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病房的門之前,我在醫(yī)院的樓下徘徊了一刻鐘。
六月的樹陰下陽光斑駁,我用一只手壓著另一只手的虎口,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再把它吐在陽光里,轉(zhuǎn)身推門。
那天去看她的人很多,房間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是從我進房門的第一秒開始,她的目光就一直黏在我身上。我看了她一眼,然后擠出門去,在洗手間里,又一次花了極大的力氣,把無邊的痛壓了下去。
后來我想了一下,在她整個乳腺癌治療的大半年中,我從未在她面前流過一滴眼淚,我在她許久沒有更新的微博上寫道:“媽媽,我相信所有的不幸都是種子,只有經(jīng)過埋葬,才能破土成芽?!?/p>
女人總是想找很MAN的男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最MAN的是自己
我跟他們分開得很早。
十三四歲時,老爹腿腳利索,內(nèi)心狂野,一路跑去了珠三角。他說自己小時候家里窮,夢想就是吃得起雞蛋糕。結(jié)果她就成了最早的一批留守女士,裝燈泡、扛煤氣、打小孩,活成了半個爺們。我始終記得,他每個月底要坐很久的火車回來,車常常晚點,她坐在黑夜中的餐廳里,嘴角帶著笑。
高考那年,她比我緊張得多。通知書到來之前,她像一只暴躁的知了,挨到柳暗花明,她拖出來兩個箱子,說:“走,去廣州找你爹慶祝。”
我讀大學(xué)后,她就追隨老爹而去了,賴在珠三角不回來。
漫長的婚約
老爹年輕時身形挺拔,濃眉小眼。而她長得不算很美,不過根正苗紅。他們走到了一起。后來,青年才俊成了中年才俊,她有了不安全感,而他們的小孩——我,也成了她證明自己的重要砝碼。
吃得少,她難過,說你面如菜色;吃得多,她也難過,說你會變成一個沒人要的胖女孩。不打扮,她說你邋遢;愛打扮了,她又會教訓(xùn)你不學(xué)好。而關(guān)于讀書這件事,她倒沒有太逼我,反倒鼓勵學(xué)美術(shù)、搞文學(xué)。她年輕時是班上的文藝代表,寫的稿子全校人手一張。她參加同學(xué)聚會,把我寫的東西拿了大一摞,逢人便講:“這孩子像我?!泵恳粋€小孩都是父母的一塊白板嗎?上一代人將未完的夢想,在上面亂涂亂畫。
在出嫁的前一夜,我心亂如麻地去了他們的房間。她坐在書桌前,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抓著我的手,目光里是無盡的話,最后她只說了一句:“仔呀,往后的日子要記得退、退、退,退一步海闊天空?!焙谝怪?,老爹翻了一個賊亮的白眼。
在他們漫長的婚約里,她就是那個永遠在隱忍的人,帶著某種柔軟的堅持,挨過所有的年華。她是不會哭的,再不堪的時候,她也只是咬著嘴唇。后來,隔著萬水千山,見得少了,但是每每在電話里說到不好的事情,我總是能感覺到她聲音里細(xì)微的抖動,讓我想伸出手去,在空氣中撫摸一下她漸漸花白的頭發(fā)。
這些年你1u54hPdFbVQkizIreUEQ5mdkgEjrNdFw9jSTneEMHQE=隱藏心底最深的傷
六月,我所在的城市下了一場雨。同時,我接到了老爹的電話,他說:“有一個壞消息,你媽被確診為乳腺癌?!蔽易跇窍禄▓@里一條濕潤的木凳子上,想起來很多和她有關(guān)的事情。
她喜歡吃壽司,問我:“為啥壽司不漲價?米一直在漲價??!”
她喜歡穿某一個牌子的衣服,又舍不得買,常常借小姨的原版去裁縫那里“克隆”一件山寨版,然后在鏡子前尖叫:“劃算吧,劃算吧!”
她用QQ,寫博客,開微博,她說自己是珠三角地區(qū)最潮流的文藝?yán)锨嗄辍?/p>
在路上,我排練過許多見到她時要講的話。后來我才知道,無論哪一種都不是真實的我。真實的我是另外一個她,決絕隱忍,一言不發(fā)。原來我一直在學(xué)習(xí)她,用力快活,用心寂寞。
她坐在病床上,周圍有許多人,說著安慰的話。我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床的對面,我們的眼神在空氣里遇到,深深淺淺的沉默。我知道,你在這里;你知道,我在這里。
來生,愿我們遇見的時間更長
她恢復(fù)得很快,雖然看起來虛弱不堪,但是我知道,她在用更強大的方式修補壞掉的生命。
做化療起了很多水泡,我問她:“癢嗎?”她說:“見到你就不癢了?!?/p>
開春的時候,她頂著定制的假發(fā)回到自己的事業(yè)中去了,又恢復(fù)了女白領(lǐng)的模樣。180天,被切除了一個乳房、14次化療,王者歸來,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
我只聽過這世上男女情約三世,未見過人間爹娘簽約來生。
媽媽,來生,愿我們遇見的時間更長。
(摘自《女友·家園版》)(責(zé)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