官越做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大,老婆已經(jīng)習(xí)慣。見他斥罵慌忙閉嘴。
項年自有道理。那句憤青言語讓項年覺得,老舅依舊討厭擺譜。擔(dān)心猛然間領(lǐng)舅去大餐,惹他開罵。想待舅適應(yīng)了再說。項年懶得對愛人說這些。覺得說了她也不懂。可是,有句話又不能不交代,就背對愛人說:舅舅來辦啥事,問也不說。我明兒出差,你在家要探問清楚。然后又自語道:舅來辦啥事呢?啥事咱不能辦呢?!
幾天后項年回來,開口就問:舅住得開心不?舅來究竟有啥事?愛人苦著臉說:舅走了……
項年勃然變色:什么?為啥?說,說詳細(xì)點!
舅在家住得倒很開心,卻仍然不說來辦啥事。只問我,年兒在廳里分管周南高速規(guī)劃不,認(rèn)識恒元祥不……前天在海參崴吃罷,到屋卻死活要走……
項年頓時慌亂,一連罵愛人好幾句傻東西。不等天明就要回家給舅賠不是。
想著這些糗事,差點跟人撞車。項年只好停車抽煙穩(wěn)穩(wěn)神。
然而,再上路依然很煩——傻女人,干嗎非去海參崴顯擺?干嗎說恒元祥跟我很鐵?恒元祥辦廠征地跟群眾鬧得很僵,肯定也冒犯了舅舅……恒元祥在我身上做的手腳肯定讓舅猜出來了……萬一惹出大事,怎么是好!
潦潦草草趕到家,見舅家老宅院已經(jīng)變成三層小樓。項年下車,大包小包往下掂。大表嫂、二表嫂嘻嘻哈哈一面接一面喊:娘,娘,你那廳長外甥回來啦……妗子出來,擦著眼說:回就回唄,拿恁多東西弄啥?項年問妗子身體好不?眼睛咋啦?舅咧?哦,在西院喂牛?我去看他……
西院掛個養(yǎng)牛場的牌子,不用說是二老表辦的。舅正看著吃得熱火的牛們愣神,項年喊了幾聲也沒醒神。窗臺上,唱戲機正唱得熱鬧——
包勉出任蕭山縣,
貪贓枉法似虎狼。
小弟居官法執(zhí)掌,
豈能坐視負(fù)君王……
聽得項年心里一跳,不由大喊一聲:舅——
舅這才轉(zhuǎn)過臉,說:你還認(rèn)得舅啊?我問你,高速公路為啥要繞到恒元祥廠前占用良田?恒元祥仗著遠(yuǎn)房親戚是市長濫占耕地,把阻止他占地的群眾打得雞飛狗跳,你敢說不知道?你為他牽馬墜鐙究竟得了多少好處?別嘴硬!前天你媳婦在酒店招待俺吃飯,竟跟人索要發(fā)票。老舅吃你一頓飯竟要公家報銷,你還自夸清白?!
怪不得舅死活要走。傻女人急什么呢!項年又開始暗罵老婆。
你媽死前,說你憑本事當(dāng)了處長,可以跟你爹交代了……如今你升了副廳長卻變成個活包勉!
老人頹然坐下,擺手說:年兒,回吧,回去跟組織說清楚。不然,舅就要唱一出《鍘包勉》呀,不然我沒臉見你爹娘……
項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