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護病房里,母親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小時候他哭,母親再忙都會停下來,要么把他摟起來抱在懷里;要么蹲下來,擦干他的淚水?,F(xiàn)在,好像她要撒手不管了。
妻子守在特護病房外,等護士吩咐。沒有濕紙巾了、沒有紙尿褲了或沒有爽身粉了,她隨時遞上去。妻子要他回家睡一會兒,說不然母親醒來,看他紅彤彤的眼睛又要難過了。
他哪能睡著?蜷在母親的躺椅里,桌子上一本書沒有合上,手杖掛在床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墻上的小鐘表停了,停在一個沒有意義的時刻上。
看著鐘表,他的心又一次揪起來……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母親獨身到36歲了,才遇到他的父親。兩年之后,他出世了。母親說:“挺對不住你的,你剛長大,我都成了老太婆啦?!?/p>
那時他怎么說的?他不記得了。小時候,看著別人的父母都年輕,他有點怕,老問母親:“要是你死了,我怎么辦呀?”母親說:“我會小心的,過馬路左右看,要看人行橫道線;打雷下雨時,我不會待在樹底下;遇到火災(zāi)時,我會把毛巾打濕,捂住嘴巴,捂住鼻子……”
母親教了一輩子中學(xué)語文。從初一教到初三,然后又教初一,周而復(fù)始。他問母親:“這樣重復(fù)著不乏味嗎?”母親搖頭說:“不,學(xué)生一茬茬的都是新生??!”可他一直沒有在母親教的班上,母親的理由是,自家孩子別人教才能出息。她還說:“這樣,你回家來還是我的兒子?!?/p>
好像就是一轉(zhuǎn)眼,母親就老了。頭發(fā)開始如粉筆灰,星星點點;再然后,白的如粉筆;再后來,白粉筆里似乎灑了一把銀粉。
陽光落在母親的眼鏡上,某一刻反射光映在他的眼睛上,他一動也不動,跟著那片兒光,多么像母親的注視。那片兒光片刻之間就轉(zhuǎn)移了,挪到桌面上了。那是一張五斗桌,家里的古董之一,桌面被磨得很潤澤。
他伸手摸,抽屜上的銅扣也是光亮的,他情不自禁拉開了。抽屜里躺著暗淡的結(jié)婚證書、他的出生證明、不再流通的一分錢的紙幣、父親的照片和父親的信,還有兩只鬧鐘。
母親發(fā)病的前一天,等了他很久。因為他很晚才回家,他和一個女子約會,那陣子他像新房子著火,雖然不如老房子火光沖天,但也冒著濃煙。那個女子喜歡他,他拒絕,但又拒絕得不干凈利落。他后退,但拖泥帶水。再然后,他陷了進去,他用身不由己替自己開脫。
當(dāng)然是妻子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沒吵沒鬧,只是勸他收手。那陣子,家里看似波瀾不驚,其實已經(jīng)暗潮涌動。自然,這暗涌也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母親端坐在客廳,沒問他做什么回來得這么晚,而是指著茶幾上擺的兩個鬧鐘說:“現(xiàn)在兩個鐘表都對過了,都上了鬧鈴,你把它們都放在房間里。”他問母親這是干什么?母親頭也不抬:“明天跟你說?!?/p>
那兩只鬧鐘在早上都響了,都在指向7點的時候。只不過,一只響了好久,另一只才響。這有點奇怪,他拿起手機看,上面的時間和兩個鐘表都不吻合。
吃早餐時,母親問他幾點了?他說:“時間好像都不對啊。”母親答:“不是時間不對,是人不對。兩個鐘表是沒有意義的,這是鐘表定理?!?/p>
母親的話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他知道母親是有所指的,于是在網(wǎng)上找到鐘表定理,是這樣表述的:一個人有一只表時,可以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鐘,而當(dāng)他同時擁有兩只表時,卻無法確定確切的時間。兩只表并不能告訴一個人更正確的時間,反而會讓人失去對正確時間的信心。信賴其中一只,盡力校準它,并以此作為你的標準,服從它的指引。
他突然明白了兩只鐘表的意義,他突然想起,母親在他結(jié)婚時說的一句話:“婚姻就是忠于一個人,莫害人、莫害己?!彼置髅靼琢四赣H的心意,可他沒有回話,像小時候那樣說:“媽,別難過,我錯了,我改?!币苍S母親是盼著他說這句話,盼得太用力,某個時刻血管破裂了……
電話響了起來,妻子在電話里說:“媽……”他“哇”的一聲哭了,妻子接著說:“媽……醒了啊?!彼鋈慌叵f:“快跟媽說,兩只鐘表是沒有意義的,這是真的!”
(摘自《婚姻與家庭·上半月》)(責(zé)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