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边@“大人”一詞,似乎給活潑潑的“赤子之心”戴上了道德的鐐銬,而千百年后的王國維,卻讓赤子之心回到了藝術(shù)的本位。他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與其說王國維用赤子之心解讀了藝術(shù),倒不如說是用藝術(shù)為“赤子之心”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自此以后,我們在迎迓一個新藝術(shù)生命誕生的時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赤子之心也如影隨形。
侯珊瑚的水墨,是一次完全不同尋常的藝術(shù)探險。這些不同凡響的作品,擺脫了固定規(guī)則的生命體驗,用脫塵不染的心靈,體悟營造出了一個陌生驚奇、自在歡愉的藝術(shù)世界。在這里,心與萬物相遇優(yōu)游,契合無間,無所依待,無所束縛,無所滯礙,將直覺的生命體驗在款款然中融入到天機流蕩的宇宙洪荒之境,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在這里,首先攫住我的,不是某些線條,亦不是某種色彩,而是破空而來的“道”的精神。 “道”是中國文化血脈里對于世界本源、本質(zhì)和本身的一種思考。伴隨著這種思考,老子首先發(fā)現(xiàn)了事物之間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這種辯證的智慧促成了自然無為、柔弱不爭、 貴無尚虛、 清靜抱一、返本復(fù)初,無知棄智的人生哲學(xué)。從這種審視角度出發(fā),老子最終在嬰兒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些美德,在《道德經(jīng)》中,他不只一次地論及了嬰兒的這些特點。“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也許老子不曾想到,這種本著赤子之心,循著宇宙天道的倫理思想,會發(fā)展為中國獨一無二的美學(xué)趣味。
與西方的美學(xué)思維不同,這種美學(xué)趣味不僅需要熟巧的技能,更需要不間斷的修心。人在俗世,怎能保持“最初一念進入之本心”?這要靠不停的上升,進入不停的心靈返鄉(xiāng)過程。上升不易,返鄉(xiāng)更難。侯珊瑚從油畫回到水墨,從西方回到故里,從浮世的喧鬧里回到洪荒的流蕩中,在一次又一次出世入世間,完成了靈魂的洗禮,生命的蘇醒,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
萬物萌生的起點匯于湯湯大道,生于赤子之心,在筆下化于“一”的神秘;意與象融合,心與物冥合,才會有了這尺幅萬里的生生不息。在這不息的流淌中,太初之心悠游天地,變動不居;在這寧靜里,昭昭大化,奄忽齊一。
面對這樣的藝術(shù),不由你遐思小橋流水,不由你旁顧熙攘人群,有一種宏大鋪天蓋地,它將你包裹,將你席卷,你的耳畔響起開天辟地的轟鳴,你的目光定格于初民圖騰的信仰,你體會著生命的自由和奔放,你感受著宇宙的無形與浩蕩。這是陌生的體驗,這是藝術(shù)的神奇,這是審美的一次擎起。
而對于畫家來說,這卻是真實的記錄。她記錄下光明與晦暗的交替,記錄下宇宙的坍塌與生命的重建;她記錄風(fēng)的情緒,記錄水的氤氳。這記錄并非留于紙畔,而是留于那無所滯礙的赤子之心。作畫是心的歷險,是心對于萬物的滅跡,又是心對萬物的回響。在這個瞬間,萬象靜寂無痕,心神恍惚無慮,藝術(shù)之光在筆尖的自在中舞蹈,展現(xiàn)出行健不息又淡泊寧靜的宇宙生機。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游。太初無形,象與心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