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瞧了這身手，

我瞬間萬念俱灰，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瘋狗碰上了兇屠夫，

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名號怕是要葬在這老道士手里！

序

南涼亭子，大孤院，夜貓子浪叫如娃哭。

老瞎狗的探路竿戳戳點(diǎn)點(diǎn)，敲打在青石板上，多帶了兩分威勢。

十二張祖宗牌位擺在木桌上，列在身后的兩只大粗蠟燭噼里啪啦地?zé)紫炗蜐L滾而下，澆注在桌上，滴落到地下，照亮了祖宗名號。

背靠列祖列宗歷代掌柜，老瞎狗的氣更順了，一只枯朽老手環(huán)繞著小香扇兒的楊柳細(xì)腰。

小香扇兒的大屁股坐在老瞎狗的小細(xì)腿上，小一號的紅底金線大旗袍緊緊裹著豐腴的身子，繃得又挺又翹。何家鋪?zhàn)拥闹巯銡獬湟缭诒羌猓}呼呼地嗔叫著縈繞在我的耳邊。

放在往日，見了這婆姨的騷樣兒，我總要在心底狠狠罵她十遍八遍?？山裉鞗]有。

狗頭鍘擺在面前，浸了水的麻繩子在我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大狗、二狗、三狗，三個爺們兒橫膀子站在老瞎狗兩手邊，個個怒目圓睜，牙關(guān)緊咬。我知道，只要老瞎狗再拿手中的探路竿輕輕敲三下那青石板，探實(shí)了去路，利利索索的三個殺字兒就得從這三只惡狗嘴里迸出來，絕沒半分猶豫。

死到臨頭，香火之情頂不了半分用處，反成了奪命的催家。

第一章 小狗崽子

“小狗崽子，祖宗跟前不興瞎掰，關(guān)二爺在上，義字頭當(dāng)先，說不說都得躺在狗頭鍘上挨那一下子，吐露干凈了，上路輕快，心里頭也沒了怨念?！崩舷构访∠闵葍?，唱戲文似的哼哼唧唧，探路竿在那青石板上敲了第一下。

“啪”的一聲輕響，我應(yīng)聲打了個激靈。

說！

我當(dāng)然要說！

大孤院里不出孬種，站著是條咬人的好狗，死了也得圖個干凈不憋屈！

我叫小狗崽子，沒姓。

二十年前不知道在哪個省哪個鄉(xiāng)哪個廟會跟著我爹去看大戲，也不知道當(dāng)時戲臺子上又唱又跳鬧騰的是啥。只記得我爹邊看邊哭邊喝大碗茶，大碗茶喝多了就搓著鼻涕抹著眼淚找墻根撒尿，舍下我一人圍著戲臺子打轉(zhuǎn)。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我讓拍花賊拿香帕子捂了鼻子裝進(jìn)了麻袋，過了橋，坐篷子船下了山，坐老牛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日子，再睜眼的時候，我就來到了這個地界、這個院子——南涼亭子大孤院。

大孤院里沒人，只有一窩子瘋狗。

那時候老瞎狗還不算老，眼也不瞎，手里的竹竿子總愛往人身上招呼。一院子十八個孩子都是被拍花賊拐帶來的小野種。老瞎狗教給我們手藝，打來打去上房揭瓦，練拳腳把式紅纓刀子，學(xué)得好吃飯，學(xué)不好吃屎。

十年打熬，十八個孩子就練出我們四條好牙口的嫩狗，能咬人，能看家。熬出來的成了好狗，熬不出來的就成了死人，十四個小狗全讓老瞎狗的探路竿抽成了小野鬼，埋在了院子后頭。

那片地年年開野花，開了就凋，凋了再開，死人堆養(yǎng)的地肥得很，也臭得很。

我們藝滿出山，老瞎狗賜了名號，也沒掰生辰八字，也沒請族譜論輩分，四個人按年歲排了大小，老大叫大狗，老二叫二狗，老三叫三狗，還有我——年紀(jì)最小的老幺叫小狗崽子。

甭管是不是人名，反正兄弟幾個有了名號?！坝忻柧偷藐J出個天來，是爺們兒就得站著走路”，這些話都是老瞎狗平日里說的，他給我們飯吃，我們就記在了心里。

再十年打熬，兄弟四個刀山里打滾兒油鍋里走路，大坎兒小坎兒，好歹也是光腳丫子■過來，從此濟(jì)南府三十里外南涼亭子大孤院的招牌，也算在這齊魯?shù)亟缟狭⒘似饋怼?/p>

說！

我他媽當(dāng)然要說！

“十二位老祖宗在上，老狗爺在前，眾香火在側(cè)，您老要我說，我就說個清楚，這狗頭鍘搬到這兒來，我小狗崽子心里不服！”

我豁了命地大喊一聲，腦門兒一熱，兩肩膀頭子一使勁，“嘣”的一聲脆響，三道麻繩子崩斷，黑綢緞子的上衣撕裂，露出我半身的刀槍硬傷！

第二章 苦勞

我耍了蠻勇露了手段，一院子人都變了臉色。

大狗橫掌在胸，二狗踮腳尖在前，三狗抄出紅纓刀子夾在手指頭縫里，三個狗雜種個個眼露兇光面帶殺氣。小香扇兒輕捂檀唇，母狗似的哼哼唧唧，身子在老瞎狗跟前扭了又扭，晃了又晃。

唯有老瞎狗不動聲色，探路竿子穩(wěn)當(dāng)當(dāng)攥在手里，人端端正正坐在老藤椅上。他當(dāng)然穩(wěn)當(dāng)，這黑狗罡氣功就是他手把手傳我的手藝，他知道我的火候，也知道我的罩門，再大的聲勢他也不怕。

黑狗罡氣功是純陽的護(hù)體硬氣功，跟金鐘罩鐵布衫走的一個路子，卻比它更霸道、更周詳，練到十成火候時全身上下沒有罩門。所以五行里沒火的不能練，每日里不到午時不能練，不是童子之身不能練。

我十年前學(xué)這手藝，本來十五年打熬必能大成，可出道后第三年，我動了心思沒管住自己，上了金滿樓小白蓮兒的床，泄了陽氣，只練成了七成火候，留下一對招子當(dāng)了罩門。

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小狗爺在外面不管多風(fēng)光，可往這老瞎狗跟前一跪，就還是二十年前那個穿著開襠褲的癩皮狗子，老瞎狗心里清楚得很?？稍撗莸模铱偟醚莩鰜?。

“十年風(fēng)雨，十年打拼，小狗崽子豁了命把咱南涼亭子大孤院的招牌立在濟(jì)南府里。老狗爺，今天就為了這屁大的事兒，您真忍心鍘了小狗崽子？不看功勞看苦勞，我這半身硬傷可全是為了咱家招牌落下的！”

我抬頭，拍胸膛氣焰飆升，可老瞎狗沒動。我左手掌放在心窩上，摸著七寸長的刀疤。

“十年前剛出道，咱家一窮二白，連條褲子都買不起。那時候咱家沒這些講究，什么買賣都接，但凡能撈到一口吃喝，那就豁了命地做。那年開春，運(yùn)河上討生活的小魚小蝦放出風(fēng)聲，說江南老漕幫托送十八船蜀錦過咱家地界進(jìn)京。老漕幫里數(shù)十代香火，幾萬光棍兒，大江南北遍地的庵清廟堂。京杭運(yùn)河上千里，兩岸硬茬子不下幾百家，惦記這十八船蜀錦的，大都顧忌老漕幫，可不怕老漕幫的，又都有自己的生意門路，瞧不上這十幾船破布。這買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尷尬得很?？稍奂也慌拢?

“咱家廟口小，不怕關(guān)張不怕塌鋪?zhàn)痈慌滤廊?，我和三個哥哥跟著那船隊走了七天，在小清河轉(zhuǎn)彎處劫了那買賣。老漕幫的光棍們確實(shí)扎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壓船舵手也都是狠角色。當(dāng)時我年紀(jì)小，黑狗罡氣護(hù)不住全身，這一刀就是讓人杵在胸口上的，再偏一分就扎在了心窩上。是二狗哥把我背下了船，老狗爺您親自給我上的藥。

“那一次咱殺了老漕幫二十二個光棍，賺了好大一筆。老漕幫內(nèi)三堂掌柜大怒，接二連三派高手來咱家索命，可老狗爺好陽謀，哥兒幾個都舍命，咱家牌子沒倒！南涼亭子大孤院，成了他老漕幫啃不下去的硬茬口！”

我狠狠拍兩下胸膛，使了大勁兒，胸膛上拍出個紅印子。

誰也沒吱聲，空蕩蕩的院子里單單回響著我的巴掌聲。老瞎狗抬頭看著天，連聲氣兒也沒吭，豆大的汗珠子從我臉頰上滾了下來，我知道，說不動這老瞎狗，下一刻我就得狗頭落地。

“如果這都不抵罪，老狗爺，那您瞧這個呢？”

我大吼一聲，猛一低頭，伸左手摳下左眼球子攥在手心里，小香扇兒看到我的舉動，靠在老瞎狗懷里“啊”的一聲尖叫。

沒有血流滿面，只有一顆玻璃珠放在我手心兒里，左眼上現(xiàn)出一個黑洞。

“七年前，洪英來咱濟(jì)南府重新立柜，擺香堂請出萬云龍大哥，遍發(fā)英雄帖要咱齊魯?shù)亟缟系臓攤儍鹤鰝€見證。您老顧忌洪英幾百年的基業(yè)，樹大根深，萬一在這濟(jì)南府站住了腳跟，沖了咱家買賣。我們兄弟聽您老吩咐，跟洪英賭斗，贏了扎根，輸了走人。那一次，小狗崽子單挑洪英雙花紅棍，對頭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一眼瞧出咱黑狗罡氣沒練到家，找到了咱罩門，用鷹爪功掏了我左眼珠子！可我也沒便宜他，硬是用牙咬掉對頭半邊老臉！從那以后，洪英退出濟(jì)南府，咱大孤院站得更穩(wěn)了！

“還有這鞭傷，五年前小清河里搶私鹽，讓鹽幫供奉石老六用銅頭鐵鞭掃在了胸上，我連吐了十天血，撿回條狗命……

“還有這槍傷，四年前大狗哥買賣響火，門路打點(diǎn)不到，讓官差抓了現(xiàn)行投了大牢，我和二狗哥去劫大牢，這兩個窟窿就是讓洋槍打的！

“老狗爺，還有這里……”我指點(diǎn)著身上的傷疤，正在侃侃而談，老瞎狗突然嘆了口氣，伸出老手輕輕一擺，剎那間，我心如死灰。

這殺千刀的老瞎狗，還是說不動他！

“老狗爺，不看功勞看苦勞，今天就為了這屁大的事兒，您真忍心鍘了小狗崽子？”我絕望地嘶吼一聲。

“那狐媚珠，可不是一句‘屁大的事兒就能帶過的吧?！崩舷构泛攘吮肋厰[著的清茶，慢悠悠地甩出一句話來。

第三章 寶貝

“狐媚珠”三個字兒從老瞎狗嘴里吐出來，我心頭“咯噔”一跳，好似狗尾巴讓人狠狠踩了一腳。那左躲右閃的要害，還是讓他提到了明面兒上。

狐媚珠是顆珠子，通體透白，棋子大小，是綠林道上各路煙塵惦記的寶貝，是兄弟幾個舍了命搏來的物件兒，是大孤院里兇狗們的臉面，更是老瞎狗的心尖尖兒。

這珠子的神妙之處，我特地問過北排樓子小學(xué)堂里的劉老夫子。老夫子有學(xué)識，年輕時是十里八鄉(xiāng)遠(yuǎn)近聞名的秀才，若不是大清塌了廟堂，怕是早就當(dāng)了狀元郎。

這老頭兒說，天地初始，陰陽相成而生元?dú)?，元?dú)庳S，萬物生，有人之一靈，有天仙、地仙、鬼仙三仙，有鬼、妖、蟲、獸四道。萬物各有各的門徑，自有自的道行，妖之一道，遁跡山林草澤，藏于河谷大川，一日頓悟得天地靈氣，可延千年壽命。群妖之中，靈氣最長者還要算狐之一族。有狐通靈，三百年可幻人形，七百年可通法術(shù)，千年以上可結(jié)內(nèi)丹名曰狐媚珠。若有人得之，可延年益壽，防百病，解百毒，男人增神采，女人助容顏，端的是無上的妙用！

有沒有妙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把那珠子攥在手里，立馬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來的舒坦！當(dāng)時迷瞪瞪的心里只有倆字：寶貝，寶貝，還是寶貝！

若要說起這寶珠子的來歷，那可有另一番說道。

三年前，正是咱小狗崽子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咱家的名號開始在濟(jì)南府里叫響。齊魯?shù)亟缟系舱l說起南涼亭子大孤院的一窩子瘋狗，那是人見人怕，一歲的娃娃都能憋住哭腔。

咱家做沒本買賣，向來是只認(rèn)財路不認(rèn)來路。商賈巨子也好，綠林通道也罷，秀才、小姐、本分百姓、官家老爺，三百六十行不管哪行的主兒，只要身上有咱家瞧上的東西，就得豁了命地賺來，也正因?yàn)槭聝鹤龅媒^，才能置辦下這偌大的家業(yè)。賺歸賺，日子長了不免得罪各路神仙，有那聒噪的小人專愛添油加醋潑咱家的污水，傳咱家的兇名。有些孬話咱也是聽過的，趕上咱心情好時咱就瀟灑一笑。干這行生意，誰家手下沒三五條性命，誰都知道這年月是亂世，既逢亂世，甭管黑道、白道、正道、邪道，有飯吃就是門道，要是再能吃好，那可就是本事了！

咱不在意，可自有在意的主兒。

那年三月初三，正是寒霜褪盡春草初生的好時節(jié)。那天晌午，老狗爺多喝了幾碗黃湯，暈乎乎地正斜躺在自己的藤椅上摸著肚皮。我們兄弟幾個候在臥房外面百無聊賴。就這當(dāng)口兒，大孤院外突然來了個老道士。那道士又矮又瘦又老，下巴殼子上留了一撮焦黃的山羊胡子，滿面風(fēng)塵，似乎是趕遠(yuǎn)路而來，身后還背了一個黑乎乎的破包袱。說來也怪，那道士明明一副小身板兒走起路來顫巍巍，可抬腿就踹碎了咱家黑漆漆的大門，進(jìn)了咱家庭院。

這道士好大的氣魄，自報名號玉真人，乃是武當(dāng)派第三十六任掌門，今天打齊魯?shù)亟鐑哼^，聽聞咱南涼亭子大孤院一窩子瘋狗的惡名，特來替天行道，取老狗爺?shù)墓奉^。

咱家在濟(jì)南府立院十幾年，大風(fēng)大浪不知道闖過多少回，向來不向皇帝低頭，不服天王老子管教，就算他是武林的泰斗，咱也照樣有牙口撕他。話不投機(jī)半句多，兄弟們亮手藝跟他玩命兒。

可一交手咱就知道和人家耍不到一塊兒，大狗哥九尺長的精鋼鑄狗鏈子剛甩出去纏他，就被人家一腳踢到了房檐上；二狗哥腰里七十二把紅纓刀子扔出去，全讓人家收在了手里，反手遞回來插在地上，拼出了“不仁不義”四個大字兒；三狗哥遞拳，一套十二走獸身形法，暗含虎拳、龍拳、豹拳、鷹爪、鶴形諸般法門，可沒走兩招就讓老頭兒掰斷了左手腕子；我咬著牙運(yùn)起黑狗罡氣功護(hù)住周身跟他對了一掌，那一掌剛對上，就覺著腳下沒了根，整個人飛起來砸進(jìn)了內(nèi)堂，連吐三口血，趴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老道士電光石火間連敗我們兄弟四個，鬧出這么大動靜，老狗爺才在那臥房里悠悠醒轉(zhuǎn)。要說老狗爺真沉得住氣，穩(wěn)得住場，慢悠悠地邁著八字步從臥房里晃蕩出來，眼角掃了掃我們兄弟幾個，也沒發(fā)怒也沒罵娘，只是問明了老道名號，點(diǎn)了點(diǎn)頭，雙手挽了挽袖子，擺開架勢。

老道士捋著山羊胡子打量幾眼老狗爺，點(diǎn)點(diǎn)頭，一雙眼里露出贊許之意，也沒急著動手，人影一閃，飛身上了房頂，腳尖輕輕一踢，把大狗哥的精鋼鑄狗鏈子踢到了地上，人影再閃，又回到了原地。

我趴在地上瞧得清楚，老道士這一縱一躍，用的是武當(dāng)絕學(xué)梯云縱，身輕如燕來去如飛。咱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這些年，出自武當(dāng)山的高手咱也見過幾位宰過幾個，梯云縱這輕身功夫也見人耍過，卻沒有一個能比這老道士用得瀟灑輕巧。

梯云縱這門活兒，說是外功，實(shí)則是內(nèi)功，全靠丹田一股氣撐著，氣練得越純，來去間就越舒緩不見滯澀。

瞧了這身手，我瞬間萬念俱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瘋狗碰上了兇屠夫，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名號怕是要葬在這老道士手里！

哪知道老道士再說話時話里話外，留下了活扣子，沒了方才殺氣騰騰的勁兒。道士說狗爺是個人物，本來來時聽多了南涼亭子大孤院的惡名，只道是一般的山賊草寇，殺了便罷，如今見老狗也氣魄，卻起了惜才之意。

他道亂世武夫都是苦命，落泊江湖不是本意，只要老狗爺能自縛雙手用這條狗鏈子洞穿琵琶骨自廢武功，便收了老狗爺為徒，收我們?yōu)閷O，回武當(dāng)山修道。這條路雖不風(fēng)光，卻能保我們半世安穩(wěn)。

當(dāng)時我心里已生怯意，猛然聽到還有這活路，心中大喜，只盼著老狗爺快點(diǎn)答應(yīng)，日后的日子自然日后說，老狗爺是有陽謀的人，我只道他能看得清形勢，懂得進(jìn)退。

哪知道老狗爺嘿嘿一笑，撂下一句狠話：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站著說話不腰疼，您見過餓瘋了的瘋狗回窩改吃草的么？

老狗爺腳尖再抬，硬生生把那條狗鏈子再踢回了房上，絕了大家伙的退路！

老狗爺遞掌，老道士接招，一個是落泊江湖大孤院里謀大富貴的梟雄惡霸，一個是香火千萬武當(dāng)山上受人供奉的至尊宗師，身份差了千萬，卻在這千百年來受盡圣人教化的濟(jì)南府外結(jié)上了梁子，拼上了性命。

那是我十七年來頭回見老狗爺出手與人搏命，老狗爺一套掌法三分柔勁七分剛力，但看拳路是普普通通一套外家拳，配上步法卻又大不相同。腳下踏步如雷動，進(jìn)退如靈猿。

道士單用武當(dāng)絕學(xué)太極拳里的“母式”——一招云手相迎。當(dāng)日我學(xué)識淺薄，看不出諸多門道，只以為這老道士目中無人，自惜身份，僅用一招是小瞧了老狗爺。

日后大家逃得一條狗命，說起這次的兇陣仗，老狗爺依然嘬著牙花子連吸冷氣。老狗爺說，凡事練到一個極字兒，就省卻了所有花哨，大智若愚、重劍無鋒、大巧若拙都是這個理兒。

老狗爺如老樹招風(fēng)，大拳腳劈掛而下，一舉一動清清楚楚，只是打到后面掌風(fēng)愈來愈小，拳勢愈來愈澀，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臉頰滾下。老道士卻如磐石安坐，只是那一招云手卸力卸力還是卸力，不管是刁勁兒、黏勁兒、拐勁兒，全都用那一招云手化了開去，反加在老狗爺雙手之上，大家看得都明白，老狗爺再這么打下去，不但傷不到人，反倒得讓自己的拳力活活累死，這一仗實(shí)在是有敗無勝。

老狗爺正在一籌莫展的當(dāng)口兒，那道士反倒閃身停手，滿臉訝然，急急說道：“你這拳路意在氣先，以意領(lǐng)氣，以氣催力，處處都是挨、傍、擠、靠的小技法，這十二回合你換了六種步法，擁搓步、跺碾步、騎馬步、四六步、弓箭步、子午步，全都隱含乾坤八卦之術(shù)，只不過你加了三分猛力，收了三分柔勁，改了幾處拳路，似乎是想掩蓋師從，可你再遮掩我也瞧得清楚，你這拳分明便是八極拳！你和河北滄州府的八極門有什么淵源，講實(shí)出來便放你一馬，我武當(dāng)派和八極門幾百年素來同聲，決不為難于你！”

八極門！

我躺在地上聞言大驚。河北滄州府的八極門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派，雖比不上武當(dāng)山、少林寺，可也算雄踞一方。甚至有人相傳，這八極門的拳法便是從武當(dāng)派流傳出來的，八極門和武當(dāng)派當(dāng)真算得上是一氣同聲！

老狗爺被人摸清來路，老臉上表情一呆，瞬間老淚縱橫，直挺挺跪了下去！

是的，我沒看錯，老狗爺膝蓋一打彎兒，真給跪下了！

我跟老狗爺學(xué)藝十年，打拼七年，當(dāng)年竹竿子底下學(xué)手藝，稍有一分懈怠就是皮開肉綻，后來江湖上討生活，稍有半點(diǎn)慫勁兒就被老狗爺一耳刮子■臉上。老狗爺在我心里那就是頂了天的漢子，今天卻跪在了老道士面前掉起了銀豆豆！

老狗爺邊哭邊磕頭，嘴里嗚嗚呀呀說著什么，隱隱聽到“八極門”幾個字。老道士聽不清楚，近身往前走，剛走得近了，狗爺跪在地上突然抬頭，嘴角現(xiàn)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再張嘴，一件黑乎乎的物件從嘴里飛出來，掛在了那老道士臉上！

老道士一聲慘叫，噔噔噔連退五步，站定之時，滿臉血肉模糊，就見一只鋼打的鐵蜈蚣掛在他面門上，上千條的鐵足插進(jìn)了肉里，皮肉外翻淌出黑血。原來這物件還帶著劇毒！

老狗爺仰天大笑，站起身來輕飄飄地?fù)哿藫巯ハ聣m土，狠聲罵道：“八極拳，八極拳是個屁！狗崽子們還不動手，這老道士中了我的鐵背蜈蚣，活不成了！”

老狗爺兩句話吼得豪氣萬千，我躺在地上也跟著傻笑，老狗爺還是那個頂天立地的老狗爺，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名號，今天倒不了了！

老道士不知道這鐵背蜈蚣的厲害，我卻是懂得的。

三年前，東北軍自蜀中唐門花重金訂下一批醫(yī)藥，千里迢迢趕運(yùn)關(guān)外。世人只道蜀中唐門暗器毒藥之名享譽(yù)武林，卻不知道這用毒的自來通悟醫(yī)道，毒道愈深，醫(yī)道愈精，唐門的醫(yī)藥之利，絲毫不遜毒藥。這批藥路經(jīng)濟(jì)南府，被老狗爺聽到風(fēng)聲，劫了下來，寫字條留下了南涼亭子大孤院一窩子瘋狗的名號。官爺震怒，唐門惶恐，自古江湖不與廟堂爭鋒，老狗爺這番舉動顯然悖了常理，可老爺子自有陽謀在胸。

七天后，一千甲兵圍了院子，唐門高手前來平息事端。老狗爺手拿火把怡然不懼，揚(yáng)言魚死網(wǎng)破，燒了這滿院子的金貴醫(yī)藥。打算盤的遇上不要命的，只得掏賬本算賬。唐門高手送了這鐵背蜈蚣當(dāng)贖金，贖了醫(yī)藥。

這鐵蜈蚣約七寸長，精鋼打造，小巧玲瓏，平日里可含嘴中，千足鋒利異常，足上涂抹了一百二十味唐門劇毒，天下無藥可解。蜈蚣尾巴處設(shè)了機(jī)栝，舌尖一舔即可噴吐而出，三步之內(nèi)天下無敵，大羅金仙也躲閃不開。老狗爺一直拿這暗器當(dāng)寶貝藏著，沒成想今日用在了這老道士身上。

老道士站在那里，勉強(qiáng)壓住疼痛，運(yùn)內(nèi)功逼毒，黑血如注，從傷口里噴出，散發(fā)著惡臭。老狗爺只當(dāng)他再無還手之力，催掌上前，老道士雖然滿臉毒血不能視物，卻聽風(fēng)辨位，右手運(yùn)氣勁力，呈“懷中攬月”之勢，將老狗爺帶到身前，左手探出四指揮灑，一招“亂彈琵琶”掃在老狗爺面門，老狗爺捂眼慘叫，手指縫里流血，竟然是被廢了一雙招子！

老道士還想再下殺手，卻不想大狗哥站起身來，兩個閃身，攀上房檐取下狗鏈子，鏈子甩出纏住他全身；二狗哥抄起地上紅纓刀子，盡皆打在他胸前；我運(yùn)黑狗罡氣，探出鐵拳狠狠砸在他身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連送出十五記鐵拳！

那老道士站在原地，只被我這頓拳頭打得身形連晃，足下卻如生根一般紋絲不動，突然仰天一陣大笑，朗聲說道：“玉真子空活一甲子，上不能頓悟天機(jī)，下不能除暴安良，無用之身死有余辜，可嘆那狐媚珠乃稀世之寶，卻要落入狡詐小人之手，可悲！可悲！可悲！”

他連說三個可悲，中氣十足好似晴天霹靂，我本想再舉拳轟他幾下，卻見他嘴角流血，“撲通”一聲栽倒下去，氣絕身亡！

第四章 綠帽

武當(dāng)掌門玉真子就是被我們南涼亭子大孤院一窩子瘋狗咬死的，可誰都不知道。玉真子死后三個月，武當(dāng)門徒發(fā)下青云令，全天下遍尋失蹤掌門。

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找到的。二狗哥把玉真子的腦袋砍下來，埋到了后院那塊肥地里；三狗哥拿剔骨刀剔下他的血肉，用菜刀剁成肉餡賣給了城里的包子鋪；大狗哥留下一口肉餡自己吃了，說這半仙兒的血肉有造化之功，可延年益壽。

老狗爺?shù)恼凶酉沽?，可他沒生氣！他說一雙狗眼換了武當(dāng)派掌門的性命，是不賺不賠的買賣，可再加上那顆狐媚珠，那卻是大賺特賺了！

其實(shí)我有很多疑問，貴為武當(dāng)掌門，受萬人敬仰的玉真子為何會在這樣一個午后突然出現(xiàn)在濟(jì)南府外三十里南涼亭子大孤院里，而且他的身上為何會帶著狐媚珠這樣的稀世珍寶。

武當(dāng)山距離濟(jì)南府萬里迢迢，要說我們一窩子瘋狗的名號傳到了武當(dāng)山上，驚動了這位祖宗，我是萬萬不信的。我們爺們兒腰桿兒挺得再直，活得再硬，可終究還是個蟊賊，上不了臺面。玉真子的舉動頗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意思，更可悲的是——雞沒死，刀折了。

所有的疑問隨著這位高貴而又枯朽的老人變成包子餡而埋沒于眾食客的肚子里，悶聲發(fā)大財是瘋狗們最現(xiàn)成的選擇。

老狗爺把那裝著狐媚珠的盒子掛在房梁上，花重金找濟(jì)南府的名鎖匠造了把子母連心鎖。鎖上共有兩個鎖孔，兩把鑰匙，要想開這盒子，兩把鑰匙缺一不可，這其中一把交給了我，由我看管。

老狗爺說我是他最放心的小狗崽子，機(jī)靈、能干、貼心，他說他百年之后會把這南涼亭子大孤院托給我，讓我當(dāng)上這狗王。其實(shí)我知道，全是扯淡，這老狗到死都會一毛不拔，我們這幾條兇狗都是跟著他陪葬的命，區(qū)別只是誰會死在前，誰又死在后。

狗頭鍘就放在眼皮子跟前，我萬萬沒想到，會是我先走一步。

事情是四天前出的，禍引子就在那狐媚珠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是打老狗爺?shù)昧撕闹楹蠼?jīng)常叨念的一句話。他說狐媚珠是全天下人都惦記的寶貝，咱南涼亭子大孤院門面太小，養(yǎng)不住這物件。

老狗爺天天吃不好，睡不香，一門兒心思想著怎么出手狐媚珠，怎么既能賣個好價錢，又能悄無聲息地把事辦了。

或許是老天開眼，又或許是老狗爺自有一條好狗命。這月初七，就在家門口劫了支商隊，領(lǐng)頭的姓陳，叫陳不幻，副手姓妖，叫妖三水。這兩人一口地道的東北話，卻說是打京城來往滬上去，再走海路送貨到英吉利。

貨不多，卻是好東西，瓷器墨畫一應(yīng)俱全，雖比不得狐媚珠金貴，卻也都是珍品。換以前，劫貨、殺人一切利利索索，按老規(guī)矩做事?？申惒换玫囊惶渍f辭卻讓老狗爺再也下不去手。

這個叫陳不幻的年輕人在經(jīng)歷過初始的驚恐后，迅速冷靜下來，不斷奉承著各位狗爺，同時態(tài)度良好有問必答。他說他是京城的古董商人，在東北長大，十五歲才跟叔父進(jìn)了京城，做起買賣。他父母雙亡，而叔父沒有子嗣，所以這些年一直跟著叔父，猶如親兒子一般。他們在京城做古董生意，雖然是小門小店收不到太好的東西，可買賣一直不錯，這買賣不在本土，在海外。叔父家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前清時候祖上便在廣州十三行當(dāng)洋文翻譯，一家?guī)状硕荚谧龊Ｍ獾馁I賣，叔父搭上了這層關(guān)系，手里的貨物全都走水路轉(zhuǎn)了出去，大都能賣個好價錢。

老狗爺突然動了心思，他想這狐媚珠若在國內(nèi)出手，勢必會引起江湖上一陣風(fēng)雨，應(yīng)付得不好怕是自家性命都要搭進(jìn)去，索性借這人之手銷往海外。

老狗爺換了笑臉兒，給商隊眾人松綁，把陳不幻和妖三水兩人請入內(nèi)堂，大擺筵席好生伺候。兩人驚恐難安，不知道狗爺這是要唱什么戲。狗爺一番好言相勸，說家中有一寶貝，想借兩人的手，找個好主顧，賣個好價錢。

事情就是在那時候出的，老狗爺讓我上房梁取下那盒子，兩把鑰匙一起開了那子母連心鎖。他本想在那兩人面前好好顯擺顯擺那狐媚珠，哪里想到——盒子里空空如也，屁也沒有一個！

南涼亭子大孤院里，知道這寶貝放處的只有兩人，老狗爺和我；有這盒子鑰匙的也只有兩人，老狗爺和我。

這院子里最瘋的一條老瘋狗震怒，我辯無可辯，逃無可逃，只得躺在這狗頭鍘跟前，等著挨那一刀。

冤，實(shí)在是冤！

我知道在這院子里討生活，早晚要死在這老狗手里。我只想著多賣點(diǎn)忠心，多熬些日子，好歹也走在其他瘋狗之后，哪想，還是我走在了最前頭！

冤，實(shí)在是冤！

我好似一條喪家犬，滿腹含冤向誰言？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來想去肝腸斷，今晚怎能到明天？心中有事難合眼，翻來覆去睡不安。

冤，實(shí)在是冤！

想當(dāng)初在朝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誰言？

狗頭鍘打開，下巴殼子貼著地，脖頸上颼颼地冒著涼氣，只要那“咔嚓”一下，小狗崽子我就得變成死狗一條！

“沒什么念叨的，那就上路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狗?！倍溥吺抢瞎窢斈撬钠桨朔€(wěn)的聲音，輕輕一句話寒煞了我一片忠心。

憑什么是我走在最前頭，我不服不服還是不服！這南涼亭子大孤院里可不止我這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老狗爺，我雖然不知道是誰拿了狐媚珠，可我知道這院子里誰讓狗爺戴了綠帽子，當(dāng)了龜孫！”我一句話喊破了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天，老狗爺一愣，輕輕推開了懷里的小香扇兒。

第五章 小香扇兒

我咬牙抬頭，冷笑看著眾人，三條兇狗各懷心事，臉上陰晴不定，小香扇兒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了老狗爺身邊兒，低首含眉俏臉兒煞白，老狗爺一雙斷眉皺了再皺。

我知道，這大孤院里有兩樣?xùn)|西是這老瞎狗的寶貝疙瘩，一是狐媚珠，二是這婆姨。老瞎狗既然不給我留活路，我索性把他的寶貝全都打在地上。

“關(guān)二爺在上，義字頭當(dāng)先，祖宗跟前不興瞎掰，你說?！?/p>

我“嘿嘿”又是一聲冷笑，知道這條老瞎狗上了小爺?shù)慕痿~鉤，伸手指在大狗哥那張老驢臉上：“誰把這婆姨領(lǐng)進(jìn)的門兒，誰就是往你老狗爺臉上■掌，戴綠帽的王八蛋！”

這話說得兇狠，說得明白，大狗哥一聲怒吼，左手一揮，精鋼鑄的狗鏈子從他袖筒里甩出，想捆在我脖頸上，活活把我勒死。

老狗爺輕巧巧伸出探路棍，一擋，鏈子甩偏。

“小狗崽子，接著說?！崩淠翗O的一句話，帶盡了殺氣。

大狗年歲比我大半年，是跟我一撥進(jìn)的這大孤院，一撥學(xué)手藝，一撥長大，一撥殺人，一撥放火的好狗。活狗四只，跟我最投脾氣的便是這大狗。可到了今天，為了活命，小狗崽子我只能拿他這條大狗擋刀了。

小香扇兒是老狗爺眼瞎一年后進(jìn)門的，那時老狗爺眼睛剛瞎，心里惶恐不安，苦悶得很。他嘴上不說，我們看在眼里，四只狗變著法地給老狗爺尋樂子，最后還是這條大狗投了老瞎狗心思。

他在金滿樓花了三千光洋買下了小香扇兒，教小香扇兒說辭，謊騙老狗爺稱這女子是官宦家的姑娘，打濟(jì)南府過路時劫進(jìn)了院子。

人瞎了，心也瞎了，老瞎狗就這么糊里糊涂地信了。

“老狗爺，你當(dāng)這婆姨是寶貝疙瘩，其實(shí)她就是金滿樓里千人騎萬人睡的貨！遠(yuǎn)的不說，就是大狗自己也睡過！”我心中冷笑一聲，話頭一轉(zhuǎn)，又放出了一個大雷子！

“咔嚓”脆響，老狗爺一掌輕輕撫過身邊木桌，木屑紛飛。

小香扇兒一聲尖叫，癱倒在地，俏臉上再變顏色，花白的大腿讓地上石子兒劃出兩道傷口。

大狗張口結(jié)舌站在那里，敢怒不敢言，手中鏈子晃了兩晃，終究沒有遞出來，他怕老瞎狗發(fā)威，一掌拍爛他狗頭。

“當(dāng)年我和大狗去金滿樓吃酒找樂兒，大狗頭一次見這婆姨就上了床，和她玩了兩天兩夜，這事整個南涼亭子都知道，就您老不知道！什么書香門第，什么官宦世家，您見過有這么浪的大家閨秀么？您當(dāng)大狗把這婆姨供給您是好意，其實(shí)他那心腸比蛇蝎還毒了千倍！大狗說您老樹將枯，油燈耗盡，要給您送這么一個樂子，就等您老死了，他好當(dāng)上這院子里的狗王！他還說我機(jī)靈識相，早晚是他的左膀右臂！”

我扭頭看向大狗，大狗眼里帶著三分恐懼、三分怨毒、三分悔意，左手顫了又顫，“嘩啦”一聲響動，手中的鏈子如靈蛇出洞，蓄了大力朝我天靈蓋砸來！

我冷笑，跪在地上紋絲不動。

老狗爺探路竿再架一下，輕抖腕子，鏈子纏上竿子被繳了過去。

大狗失了兵刃，一愣，老狗爺邁步沉肩遞掌，一掌拍在大狗胸口上。大狗飛出三米遠(yuǎn)，噴出一嘴的血沫子。

這一拳，老瞎狗用了寸勁，起了殺心，我在心底輕嘆一聲，大狗生機(jī)不多了。

重傷之下，大狗不怒反笑，笑聲如雷震，手掌拍著地面，掀起層層塵土，邊笑邊罵：“大孤院里都是瘋狗，你咬我，我咬他。老瞎狗你待我們?nèi)缧笊?，后院十四條嫩狗崽子的冤魂就是見證，你當(dāng)這滿院子幾位爺們兒都實(shí)心眼子跟你？做這買賣起這心思的可不止我這一家！

“你讓二狗給你買春藥，好逞一時之勇，卻不知道他早在藥里兌了毒，就等你入土歸西！”

第六章 藥

誰也想不到大狗臨死之前會翻出一出新戲。

我一臉愕然，老狗爺眉頭再皺，小香扇兒癱在地上失聲一叫，小手捂住了檀香口。

二狗滿臉怒色，三支紅纓刀子夾在手里，破口大罵：“你他媽放屁！”

二狗哥生辰比我也大半年，一張小白臉兒眉清目秀，一舉一動盡帶著機(jī)靈勁兒。老狗爺說他是條巧狗，做事兒最有心思。他平日里多跟在老狗爺前后，跟我們兄弟三個頗有疏遠(yuǎn)，我萬萬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乖巧好狗，也能做出這等勾當(dāng)！

“二狗子，你亮那紅纓刀子又有啥用，這話當(dāng)著老狗爺面兒說出來，有老狗爺在，我還怕你能殺我不成！”大狗趴在地上又是幾聲大笑，噴出口的血沫子，染紅了胸前地面。

“春藥是老狗爺讓你去找的，何家脂粉鋪?zhàn)永习搴卫狭凶鎮(zhèn)鞣阶?，叫‘還童顛魂散，這藥本來就霸道傷身，雖可逞一時之勇，但貽害無窮。就這樣你還嫌這老瞎狗死得不快，加了一味馬錢子。老狗爺每隔半月吃一次‘還童顛魂散，混著那馬錢子，毒性已經(jīng)進(jìn)了肝脾，不信你們看老狗爺手指，那黑指甲就是證據(jù)！”

老瞎狗聞言，低頭伸手，一聲輕嘆，再抬頭時，一雙無神的眼眸落在我身上：“小狗崽子，我眼神兒不好看不見?，F(xiàn)在這滿院子爺們兒，我只信得過你一人，你說我這指甲是不是黑的?！?/p>

他那雙老手伸在我面前，枯朽的手指末端，一片烏黑。

我輕輕點(diǎn)頭，應(yīng)了聲是。

老瞎狗輕嘆一聲，滿是蕭索之意，我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不忍。二十年走過，那個曾經(jīng)桀驁陰狠，教給我們強(qiáng)盜之術(shù)、惡狗之性的老頭兒，也已經(jīng)老了。

空蕩蕩的院子里，只有二狗在聲嘶力竭瘋了似的分辯著誰也不再關(guān)心的細(xì)枝末節(jié)。

“你這天殺的賊狗，我待你如兄弟，一心一意保你當(dāng)上這南涼亭子大孤院的主家，投毒也好，什么也罷，還不是為了幫你大忙！你這狼心狗肺的孬種，不戳你個三刀六洞二爺死不瞑目！”二狗一番大罵，手指一抖，四支紅纓刀子甩手而出。

細(xì)細(xì)的一條探路竿子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攔住了紅纓刀子的去路。竿子架住了四把紅纓刀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亂響，竿子輕輕再揚(yáng)，四柄刀子滑落到老狗爺手中，沒了動靜。

“咱家院子雖小，可也是有家規(guī)的地方，這一死一活的大事兒，還由不得你們兩個狗崽子說了算。”老瞎狗把四柄刀子扔在地上，風(fēng)輕云淡一句話，把二狗堵成了啞巴，四把刀子像四記耳光，狠狠抽在了他那張小白臉上。

二十年打熬，這天還是那片天，這院子還是老瞎狗的院子。

大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更癲狂了：“說什么親如兄弟，說什么保我當(dāng)主家兒，南涼亭子大孤院的瘋狗也有講仁義的時候？怕是你自己惦記著老狗爺?shù)囊巫雍托∠闵葍旱纳碜影?！?/p>

兩人一個失魂落魄，一個氣急敗壞，打掉了爪牙，丟了底牌，喪盡威風(fēng)，只能囫圇地撕咬著對方，但求多咬下兩片遮羞布來。

兩只癩皮狗子都忘了，咬得再兇，終究脫不了狗頭落地的宿命。

第七章 殺人誅心

“小狗崽子，祖宗跟前不興瞎掰，關(guān)二爺在上，義字頭當(dāng)先。二十年前你們?nèi)腴T，列祖列宗跟前發(fā)過三十六誓，我問你，手足相殘該當(dāng)何罪？”

“狗頭鍘鍘之！”我渾身麻繩盡解，利利索索站在老狗爺身前，響亮亮回話。不到半炷香工夫，我再次變回了那條站著講話的兇狗。

“欺師滅祖該當(dāng)何罪？”

“狗頭鍘鍘之！”我利利索索地回話，不帶一點(diǎn)兒遲疑，我知道，我離那個目標(biāo)又進(jìn)了一步！

“那還不送他倆上路，黃泉路上有個伴兒，走得也順暢。”老瞎狗哼哼唧唧再次坐回了椅子上，一雙瞎眼半閉著，叨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殺人誅心”，一張老臉看不出悲喜。

我拖著大狗的半死之軀扔到狗頭鍘前，手起刀落，血花噴濺，狗頭落地。

二狗不死心，翻身跳起想要逃命，老瞎狗腳尖輕踢，地上四支紅纓刀子穿透了他兩只腳掌，把他狠狠釘在了地上。

狗頭鍘搬到跟前，手起刀再落，狗頭再落地！

片刻工夫，兩個狗頭擺在了香案前，南涼亭子大孤院四只小瘋狗去了一雙。

老瞎狗一雙瞎眼抬頭看天，斑駁老臉上盡是凄苦之色。

我突然開始可憐起這條老狗，算計一生，仍逃不了禍起蕭墻的老腳本。

“紅顏禍水，娘兒們敗家，我周起才縱橫江湖幾十年，撐起南涼亭子大孤院二十年威名，到如今卻讓你這娘兒們敗了家。我周起才不殺女人，看家門的狗頭鍘不沾陰氣，念著你陪我兩年光景，賞你條舒舒坦坦的死路吧?！?/p>

這是我第一次聽老狗爺說起自己的名字，話里話外，盡是蕭索。老狗爺果然還是沒放過小香扇兒，一把紅纓刀子從老狗爺袖筒里摔落，掉在了小香扇兒跟前。

刀長七寸，紅纓如血。

小香扇兒癱軟在地，臉色煞白，檀香小口褪了血色一片暗青，大屁股挨在地上滿是砂土，兩條大白腿盤在一起，楚楚可憐。

尤物！

真是尤物！

我暗吞下一口口水，打心底里贊了一聲，思量間也帶了一聲嘆息，這水靈靈的娘兒們，終究還是要葬在這老瞎狗手里。

“老狗爺，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香扇兒是個婊子不假，可看在咱這些日子誠心待您的份兒上，就放咱一條生路吧?！毙∠闵葍豪婊◣в辏瑖聡聡搰撨哆吨e言碎語，我聽在耳里，全身一陣酥麻。

老瞎狗猶自望天不語，是鐵了心要這娘兒們的性命。

小香扇兒還不死心，爬前兩步抱著老瞎狗一陣痛哭，鬢發(fā)散亂面容扭曲，喊出了那句誰也想不到的話兒。

“老狗爺您就不想要那狐媚珠了么？您真當(dāng)殺了兩條癩皮狗，這大孤院里就沒了吃里扒外的爛貨？您饒我一條賤命，我告訴您珠子的下落！”

“你說！”

第八章 下落

小香扇兒話音未落，老狗爺豁然睜開那雙瞎眼，直勾勾地盯住了這婆娘。那暗淡的眼眸里明明沒有光澤，卻又好似要把這婆娘的魂魄看穿一般。

我明明知道他是一個瞎子，心里仍然一陣抽搐。

小香扇兒似乎也覺出了異樣，一邊慌亂躲避著老狗爺那雙瞎眼，一邊硬著頭皮伸出纖纖玉手，點(diǎn)中了如金剛泥塑一般的三狗！

三狗是個憨貨，也是個愣貨。我與他相識二十年，說話總共不過二十句，不是我小狗崽子看人下菜碟，我瞧不起他，實(shí)在是和他無話可說。

三狗的人生只有兩件事兒，一是按著老瞎狗的旨意殺人，二是按著老瞎狗的指點(diǎn)練拳。二十年來，我每次與他碰面，他不是在練拳，就是在殺人。他是大孤院四條小瘋狗里武藝最好的，也是腦子最不靈光的。

可腦子不靈光也是好事兒，在這大孤院里，只要聽話就有飯吃，想法多了最容易短命，大狗二狗就是例子。所以，三狗也就成了老瞎狗最忠心的狗崽子。

打死我也不會想到， 這條最憨的憨狗，會打起狐媚珠的主意。

“不……不是俺偷的！俺……俺……”三狗晃膀子抓耳撓腮，一張黑堂堂的狗熊臉?biāo)查g漲得通紅。

他不善言辭，辯無可辯，膝蓋一打彎兒，索性跪在了老瞎狗面前。這個二十年來從來不用自己腦子想事兒的憨貨，痛痛快快吐出了來龍去脈：“老狗爺，俺……俺對不起您，您養(yǎng)俺、教俺、傳俺手藝、給俺名號，您是俺三狗的再生父母，可俺真是對不起你！”

“咚！”

“咚！”

“咚！”

三狗一個接一個響頭磕在地上，泥土地里陷進(jìn)一個小土凹，糙面皮破了一條大口子。

“老狗爺，俺……俺這幾年，不想練拳，不想殺人，俺天天都在想女人，您老說做完下單買賣殺完下一個人，攢夠了錢就給俺娶個濟(jì)南府里數(shù)得上的女人當(dāng)媳婦兒?？少I賣做了一筆又一筆，人殺了一個又一個，媳婦兒俺還是沒見著。俺天天熬著，最后俺還是沒管住自己，睡了您的女人！”三狗說完這句話，大腦袋埋得更低了。

“老狗爺，俺知道俺不對，犯了咱院子里的大忌諱，可也不能全怪俺！俺每天在院子里練功，這娘兒們就來撩撥俺！她摸俺胸膛摟俺腰身，說俺長得健壯，俺受不了這些，挑個您沒在家的日子，就……就把她睡了！”三狗指著小香扇兒，滿臉都是懊悔之意，那婆姨低頭跪在一旁仍在嗚嗚嚶嚶，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確實(shí)讓俺偷過狐媚珠，可這不是俺本意！是這娘兒們要挾俺，說要不幫她偷到珠子，就把這丑事兒說給您老聽，俺害怕，就按她說的做了。俺注意過幾天，這珠子平日都由小狗崽子保管，藏在咱家房梁上，俺有天晚上盜了那盒子，可……可那盒子上的鎖頭實(shí)在太緊，俺用了各種法子都打不開，索性又放了回去！

“老狗爺，俺對天發(fā)誓，那個盒子俺從來沒打開過！那珠子絕對不是俺偷出來的！”三狗嗚嗚咽咽一陣念叨，又一件丑事兒翻到了桌面上。

我知道，南涼亭子大孤院的名號，今天算是倒在自己人手里了！

老瞎狗閉目不言， 臉上再也遮掩不住那灰白之色。我看著長跪不起的三狗，心中亦喜亦悲。

“三狗子知道對不起老狗爺，犯了家法也不想躺那狗頭鍘，自己解決便是！二十年后，三狗子再回來孝敬您老！”這條憨狗聲淚俱下，高高舉起右掌，猛然拍下，天靈蓋粉碎，腦漿子四濺，又一條癩皮狗子倒在了這院里。

他落掌的一剎那，隱挾風(fēng)雷之勢，顯然是一十二套走獸身法已經(jīng)大成。這憨狗一向心思簡單，二十年苦練，竟然已經(jīng)隱有宗師之范。如若他剛才拼死相抗，與老瞎狗動手，勝負(fù)亦未可知。

可他終究還是死掉了，大孤院里再多一條死狗。

尾聲 一

“都走了?！崩舷构非们檬种械奶铰犯?，兩聲脆響打壓下泛起波瀾的心境，疲憊之意，溢于言表。

“是啊，都走了?！蔽姨ь^應(yīng)和一聲，嘴角再次掛上了冷笑。袖筒一甩，一把紅纓刀子握在了手中。

七寸利刃，五寸刀鋒。一步一寸，步步逼近老瞎狗。

“南涼亭子大孤院，這名號再也立不起來了。”老瞎狗嘆氣，有惋惜，也有灑脫。

“是啊，再也立不起來了?！?/p>

“都走了?！?/p>

“是啊，都走了，您也該上路了?！?/p>

我冷笑著，刀尖抵到了他的咽喉，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刀尖刺進(jìn)他蒼老的咽喉，流出一樣鮮紅的血。

尾聲 二

我坐在老瞎狗剛剛坐過的地方，放聲大笑，老瞎狗的尸體被我踩在腳下，懷里是小香扇兒豐滿的身體。

她輕張?zhí)聪憧冢鲁鲆活w光亮至極的珠子，正是那多日不見的狐媚珠。

“冤家，你還記得四年前我們第一次在金滿樓相遇，你說你要娶我當(dāng)婆娘么？”

“記得，當(dāng)然記得?！蔽野淹嬷菈裘乱郧蟮闹樽樱瑧?yīng)道。

“冤家，那三年前你領(lǐng)著大狗去嫖我，你心疼么？”

“心疼，當(dāng)然心疼?！蔽野淹嬷闹?，繼續(xù)點(diǎn)頭。

“冤家，那你慫恿大狗把我獻(xiàn)給這老狗的時候，你心疼么？”

“心疼，當(dāng)然心疼?！?/p>

“冤家，你讓我陪這老狗睡覺的時候，你心疼么？”

“心疼，當(dāng)然心疼?！?/p>

“冤家，你讓我挑撥大狗和二狗的時候，你心疼么？”

“心疼，當(dāng)然心疼?！?/p>

“冤家，你讓我陷害三狗的時候，你心疼么？”

“心疼，當(dāng)然心疼?！蔽覚C(jī)械地點(diǎn)頭，不斷重復(fù)那一句索然無味的話。

她似乎很高興，頭靠在我的肩上，眼里含著淚花兒，閃爍的淚花里帶著希望。

“那你什么時候帶我離開這里，我想當(dāng)你婆娘，我再也不想住在這個院子里啦?！彼褪缀迹y得的小女人情態(tài)。

“唱首曲兒吧，三年沒有聽你唱曲兒啦，唱完我就帶你走?！蔽颐男馗v地說了一句，右手緊緊攥著狐媚珠。

耳邊響起一曲沒有詞牌的野調(diào)子，那酥得麻人的聲音讓我備感舒服。

“水花兒聚了還散，蛛網(wǎng)兒到處去牽。錦纜兒與你暫時牽絆。風(fēng)箏兒線斷了，扁擔(dān)兒擔(dān)不起你不要擔(dān)。正月半的花燈，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帶結(jié)就了割作兩斷，雙飛燕遭彈打怎得成雙，并頭蓮才放開被風(fēng)兒吹斷。青鸞信音杳，紅葉御溝干。交頸的鴛鴦，也被釣魚人來趕……”

聲音漸去，她圓睜雙眼，歪頭倒在我懷里，胸口上插著那把沾著老瞎狗鮮血的紅纓刀子。

狐媚珠被我緊緊攥在手里。

選自《今古傳奇·武俠版》2013年3月上

原刊責(zé)編 空 氣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