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5歲。
關于童年最多的記憶就是跟一群大人在大篷車上四處顛簸。
每到一個地方,或是城市不喧鬧的角落,或是淳樸氣息的小鎮(zhèn)中央。停車,打起氙氣燈,一群大人匆匆忙忙地開始化妝,用劣質(zhì)的化妝品裝扮起各種夸張的表情。將音響調(diào)到最大聲,告訴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晚飯后,這里有一場表演!
那個時候,我總是喜歡跟在一個大光頭的后面,他長得很酷??此约郝允┟槛?,涂抹朱砂,他總是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頭來捏一下我的臉蛋說:“寶貝乖,聽話,等表演完了教你唱歌。”
我總是伸出小手跟他拉鉤:“一言為定啊。”
媽媽幫他佩戴假發(fā),一邊叮囑他少唱幾首,別高興過頭就忘了注意身體。
華燈初上,氙氣燈旁邊圍繞著熱情的飛蛾?;蚴菗u著大蒲扇的老奶奶,或是頭發(fā)涂滿摩斯的小伙兒,看著大篷車里并不明亮的燈光下,光頭爸爸和他的朋友們,賣力地換取稀稀拉拉的掌聲,還有他們?yōu)楣忸^變身美女發(fā)出的驚嘆,也許還有幾句笑罵。
爸爸每次唱完一首歌,就會指著角落里的媽媽說:“這首歌,送給現(xiàn)場的各位好朋友們,還有我最愛的妻子?!?/p>
那一年,我9歲。
我已經(jīng)開始上學,爸爸的大篷車隨時出現(xiàn)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我便開始期望著每一個假期,只有這時候我才可以跟著大篷車一起快樂地奔跑。爸爸還是光頭,我已經(jīng)會唱他教給我的那首《心雨》。
光頭爸爸逐漸有了皺紋,每次化妝的時候都需要多敷幾層粉底,我站在他的后面偷偷地告訴他:“這學期的語文老師,我不喜歡她?!?/p>
爸爸回頭抱起我放在腿上:“丫頭,爸爸老了,化妝不漂亮了吧?”
晚上,還是那樣有些昏暗的燈光,只是大篷車始終停在不同的城市,臺下永遠坐著不一樣的觀眾,只有媽媽還是站在一旁的角落。
爸爸拉著我到臺上,說:“這個是我的小丫頭,我們一起合唱《心雨》,送給各位好朋友,還有我的妻子?!?/p>
爸爸唱女聲,我唱男聲。演出完畢后,媽媽幫爸爸拿走沉重的頭飾,卸妝完的光頭在燈光下有些慘白,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他捏著我的臉說:“丫頭你不錯呀,快要超過我了?!?/p>
媽媽說:“你的丫頭,自然隨你?!?/p>
我悄悄地趴在他的耳朵上:“我可不可以和你一樣,我也想留光頭?!?/p>
那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候,每到暑假,大光頭領著小光頭,開著大篷車走遍整個中國。
媽媽嗔怒:“這兩個長不大的孩子?!?/p>
那一年,我13歲。
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人,大篷車已經(jīng)破舊,爸爸還是光頭,臉上有皺紋,瘦削,但是依然非常酷。
我依然是他最愛的丫頭,他依然是世界上最酷的老爸。每到暑假,依然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還是跟著大篷車快樂地奔跑,在臺上瘋狂的蹦跳,大聲地唱《愛的主打歌》。爸爸依然唱那些熟悉的老歌送給觀眾和媽媽。
爸爸拉著快比他高的丫頭坐到腿上說:“丫頭已經(jīng)超過爸爸了?!蔽冶е职值墓忸^:“那以后就我來教你唱歌吧。”
媽媽讓我下來:“她都這么大了,你還抱著她?!卑职终f:“再大還是我的丫頭嘛?!?/p>
開學之后,我開始上課,爸爸開著大篷車在外面演出。
一次,我在寫作業(yè),聽到了大篷車的聲音,我沖出門外,看到的是大篷車里的一個叔叔走出來,我大喊:“光頭老爸,快給丫頭現(xiàn)身。”叔叔拉起我和媽媽,塞進大篷車里往醫(yī)院趕去,媽媽沒有說話,只是眼里的淚水像珠子一樣灑了一地。
大篷車的馬達就像是在輕輕地嗚咽,我沒有說話,只是突然感覺心里疼得難受。
那一年,我只有13歲。推開病房門口的一剎那,媽媽撕心裂肺地痛哭,然后昏了過去。我看到爸爸安靜地躺在那里,我撲過去抱著他的光頭:“嗨,老爸,你的丫頭來了,你快起來。”
我很生氣,他沒有理我,我抬起身看著他,他現(xiàn)在真的好瘦,眼睛閉著,可是還是那樣的帥氣。我拉著他的手:“你是不是累了,都睡不醒,怎么這么懶。”
幾個叔叔把爸爸抬起來,每個人都不說話,臉上掛著淚水,我陪他躺在大篷車的車棚里,大篷車嗚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拉著他的手:“回家之后,我們一起下車好不好?”叔叔奮力地拉起我,使勁抱著我大哭:“孩子,你爸爸走了呀?!?/p>
我掙脫他:“不不不,你騙我的。下個暑假我還要跟光頭老爸一起在大篷車里演出呢。”我倔強地不肯掉下一滴淚水,大概只要我沒哭,老爸就不會像他們說的那樣,真的就走了吧。我一直覺得,光頭老爸一直在我的身邊,只是他的手好涼。
那一年,我16歲。
大家都說我變了,不再是那個開心果。
天塌下來是什么樣子沒人知道,大概就是沒了光頭老爸之后的樣子吧。大篷車荒廢在院子的角落里,有時候我會在車棚里坐上一整天,唱著他教給我的歌,唱完之后,我摸到的都是自己冰涼的淚水。
一天有一個同學說:“那個誰,聽說你爸爸死了啊,是真的嗎?”我跟他扭打在一起,我用盡生平最大的力氣跟他打架。
老師說:“你一個姑娘,這么野蠻有什么用嗎?”我說:“我不用你管。”老師讓我走,不要出現(xiàn)在學校里。我說:“走就走啊,誰怕你啊!”
我不敢回家,也不敢跟媽媽說我不在學校里了。我學會了吸煙,學會了喝酒,只有在麻醉自己的時候我才會看到那個最愛我的老爸。他還是酷酷的光頭,沒有一點頭發(fā)。
那一年,我18歲。
朋友拉我去文身,文身師傅問我要什么圖案,我要來紙筆,一遍遍地畫著記憶中老爸的樣子,酷酷的,光光的頭上沒有頭發(fā),他的眼睛是很有神的。
畫一遍,撕一遍,因為一點都沒有光頭老爸的樣子。
文身師看著圖案問我:“你文個光頭做什么?”我說:“這是我爸爸,我要讓他時刻跟我在一起。”
文身師不再說話,開始構線,看著老爸的輪廓一點點地出現(xiàn)在我左側的胳膊,我說:“我不要打麻藥?!彼f:“會非常痛?!蔽艺f:“我就是要痛?!?/p>
我生日的那一天,我和媽媽一起賣掉了大篷車。
那一天,我哭了,媽媽也哭了。
我用力地抱著手臂上的爸爸,悄悄地把方向盤拆下來放到自己的房間里,難過的時候,我握著它,能感受到老爸手掌的溫度。
大學入學考試,面試的時候我唱《他和她的故事》。一個老師激動地跑過來拉著我說:“孩子,你的聲音里怎么會有的故事?!?/p>
我沒有說話。
那天,媽媽特別開心,我和媽媽第一次在家里一起喝酒,我給爸爸也倒了一杯,媽媽邊喝邊哭,媽媽醉了,我也醉了。
媽媽說:“光頭,丫頭要去上大學了,你看到了嗎?”
我用力地親吻左邊的胳臂,我說:“他肯定看到了呀?!?/p>
媽媽躺在我的懷里說:“丫頭大了,媽媽老了?!?/p>
看著媽媽染發(fā)劑遮不住的發(fā)根一片花白,淚如雨下。
除了爸爸,我還有最愛的媽媽,
我說:“媽媽,以后,換我來養(yǎng)你吧。”
我開始很努力地學習樂理知識,開始練習發(fā)聲,開始對著視頻一遍遍不停地練習,開始瘋狂地往琴房跑,累了就自己抱一下自己,我真的能感覺到老爸。
今年,我20歲。
媽媽一個人承擔著整個家庭的壓力,從來都是把最好的都給我卻不多說任何話。
同學介紹我去酒吧唱歌。我跟媽媽說:“我要去唱歌?!眿寢寭氖遣缓玫牡胤?。我說:“放心你的丫頭吧,我身上還帶著守護我的老爸?!?/p>
面試,唱《他和她的故事》,雖然我已經(jīng)代表學校拿過很多的獎項。我是第一次在酒吧試唱,緊張得渾身發(fā)抖,我左手拿麥,右手緊緊握著左臂上的老爸,我只記得,最后整個喧鬧的酒吧都安靜了下了。
5月份,天氣已經(jīng)開始炎熱,一天表演完,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姑娘,有個更大的舞臺,你可以去試試?!蔽襾淼搅艘粋€極其華麗的舞臺,華麗到刺痛我的眼睛,我抓著左手臂,眼睛里滿是淚花。媽媽說:“丫頭,跟老爸一起唱,你可以的?!?/p>
我唱《pricetag》,我?guī)е习忠黄鹫驹谖枧_上唱歌,我忘卻了所有的悲傷,因為我的名字就是莫愁。
5歲,我就跟著音樂大篷車看燈光下的老爸。
9歲,我跟光頭老爸在大篷車一起唱《心雨》,我唱男聲,那個時候我是光頭。
13歲,我第一次一個人在大篷車里演唱《愛的主打歌》。
老師問我:“你跟誰學唱歌?”我說:“跟我老爸,我老爸可厲害了,他是唱反串的。他有一個音樂大篷車,我曾經(jīng)跟他一起走遍了整個中國,那個時候,我們是一對歡樂的光頭?!?/p>
老師問我:“你爸爸還唱嗎?”我強忍住眼里的淚花,灑脫地說:“他不唱了,換我來唱了?!?/p>
“老爸,你的丫頭站在了又大又華麗的舞臺,你看到了嗎?”
“老爸,你的丫頭現(xiàn)在在和哈林學唱歌,你看到了嗎?”
“老爸,你的丫頭和老師說了,要重新找回音樂大篷車,你看到了嗎?”
“老爸,你的丫頭已經(jīng)長大了,你看到了嗎?”
“老爸,丫頭想你了。”
(摘自人人網(wǎng))(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