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第一次月考后,老班安排阿暖坐到了我旁邊。我抱著一摞書重重地放在桌子右側(cè),跟阿暖之間筑起一道厚厚的墻。阿暖可能以為我不太喜歡她,其實她不知道,我的桌洞里滿滿的都是花花綠綠的雜志,在我不確定她是敵是友的情況下,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保全自己。
而對于她,我真的算不上討厭或者喜歡,因為在此之前我跟她的交集幾乎沒有。我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她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門,體育課上我坐在一群女生中間談天說地,而阿暖則在球場上跟男生一樣揮汗如雨,每次考試后我永遠站在紅榜高處傲視群雄,而阿暖則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籍籍無名,我是讓每個家長艷羨的“別人家的孩子”,而阿暖,如果不是我倆忽然之間做了同桌,我甚至都不記得她的全名其實叫“陳暖”。
自習(xí)課上我趁講臺上的老班不注意從桌洞里抽出一本雜志墊在英語課本下面,右胳膊撐著腦袋身子微微傾斜,做出一副認真學(xué)習(xí)的樣子。那時候我愛慕高我們一屆的學(xué)長,每天挖空心思地從形形色色的雜志上摘一些酸得掉渣的句子改編一下寫到花花綠綠的信紙上送給他。
因為我成績好,老師們對我上課偷看雜志的事情大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阿暖忽然抽出我藏在課本下面的雜志提高嗓音在安靜的自習(xí)課上說:“老師,沈依依看雜志!”老班才把我桌洞里的雜志全部收走。我看了一眼一旁的阿暖,她一臉安靜,有一綹頭發(fā)在額前打了個卷。
老班并沒有對我怎么樣,但我是真的開始討厭阿暖了。雖然她依舊跟個沒事兒人一樣跟我打招呼,不會的題目問我,但我不僅不回應(yīng)甚至都不會拿正眼看她。直到作文課上,她遞過來一張小小的字條——“沈依依,請放下你的驕傲,我想我們能成為好朋友?!?/p>
我當然不領(lǐng)情,彼時,我因為足夠出眾,呼朋引伴,身邊并不缺朋友,至少當時我是這么認為。
上課不看雜志我會很無聊,老師總在講臺上嘰嘰喳喳重復(fù)那些我一聽就會的知識點。我在作業(yè)本上一遍遍地寫下“梁熠軒”三個字,它們密密麻麻地駐扎在白色的紙上,盛滿了我的喜怒哀樂。
梁熠軒是我暗戀的學(xué)長,作為模范生的我跟其他人不同,不會將這昭然于眾,只是把這種情感掩于深深淺淺的字句,在暗處滋生出一朵朵花來,這是我自己的秘密,卻被阿暖發(fā)現(xiàn)了。
所以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一方面我討厭她,討厭她的不合群,討厭她的“假正義”,討厭她體育課后衣服濕透的后背,甚至討厭她有些自來卷的短發(fā),總之,我看不慣她的一切。另一方面,我卻又有些害怕她把我的秘密說出去。畢竟在這個人人自危的重點班里,能證明我們高中三年全部意義的只有高考這一件大事兒,誰如果在中途偏了一點軌,就被認為大逆不道。
懷著矛盾糾結(jié)的心情度過了一個月,直到期中考試成績公布,我考了令人大跌眼鏡的班級第11名,作為從高一以來歷次考試從未跌出過年級前5名的學(xué)生來說,這個結(jié)果對我來說足以稱得上噩耗,有如一記悶棍打在了所有老師心頭上。
幾乎一夜之間關(guān)于我早戀的傳聞便傳開了。造成我成績像坐滑梯一般一落千丈的,大家默契地認為一定是早戀。老班像著了魔一般,把平日里跟我有較多接觸的男生拷問一個遍,最終依舊一無所獲。阿暖依舊每天默然地坐在我身邊,安靜地聽課、做筆記,放學(xué)的時候背著一只大大的、松松垮垮的運動雙肩包安安靜靜走過我身邊。
她從沒像別人那樣對我早戀的傳聞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但我卻從心底認定謠言一定是她散布出去的。因為除了她,再沒有人知道,我從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上抄下來的字句,去了哪里。
雖然我并沒早戀,我卻真的曾用心寫過11封信,裝進顏色不同的信封,投遞到那個綠色油漆有些斑駁的郵筒里,我曾想等寫完第12封,我就讓收信的男生知道我是誰。
如前面提到的那樣,就在我醞釀第12封信的時候,阿暖向老班舉報了我課上看雜志的事情。
期中考試的失利讓我成為全體老師眼中的重點關(guān)照對象。而更讓我接受不了的是,梁熠軒跟別的女生在一起了,那個女生是隔壁班的樊小夏,這讓我莫名覺得很受傷。就好像是原本覺得應(yīng)該屬于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拿走了一樣,雖然梁熠軒并不知道我是那個偷偷寫信給他的人。
我開始課上很認真地聽講,課下把自己埋進書山題海里,甚至中午能放棄午休的時間在教室里啃著面包解數(shù)學(xué)題。教室空無一人的時候,墻上鐘表“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時光在催我趕路。
沈依依,不能輸,不能哭。
英語課上我又在出神,阿暖拿筆戳戳我,從地上撿起我的作業(yè)本。作業(yè)本上是一大片顯眼的“梁熠軒”三個字,像是心底深處的秘密被人窺探到一般,我不安地把作業(yè)本塞到桌洞里。
我終于在下一次考試中證明了自己的實力,貼出的光榮榜上我再次回到最高處傲視群雄。下課的時候老班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學(xué)校要推薦“省級優(yōu)秀學(xué)生”候選人的消息,一旦能被評為“省級優(yōu)秀學(xué)生”,高考將會有20分的加分,對于為高考忙得焦頭爛額的我們來說,都是個不大不小的誘惑。“依依,原本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一直以來你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但你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非常糟糕,所以我們決定在你和樊小夏之間再權(quán)衡一下。”
從辦公室走出來,心里五味雜陳,期中考試的失利就像一枚難看的傷疤盤踞在我心頭。“沈依依,你有心事嗎?”看我蹙眉不展的樣子,阿暖在一旁小心地問。我并不理她,有時候我是有些小心眼的人,上次她舉報我上課看雜志的事情還讓我耿耿于懷。
阿暖于我原本便不是一個醒目的存在,只不過她偶然坐到我身邊,我們才有交集,所以我并不打算跟她做掏心掏肺的朋友。
只是一封莫名的匿名信再次將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有人寫信舉報樊小夏早戀,所以,“省級優(yōu)秀學(xué)生”候選人的名額理所當然地落到了我頭上。我仍記得樊小夏怒氣沖沖找到我時的情形:“沈依依,你這個小人!背地里耍陰招!”她把那封信重重地摔到我臉上。我撿起信,看了一眼,扔進了一旁的垃圾箱。樊小夏依舊不依不饒,我默不作聲地走開。
關(guān)于我舉報樊小夏早戀的傳言四起,一時間我好像成了那種為了自己利益不擇手段的人。面對背后七嘴八舌的聲音,我并不屑于去辯解。直到梁熠軒找到我。
那天晚自習(xí)之前,我不想去擠食堂浪費時間,便坐在教室里啃面包做數(shù)學(xué)題。梁熠軒出現(xiàn)在我們班門口,“沈依依,麻煩出來一下。”
那是我跟梁熠軒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跟我之前預(yù)想的全部情節(jié)都不一樣。還沒等我說話,他便劈頭蓋臉惡狠狠地丟給我一堆話:“沈依依,我請你不要傷害小夏,她是個好姑娘。我們從小在一塊長大,我不準任何人傷害她。”委屈變成淚水從眼角滾出,我咬緊嘴唇,良久擠出一句話:“信不是我寫的?!?/p>
梁熠軒一記重拳打在墻上,我看到他泛白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那一刻我心底的情緒翻江倒海,心底一個浪頭打過來就能將我沉沒。
“沈依依,你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嗎?你應(yīng)該知道那種感受吧,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難受,那種滋味不好受?!?/p>
我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望著眼前這個留著清爽板寸頭的大男孩,我怎么會不清楚這種感受呢。我閉上眼都能勾勒出他好看的肩線,知道他笑起來左側(cè)嘴角會有一個淺淺的酒窩,知道他喜歡藍色系和黑色系的衣服,最愛穿匡威的帆布鞋,每周一晚自習(xí)前他會去操場上打一會兒籃球再大汗淋漓地往食堂跑去吃飯,永遠坐在食堂二樓樓梯處的位置……
他曾是我暗處的陽光?!皩Σ黄?,我不懂那種感受,不過我真的沒有做過什么。”吸溜下鼻子,我撥開了杵在我眼前的梁熠軒,進了教室。
匿名信風(fēng)波最終歸于平靜,雖然我依舊被很多人認為是最大的嫌疑人。樊小夏見了我依舊沒有好臉色。
高二上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接到了被評為“省級優(yōu)秀學(xué)生”的通知。身邊各種祝賀的聲音不絕于耳,卻沒有最想聽到的那個人。
寒假的時候阿暖忽然約我一起吃飯,原本不想赴約,但她發(fā)來短信說自己可能要轉(zhuǎn)學(xué)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阿暖如此近距離接觸,雖然她一直坐在我身邊。
“沈依依,恭喜你?!奔幢闶钦f祝賀的話,阿暖的臉上也平靜得沒有表情,“我知道舉報樊小夏的匿名信不是你寫的?!?/p>
“為什么肯相信我?”
“因為信是我寫的。”她一臉云淡風(fēng)輕。
“為什么要這么做?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拿你當朋友!”我情緒也有些激動。
“我只是覺得你比樊小夏更應(yīng)該得到而已,而且,對于我看不慣的事情一定會說出來。”
那頓飯最終不歡而散,即便阿暖間接地幫我爭取到“省級優(yōu)秀學(xué)生”的稱號,但我心里卻像失去了什么一樣低落。
開學(xué)后我沒再見過阿暖,她真的轉(zhuǎn)學(xué)了。阿暖寫匿名信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人說阿暖跟梁熠軒、樊小夏一塊兒長大,看到他倆最終在一起心有不甘。有人說阿暖因為我而去舉報樊小夏。畢竟阿暖為什么去舉報樊小夏這件得罪人又得不到好處的事兒,讓大家疑惑連連。
阿暖帶著她心底的秘密消失了。
我想,也許她做這件事的初衷沒有那么多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就好像當初她一心想跟我做朋友卻在自習(xí)課上站出來舉報我課上看雜志這件事一樣。
也許,她只是跟我們很多人不一樣,不懂得隱忍,做不到視而不見,對于那些看不慣的事情,一定要說出來。
我再沒遇見過阿暖,但后來在很多言不由衷的時刻,我卻總是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