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水叔誰也不看,側(cè)坐在涼床上。涼床已經(jīng)有年歲了,身體把它潤成了肉紅色,竹子的青綠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眼前擺著幾大碗菜,茄子,青椒,豆角,半碗泥鰍。舜水叔高個,瘦而不弱,入贅的女婿能如他這樣腰板挺直的,不多,能如他這般耿直,不看人眼色的,更不多。從屁股下的涼床到屋梁上的棺材,哪一樣東西,都是自己掙來的,包括幾間新瓦房,地,山,還有眼前的三個如他一樣高大的兒子,和大兒子的三個女兒。
三個兒子都赤著上身,端著海碗,夾好菜,遠遠地坐在小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喝稀飯。誰也懶得說話。燈沒點,月光像棵樹,路過的風都搖一下。老二老三吃過飯,撂下碗,各自拽條毛巾去溪澗了,溪澗里這會兒除了月光,細亮小魚,就是人,人聲螢火蟲一樣明明滅滅的。兩個侄女兒嚷著要去,叔們都不看她倆,她倆就循著感覺看到她們娘,娘吃飯,懷里的妹妹吃奶,她笤帚絲一般的眼光掃得她倆一哆嗦,就嘟噥著玩狗去了,狗吐著舌頭,熱得不行,也懶得理她們。
這是舜水叔每天雷打不動的喝酒時間。他看著眼前酒瓶,沒有打開,只略吃了一口菜,放下筷子,說道:“老大,我要是死了,你主持一下把家分了,新房給你們,老房子,老二老幺一人一半,田地也一樣分。你記得了?”
老大搖著蒲扇,冷笑答道:“我知道?!?/p>
舜水叔愣了一瞬,隨即拔出瓶塞,斟了一杯,吃口菜,放下筷子,說:“你也別怪我。你媽死得早,跟我,你們?nèi)值軟]過好日子??墒且灿幸粯雍?,你們都姓著吳。”
老大冷笑一聲,很短促。媳婦啪的一巴掌打哭了正在搗鼓雞籠的大女兒,厲聲說:“你們以后生的娃就不姓吳了!”倆孩子哭起來,雞們嚇得一陣踩踏,然后就嘰里咕嚕地說著夢話。
舜水叔端起杯子,又放下,看著杯子說:“可我過得不比別人差,沒人敢欺負你們。因為我,也因為你們。你大大對得起你們。新房子扒了兩次,我都蓋起來了,只要人在,房子不怕沒有?!背钥诓耍此褰又?,“你們一條心,我是高興的,你大大還望你們不好?。烤障悴幌肷?,要結扎,那也隨你們。你們就好好過吧?!彼廊徊豢凑l,側(cè)坐著。
菊香把孩子放搖窩里,走過來收拾涼床上的菜碗,孩子的碗里,還剩著許多,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酒瓶,驚了一下,瞬即又冷笑一聲。
舜水叔挪了一下身子,月光就明明白白地照在菜碗上,瑩瑩的酒里,粼粼地閃著冷光,像個深潭?!斑@些年,東躲西藏的,苦了你們了。我能得到什么呢?我就要死了。三個女娃,長大了,地丁英子一樣飛了,地就空了?!?/p>
“地丁就是蒲公英?!眱蓚€孫女兒拿著鏟子,去挖樹底下的蟬蛹,接口說,忙得沒時間抬頭。菊香洗碗發(fā)出巨大的聲音。
老大不說話,眼看著別處,蒲扇只打著腳。舜水叔端起酒杯,很久,又放下,兩個兒子還沒回來,可是酒已經(jīng)倒了很久了,菊香的碗都已經(jīng)收好洗好,放進櫥柜里了。
“我沒有女兒,一直拿菊香當自己親生的。這幾年你和大大鬧,大大不怪你。只希望你以后能明白,原諒大大。老二老三的婚事,你們能幫得上就幫,幫不上也不怪你們。他們不懂事,和菊香吵幾句也沒什么,就是以后分了家,也還是一家人,骨肉親呢,關鍵時候,還是站在你們一邊的。老大,你說呢?”
老大不說話,只盯著螢火蟲看。螢火蟲一團團的,聚到夠大,忽然炸窩似的四散分開,像大風里的火星,灼得眼痛。孫女兒發(fā)出一陣歡呼,她們挖到了一只蟬,它正準備從土里爬出,開始新生。
“爺,爺,你看,我們挖到了知了子!”
“爺,你喝的什么?這不是打蟲子的藥嗎?”
老大沒聽見,他想起兄弟仨的童年,夏天,多豐盛的夏天??!
舜水叔慈愛地看著孫女兒,說:“大丫二丫,爺也喜歡你們,你們要記得爺。”菊香冷笑一聲,吃力地挎起大竹籃去溪澗,里面是一家八口的衣服。舜水叔說:“菊香,你慢點,大大的就不洗了吧?!本障銢]應答。
舜水叔端起酒杯,咕咚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