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源決定0.99切
現(xiàn)在的學生和我讀書時大不同了,因為英文系不再是個吃香的專業(yè)。之所以不吃香,一是許多學生不滿足于以單一外語,尤其是一門各國普遍通行的外語為專業(yè)。你也會,我也會,我拿什么超過你?我自然要去學點別的,經(jīng)濟啊,管理啊,哪怕再掌握一門外語也好。
二是隨著中國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英文系舊有的培養(yǎng)體制,無法吸引大量優(yōu)秀學生。不少高中生,寒暑假去海外牛校念過班、燒過錢,眼界很高,來讀英文系一兩周,馬上知道水深水淺,如何安心?好苗子還是有的,主要是各地外語學校輸送來的保送生,她們繞過了高考,但一進英文系就渴望轉專業(yè)的,恐怕不在少數(shù);不想轉的,也多是貪個清閑。
招生大概會成為未來大陸大學必須面對的頭疼問題之一。以我高中母校為例:我高考時,清華北大最牛,但尖子生未必都愿考,上海本地的還是喜歡復旦,交大稍遜些。15年后,清華北大不足炫耀,港大中大(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也平常,哈佛耶魯、牛津劍橋才打得響牌子。據(jù)說有個極優(yōu)秀的高三理科女,收到美國某名校錄取通知書,當場大哭:“我要去哈佛呀!這普林斯頓,誰聽說過啊!”這就是上海,這就是現(xiàn)實。
高招生源質量巨變,在本科教學中引起了新問題,有的學生大舌頭,有的學生說英語嚴重受到家鄉(xiāng)方言干擾,有的學生中學英語單科成績很差、選專業(yè)純粹為了能邁過這所大學的門檻、接受了專業(yè)調(diào)劑……在我就讀和工作的大學,只消調(diào)出20年來的高考錄取分數(shù)線作對比就可發(fā)現(xiàn),原先還算“熱門專業(yè)”(當時連學費都要比文史哲等“基礎學科專業(yè)”高出10%)的英文系,已在各專業(yè)中頻頻墊底。
生源并不決定一切,但生源和學生資質與用功程度是正相關的。現(xiàn)在國內(nèi)所謂名校,英文系學生普遍沉浸在一種或文藝或小資或清新或自戀的庸俗氛圍中,不讀英文報紙,故很少為社會現(xiàn)狀觸動;也不曉得香港大學一年級就在攻《麥克白》原文了。
英文系內(nèi)課程,仗著高中底子,稍加突擊,基本都能應付。一下課就忙著去喝下午茶,去訂票看《泰》,去買裙子、拍點靚照再美圖秀秀移個軸拉個油畫效果……天長日久,想要振奮上進,也都難了。大四的學生,你問問他可仔仔細細讀過幾部英文名著?能不能獨立翻譯一份商業(yè)合同?我不求學生翻開過莎士比亞和《圣經(jīng)》,尚且知道Sydney Morning Herald(《悉尼先驅晨報》)不是什么《悉尼晨曦來臨》的,就謝天謝地了。
生源決定一切嗎?至少決定0.99切。在大陸,誰都知道,所謂好學校,就是生源好。做老師的都清楚,有些學生是要成器的,有些只好祝福他,祝福他,使勁兒地祝福他。
教學是個良心活
當然,英語系的沒落,教學負有較大責任,因為根本沒有清晰的培養(yǎng)目標。
據(jù)我一位在外省某校讀英文系的忘年交說,他們學校有些老師,從口語到寫作,甚至不如高中老師。上起課來,就是發(fā)張紙,讓學生翻譯兩節(jié)課,下周又是一張紙。要么讓一個學生讀,讀完了讓同桌讀,讀到下課,讀到可以收工吃飯。學生拿讀的東西去問她:“老師,這個詞是介詞還是副詞???修飾句子的哪一部分呢?我看不明白……”她當場愣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下周再見,順勢忘記,不了了之。極少數(shù)老師甚至不回答提問,不接受指正。
英語是比較好“糊弄”的學科,同樣是講課,用中文講如果內(nèi)容爛,早給趕下臺了,但用英語講,隔了一層符號的包裝,就比較容易接受。我有位學生,研究生考到了哈佛還是全額獎學金。他愛聽其他文科院系的課,總在我面前抱怨英文系學術含量低,比歷史系、新聞系、社會學系差了一大截,大概就是看破了這層包裝吧。
自己做了老師我才明白,英語系之所以這么好混,原因之一是學校對教師的考核里,教學所占比重微乎其微,而職稱晉升制度中,干脆降為零。我在接受入職教育時,人事處長對我們百來號人指示:“上課,過得去就可以了。重點要放在科研上?!彼?,大學里,誰都明白,教書是個良心活兒。
科研指導教學的愿景目前在英文系還沒有實現(xiàn)。學生普遍的狀況是不懂如何做研究,而英語技能又不怎么高。我起初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可怕的,后來接觸了管理學院、經(jīng)濟學院、數(shù)學學院幾位學生,聽了他們做的關于英語文學的課堂報告,便理解為何教育界內(nèi)部時有取消英文系的呼聲。
2011年圣誕節(jié),我在香港大學男生宿舍借住了幾晚,借給我床的那個男生滿桌子弗吉尼亞·伍爾芙原著,而且都讀完了,他的專業(yè)是會計。
生怨師也怒
我是反對大眾教育的,一個年級五十幾號人,值得花心思的,總不出十個。就這十個人,能不能出息,還要兩說。一說是周圍人的平庸會傳染她們,二說是課程設置從理論上幾乎杜絕了出息的可能。
英語系的課程多是精讀、泛讀、聽說……前蘇聯(lián)那一套。初衷是很好的,夯實語言基礎,再怎么強調(diào)都不過分。乾嘉學派“由字義入經(jīng)義”,是英文系永不能倒的大纛。但實踐起來,竟是如此效率低下。一篇外國二流報紙雜志上無名氏的文章,要學一兩個月,重細部之詞匯,輕語法之整體,器局狹促,但考起試來,卻天馬行空,準備和不準備差不多。學生自然不會復習課堂內(nèi)容,而不復習是學英語的致命傷。即便是詞匯,看似說得細,實則不少老師就是拷貝金山詞霸,書里是形容詞,那就加個副詞,再“Ctrl+V”幾句例句給學生。
這還是有點敬業(yè)精神的,沒好氣的就干脆操起所謂教參,包打天下了。教參是什么?就是你不懂的地方,它永不解釋;你懂的地方,它反復解釋;你懂都不用懂的地方,它拼命解釋再配圖配表配CD。
更糟糕的是,英語系這些課之間沒有任何關聯(lián)。我一直主張設定一些重要的文化話題,譬如海明威與巴黎,不貪多,每學期幾個話題,精讀、泛讀、聽說、翻譯同一時段內(nèi)?,F(xiàn)在非但不能如此,連年級之間的難度梯級都體現(xiàn)不出。堂堂英語系教出來的學生,可真的去考托福、GRE,非要另下一番苦功不可。
語言基礎失守,那科研呢?科研之于大學,即穩(wěn)定之于社會,壓倒一切。這是美國風吹的。我且問你,讀不懂《資本論》,你敢談馬克思嗎?好吧,很多人是能談笑風生的。其實,科研的基礎可以在一二年級打下。譬如,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讀一本《動物莊園》這樣文字淺近的名著,讀幾本美英出的論文集,然后自主去圖書館提供的外國學術網(wǎng)站搜近年的論文,分析比較,看看誰說得在理,過去意見如何、現(xiàn)在看法怎樣……進而自然能讀到喬治·奧威爾其他作品,并對他有了綜合了解。
如果從大二上學期開始實施,到大四下學期,寫出篇三五千字且有些學術含量的論文,應該不難。一年級不必操之過急,可用一整年時間訓練學生的學術寫作基本規(guī)范。很多學生意識不到,身為老師我也是漸漸明白,寫論文一不為炫耀文采,二不為弘揚文化,而是在訓練說理能力。會寫論文,將來即便不吃英語語言文學研究的八寶飯,也能在文職工作中大有用武之地。這一點上,科研和語言基礎是渾然一體的。
當然這些只是我的理想,而看到的現(xiàn)實情況,學生們的論文多是個把月趕出來的急就章,有的學生還以三天寫完8000字自豪。我?guī)н^一位“才俊”,他在交稿前一周,提出換題目,從《<小豬麥兜之菠蘿油王子>的悲劇性》改成研究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歌。如果集中精力臨時認真些也就罷了,可交上來的正文一個注解、引用都沒有,通篇格式是報一段弗氏簡歷、抄一首弗氏原作、襯幾句說了等于沒說的評論:I think this is a very good poem, because it moves me a lot. I have read it many times, and even today when I re-read it, I cannot help but being moved by it, which is really a very, very great poem.
身為老師,我到底給不給過?不給過,家長、學校都會向我施壓,萬一他想不開做出什么偏激事、甚至跳樓,我有幾條命夠償?
思左想右瞻前顧后,夠了,給他過吧,但不能給好分數(shù)。結果,他拿到分數(shù),就來怒斥我:“Tom寫得比我還水,人家拿B+,憑什么你給我C-???跟了你,真是晦氣!”而我的“好名聲”也頓時傳千里:“連Jerry學長那樣的臭水平都能過,老師,您就收了我吧!我怎么也比他強呀?!?/p>
現(xiàn)在來找我?guī)д撐牡?,都是這口徑。我自作孽,不可活。和語言一樣,科研的強度一定要加大?!妒澜缥膶W史》這種課,不僅生怨連師都忍不住怒,一上兩學期,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看似什么都說,實際等于白說。學生書沒看一本,張三李四名字記一大堆。要是背出幾個外國人名簡介去星巴克能打折也就算了,不然有這功夫,看花、曬太陽、滾草坪、跑跑步、減減肥……干什么不比上這課強。
倘若用這時間改教《傲慢與偏見》和《裘利烏斯·愷撒》,寧可本科就讀這兩本,嚼碎了、吃透了,一定勝過四年囫圇吞棗、半解一知。而且這樣精耕細作,對老師科研也有好處
當然不是說英語就非得陽春白雪,法律英語、商務英語……這些都是光明大道。想我當年那屆五十來號人,只有兩三個還在吃本專業(yè)的飯,多數(shù)都是在商言商,有的用英語寫份簡歷還要找我。不要小看法律英語、商務英語,他們自成一格,法度精嚴,要學出個子丑寅卯,沒三五年功夫難成。況且這能給學生溫飽乃至富足,何樂不為?北窗苦吟,萬言杯水,不是教育的目的。
責任編輯:劉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