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第二條走廊到盡頭轉(zhuǎn)個彎，就是已半廢棄的吉他社活動教室。在天色愈暗的下午五點半，我掏出被指紋磨得光亮的鑰匙，打開了那扇沉寂了好久的門。

隨著軸承處呻吟一樣的“吱呀”，彌散著暗色塵埃的教室逐漸被身后的殘光照亮。木制的桌椅歪歪扭扭地排靠在角落里，空氣里仿佛住著一個幽怨的死魂靈。我倒吸了一口氣，墻壁上斑駁干澀的血跡竟然還在。

當然是蚊子血。現(xiàn)在的這里再陰森可怖也絲毫模糊不了曾經(jīng)的歡笑時光，我像是又看見了一群血脈賁張的年輕人，正興奮地聚在一起撥弄吉他，探討樂譜，一邊抬起手掌將縈繞不散的蚊子拍死在墻上?！芭尽薄芭尽?，也一聲聲清脆地拍在我的耳膜上。

我從角落里翻出那把曾屬于的我木吉他，盤在地上坐好，吹起上面落的浮塵。我像一架瞬間被通了電的機器人，手指一觸到吉他，就不由自主地彈了起來，還是那么熟悉的旋律，T124315……我享受地聽著那已嚴重走音的簡單曲調(diào)，手指觸到一行不深不淺的刻痕時，忽然有一股想哭的沖動。

我知道，這年頭文藝青年已經(jīng)不流行了，彈完了這一段，我就該好好地揮揮手站起身，埋葬這把舊吉他，告別我念念不忘的舊時光了。

我是在高二上學(xué)期時心血來潮想學(xué)吉他的，當然抱著并不單純的目的。同宿舍的老二在女生宿舍樓下抱著吉他哭喪一樣地嚎了一下午《童話》，就竟真的追上了我們班班花鄭小蝶。大家都傳言她是感動地哭著奔下來一頭扎進老二懷里的，但我嚴重懷疑她心里想的是：求您放過我吧，我從了你還不行，再唱下去我就要自斷經(jīng)脈了。

無論怎樣，結(jié)果總是那個普通青年真的追到了女神，于是一段時間里，吉他成了我們眼中的把妹神器，當吉他社再招新生時，大家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那是在暑氣未消的九月初，打了一個暑假籃球的我們被曬得均勻而黝黑，像是從山西逃出來的煤礦工人，對著那西洋樂器充滿了好奇和憧憬。聽說了社長是個女生之后信誓旦旦地和哥們吹牛：“看著，不出三個月，我就要追到那個女社長，然后謀權(quán)篡位當社長?！贝蠹叶家荒樐ぐ莸乜粗遥砗笥腥伺奈业募绨?，我一回頭就看見，一個長發(fā)翩翩的女孩正彎著眉眼沖我笑：“同學(xué)，想當社長等先進了社團再說好嗎？”

我的氣勢就猛然被她這溫柔一劍戳癟了，再傻的人也看得出來，這就是社長了，也就是我未來的老師，和剛才所說的妄想女友了。

對于十六歲血氣方剛的我們來說，世界永遠是那么新鮮生動，不斷有著驚喜，誰也不會乖乖地沉迷一種愛好。所以入社一個月后，等到該交會費統(tǒng)一買吉他時，嚇退了大半的學(xué)員。當我顫抖著交上等同于我半個月伙食費的600塊大洋時，吉他社社長孟欣柔帶著欣賞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就立馬抖得更厲害了。

她的脾氣可不像她的名字一樣柔順乖巧，也許是記住了我當年那句狂妄的話，我一進社就如同進了狼窩的羊崽子。她板著臉把我按到椅子上，把我的膝蓋當成了靶子，一遍遍讓我重復(fù)最基本的指法。T124315，我敢一翻身就是一腳，再一抬手又是一腳，不斷受著帝國主義鐵蹄的踐踏，想抹把眼淚都不能松手只能考慮用二郎腿。

而隨著她腳力的不斷增強，我彈吉他的技術(shù)也與日俱增，大家還停在初級階段時，我已會閉著眼睛彈《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了。當然，我閉眼也是為了躲孟欣柔那犀利的目光，一個月下來的條件反射讓我一看見她就渾身發(fā)抖。那時候的我迫切地想逃離那個地獄一樣的社團，孟欣柔在我看來是王母娘娘是滅絕師太是更年期代言人，我離開她的心情跟舊社會盼解放的人差不多。也許這就是人類的通病，我們最初輕易拋棄的，總是最終最想要得到的。那時候幸運卻不自知的我一定不會想到現(xiàn)在的我有多懷念那些“慘痛”的回憶，和那段單調(diào)到快讓我吐了的旋律。

吉他社迎來了第一場演出，在十月中旬的藝術(shù)節(jié)，我們合彈合唱了一首《星空》。對于表演者里唯一一個初出茅廬的我，孟欣柔一直站在我身邊死死地盯著我的指法，直到最后我們成功演出下臺后，她才撲上來一把圈住我的脖子說：“你小子，演得不錯么?！?/p>

我一扭頭，正好看見她的長發(fā)被風(fēng)撥弄開，光潔的額頭下，是一張漂亮的笑臉。但我還沒來得及害羞一下，她就又一把抽過我的腦袋說：“但第二小節(jié)的拍子還是慢了，平時怎么教你的！”一旁的貝斯手馮一鳴就調(diào)侃了句：“看你們，像小夫妻吵架一樣！”

“誰跟他是小夫妻啊！”孟欣柔沖上去打他，可臉上飛起的小紅暈還是藏不了的。我摸摸自己沒剃凈胡茬兒的下巴心想，我魅力不會真這么大吧。正陶醉著卻看見孟欣柔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羞怯還沒卸凈，略顯調(diào)皮地沖我眨了下眼，然后又去追馮一鳴。他接著嚷：“就是啊，要不然你怎么只對他特殊關(guān)照呢？還有他被你那么管怎么還不退社?。　?/p>

她那回眸一笑笑得我有點蒙，心就“撲通撲通”跳起來了。雖然第一個問題我答不上，但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我還是很清楚的。很可惜，原因不是她。

青梅竹馬早就成了一個被用爛了的曖昧代名詞，而我這位青梅也名副其實地纏了我十多年。打記事起，羅羅就黏在我身邊，我對她的關(guān)照也慢慢被時間醞釀成了習(xí)慣和喜歡。羅羅不像孟欣柔一樣張揚明亮，是很舒服的鄰家女孩型。她圓圓的BOBO頭像是顆皮球，讓我看見了就想上去拍拍。加入吉他社也是因為她在我耳旁灌的風(fēng)：會彈吉他的男生真帥啊。而入社如入獄的生活下，也是羅羅期待的目光讓我咬牙堅持了下來。

吉他社真不是個輕松的地方，在其他同學(xué)都回家享福之后，我們還得聚在這間小教室里，在一片嘈雜刺耳的聲音里豎起耳朵聽屬于自己的那一把。教室外靠著校園里的小河，而這間活動教室也因為年久失修窗戶總關(guān)不嚴，不時有大批蚊子被我們的吉他聲刺激得精神錯亂亂咬一通，于是那半面墻都拍上了我們手制的昆蟲標本。在我的右手食指被磨破皮又長出繭子后，在時間終于遷移到冬天后，我們的小樂隊也終于成型了。我擔任主唱，孟欣柔負責(zé)高音，馮一鳴則負責(zé)低音和RAP。樂隊名叫VV蚊，還不成氣候卻盛滿了獨屬于青春的熱情和瘋狂，逐漸從校園走向了小型的路演和商演。每次出演，羅羅總會癡迷地守在臺下，而一開始我所畏懼的鎂光燈也逐漸被我熟悉，我自如地在舞臺上吼如同一只原始的獸類。每次散場后我們總會擁抱在一起慶賀，馮一鳴湊到我耳邊說：“真羨慕你小子。”

我愣了一下，就看見孟欣柔撲過來，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啄說：“季程宇，我喜歡你。”

半年后我真的靠吉他把到了妹子，不過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個。

我開始逐漸倦怠起來，對吉他的熱情不再那么高，更是推了兩次演出。孟欣柔來找我時我正縮在窗口看雪，捧著杯熱水頗有看破紅塵的老人的意味。孟欣柔還是霸道地沖進來一拍我的桌子：“你能不能行了！不去排練縮在這！你坐月子呢！”

她這氣勢恢宏的發(fā)言直接吸引了我們班其他同學(xué)的目光，我咽了口口水：“我好像沒那功能吧。”

玩笑歸玩笑，前一秒還氣勢洶洶的她忽然就軟下來了，細長的丹鳳眼里像是裹著淚光：“季程宇，我不開玩笑了，你回來吧，我們需要你?！?/p>

我心想：你讓我回我就回，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然后我就跟她回去了。從小到大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眼淚了。這次回社之后，我和孟欣柔之間的關(guān)系也冷了很多，她再不會過來親昵地圈住我的脖子，仿佛我的臉上就寫著明晃晃四個大字：請你自重。馮一鳴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瞇著眼望他，甚至懶得回他一句：這句話對你才適用吧。

就在今年的圣誕節(jié)，我用攢的商演的錢請羅羅吃飯，她酒后吐真言地告訴我，她喜歡馮一鳴。那時我才明白，原來她讓我加入吉他社、出席每場演出并不是因為我，我還自以風(fēng)流倜儻卻不知不覺被炮灰了。我逃避吉他社一是為此，二也是我希望我會是一個被需要的人，我想看別人來求我證明我的重要性。我成功了，看到了一向強悍的母老虎在我面前低頭了。雖然有點卑鄙，但對那時的我來說，這真是最好的治愈方式了。

四月，市中心舉行了一場知名的選秀賽，被選中的人有機會和音樂公司簽約，我們也聞訊參加了比賽。那時候我們的樂隊已莫名地僵冷了起來——平時最熱鬧的我和孟欣柔忽然生疏，那整支樂隊也就沒了生命力。但機會難得，我還是號召起大家打起精神，背上我們的吉他準備出戰(zhàn)。臨行前，孟欣柔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聲“加油”。這樣堅毅的表情很少見，但她馬上又換成了張開朗的臉：“結(jié)束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我們選的歌是《擁抱》，指法并不難，我深情地對著麥克唱著主旋律，到了和音部分，孟欣柔卻沒做聲。我有些慌亂地望過去卻看見，她沖我搖了下頭，然后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

結(jié)果可想而知，只剩下我一個聲音的歌曲顯得單調(diào)得很，我們初賽便被淘汰，這讓一向平和的我?guī)捉鼩饧睌?。我嚴重懷疑孟欣柔是在和我惡作劇，報我讓她丟面子的一箭之仇。于是下場后，我直接無視了她，氣沖沖地收吉他，可剛背上吉他包，一個大賽的組織者就找到了我。我回了下頭，那邊是孟欣柔木然無助的眼神，但一想到她剛才的行為，我咬了牙毅然跟他單獨走了。

條件很簡單，剛才評委覺得我聲線還不錯，可以考慮單獨培養(yǎng)。重點是，單獨。

我離校的前一天，去向孟欣柔和馮一鳴道別，馮一鳴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孟欣柔卻像是被人打了兩拳一樣，紅著眼眶說：“季程宇，你這個混蛋?！?/p>

我想說：是你先不唱歌讓咱們樂隊落選的，是你先拋棄我的啊?？蓞s插不進話，一向簡潔利落的孟欣柔碎碎念地說了好多話：“你就是這么自私這么自以為是！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現(xiàn)在是高三，吉他社的訓(xùn)練有必要一直去嗎？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夠格當主唱嗎？甚至這次比賽之前，你了解過培訓(xùn)要去專門的音樂學(xué)校三個月嗎？我哪有這份時間了?！?/p>

孟欣柔低著頭咬著嘴唇：“我就是怕你先知道了是我才沒告訴你，結(jié)果你竟然真的一點也沒替我想想。我真恨這個一直為你著想、一直喜歡著你的自己。你這么自我中心的人，根本不配我的喜歡！”

她說得我一驚，處處戳到了心里。可當時的我真是被喜悅沖昏了頭腦，我一直在想著自己以后無限的音樂星途，于是狠下心，轉(zhuǎn)身不再看她眼里的脆弱。我一步步走遠時才聽到身后的她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季程宇，你欠我愛情！”

聲音啼血一樣的嘶啞，讓我現(xiàn)在一想到，還是會心悸又心驚。

我再也沒見過孟欣柔。音樂專門學(xué)校的斯巴達式訓(xùn)練讓我猛然從夢里醒來，我再也不是那個在臺上迎接燈光和呼聲的風(fēng)光主唱，在這里和我資質(zhì)一樣的學(xué)員有太多太多了，我渾渾噩噩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準是其中最渺小的一個。

是的，沒了孟欣柔的督促和教導(dǎo)，我再也練不好吉他，學(xué)不會新的曲譜，我引以為豪的歌聲也因此而黯淡。同學(xué)們教我新曲子時問我：“你難道不會基本指法嗎？”

我當然會，那熟到快吐血的旋律?？晌乙粡椘饋恚腥硕夹α?。他們說：“你這是什么旋律?。吭趺纯赡苁腔局阜?？”

其實我也一直都奇怪著這個不押韻的怪旋律。我把吉他湊近看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吉他身上被小刀刻著“T124315”的一串字符，刻得歪歪扭扭，卻每一刀都很用力。我仿佛看見孟欣柔正小心而認真地把這串音符刻到我的吉他上，一字一頓，就像刻在她自己的心上。

原來這從一開始就是獨屬于我的旋律，并不是擲骰子扔出的無規(guī)律數(shù)字，那一串數(shù)字，是我和她的生日，是孟欣柔給我一個人的獨家秘密。

結(jié)束了三個月的培訓(xùn)后，我倉皇地回到了學(xué)校，報了補習(xí)班補落下的課程。原來我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孩子，在沒了別人的特殊關(guān)照下，我再沒有之前的光芒。羅羅為我接風(fēng)，她告訴我馮一鳴和孟欣柔都從高三畢業(yè)了，也換了新的手機號碼，再聯(lián)系不上了。我想到了孟欣柔臨別時沖我喊的那句話就笑了，我說：“現(xiàn)在誰會把這些情感定義為愛情啊，哪有那么刻骨銘心的深刻感情?！?/p>

羅羅搖了搖頭，認真地對我說：“不，我曾看到過的，一個人二十歲前喜歡上的人才是生命中最愛的人。只有那時他才會一心純潔，與世俗家世無關(guān)，只為喜歡她而喜歡她。我知道的，你不也是這樣嗎？”

她說的我一笑，難道她知道我曾經(jīng)有點喜歡她的事？可我還沒問她就接著說：“不然上個圣誕節(jié)，你喝醉了之后怎么會一直念叨著孟欣柔的名字和一串莫名其妙的數(shù)字，還拿著鑰匙鏈上的小刀可哪亂刻？你也喜歡著她的吧?！?/p>

我心里一個炸雷，聽不見羅羅接著說了什么，整個表情都僵在了臉上，連耳朵都震得“嗡嗡”地響了起來。原來這才是真的，一向驕傲的我早就悄悄地喜歡上了她，喜歡得那么用力而隱忍。用力到要把她刻到我心上，隱忍到，我自己都不知曉。

彈完了這串音符，我該起身離開了。今年畢業(yè)后，我也該離開這所學(xué)校了。孟欣柔臨走時扔下了吉他社的一切，而因為自己的后知后覺而難過的我也再沒來過這個地方。就在一年前的今天，我從這里離開，而當我回來時，曾經(jīng)的熱鬧光景卻都不復(fù)存在了。我想最后一次和曾經(jīng)的青春時光道別，重溫一下那奇怪卻溫馨的旋律。

門卻又被推開了。

我看見，一個圓臉長發(fā)的女孩正對我微笑：“原來你還記著呢?！比缓笏{(diào)皮地眨了眨眼。

當目光從錯愕轉(zhuǎn)成欣慰時，我才上前一把擁住了太想見到的她。我嗓子有點哽咽就沒說話，只好在心里默默地認真地說：孟欣柔，我欠你的，現(xiàn)在就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