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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春

        2013-12-31 00:00:00朱宏梅
        鴨綠江 2013年9期

        朱宏梅,江蘇省蘇州市人。2005年開始寫小說,迄今在《山花》《長城》《小說界》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2010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指尖上的溫度》。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協(xié)會員。

        1

        花凌海家的花園仍然是三個月前的模樣,只是兩壁冬青老了,葉子看起來很厚實,肉肉的感覺。

        榮生趴在地上,將整個上半身插進(jìn)了樹縫,兩條腿不停地扭來扭去。一只土色的蟋蟀罐,靜靜地傍著冬青樹。

        叫啊,叫啊——榮生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

        快點出來!齷齪來西的。冷天哪兒來的蟋蟀?姐姐花盈衣站在青石石階上叫。

        榮生不聽,還在那里扒土翻磚。

        門鈴響了。

        榮生倒退著爬出來,拿起蟋蟀罐,跑過去開門:阿爸,儂回來啦,外婆呢?

        花阿六身后空無一人。

        榮生手一松,陶罐掉到了水門汀上,“啪”,摔成兩爿。

        盈衣慢慢走近弟弟,緊緊摟住。

        榮生在阿姐懷里哭得一抖一抖的,外婆,嗚嗚嗚……外婆死了……盈衣把額頭磕在弟弟頭頂上,淚水滴滴答答,濡濕了榮生的衣領(lǐng)。

        是的,外婆死了。父親帶她回老家時,她就知道她活不成了。

        黃昏一躍而過,夜色像俠客的黑披風(fēng),拂過萬物。風(fēng)在兩排冬青里竄來竄去,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仿佛受委屈的小狗。

        晚餐很豐盛,點點人頭,堂弟花凌海家一個不少,個個神態(tài)自若,臉色如常,仿佛戰(zhàn)爭離他們十萬八千里?;ò⒘胂胱约业那щy萬難,鼻子有些發(fā)酸。

        總算到家了。阿六嘆了口氣說。這個“家”字,阿六說得十分勉強。

        花凌海挑起一筷白菜爛糊,在嘴邊停了停,說,是啊,大哥你們別走了——不過,要換個地方。

        阿六停止了咀嚼。

        呵呵,你們來遲一步就找不到我了?;韬0巡怂瓦M(jìn)嘴里,放下筷子,手臂畫了一個半弧,然后說,我賣了這里的房子,另外買了一幢石庫門。

        生意出問題了?阿六疑惑地看了看堂弟。這才發(fā)現(xiàn),下人出奇的少,很多見過的都不在了。還有這花園,似乎也少了打掃,枯葉斷枝隨處可見……

        花凌海不再提此事,若無其事地招呼盈衣姐弟,吃,吃呀。今天給你們開葷。吃了三天粥,腸胃應(yīng)該沒問題了。

        阿六面上的肌肉松了松,他實在是應(yīng)該說些感激的話的,但他說不出口。

        花凌海給盈衣夾了一小塊紅燒肉。盈衣苦了一張臉,很想說,爺叔,我不吃紅燒肉。但是她不敢啊。一來拂逆了人家的好意,二來怕父親責(zé)罵。盈衣把肉塞進(jìn)嘴里,慢慢嚼,慢慢嚼……吃是吃給別人看的,她的身體一點不買賬,咽不下就是咽不下。在難民所,就是一塊臟兮兮的紅燒肉,要了妹妹盈庭的命。

        盈衣求援的目光投向堂兄花之蝶。他送她的小人書《哪吒鬧?!?,陪著她走過死亡,走過最艱難的日子。之蝶也在看她,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看。四目相對,盈衣像被擊敗了似的,瑟縮一下,垂下了頭。一滴眼淚掉進(jìn)了飯碗。

        榮生碗里堆滿了菜,吃飯的時候都碰到鼻尖了。吃掉一口,小嬸嬸蘇蘭蘭就夾上一筷子,所以,菜一點都沒少下去。她說,你吃呀,快吃!吃得多人就長高了。你看姐姐長得多快,比你之蝶哥哥都高了。之蝶,發(fā)什么呆呢,快吃,飯要冷了。

        花凌海皺著眉頭瞄她。蘭蘭眼波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不滿。是你的親眷呀,我倒是客氣錯了?因此賭氣,背轉(zhuǎn)了身對丈夫。

        似乎是打情罵俏嘛。阿六冷眼望去,大太太毛彩娣悶頭吃飯誰也不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才四十歲的女人,怎么就沒了計較?但是,計較了又如何?還不是雞犬不寧?阿六對她倒是有了幾分敬重。

        他們是在小餐廳用的晚餐。一張圓桌,七個人。花凌海家四個,花阿六家三個。你讓我讓,桌面上最多的話就是吃、吃、吃。仿佛他們?yōu)榱顺圆诺竭@個世界上來的。

        終于吃完了。男人們有話要說。女人們,也就是花凌海的大房二房,一句話沒有,各自回屋。

        阿六婉轉(zhuǎn)心思。蘇蘭蘭變了,打仗前,見了太太,雖不是低眉斂目、很恭敬的樣子,也是阿姐長、阿姐短,面子上過得去。看情景,必有變故——

        花凌海叫住蘇蘭蘭,他說把榮生從之蝶房里搬出來吧。他們爺三個在一起的好。蘭蘭揮了揮手絹道,曉得了。

        蘇蘭蘭安頓好阿六他們的房間,往小客廳來。

        她很想知道未過門的兒媳,花盈庭是怎么死的。多好白相的小囡啊。

        阿六坐在老位子上,三個多月前的情景幻化在眼前:這邊是盈衣娘,對面是蘇蘭蘭抱著盈庭……下人叫他“六老爺”……

        花凌海沒有把盈庭甚至堂嫂的死放在心上,敷衍幾句,算是安慰。

        也許,他后悔了呢!阿六想,上海人素來“狗眼看人低”,他花阿六什么也不是,靠一點手藝吃飯,堂弟當(dāng)初動此念,不過是因了家世的緣故。畢竟,他父親收養(yǎng)了他,比別的親戚多了幾分“著肉”。但,正是這樣的恩情讓阿六心里不適意。當(dāng)初已是勉強,如今盈庭死了,更是無從談起了。

        花凌海見阿六愁眉苦臉,心想他是在為我擔(dān)心呢。連忙說,皮箱廠周轉(zhuǎn)雖然有點,呃,有點,不過不要緊,賣掉這里的公館,不過是覺得太靡費了。你也曉得,現(xiàn)在只有蘇州河南太平。孤島是戰(zhàn)事上的說法,交通還是好的,就拿棉紗廠家生產(chǎn)的棉紗棉布來說吧,可以銷到大后方,甚至南洋。因此,戰(zhàn)區(qū)大小資本家都往這里逃,逃命,逃錢。所有的財力都集中在這個彈丸之地了。你出去看看就曉得了,有鈔票的人多得熱昏。逃難逃難,難中的財產(chǎn)自然是現(xiàn)金,雖然縮點水,資本家還是資本家。做生意的還想做生意,不會去開汽車;開店的還是開店,不會去馬路上賣綠豆湯。資本集中的后果就是,沖擊原有的生產(chǎn)能力和市場——你別說中國市場很大,可撈鈔票還是要本事的。

        阿六說,不是推廣國貨嗎?不是大家都逃難嗎?皮箱怎么會沒生意呢?

        花凌海沒接他的話,反問,你聽說過同鄉(xiāng)會嗎?

        阿六點頭。

        寧波的最厲害了。他們可以團(tuán)結(jié)起來,擠掉一爿廠……反正我就是吃了他們的虧了——

        阿六想,你怎么得罪他們了呢?

        花凌海拿過報紙,嘩嘩地甩了甩,又扔了回去。實業(yè)做不過投機(jī)??!上海的投機(jī)家,在全國也是鼎鼎有名的。這上面說,幾千元造一宅洋房,二十年回本。二十年?誰能保證活二十年?這些話只能騙騙土財主,根本就是拆爛污行為!他們看見別人袋里“麥克,麥克”,總要想辦法挖出點出來的。

        花凌海沉默了一下,又說,困難是暫時的,熬過這陣就好了??上В岳习逑氩婚_,哦,上回老太爺做壽的時候你見過的,自殺了,要是挺一挺,還真是發(fā)財了——你是不曉得,局勢一穩(wěn)定,綢廠生意好得不得了。上海人趕時髦,綢廠就參考巴黎,織造一九××年新品,千種百種,日新月異。顧客目迷五色,樣樣好,色色愛……你認(rèn)得張炳南吧?就是麗華熱水瓶廠的老板,他的日腳倒是蠻好過,你想,熱水瓶是低耗品,男人女人,發(fā)起脾氣來,摜只熱水瓶白相相……他都有了自己公館了。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買我賣。阿六插嘴說,你賣給他?不是不是。賣給誰呢?花凌海又不說了,允自嘀咕,房子就是身份啊,有公館的,畢竟少數(shù),一千個人中也沒一個。上海一向“搬場忙”,現(xiàn)在也忙不起來了,尺屋寸金……

        阿六心思早就轉(zhuǎn)了向,花凌海的話,十句倒有九句從浦西跑到了浦東。

        三個月的仗打下來,租界的人翻了三四倍,任何時候,任何一條馬路,都擠滿了人。人,有時是資源,有時是禍水,這要看對誰說了——對阿六來說,就是機(jī)會。人生在世,穿衣吃飯。這穿衣還在吃前頭呢!何況上海人要面子,向來講究衣著。高檔的人往高檔的地方去,低檔的往低檔方向來,裁縫飯總歸有得吃的。阿六原想問堂弟“統(tǒng)”(借)點鈔票,開爿像樣點的衣莊,可現(xiàn)在,叫他怎么開口?人家肯收留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德了。上海灘上的交情如同沙灘城堡,是極不牢靠的,哪怕爺親娘眷。不曉得這一點,就不是真正的上海人。住上個把月沒問題,時間長了就難說了,勿要弄得大家沒有“落場勢”(臺階)。房子難租,工作難尋,乞丐一天比一天多。難民,難民,有誰能有難同當(dāng)?以后怎么辦?阿六掩不住焦灼,竟有些坐不住了。

        高跟鞋由遠(yuǎn)而近,蘭蘭一腳跨進(jìn)來。阿六欠身道,二弟妹好。蘭蘭嫣然一笑,客氣了,阿哥,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哇!

        怎么說話呢?花凌海臉色都變了。

        阿六面無表情地說,弟妹說得對,有福,有福。

        花凌海沉默不語。心里想,麻木了,麻木了啊。

        蘇蘭蘭知道自己失口,趕緊補臺,合掌笑道,榮生和之蝶融洽得不得了,現(xiàn)在是形影不離了呢。

        花凌海展顏一笑,好,好,好。

        阿六面頰上的肌肉一抽,逼出一個苦笑。

        蘇蘭蘭眨眨漂亮的眼睛,打消了問盈庭的念頭。還問什么呢,不是餓死就是病死。因此哽咽道,阿哥,你千萬,千萬別客氣,安心住下吧。等到,等到……,她想說,等到你有了去處再做打算,可吃不準(zhǔn)是不是該這么說,格勒一笑,算是收場。

        真是拿她沒辦法?;韬]p輕嘆了口氣,接過跟班遞過來的禮帽,說,我去廠里了,這陣比較忙,阿哥,你們隨意吧。蘭蘭說得對,自家人,勿客氣。

        阿六說,曉得,曉得。

        他花凌??梢园褌€“苦”字說上三天三夜,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2

        花凌海新買的石庫門在泥城橋附近,河南北路洪福里。和八仙橋一樣,這里是“小房子”的集聚地。小房子,藏嬌之金屋也。真是想不到,以正人君子著稱的言老板也來這一套。死后,被債權(quán)人翻出“底賬”沒收了去。如今,此人移居香港,急于變現(xiàn),被花凌海撿了個便宜。獨立石庫門,三樓三底,交通便利。可蘇蘭蘭不開心,說住不慣。看她“作骨頭”,花凌海方才說出真話,說這里是臨時的,等過了“要緊關(guān)子”再搬回去。蘭蘭追問什么要緊關(guān)子,花凌海說你又不懂,這樣吧,這里的房子你做主,什么該留,什么能動,你說了算。蘇蘭蘭轉(zhuǎn)嗔為喜。別看大太太靜室獨坐,不問家事,他一死,太太定歸要趕她出去。就連之蝶也難說。借著裝修,弄它一筆。

        蘭蘭因此忙起來?;韬:突ò⒘彩侨嗣娌灰姡绕浠韬?,幾天才露一次臉。大太太更是躲在佛堂,連吃飯也是差人送進(jìn)去的。

        花盈衣一個人躲在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這會兒,她翻出母親的小鏡子,坐在梳妝臺前。鏡子里,她的臉像極了母親,甚至,太陽穴里也長出了褐色的、小小的痣。盈衣嘆一口氣,踱到窗前。

        蘇蘭蘭回來了,先是去看兒子,他在講故事給榮生聽,安安靜靜的。蘭蘭暗自點頭,這個榮生邪氣調(diào)皮,不出去闖禍就好。想起他的姐姐,蘇蘭蘭心里咯噔一下。這個女小人心重,別出了什么事。因此抓了兩把瓜子糖果,往盈衣房間來。

        盈衣的房間在二樓盡頭,過道里有扇窗,蘇蘭蘭朝里面張了張。

        盈衣身上是母親的舊衣服,腰到了胯上。虧她爹是裁縫!回頭給她做兩件吧??瓷聿模袷前l(fā)育了,作孽,心里一定害怕吧?蘇蘭蘭倚門站著,母愛要溢出來了……

        可惜,盈衣沒有察覺。她對著格欞花窗發(fā)呆呢。

        蘇蘭蘭跨進(jìn)來就自己呵呵地笑,算是化解沉悶。盈衣叫了一聲小嬸嬸。蘭蘭放下糖果瓜子,發(fā)現(xiàn)枕頭下鼓鼓的,像是壓著什么東西。我能看看嗎?蘇蘭蘭指指枕頭。

        盈衣遲疑地點點頭。

        原來是本小人書。哪吒鬧海。這是兒子送給她的。想不到,這丫頭居然還保存著……蘇蘭蘭有些感動。她翻了一下,外面幾頁都不全了,污糟糟的,里面還算干凈。

        你識字嗎?蘭蘭問。

        盈衣一愣,機(jī)械地點點頭。

        蘇蘭蘭憐惜地摸摸盈衣的頭。戰(zhàn)爭,使這個小姑娘沉重得像塊鐵。

        來,到我屋里坐坐。蘇蘭蘭拉起盈衣的手。

        火爐正旺。房間里暖洋洋的。蘇蘭蘭脫下皮大衣,熱情地說,坐呀,跟小嬸嬸客氣什么?盈衣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蘇蘭蘭遞給盈衣一個銅手爐,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不跟之蝶白相啊?盈衣說,要去的。蘇蘭蘭笑道,不要拘束才好。盈衣點點頭,突然問,英子阿姨呢?

        蘇蘭蘭一驚。片刻道,走了。

        盈衣喃喃說,又死了一個。

        不是死,沒死。

        完了,這小囡滿腦子死啊活的,怎么沒個好念頭呢?蘇蘭蘭看著盈衣出神。

        盈衣也在觀察蘇蘭蘭,她的表情實在太豐富了,忽而皺眉忽而微笑,一只嘴巴也跟著動,忽扁忽圓。

        沒死,走了……

        是的,走了。蘇蘭蘭不容盈衣再問。走,我們?nèi)タ纯礃s生他們。

        盈衣紫漲著臉往后退,不,我不去!

        為什么?蘇蘭蘭愕然,好吧,我們看電影去?

        盈衣點點頭。

        二太太,二太太在嗎?老遠(yuǎn)的,有人叫。

        誰啊,沒規(guī)矩。蘇蘭蘭沒好氣地嘟噥。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對盈衣眨眨眼,你別走啊,等我回來。

        盈衣瞇起眼睛打量屋子,好漂亮的家具,好漂亮的窗簾,比上回跟顧國楨去的電影院還漂亮……她帶我去哪個影院呢?會不會是她們?nèi)ミ^的那個?

        盈衣心神不安地把玩著手爐,手爐也是漂亮,爐蓋上鏤刻著精致的花。這個花之蝶,我不去,他也不來。送我小人書的心呢?哪里去了?咳,有什么心不心的,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一個念頭來了,送她一本書,一個念頭來了,不理她。不過,好像也不是這樣……吃飯的時候,他總是盯著她看。她有什么好看的?恐怕,他想來問問我,或者摸摸我的頭頸,到底是怎么長偏的呢!盈衣沮喪極了。心結(jié),心結(jié),是把心打成結(jié)呀。

        盈衣坐了好大一會兒,還不見小嬸嬸回來。她坐不住了,旁人會想,你一個人在二太太房里作什么?

        正忐忑,小嬸嬸回來了。

        對不起,盈衣,他們叫我去新房子呢,一塊地毯要看看花樣……下次,下次吧,啊?

        盈衣慢慢站起來,說,那我走了啊。你去之蝶那里吧。蘇蘭蘭叮囑道。盈衣嗯了聲,依舊是回房的方向。蘇蘭蘭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fù)u搖頭。

        盈衣慢吞吞朝自己房里走,腳步越來越澀,越來越重。回房作什么呢?不如去吧,去找之蝶吧??墒?,她臉紅了又紅,心跳了又跳,在走廊里徘徊半天,始終沒下定決心。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盈衣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吃晚飯時,盈衣感到自己的臉一陣陣發(fā)燙,明天,明天她就要去見他了呢。不知道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要是他不理她怎么辦?盈衣不敢看之蝶,生怕泄漏自己的心事。但是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盈衣忍不住瞟過去——他的眼睛里是詢問。盈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卻為他著急:傻子!發(fā)什么呆?不怕大人罵?不不,沒人會罵他。他們對他很好。盈衣心里說不出是妒嫉還是羨慕,燒紅的臉又冷了下來。一頓飯,竟然吃得一點滋味也沒有。

        夜里更冷了。玻璃窗上的汽水像雨一般在淌。彩色玻璃黑黝黝的,隔著明天。明天,明天她到底去不去呢?

        “你為什么不和之蝶他們白相?”她的心仿佛一張蛛網(wǎng),小嬸嬸的話吹氣成風(fēng),讓它發(fā)抖。

        她是想去的。她早就滿懷期待。但是她不敢。然而,比恐懼更加令人窒息的,是孤獨,是單個生命的孤立無援,是那種與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得毫無關(guān)系的、被連根拔起、漂浮和疼痛的感覺。盈衣想得沒那么深,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了,那只小鐘,很久才咔嚓一聲。要是去了,她有伴了,日子就不會這么難過。要是去了,他會用什么樣的方式迎接我?他看她是因為她長得古怪,不看她也是因為長得古怪。那么,她到底要不要他看她呢?盈衣忽然笑了。他也真可憐,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盈衣把小人書從枕頭下拿出來,又放回去。來回幾次,天就亮了。

        榮生跪在太師椅上,半個身子爬上了櫸木圓桌——花之蝶面前攤著一本厚厚的小人書,他在講解。

        光線一暗。花之蝶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盈衣。他對她笑了笑??墒侵贿@么一笑他又不理她了,繼續(xù)他的故事。仿佛她是???。

        盈衣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明白過來,他們之間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說自話,一廂情愿。盈衣心里的難過呀,翻江倒海。

        榮生對盈衣招招手,阿姐,進(jìn)來啊,你也來聽,真好聽。

        盈衣不動?;ㄖ畔率掷锏男∪藭?,伸手去拉盈衣,咦,你進(jìn)來啊。盈衣手一縮,像燙著了似的。之蝶笑了,她害羞呢,女孩子到一定年紀(jì)總是害羞的。于是他自顧自走回去,重新捧起書。這是本三四冊釘在一起的小人書,不知是什么故事。

        盈衣慢慢走過去,彎下腰去看封面。

        花之蝶把書一合,遞給盈衣,你拿去,從頭看——你看得懂的。

        盈衣說,有的字……我不認(rèn)得的。

        不要緊,問我好了。

        好的。盈衣心里一熱,拿了書要走,榮生叫起來了,姐姐你別拿走啊,還沒講完呢。盈衣默默把書還給花之蝶,轉(zhuǎn)身走了。

        盈衣的心怦怦跳。只幾分鐘,幾句對話,她已經(jīng)招架不住了。她得逃走。她罵自己沒出息,一點用場也沒有。他又不是老虎,會吃了她。

        盈衣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屋里,往床上一躺,把被子蒙上了頭。只一會兒,盈衣就憋得透不過氣來了。她又掀了被子,摸出枕頭下的小人書,緊緊貼在胸口——不用看,每一頁都能背出來。

        咿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一只腳伸了進(jìn)來。盈衣駭一跳,連忙藏好小人書。

        對不起啊,我看你門開著——

        花之蝶慌忙解釋。

        不要緊的,我……我沒睡。

        我來把這個給你。之蝶從身后拿出“東周列國”合訂本,遞給盈衣。

        謝謝你,我看完還你啊。盈衣想說,上次那本看完了,還給你吧??墒?,那么破爛的東西怎么拿得出手呢?

        之蝶說,你慢慢看,我還有很多呢。對了,不認(rèn)得的字你圈出來,我教你。你認(rèn)字會越來越多,以后能看報紙了。看了報紙你就知道,世界很大的。

        突然,盈衣?lián)涞酱采咸栠罂蕖?/p>

        花之蝶嚇呆了。他沒有姐妹,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的哭肯定和他有關(guān)系——剛才不是好好的嗎?花之蝶一個沖動,上前拿起盈衣的手。他實實在在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盈衣手一抽,翻過身去,她說,你走吧,不要你可憐我。

        她怎么會這么想呢?他難過地退出去,掩上門。

        整整半個月,盈衣沒跟之蝶說過一句話,見了也是不理不睬。之蝶也是一副郁悶的樣子。蘇蘭蘭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今天好,明天不好的。

        這日下午,花之蝶正和榮生下五子棋,盈衣來了。悶聲不響把“東周列國”放到桌子上,又低著頭走了。仿佛不看路不會走似的。

        榮生說,阿姐變得奇怪了。哥哥,你說是不是?之蝶心不在焉地“唔”了一聲。

        榮生走后,之蝶趕緊翻那本小人書,果然,有張紙條。他笑了,這一招誰都不用教啊。

        “不好意思,那天是我不對。有空的話,教我字?!?/p>

        她的字真蹩腳,但是看得出是一筆一筆認(rèn)真寫的。如果說,此前一直是拒絕的姿態(tài),那么,她開始接受他了。這種拒絕和接受對十五歲的花之蝶來說都是莫名其妙的。

        “邀請函”在手,之蝶放心來找盈衣。盈衣不茍言笑,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說:“你坐?!彼龔某閷侠锬贸鰞蓮埣?,雙手遞給他,“我把不識的字抄下來了。”

        “手紙?”之蝶接過來,愧疚地說,“我忘了給你紙了,筆是?”

        “我問小嬸嬸要的。”

        之蝶沉吟:“那么,她怎么不問她要紙呢?!?/p>

        他怎么不說話?在想什么呢?盈衣偷偷看之蝶,不幸被他發(fā)覺了,趕緊把頭低下去。

        之蝶為難了,她坐那么遠(yuǎn),又老低著頭,怎么教她呢?

        ……

        也許,每個男孩子都有英雄情結(jié),花之蝶特別想“救”心情不好的花盈衣。好在,他已經(jīng)找到了打開她心門的鑰匙——她喜歡小人書,喜歡識字。

        漸漸地,盈衣低著的頭抬起來了,臉色也好了,甚至都長胖了——她簡直長得太快了,鼓鼓的胸,細(xì)細(xì)的腰,身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之蝶心里有點說不出的激動,仿佛她是一株樹木,他是園丁,看著她茁壯成長,但是,似乎還不止這些,有種想要親近的欲望,比如像看看她的身體。然而,念頭一上來,罪惡感也跟著上來了,真齷齪,簡直齷齪死了!

        他不敢看她了,她也不看——準(zhǔn)確地說,他們不敢對視。

        他看她時,她眼睛看別處,她看他時,他眼睛也看別處。偶爾眼光一碰,雙方都嚇得一激靈,好像偷東西被當(dāng)場捉牢。

        春節(jié)一過,蘇蘭蘭就急著要搬?;韬Uf你是“顯寶”(臭美)吧?蘇蘭蘭得意一笑。

        的確,裝修很成功。原先狹小窗戶擴(kuò)大了,靠近天井的墻面改造成了整片的落地窗。有了光,陰沉的老房子一下子有了生氣。

        可惜,沒有衛(wèi)生間。蘇蘭蘭遺憾地說。

        阿六說,石庫門都沒有衛(wèi)生間的。

        一層的兩個廂房做了餐廳和偏廳。這樣,男女主人可以接待兩撥客人。樓上朝南三間,是花凌海一家的臥室,東西廂房則是他家的書房和起坐間。

        阿六和榮生住亭子間,盈衣住后樓。榮生吵著要和姐姐換,被阿六打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弄得蘇蘭蘭有點尷尬了。她想,廂房沒布置成客房,堂兄有氣了?

        花之蝶趕緊哄榮生,你跟我住,好不好?

        榮生歡呼一聲,破涕而笑。

        盈衣不聲不響走在最后。來,盈衣,蘇蘭蘭道,到你房里看看,如果不喜歡窗簾的花色,小嬸嬸給你換。盈衣眼圈一紅。蘇蘭蘭莫名其妙,笑道,你這丫頭,心重。你看榮生多好,大概像你媽媽吧。蘇蘭蘭發(fā)覺自己又莽撞了,沖著盈衣做了個怪臉。盈衣笑了。蘇蘭蘭喜道,笑了好,笑了好,你笑起來眼睛真花。盈衣偷眼朝父親看去——阿六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整幢石庫門是慵懶的。大太太吃飯也不露面,叫娘姨將素齋送到房里。蘇蘭蘭上午睡懶覺,下午打牌,夜里逛馬路跑公司看文明戲,要不就是捧著《新聞報》《申報》,一直看到煞末一張。榮生無精打采的,園子沒了,唯一的搭檔,花之蝶又上學(xué)去了。父親還下了死命令:不許影響哥哥功課,不許出去跟野小鬼白相。好不容易巴望到禮拜天,榮生纏著小嬸嬸帶他們?nèi)ビ嗡噲?。蘇蘭蘭身上不便,囑咐之蝶奶媽帶他們?nèi)?。榮生問姐姐去不去,盈衣說不去了。之蝶看著盈衣笑,有了書,一步都不想動了。盈衣也笑。

        傍晚時分,他們回來了。之蝶走路一蹺一蹺的,袍子也破了。原來,榮生和人搶“地盤”,之蝶勸架,被人推了一跤。蘇蘭蘭責(zé)罵了奶媽,貶去幫廚。

        要快點找房子了。阿六想。

        3

        1938年的春天來了。孤島的春天是猩紅色的,瘋狂、曖昧。旅館、色情、娛樂……無不轟轟烈烈。但是,這些和阿六無關(guān)。阿六關(guān)心的只有布料人工,招租招頂。

        地段很重要,關(guān)系到成衣鋪的定位、生活方便和經(jīng)濟(jì)條件。阿六看中了堂弟家所在的泥城橋一帶。一來親戚間走動方便,二來這里北溯蘇州河,船民多,小商小販多,貧民多,做他們生意的也多。鐵鋪、纜繩商店、五金店、小飯店、油醬店、茶館、小旅館、澡堂、當(dāng)鋪,一應(yīng)俱全。成衣鋪倒是有兩個,但質(zhì)地價高,不是他的對手。一間亭子間,月租十余塊,還算合理。南京路附近鬧市要三十塊左右呢。三層閣倒是便宜,只要五塊錢,但是檔次太低了。人家就要擔(dān)心了——誰曉得你住多久呢。也許,會把好料子卷跑了呢!

        直到簽了租房協(xié)議,阿六才知會花凌海們。

        不等阿六開口,花凌海囑咐蘭蘭補貼阿六一年租金,說小小意思,勿要擺勒心浪。阿六定規(guī)說借,寫了字據(jù)。

        搬場那日,花凌海從飯店叫了一桌,算是送行。阿六連干三杯,說叨擾半年,恩情不忘?;韬Uf,阿哥,嘎客氣啊,不像自己人了。兩個小人依依不舍,尤其榮生,哭出烏拉。蘇蘭蘭摸摸他的頭,笑道,哭點啥?近來西,老方便的。

        阿六在路邊舊貨攤上淘了一只竹臺版、一張單人床,以及馬桶板箱火油爐子瓶勺罐等。七八平米的亭子間,幾無隙地。照規(guī)矩,住亭子間的人家是沒有資格占用公共空間的,何況灶披間、客堂間都租出去了。因此,石庫門里的十幾家人家洗衣燒飯、用餐納涼,都被移到了室外,弄堂成為名副其實的“公共起居室”。

        “四季衣莊”重新開張。后門口,貼墻橫一根長竹竿,五彩絲線粘在上面,算是廣告。竹竿上方依舊是那副對聯(lián):“激情剪錦裁綢,巧藝飛針走線”,阿六專門請人寫的。當(dāng)然,他先是撒了一圈糖果,算是個鄰居打個招呼,否則,這根竹竿是橫不起來的。

        不多一歇,生意來了。大都是改舊衣服,沒什么油水。不過阿六不擔(dān)心,凡事都有開頭是不是?現(xiàn)在是積聚人氣的時候,哪怕不賺錢也要做的。他關(guān)照盈衣姐弟,不準(zhǔn)哭喪著臉,沖了生意。可是盈衣裝不來,笑不出就是笑不出。

        過日腳,鈔票頂要緊。一分錢三張草紙,一人一張,肥皂有1角7分的,絕不買1角8分的。一張小票在阿六手心里要捏出汗來。他算過了,吃用開銷至少一塊錢一天。葷菜是不進(jìn)門的。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咸魚,反比素菜便宜。花凌海幾次邀他們?nèi)コ燥?,都被阿六婉拒了。嘴巴一刁怎么過日腳?青菜!菠菜!草頭!小販一喊,阿六就丟下手里的生活奔出去。為了一兩分錢大講斤頭,最后還要一點饒頭。

        倒馬桶生煤爐洗衣煮飯自然是盈衣的事。榮生整日無精打采。轉(zhuǎn)頭看窗外,再也沒有了滿窗綠蔭,早上醒來也沒了鳥鳴。父親不讓出去,說是這里沒幾個好人,舞女、鴉片鬼、賭棍,撩是撥非的人特別多。榮生頂嘴,不好還要搬到這里來?阿六沒理他。盈衣悄悄說,你別吵,等爺(父親)出門我放你出去。有一回,阿姐的“情報”不及時,被阿六看見。兩個人緊張得不得了。會不會餓飯?會不會打他們一頓?出乎意料,阿六竟然沒一句責(zé)罵。自此,榮生就大模大樣在弄堂里嬉戲了。

        阿六和榮生睡床,盈衣打地鋪。為了省電火,九點熄燈。可是人家不管你熄燈不熄燈睡覺不睡覺?!芭?!”“白板!”“哈哈哈……”各種各樣的聲音鑿壁而來。

        亭子間朝北,采光不好,“熱天熱煞,冷天冷煞”。尤其熱天,癟虱從隔板里鉆出來,臂膊大腿亂咬一氣。盈衣好不容易睡著了,又開始做噩夢。榮生也一樣。常常是,盈衣自己淚水未干,又去擦弟弟的。奇怪的是,父親的臉上不見悲傷,不見愁怨,仿佛不留一點記憶。

        這天早晨,花之蝶來了。當(dāng)時,盈衣站在弄口的“過街樓”下排隊倒馬桶呢,看見堂兄,十分尷尬?;ㄖ麩崆榈卣泻粲?,要不要我陪你?盈衣急了,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之蝶邊笑邊往里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

        放暑假了?阿六說。他正在翻(新)一件舊袍子。

        是啊,來看看你們。之蝶隨口應(yīng)道。眼睛盯著剛進(jìn)門的盈衣。

        盈衣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整理桌子,就是不去看他。

        三個人似乎都沒有話說。

        花之蝶有些發(fā)窘,白皙的臉也有些紅了。

        榮生呢?他似乎找到了最恰當(dāng)?shù)脑挕?/p>

        大概在弄堂里白相吧。阿六抬起頭來看看盈衣。

        盈衣忙說,我去叫他。

        不要了。之蝶說,我是路過,想去舊書攤淘點書……盈衣,你去不去?

        盈衣一嚇,手里的抹布掉到了地上。

        阿六說,淘什么舊書啊,買新的么。

        之蝶說,伯伯你不曉得,舊書攤有好東西的。

        阿六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盈衣,你去不去?之蝶提高了聲音。

        盈衣眼睛瞟向父親。

        去吧,去吧!阿六沒有抬頭。

        你為什么說那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花之蝶側(cè)著頭,看著盈衣。盈衣眼睛躲了一下,臉紅道,不怕熏了你這少爺???啊呀,花之蝶故作大驚小怪,你以為我是那種新式少爺?。坑潞吡艘宦?,少爺還有什么新式舊式的。之蝶搶了一步,攔在盈衣面前。盈衣只好站住。你做啥?我告訴你,新式少爺就是整日沒精打采,泡舞女,混跑狗場的。我是那樣的人嗎?盈衣朝之蝶看看,青衣長袍,白面皮,一副斯文樣子,倒還真是舊式。

        你怎么不穿西裝?

        不喜歡。之蝶搖搖頭,說,你聽說過嗎?有一首竹枝詞蠻好白相的:洋帽洋衣洋式鞋,短胡兩撇口邊開,平生第一傷心事,碧眼生成學(xué)不來。

        盈衣笑道,有文化的人真是刁鉆促狹。之蝶說,不要瞎講,鄙人也是有文化的。說著,裝模作樣疊起了肚子。盈衣大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不過一年時間,花之蝶就超過盈衣半個頭了,嘴唇上的胡子已經(jīng)蠻像樣了。才十八歲啊,再長下去怎么了得!盈衣笑自己:怎么會一直長一直長呢?又不是樹咯。

        難得盈衣活潑,之蝶很高興,嘰嘰咕咕說著學(xué)堂上的事情。盈衣一會兒笑一會兒惱,一會兒愁一會兒怨。學(xué)堂啊學(xué)堂,這么好玩又這么混亂。之蝶說怎么不是,很多富家子弟書不好好念,就知道賭博睡女人,還有吃白粉的呢!盈衣啐道,難聽死了,什么睡女人。之蝶說,你比我還舊!我怎么舊了?盈衣愕然。哦,錯了,是閉塞。不過,有的地方閉塞的好,有的地方應(yīng)該開放——不然,你怎么知道這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啊。盈衣黯然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太知道這個世界了。之蝶一個沖動,拉住盈衣的手。他了解她的心。一個失去親人、失去家園的人,心里的黑暗和傷痛釋放是多么難。盈衣掙了掙,他握得更緊了,別動,我告訴你一件秘密的事。你放手,放了手說啊。盈衣臉紅了。之蝶放開盈衣,雙手圈成一個“喇叭”,湊到盈衣耳邊說,我們有個老師大概是共產(chǎn)黨——盈衣莫名其妙,什么共產(chǎn)黨?什么叫共產(chǎn)黨?我說不清楚,反正他一說話我就激動,就有力氣。盈衣揉了揉發(fā)癢的耳朵,哧哧地笑,他的話是鴉片啊?之蝶遺憾地說,你不懂。

        他們越說越親熱,但是,之蝶試圖再拉盈衣手時盈衣不高興了。她說,阿哥,我們雖然是親戚,也是不可以的——在路上像什么樣子,別人看到要誤會的——

        之蝶說,我不怕?,F(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

        什么時代?盈衣說。

        就是,就是……之蝶也說不清楚,岔開說,你看,這里熱鬧吧?

        吃食店、游戲場、電影院,沒有一家不人頭濟(jì)濟(jì)。盈衣道,有錢人真多。

        之蝶說,那是末日鏡像。

        什么末日鏡像?

        他們看穿了。不曉得哪天早上東洋鬼子就開進(jìn)來了,撲通一個炸彈都完結(jié)。死人是對活人最好的教育。

        盈衣不語。一邊是戲院客滿明日請早,一邊是收容所額滿停收。人啊,為什么這么不同?

        街上熱鬧,墻上也熱鬧,紅紅綠綠的抗日標(biāo)語。招牌橫街而立,無軌電車無聲無息地從身邊飛過。盈衣說,開得真快啊。之蝶說,無軌電車你乘沒乘過?盈衣?lián)u搖頭。我?guī)愕椒ㄗ饨缛?!盈衣說不去舊書攤啦?下次,下次吧。

        法租界是個幽雅的地方,長長的園垣,漫天的綠蔭。盈衣走在路上,仿佛浮云飄風(fēng),有點恍惚。忽然想,時間是屬于肚子的,干活才有飯吃。這么游蕩在路上,簡直是浪費,太奢靡了。

        隱隱傳來鋼琴聲。之蝶似乎有些生氣,自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不去救亡倒有心情彈琴。真是的!盈衣問,什么叫匹夫有責(zé)?老匹夫不是罵人的話嗎?之蝶疑惑地看著她,突然爆笑,啊呀,啊呀,匹夫有責(zé)就是人人有責(zé)的意思啊。人人有責(zé)就人人有責(zé),什么匹夫不匹夫的。盈衣翻了個白眼。之蝶撓撓頭,不知怎么作答,一個人又嗤嗤地笑。

        迎面來了一個女學(xué)生,又高又瘦,身板比盈衣單薄多了。月白色的短袖竹布褂,齊膝的印度綢黑裙子,長統(tǒng)麻紗襪子,一雙很干凈的籃球鞋。短發(fā)斜分,少的一邊撩在耳朵后,多的一邊半垂在鬢邊。她右手里提著一捆書,因為重,肩膀也斜了。

        顧國楨!盈衣?lián)淞诉^去。

        女孩嘴巴張大,一個啊字沒出口,抱住盈衣又笑又跳。

        花之蝶撿起散了一地的書,一本本看。

        顧國楨唧唧呱呱一陣激動,才想起花之蝶。

        這是誰啊?顧國楨的嗓子有點沙啞。

        顧國楨長大了,樣子沒變,依舊是高額頭,黃眼珠,薄薄的單眼皮。因為瘦,眼睛更大了,癟嘴也闊了些。

        我堂兄。盈衣指了指花之蝶。

        哦,幸會!顧國楨大大咧咧地說。

        花之蝶拘謹(jǐn)?shù)攸c點頭,你好。

        盈衣說,你怎么把辮子剪了?顧國楨告訴盈衣,她報名參加了“上海國民救亡團(tuán)”,宣傳抗日、救濟(jì)難民。不過,現(xiàn)在不能公開活動了,租界的日本勢力還是蠻強大的。前些天還在愚園路一帶抓人呢,別著手槍,帶著警犬。這些書是募集到的,送到難民所去。顧國楨拎起重新扎好的書,對花之蝶笑了笑。

        難民還看書?盈衣不太相信。

        顧國楨說,我告訴你……顧國楨湊到盈衣耳朵邊,悄悄說了句什么。盈衣啊的一聲,真的?顧國楨用力點點頭,騙你是這個!她右手作出烏龜爬動的手勢。盈衣啐了她一口,真粗野……喂,你讀幾年級了?顧國楨不屑道,還幾年級……人家要上大學(xué)了。盈衣羨慕地說,還是你有福氣……你有黃老師和張老師的消息嗎?

        顧國楨搖搖頭。戰(zhàn)前倒是見過一面,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張老師改業(yè)了。一個月的薪水不過十幾二十元。還不及包車夫呢——車夫穿五個銅板一雙的草鞋,老師總不能和他們一樣吧?一雙皮鞋就要五六塊。黃老師抱怨薪金微薄,難以維持生計,得罪了上邊,被辭退了。我去過她家。漆黑逼仄的過道里,堆滿了雜物,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油煙味,經(jīng)年不通氣的感覺。房子在三樓,廚房在過道上,坐在馬桶上一伸脖子就會撞到廁所門,墻上是斑駁的霉雨痕跡。真作孽!

        盈衣忽然說,你家很有錢嗎?

        顧國楨歪著頭端詳看盈衣,呀,你變得膽大了??!說話直來直去的。反正,不是土財主。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之蝶也笑了。顧國楨說,堂兄在哪里念書呢?之蝶說了。盈衣說,你們都是,都是……顧國楨搶道:知識分子!盈衣說,我不知道什么分子,反正我不是。

        哎,百無一用是書生,堂兄,哦?顧國楨說。之蝶又笑。顧國楨轉(zhuǎn)向花盈衣,先走了,改天來找你。盈衣要過紙筆,抄了地址給她。

        4

        馬路上,男士穿西裝的越來越多。霞飛路、南京路、四川路、大新街,西裝公司林立,兒童也傾向歐化,現(xiàn)成童裝,每套一到三四元。穿著長袍馬褂的“小老頭子”、 短襖旗袍的“小婦人”日漸稀少。由于中裝的“節(jié)節(jié)敗退”,一年多來,阿六裁縫鋪生意寥落,甚至還不如在老家江灣鎮(zhèn)。阿六不免抱怨,對張家姆媽說,風(fēng)氣變壞了,中國人不著中國衣裳,這種思想真應(yīng)該消消毒。

        張家姆媽比阿六大幾歲,住在前樓。住得起前樓的人家都是有底子的,完全可以到好點的鋪子里去做衣服??蓮埣夷穻屢恢闭疹櫚⒘纳?。她說,金鄉(xiāng)鄰,銀親眷。家里燒了好吃的總要端些來,或者,干脆叫姐弟倆過去吃。平時借個勺呀,討根蔥啊,多有往來。阿六有什么心里話只和她說。這年頭,這上海,找個可靠的人比找鈔票都難。

        為了補貼家用,盈衣白天到跑馬廳路的仁濟(jì)育嬰堂縫紉尿布床單,每天掙一塊錢,夜里幫父親打下手,釘個扣子啊,縫個邊啊。

        裁縫是工匠,里面卻大有講究。蹩腳裁縫做出的“生活”(活計)只是蔽體,是靜態(tài)的,僵死的,而好的裁縫,就像細(xì)心的醫(yī)生,從顧客的身材、長相、年齡,氣質(zhì),性情等,全面診斷。胖的人,腰要寬; 瘦的人,腰要窄。性子急的,年少的,衣服要短,方便行動;文靜的、年齡大些的,衣服要長一些,顯得穩(wěn)重、得體。阿六很努力,一樁生意要拿出十倍的精神,還外帶普及知識:老年人不應(yīng)花色艷麗啦、皮膚黑的要穿深色衣服啦,等等。

        小店生意全靠口碑,直到1940年秋,阿六的衣柜才豐滿起來:毛葛、錦地縐、杭緞、洗呢、絲光布、斜紋布、陰丹士林布,“愛國布”( 土布,產(chǎn)自河北省高陽縣),層層疊疊。幸虧如此,而此時的米價已經(jīng)從四十多塊升到了六十多塊。

        衣莊生意興隆,蘇蘭蘭功不可沒。她的衣裳,除了皮草,幾乎是阿六包的。有時還薦人來。薦來的,必是“高檔人家”,嗶嘰、華達(dá)呢,都是舶來外貨。阿六做這些生活分外當(dāng)心——賠不起啊。蘇蘭蘭來的時候,花之蝶也跟著來,來一趟,帶一本小人書,榮生跳起來就搶,常常是,盈衣還沒看,書就到了弄堂里那班“小猢猻”手里去了。盈衣又恨又急,囑咐花之蝶不要再帶來了,白白糟蹋。

        阿六忙昏頭,盈衣呢,也不讓去育嬰堂縫紉尿布了。

        辭工的這天,是花之蝶陪了去的。

        盈衣懶洋洋的,滿臉的不高興?;ㄖ咴谒磉叄膊徽f話。他理解她。本來,可以借上工出去散散心,如今就像一棵樹,一步動不得。阿六伯伯又是不茍言笑的人,悶都悶死了。

        租界的春色是圈在鐵絲網(wǎng)里的,有點局促有點寒酸, 一路上沒見什么桃枝柳葉。只有行人的衣著告訴人們春天來了。

        之蝶忽然說,往年這個時候我們?nèi)叶家ヌK杭的。盈衣不響,忽然覺得自己和他根本就是兩類人:窮人和富人。于是更加沒精神了,走了半天也不言語。之蝶建議去坐24路無軌電車。這條三八年開辟的線路橫貫英法租,一路看過去,也蠻好白相的。盈衣說不了,我想到蘇州河邊看看。之蝶想,最好不要去,省得觸景生情。就說,算了,回去吧。盈衣說,要回你回。之蝶作聲不得,只好跟了去。

        蘇州河帆檣連牽,堆滿了稻草、柴稈的貨船來來往往,仿佛“西線無戰(zhàn)事”,可河邊鐵絲網(wǎng),荷槍實彈的友邦商團(tuán)士兵,河水中冒出的隱隱血腥氣,分明告訴人們:世界不太平。

        盈衣的臉貼在冰冷的鐵絲網(wǎng)上,一動不動地站著。

        對岸,一望無際的焦土。

        那個家,她永遠(yuǎn)回不去了。

        新聞報、老申報、大美報、文匯報……報紙要伐?一只小手碰了碰盈衣的手臂。

        ……

        局勢太平了,手里也有了錢,阿六打算讓兒子繼續(xù)學(xué)業(yè)。想起讀書,阿六想起了王子琦,他可是打了包票的——只要榮生拿到文憑,擔(dān)保他進(jìn)新新、永安!如今,他蹤跡全無,承諾也就泡湯了。但讀書總是對的。

        “八一三”事變后,除了租界原有的,南市、閘北,以及江浙各地的學(xué)校都搬到租界來了,一條弄堂數(shù)校并存是常有的事。下面是舞廳,上面是學(xué)校,也是常有的事。聽著“嘣嚓嚓”,怎么讀得進(jìn)書?阿六對著張家姆媽直搖頭。

        張家姆媽說,聽講學(xué)費又漲了。不過,勿讀也勿來事,十三歲的男小人放在弄堂里總歸不是事體。一日到夜?jié)L鐵環(huán)、打彈子、抽賤骨頭、拉叉鈴、摜結(jié)子?;膹U脫了。

        阿六說,是呀,是呀?;膹U勿要去講伊,還要學(xué)壞。張家姆媽講,是啊,此地啥等樣人沒有啊,拉皮條的、鴉片鬼、流氓、舞女……有好地方我是要搬走的。

        張家姆媽和阿六一拍抿縫,這主意就定了。

        盈衣望著弟弟背著新書包一跳一跳的背影,胸口悶住了,張大嘴巴吸氣,又怕別人注意她,因此背轉(zhuǎn)身,假裝看弄口釘著的洋鉛皮牌子。

        5

        阿六想登報找老周回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登,報館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這倒不是問題,鼻子底下就是路??墒堑陌婷嫖恢媚??鈔票多少呢?這里頭就有講究了。阿六靈機(jī)一動,想起堂弟花凌海有個朋友在報館,一個姓錢的瘦子。

        錢記者很客氣地接待了他。他說啊呀,這個事體太好辦了。何必登報呢,我手里的親友就有很多,你“條斧”(條件)開出來就是。阿六倒是被他弄尷尬了,說什么好呢?拒絕,人面對肉面的,說不出口;答應(yīng)呢,更是不能。老周是多年的老搭檔了,情同親兄弟。找?guī)褪质且唬魡舅攀亲钪匾?。自從分手到現(xiàn)在,一點音訊也沒有。是啊,自己到處流浪,即使他還活著,這音訊又怎么通?唯一辦法就是廣而告之。即便如此,希望也是渺茫。想到老周生死未卜,阿六異常難過。但是他決計不會哭。自從盈庭母女死后他已經(jīng)不會哭了。錢記者見阿六不作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問阿六,那么,以兄之見,你要登幾天,支付的工薪是多少?“社會服務(wù)版”做廣告是不要錢的。阿六說,不要錢不好意思的,就一天吧,要熟練工,薪金么……月薪18塊!他想,老周看了他的名字自會找來。薪金是表面文章?,F(xiàn)在的米價每石要三十元左右,煤球一擔(dān)三元六角,生油一斤六角多,菜蔬每斤八九分,電費也漲了百分之六十。十八塊,連肚子都填不飽,如此克扣,就是要逼退一些人。

        錢記者陪著阿六辦手續(xù),彼此問問近況,自然就說到花凌海。錢說,現(xiàn)在不大去了,他老兄日子也不好過啊。阿六不愿背后議論堂弟,敷衍幾句就告辭了。

        半個月過去了,不見老周回應(yīng)。阿六想,是不是沒看到呢?要不要再登一次呢?正躊躇,來了兩個“阿鄉(xiāng)”,聲稱是阿六的故人,前來應(yīng)聘。

        的確有點面熟。但是阿六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疑惑而警惕地說,那(念第二聲,你們)是?

        阿拉來過江灣鎮(zhèn)的,記得伐?儂姓花,姓老特別的,報紙一登,我就曉得是儂了。那個白面皮,細(xì)長眼睛,有著鮮紅嘴唇的小伙子笑嘻嘻說。

        這兩句昆山味的上海話提醒了阿六。他們是王子琦的伙計,六年前,也就是民國廿三年的夏天,他們來幫過忙。說話的這個叫水生,另一個叫土生,好像是親兄弟。

        終于有王子琦的消息了!阿六有點激動,急切地問,王子琦呢?

        水生說,王老板不做了。

        不做了?阿六大惑不解。

        水生賊脫嘻嘻地說,和明星好上了,沒心思開店了。

        盈衣白了水生一眼。不知為什么,她有點討厭這個人。她對他們所說的也不感興趣,悄悄走開了。

        瞎講!阿六說,怎么可能呢?這么好的店面,而且生意不錯。

        說到生意,阿六遲疑了一下。他還真不了解呢。

        一直不做聲的土根說,是真的。

        阿六看看他,心里倒有幾分信了。這個人看起來很忠厚,黑紅的臉龐,胖墩墩的,有點羞澀。記得他不大愛說話,一說話就結(jié)巴還愛臉紅。

        那么,人呢?你們有他的地址嗎?

        兩個人都搖搖頭。

        阿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留下吧。

        人是留下了,可是住哪兒呢?小小亭子間,像一方硯池,人都幾乎無法“流動”。再找地方吧,就算有也租不起啊。亭子間漲到了三十元,前樓七十元,三層閣二十元,曬臺釘個板房,也租十五元。

        正走投無路,機(jī)緣來了!

        “螺螄殼里做道場”是描寫上海住房局促的經(jīng)典。住房是固定的,沒法子想,公共部位就成為房客爭斗的目標(biāo)。今天張家在過道上放一只破椅子,明天李家就會在旁邊放上一只壞桌子。

        灶披間的三輪車夫是個山東莽漢,不會暗斗智取,竟然用明晃晃的菜刀砍傷了舞女張小姐。偏巧她的相好是巡捕房的小頭目,結(jié)果可想而知。

        旁人不怪張小姐強橫,卻怪山東人不識相——上海是個惡勢力的世界呀,拎不清!

        在張家姆媽的斡旋下,阿六順利頂租。

        亭子間在灶披間的上面,阿六戲言,我也有一樓一底了。張家姆媽說,蠻好,蠻好。她幫著阿六把竹臺板搬下來,又送了兩張凳子,說是添喜。

        九月底了,太陽還發(fā)著狠勁,像打架斗毆的流氓。灶披間雖有窗子,但窗外是窄弄高墻,擋住了光線,也擋住了風(fēng)。悶且不說,可暗不行啊,看不見穿針引線呢。因此,大白天也只好開燈。那電燈泡呀,簡直就是助紂為虐。

        盈衣穿著白底粉紅圓圈的圓領(lǐng)衫,底下是條綢布黑裙,頭發(fā)梳成辮子,盤在頭頂,像一朵烏云。頭頸里亮晶晶的,全是汗。她的手比她母親的大,也有力,手掌厚厚的,不像是裁縫家的女兒倒像是粗做丫頭。現(xiàn)在,她正坐在案板的一頭,專心致志裁剪一塊小布料。這是一件長袖旗袍的“下腳料”,淺藍(lán)色的杭緞。緞條像一條美麗、亮閃閃的小溪,在盈衣的指間穿過。

        紐襻(扣)是中裝最吃功夫的。不管什么紐,最難的是“頭”, 叫作“葡萄結(jié)”。葡萄結(jié)有固定的打法,松了緊了扁了長了都不行,要圓圓的飽滿的,個個大小一樣。紐襻中,長腳紐最簡單,葡萄結(jié)后留出的一段便是“腳”,將“雙腳”并直了訂上衣襟,尾稍往里一折即可。盤花扣就有點復(fù)雜了,好幾十種呢,講究什么季節(jié)的衣服配什么花。比如秋天,就有菊花扣等。做紐襻的頭道工序就是將材料,尤其是絲綢(比較滑)上漿后,剪成0.9厘米寬的斜條。

        布條剪好了。盈衣數(shù)了數(shù),拎出一條,一頭用縫衣針釘在臺板上,繃直了,將兩面的毛邊折進(jìn)去,邊折邊縫。布條就成了“棍子”。

        臺板的另一頭,水根在縫一件衣服的下擺,邊縫邊對正在熨衣服的土根說話,他把聲音壓得很低,還不時乜一眼盈衣,似乎在提防她偷聽。盈衣不知道他們在議論誰,臉上有些發(fā)僵。不過,說是議論也不準(zhǔn)確,只有水根一個人在說,土根不怎么搭話。

        花之蝶來了,就像一陣清風(fēng)吹走了盈衣的煩悶,她趕緊站起來,歡快地說,你放學(xué)了?之蝶一笑,說,我無所謂啊,大學(xué)嘛,沒中學(xué)管得死。盈衣望望那兩個人,對堂兄說,我們上樓去吧。

        才避開他們的視線,之蝶就問,這兩個人是誰啊?

        盈衣說,新招來的伙計。忽然想起周伯伯,心里一陣疼。

        之蝶見盈衣落寞的樣子,提議說,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伯父呢?盈衣說,送做好的衣服去了。那我留個條。說著,花之蝶取出自來水筆,撕下一張過期的日歷,在背后刷刷幾行。盈衣遲疑地說,還有活沒干好呢,他要罵我的。不會。之蝶笑著說,總要給我面子的吧。盈衣笑了,說,好。忽然,轟隆隆一聲響,像是地震。之蝶嚇一跳,什么聲音?盈衣聳聳肩,樓上的曬臺租出去了,有人跺腳。男小人都皮得不得了,你看榮生。之蝶笑了,我不皮。盈衣也笑了。

        辣斐德路上的舊書攤,足以和四馬路、卡德路匹敵,天文地理,包羅萬象,其中教科書最多,價格也相對貴些,但比之新書要便宜五到八成。因此,這里是窮學(xué)生集中的地方。此外,還有大量重印或復(fù)印的舊書舊畫報、連環(huán)圖畫等。

        盈衣的眼睛“直奔”小人書攤。那里琳瑯滿目。她從粗糙的木頭書架上取下《玉蜻蜓》第一冊——整整一排呢。精美的畫面,動人的神態(tài),引人的故事……盈衣快速翻看,翻幾頁,食指在下嘴唇上點一下,翻幾頁,點一下,老板一把搶過來,粗暴地說,不買不要看!你看,被你弄齷齪了。邊用手擦,邊沖她翻白眼。盈衣漲紅了臉,她想說,被我弄齷齪?你是舊書啊,難道不臟?還沒說呢,盈衣干嘔起來……天曉得嘴巴里吃了多少齷齪物事,也許有蒼蠅屎呢。

        平了喘,盈衣又想,一本原價三四塊的書,這里只要幾角錢。實在太誘人了??伤龥]法買下來,再便宜也沒法買——她的手里從來沒有錢,沒有習(xí)慣也沒有欲望。

        可是,她真的想要那套書……

        盈衣依依不舍地離開書攤,這才發(fā)現(xiàn),花之蝶不見了。他沒在自己身邊。跑馬似的,幾個圈子兜下來,根本沒有他的影子。哪兒去了呢?盈衣心里焦急,茫然四顧。

        兩個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盈衣差點叫出聲來。他們?之蝶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嗎?怎么跑到馬路對面去了,阿爸怎么過來了呢?之蝶去叫的?不可能啊,他叫他做什么?再說,不過一歇歇工夫,也來不及啊。真是見鬼了!盈衣不知道是躲開好還是迎上去好。腳好像插進(jìn)了地心,拔不出來。

        一眨眼的工夫,兩人已經(jīng)到了跟前。阿六黑著臉,兇狠地瞪著盈衣。之蝶在邊上解釋,是我硬拉她出來的。他的臉因為焦急而變得痛苦不堪??磥?,他一直在解釋——他一定是看見父親迎過去的。盈衣垂下頭,不敢說話。

        阿六鼻子里沖出一口氣,淡淡地對之蝶點點頭,對女兒說,盈衣,榮生的書被人搶了,我在這里淘淘看,你回去吧,以后不要跟別人亂跑。

        花之蝶尷尬至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陪盈衣回去,如果一起走,伯父會不會不高興——明顯的,他不愿意自己和盈衣接近,他都把他說成了別人,但是她一個人走會不會迷路呢?而他又怎么能待在這里呢?倘若自己不管,盈衣一定更加難過,她已經(jīng)很依賴他了。之蝶猶豫片刻,眼睛看著地上說,我先送你回去吧。此時,阿六扔下他們,自顧自往書攤?cè)チ恕?/p>

        一路上,盈衣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說。之蝶不斷安慰她,說不要緊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

        隔了幾天,之蝶托人捎來一支博士筆廠生產(chǎn)的自來水筆和一只時尚的木柄花布包。來人說,筆是給弟弟的,包是給妹妹的。

        盈衣打開包。一套嶄新的《玉蜻蜓》!盈衣急速地翻遍每一頁……沒有字條,什么也沒有。她呆在那里。他不來了,也許他永遠(yuǎn)不來了。

        房間里越來越暗。

        盈衣,落雨啦——快點收衣裳!阿六在喊

        落雨啦——,落雨啦——

        弄堂里充斥了女人的喊聲,或蒼老或清脆。

        6

        有了兩個徒弟,阿六就有空“東張西望”摸摸行情了。一個劉姓女客說,有個姓肖的師傅,手上功夫不比你差。不過,我是做不起的。待要細(xì)問,女人說有事急匆匆走了。這日突然想起,阿六便買了一盒西點上門拜訪。打聽下來,吃驚不?。盒招さ牡刂肪尤缓屯踝隅囊皇揭粯樱?/p>

        阿六決定跑一趟。

        店面沒縮沒減,仍舊是兩開間??衫锩嫒兞?,仿佛店主和王子琦有仇,把“過去”抹了個一干二凈。原先進(jìn)門是一只大柜子,就像綢布店里賣零頭布、開片短褲那種玻璃柜,里面放了衣服圖樣和面料,靠邊是一些成衣,供人挑選。不論何時進(jìn)來都是熱熱鬧鬧的,擠滿了人。如今空空蕩蕩的,連張椅子也沒有。水晶吊燈,打蠟地板,兩側(cè)墻上則是整面的鏡子,明晃晃、亮閃閃,進(jìn)門全是影子,舉手投足,就像群魔亂舞,說不出的恐怖。

        面朝大門,是一排金黃色落地玻璃窗。阿六上前一推,卻是紋絲不動。仔細(xì)一看,原來窗與窗用鉸鏈連在了一起。搞什么名堂!阿六疑心自己走錯了,又退出來看看,可店招明明是“肖記成衣”啊。身邊的路人潮水般過去——沒人駐足留意這間古怪的鋪子。

        好奇心引得阿六重又進(jìn)去,才見長窗左首有扇絳紅色的小門,古色古香的,樣子有點像蘇州古典園林里的腰門。阿六小心翼翼推開——一條十來米長的回廊,左首是一排小門,右首是院子。

        不知小門里是什么所在。阿六稍微一想,明白了。外面的廳沒原來進(jìn)深了——隔成了小間。應(yīng)該是試衣間吧。人們從作坊里取了衣服就可直接進(jìn)試衣間了,就像演員的化妝間。

        這種做派像是私人會所,和阿六薄利多銷的思路不一樣了。

        院子沒變,仍是工場。工場靠了院墻,三面落空,頂上是油氈,防雨雪的,但是大風(fēng)一來,這衣料布條線頭線腦還不飛了?阿六有些想不通。不過,他的灶披間也實在太悶了,敞開也有敞開的好。

        有幾個工人在干活,有的在熨衣服,有的在踩縫紉機(jī),有的在掛晾衣服,沒人理阿六。阿六輕聲問一個中年男人,啥人是老板?

        不在!那人生硬地說。

        阿六想,不曉是老板拖欠了薪水還是自家屋里出了事,這般不順。

        一個矮墩墩的中年女人從回廊走過來,似乎聽見有人叫她。

        啥人尋我?明擺著只有一個陌生人。因此她面朝了阿六,說,你找我?

        阿六驚異地問,你,你……姓肖?

        是啊。女人疑惑地看著阿六,你怎么知道?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阿六很突兀地問。

        你是王子琦的什么人?女人警惕地反問。

        四目相接,發(fā)出鏗鏘的聲音。就像兩把利劍撞擊。

        王子琦的大老婆!阿六眼睛一亮,連忙說,嫂子,我是花阿六啊,你忘了?

        女人一呆,似乎想起來丈夫有這么一個朋友,頓時精神十足——確切地說是怒氣十足,叉了腰說,來得正好!這個殺千刀,我正要尋他……他在哪里?

        阿六大驚失色,怎么回事?

        我,我也好久沒見他了,還是打仗前……他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我恨死他了!這個翹辮子!

        女人一五一十地告訴阿六。有個電影明星常來做衣服,他就去勾搭人家。你說,什么人不好勾搭,去勾搭這種人?上海灘上,哪個電影明星是吃素的?吃生活還是小事體,丟進(jìn)黃浦江,死也白死!

        后來呢?阿六問。

        我去求啊。

        哦。原來如此!阿六恍然大悟。一定是女人幫他擺平了,作為報答,他把鋪子給了她……她又不會做衣服,要鋪子做什么?轉(zhuǎn)而又想,她不會做,工人會啊??纯催@鋪子的變化,背后有人呢!說不定是他們設(shè)的套!阿六毛骨悚然。

        你說這個殺千刀,是不是找死?女人氣哼哼地說,事體剛過去,他又跑掉了。

        阿六不吱聲。不管事情真假,這家人算是散了。王子琦三個老婆呢,不知另外兩個什么下場。幸好她們都沒有小囡。真是作了老孽。阿六忽然想到斷子絕孫這個詞。

        女人抽出一根煙遞給阿六,阿六搖搖頭。女人自己BYf6Y/vn2pSxuPDps+Aeiw==銜了,點上火,猛吸一口說,你有他的消息告訴我啊。

        阿六嘴上應(yīng)承,心里卻想,就算有消息我也不會告訴你的。什么姓肖的師傅衣服做的好。瞎話三千!

        出來的時候,阿六照了照墻上的鏡子——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堅硬而多皺,雜亂的眉毛鋼針?biāo)频男贝坛鰜怼?/p>

        街上亂哄哄的。一點不比逃難的人少。只是,胭脂香粉,糖炒板栗的香味,綿酥入骨的女聲《夜來香》,提醒人們,這是蘇州河南,是租界,是全國僅有的都市。

        阿六無心“流行風(fēng)”,昏沉沉登上無軌電車。

        車子里人很多,阿六扶著椅背,望著窗外出神。錯綜復(fù)雜的電線把亮白色的天空切得七零八落的。

        電車在十字路口拐了一個彎,慢下來。阿六的胳膊被碰了一下——座位上的人站起來了,準(zhǔn)備下車。阿六剛想要坐下去,一個小姑娘動作更快。蘇滬一帶稱之為“尖屁股”,尖著,搶先的意思。當(dāng)她把過道里的雙腳搬進(jìn)來的時候,還得意地沖阿六笑了笑。

        忽然,小姑娘的笑容凝結(jié)了。她盯著他看。

        看什么看!噶沒禮貌。阿六別過面孔。

        過了會兒,阿六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她還在朝他看。于是他也看她……

        阿六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疑心自己在做夢:這小姑娘像極了自己的小女兒花盈庭。鮮嫩的臉龐,水靈的眼睛,白皮膚……就連睫毛也一樣,又長又密。

        你是不是叫花阿六?小姑娘端詳半天,突然問。

        阿六依舊傻在那里。

        你到底是不是?。颗⒉荒蜔┝?。

        我,我是啊……你……你是?阿六六神無主地看著她,惶惑地說。

        我叫平燕燕。女孩淡淡地說。

        燕燕?你是燕燕?阿六的喉嚨哽住了,一把捉住女孩的手,顫聲問,你爺呢?!你弟弟呢?!

        女孩看看周圍,不自然地笑笑,甩脫了阿六的手,突然站了起來。我要下車了,爺叔再會。說完,倉皇地往門邊擠過去,就像小魚鉆進(jìn)石縫。阿六手快,一把捉住她的細(xì)胳臂。

        我怎么能放你走呢!

        爺叔,你弄痛我了!小姑娘叫起來。

        阿六不說話,也不放手。人們竊竊私語,有人說小姑娘碰著壞人了,有人說好像不是,小姑娘是認(rèn)得伊的,伊叫以爺叔。

        車門一開,阿六就拖著平燕燕下來了。

        阿六放開手,有點生氣,跑啥跑,爺叔又不是外頭人。你怎么一個人乘車子呢,碰著壞人怎么辦?那(你)爺呢?小弟呢?

        平燕燕一揚臉,死了!

        阿六目光灼灼,你說什么?!

        死——了!小姑娘惡狠狠地說。

        阿六眼圈紅了,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怎么表達(dá)自己的感情??蓱z的小姑娘!可是終究不死心,稍一停頓就繼續(xù)追問,你親眼看見的?

        燕燕不耐煩地說,是的是的!她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站成一棵“鳥不宿”。

        跟我回家吧。阿六懇求道。他不知道為什么燕燕對他有敵意。但是他知道從今往后她就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比他們更重要。

        讓我想想。燕燕歪著頭,依舊盯著阿六,小腳不停在地上磨來磨去,仿佛擦黑板。

        一雙紅色的破皮鞋,一件不合身的舊旗袍,下擺撕破了。這小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墒?,她哪來的錢坐電車呢?這些天她又是怎么過的呢?阿六吞下所有的疑問,凄楚地笑了笑,說,你想不想盈衣姐姐?

        燕燕遲疑一下,點點頭。

        阿六伸出手,燕燕慢吞吞走過來。

        ……

        盈衣,盈衣——快點來!

        哎,來了。盈衣放下手里的鑷子,奔出來。她不知道父親怎么了,他叫她的聲音都變了。

        父親牽著一個十來歲小姑娘。

        盈庭?盈衣仿佛嗆了一口水,轉(zhuǎn)不過氣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親眼看義工把她和母親裝進(jìn)棺材抬走的。仔細(xì)看看又不像。她的眉毛比盈庭的更彎,眼睛也更大……

        平燕燕!盈衣心里一陣歡呼,又頹喪地?fù)u了頭。浦東沿江一帶全炸平了,她怎么可能獨活?戰(zhàn)爭,唯一能信的是誰死了而不是誰活著。

        阿六推了盈衣一把,戇大,帶燕燕妹妹去呀。弄弄干凈。

        盈衣渾身一顫,果然是!真的是!她拖著燕燕往閣樓去。

        燕燕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這么小啊,我睡哪兒?

        盈衣說,跟姐姐睡好不好?我們睡地上好不好?

        骨頭痛死了。燕燕嘟起嘴巴。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想和姐姐睡一起的。說著,貼在了盈衣身上。

        盈衣?lián)ё×藛枺阍趺从鲆娢野值模?/p>

        電車上。燕燕垂下了頭,似乎不大高興。

        平伯伯呢?你弟弟呢?盈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心里撲通撲通。

        燕燕重重推開盈衣,趴上窗臺。

        一定是死了或者散了。否則她不會這個反應(yīng)。盈衣兩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想起了燕燕的弟弟,小弟。那雙雪亮的、摳進(jìn)去的、詭異的眼睛。盈衣打了個寒戰(zhàn)。曾經(jīng)比喻他是黑無?!闪斯恚瑫粫碜剿??

        真沒勁,像個監(jiān)牢。燕燕回過頭來說,姐姐,你見過監(jiān)牢嗎?一定很小的,就像這個屋子。

        盈衣從地上爬起來,心里有點不高興,你是沒住過露天……對呀,她這些年怎么過的呢?但是她不敢再問。她不再是從前的燕燕了。盈衣目光黯淡下來。奇怪,阿爸怎么認(rèn)得她呢?又一想,也許是燕燕先認(rèn)出的——她長大了,變了,可阿爸沒變呀。她敲敲自己的頭。

        燕燕說,阿姐你頭痛啊。言語中似有關(guān)切。

        盈衣一陣感動。她想起了在平伯伯家避難時,夾到她碗里的那筷綠豆芽。一只小鳥站在窗臺上,盈衣剛想對它笑笑,可它飛走了。

        直到這時,盈衣才想起來父親關(guān)照的事。

        燕燕,我?guī)湍沣逶?。等著啊,我去弄水。她端了面盆急匆匆下樓。自來水房在弄堂里,開水三分一勺,已經(jīng)灌在熱水瓶里,現(xiàn)成的。

        阿六沒有上來,榮生回來了也沒讓他上去,他想讓姐妹倆單獨待一會兒。女小人和女小人總是多些話的,而且,在平師兄家時,燕燕就和盈衣好。他很想知道平師兄和小弟是怎么死的,這幾年她在哪里,現(xiàn)在又住在什么地方,接觸過什么人,以什么為生。

        見盈衣下樓,阿六迎上去問,她說什么了嗎?你平伯伯和小弟怎么樣了?盈衣?lián)u搖頭。阿六剛想責(zé)備盈衣,繼而又想,還是別急,逼急了她跑了怎么辦?

        盈衣從床底下拖出一只很大的圓形舊浴盆,將面盆里的水倒進(jìn)去。跑了好幾次,浴盆里的水才過半。

        盈衣試了試水溫,說,要不要姐姐幫你?

        不要!

        噢。盈衣答應(yīng)一聲,又把全部衣服抱在床上,有她自己的,也有用母親的舊衣服改的,還有兩件是小嬸嬸送她的。

        盈衣說,喜歡哪件穿哪件啊,勿客氣。洗快點,天冷了。

        燕燕說,曉得了,你走吧,不,你回來,守住門!

        口氣是命令的,強橫的。盈衣一呆,不快地皺起了眉頭。但是她無法生她的氣。便說,好的。你好了叫我啊,我來把水倒掉。

        數(shù)月來,燕燕始終沒有和阿六一家親近。陌生、遙遠(yuǎn)、沉默、安靜。盈衣很想疼這個妹妹的??伤譄o策。

        這日夜里,迷迷糊糊中,盈衣聽見有人啜泣,似乎就在耳邊。盈衣伸手過去一摸,燕燕臉上濕漉漉的。盈衣一下子醒了,輕輕呼喚,燕燕?燕燕?平燕燕一下子翻過身來,緊緊摟住盈衣,姐姐,嗚嗚嗚,姐姐,我想阿爸,我想弟弟……,盈衣眼睛一紅,哽咽道,姐姐也想媽媽,想妹妹。你還記得她們嗎?我的妹妹叫盈庭。她們呢?死了,死在難民所了。乖,不哭啊,姐姐也不哭……

        盈衣說不哭,眼淚早已下來了。

        阿六驚醒了。他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你和榮生同年,十四了吧?嗯。盈衣想,十四,十四,我就是十四歲來月經(jīng)的。她想問燕燕有沒有那個,從今往后,她是姐姐也是她的媽媽。但她問不出口。小姑娘怕難為情的,別一問,剛打破的冰又結(jié)上了。

        盈衣幫燕燕擦干眼淚,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燕燕不怕啊,燕燕有姐姐呢。睡吧。

        燕燕嗯了一聲,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鼻息平穩(wěn)。盈衣卻再也睡不著,翻過來,翻過去,早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睡在了床底下。

        三個小人中,只有老三盈庭長得像阿六,阿六是極其疼愛的。她的夭折阿六很傷心。而燕燕的到來,就像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是老天爺對他的補償。因此,有什么好小菜總是先讓燕燕,衣著也是三個小人中最光鮮的。

        榮生不高興了,老是沖燕燕翻眼睛。他不敢對父親發(fā)火,沖著盈衣嚷,憑什么好東西都給她?她又不是我們家人!

        榮生,不許瞎說!盈衣捂住弟弟的嘴。

        榮生一把扯掉姐姐的手,我偏要叫!你不喜歡我了!臭阿姐!

        瞎說!瞎說!盈衣跺腳道,你懂不懂啊,妹妹沒親人了,這是她的家,你是,你是……盈衣想說你是她未來的男人,可終究咽下了。將來,誰知道呢!

        燕燕還是一副執(zhí)拗的、毫不在乎的樣子,晃進(jìn)晃出眼里根本沒人,即使盈衣親近也是冷臉相對,更別說做家務(wù)或者到裁縫鋪幫忙了。盈衣不知道自己哪兒出了問題招她討厭,心里很是煩悶。老周伯伯在的時候,她還可以跟他說說,如今跟誰說去!她想到了顧國楨。這個死人,不曉得死在哪里!盈衣恨道。

        榮生趴在床上做功課,聽見阿姐自語,回頭問,你說啥人?啥人死在哪里?做你的功課吧!沒跟你說話。盈衣沒好氣地說。榮生嘟著嘴小聲道,我又沒惹你咯。

        說曹操,曹操到。

        穿著黑色旗袍、灰色呢大衣的顧國楨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偷襲珍珠港。

        責(zé)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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