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巨飛,安徽六安人,1982年生。安徽八零后代表詩人,青年詩評家,河畔詩社創(chuàng)始人、首任社長,出版詩集《受降書》等。
落葉賦
天空陰晦,秋天像一片碩大無朋的落葉,
覆蓋在曠野上。
稻茬田里,一群麻雀悖離了落葉。
神經(jīng)錯亂的少年,
他的頭發(fā)別了一片落葉。
酒杯里蕩漾著一片落葉。
白楊樹站在路邊,一群哨兵,
刺刀上頂著一片落葉。
現(xiàn)在,一列火車駛出火車站,
發(fā)黑的鐵軌上,
一片落葉從六安緩緩開往合肥。
我揮動斧子的姿勢十分荒唐,
我的體內(nèi),
為什么要住著雇工甲和雇工乙?
某年某月,
戲臺上刮著北風,
養(yǎng)鵝場的房屋消逝,
為什么我要落馬而死?
“你的身后有沒有人?”沒有,只有落葉的聲音。
鉛灰而沉重的夜色,
使我像古舊的青銅燭臺一樣沙啞。
五谷稀疏,落葉簌簌,
我們頭上的月亮很白很圓。
淠河志
我的母親曾興修過革命的水利,那是
我沒有來到世界時的事。
“苦啊,一天只能吃八兩飯?!?/p>
我對此一無所知。
我曾發(fā)誓要走得更遠,比如:
到遠方去。
到銀河去。
到宇宙的未知里去。
可我從未走遠。每當月明星稀,
我都會聽見,
淠河若有若無的流動聲。
人是會死的,河會不會死?
我的母親甚至不知道她修的河的準確姓名,
我知道它叫做淠河,
卻從沒有和它肌膚相親。
它在我的血液里會不會死?
抑或它從未活過?
母親很少感慨生死,盡管她已經(jīng)到了
岌岌可危的年紀。
我不敢想象一條河在夢中站立了起來,
幽暗的河水,
會變成白色的瀑布。
我更不曾想過,一個人靜靜地躺下來了
變成一條無聲的河流。
清風起
因為遙遠而神秘,你童年的泥坯墻
閃耀著饑餓的顏色。
你因回憶枉費多少時光,
現(xiàn)在仍在繼續(xù)。
你的池塘漂滿綠藻,
清風徐來,吹去家禽的絨毛。
等野菜飽含汁液,
你邀我共飲一杯。
你少年的石子路不再硌腳。
如果是清晨,你會聽見
石頭內(nèi)部的鳥語花香。
清風恰是清風,當你舒展兩翼
其實從未高飛。
湖水
湖水漲了,春天一天天地豐盈。
我驚詫于岸邊的槐樹,
一天天地傾向于塌陷。
父親的頭上開滿了梨花,
他夢見年少時遇見的大魚,
到湖里找他了。
母親一宿沒睡,她喃喃自語:
“我這命啊,競抵不過陪嫁的手鐲?!?/p>
他們劃著暮年的船,
沿青草深處,尋找煙波浩渺的舊天堂。
木槳嘩嘩,撥動湖水;
春風無言,吹拂往事。
即景
傍晚的時候,
我又來到這塊棉花地。
枯黃的秋天在不遠處磨著牙齒,
我狹窄的內(nèi)心,
輕輕顫動,
像是棉桃吐出白色的謊言。
一個老人在池塘邊釣魚,
他被夕陽照耀著,
早己沒有了悔恨。
一個農(nóng)婦在菜地里澆糞,
一只狗靜靜趴在那兒,
早就喪失了回憶。
我放棄長久的拒絕開始接受了,
這無言的郊野,
和我們難忘的舊事。
深秋的秩序
深秋的秩序:一群松柏在山岡上奔跑
她們傾斜的姿勢,她們腳下的火焰
她們攜帶的歲月的風聲
她們對往事的遺忘,以及對秘密的
守口如瓶。
我必須加速追趕,才能看清變幻的蹤影
我必須放棄生命的綠意
才能抵達燃燒的溫暖。
我長久地懷念一個劈柴備冬的人
在陽光下,他哈著熱氣。
在緩慢的動作中他對生活的熱愛
讓我愧疚。他身著單衣
將奔跑的樹木一劈兩半,多么利索。
他端坐著,攔腰斬斷的秋天,多么浩大。
父親
父親來了,
騎著一匹懺悔的老馬。
他來向我告別,
說早年掉落的門牙在菜地里找到了。
我坐在黃昏的山坡上,
看父親漸行漸遠。
這段時光多么美好,
一片油菜花包圍著他,
他也變成其中的一朵,
開得燦爛。
他的黑馬逐漸變成黃馬。
在變色的過程中,
他治好了腦梗塞和癲癇病。
空城
飄滿梧桐葉的小街道,除了落葉,
都是空的。酒館外稀疏的行人,
手放在口袋里,
他的口袋是空的。
他曾捕捉一只鳥,白頭翁,
一生的白頭也是空的。
他的香煙,香煙里的回憶是空的。
他住在哪里,哪里就是空城。
一城的風雨,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