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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愛玲的死法

        2013-12-31 00:00:00蔡康永
        視野 2013年15期

        1

        張愛玲可以有很多種死法,別的人,未必可以。

        張愛玲可以有很多種死法,而她使用了其中一種。這種死法,不能加以“選擇”,只能加以“完成”。

        死并不是一個姿勢,死只是人生的下一個基本動作而已。張愛玲的死法,承續(xù)了她的活法,她真是風(fēng)格統(tǒng)一的大派人物?。?/p>

        張愛玲所完成的死法,讓人沒有辦法知道確切的時間、意愿、原因,也沒有宗教和社會插手的位置,所以很多人套用了張愛玲的話——

        說她死得很“荒涼”。

        說她死得很荒涼,我想,是搞錯了。

        張愛玲描寫的世界是很荒涼的,可她未必是那個世界里的人。她有本事把她看見的世界,巨細(xì)靡遺地畫出來,恐怕就是因為她能辨認(rèn)她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和這個真實世界的不同。

        我們不會用“寂寞”兩個字,來形容上帝的。然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來想,上帝都肯定生活得很寂寞。

        2

        張愛玲的死法,跟她的活法一樣,也許用“冷淡”來說,比較接近我的張愛玲版本。

        人生的紅火鬧熱,張愛玲是知道的,破碎的家庭也有過、成名的味道也嘗過、荒謬的兵災(zāi)也見過、混亂無比的戀愛也談過。

        可是這些鬧熱,對她來說,很快就過期。

        駑鈍的人,即使到人生的最末期,也嗅不到腐壞的氣味,可以津津有味地一直大嚼下去。

        聰明但熱情的人,雖然早早識破人生的意思,不過天性溫暖好動,不顧掃大家的興,也就湊趣地活上一輩子,并不勉強(qiáng)。

        張愛玲很聰明,張愛玲也不是沒有熱情過,不熱情的人,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

        不過,很顯然的,張愛玲的熱情,很快就耗盡了——幾本小說寫一寫、離離合合的人生過一過、反反復(fù)復(fù)的愛情再看兩眼,一切就了然。所以她才說出成名要趁早的話來,不是為了別的,是因為她知道成名那一點點的樂趣,只夠在幼稚的年紀(jì)賞玩,一下就過期,就鬧熱不起來了。

        跟大人不愛玩炮仗了,是一樣普通的事情。

        3

        從張愛玲的小說里面,如果讀不出這層意思,應(yīng)該算是奇怪的事情。

        她這一路的小說,就像王國維寫的詞一樣,寫得越好的時候,越讓人相信“不可能有下一部”了。如果有,覺得是撿來的。

        可是很明顯,張愛玲后來對人生,也看淡了。是什么原因使她冷淡下來的,幾乎沒有人弄得清楚。

        對活著冷淡的人,對死也就很冷淡。大家的困惑與失望,都源于:這冷淡的張愛玲,早已不是那個以小說畫世界的張愛玲了。

        我們追蹤她的唯一線索,是她的小說,而她早已不在這線索的另一端了。

        她的死法,怎么可能是大家認(rèn)為與她“相稱”的死法?

        4

        人生的幸不幸福,與創(chuàng)不創(chuàng)作,無關(guān)。

        好的創(chuàng)作者,確實撫慰了無數(shù)辛苦與寂寞的人,但對創(chuàng)作者自己來說,這只是“剛好如此”、“順便如此”,而已。

        創(chuàng)作者,通常是被創(chuàng)作的欲望所驅(qū)迫,才不得不創(chuàng)作的,像梵高、像法斯賓德。其他人因此而受惠,那是其他人好運(yùn),不是創(chuàng)作者好意。

        如果有創(chuàng)作者是以“我要安慰人心”為出發(fā)點的,那通常就只能創(chuàng)作些“令人安慰”的東西出來,很難有什么像樣的作品。

        張愛玲,像所有好的創(chuàng)作者一樣,可能是被“不吐不快”的欲望所壓迫,可能是被對名利的欲望所壓迫,才寫小說的。她對人世的同情,已然等值地?fù)Q取到了珍貴的作品——

        沒有道理,也沒有途徑,再去換取人生的幸福。

        張愛玲的人生,如果是她愿意的樣子,或者,像大部分人一樣,是人生自然而然發(fā)展成的樣子,那么,我們其實沒有什么打抱不平的立場。

        我們,只能尊敬這么風(fēng)格統(tǒng)一的人生而已。

        5

        我們常常望著天上的某顆星,被那顆星的光感動,對那顆星的光許愿——

        而那顆發(fā)出光芒的星,其實早已在幾百萬年以前,毀滅不見了。

        也并沒有人,把星的死訊,一一捎來給我們。

        對我來說,只要抬頭時仍看得見光,那顆星就仍在。

        那星已死了幾天也一樣,已死了幾百萬年也一樣。

        我看張愛玲,也是這樣。

        (鄭申媛摘自“蔡康永的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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