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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思與手藝

        2013-12-29 00:00:00吳克敬
        美文 2013年5期

        斷臂玉蘭

        聽聞這棵花樹之王的古玉蘭,已有一些年頭了。今年春四月初六日,早起通過陽臺上的玻璃窗,我看到小區(qū)綠化帶里栽植的玉蘭,或粉白,或紫紅,開得正艷。但我知道,她們都太細(xì)嫩了,是不敢與秦嶺深山中的玉蘭王相媲美的。那棵大蟒溝里的玉蘭樹,在周至縣的老志上即有記載,時在北宋初年的時候,如此算來,已逾千年的風(fēng)霜雨雪。這讓我不敢再想,覺得人真是不如物呢!一棵花樹可以千年挺立綻放,而一個人百壽都屬稀罕。我的心動了,以為她該是秦嶺山里的樹之神,花之仙了!

        真得感謝四通八達(dá)的公路和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老祖先步行三五日難見玉蘭王的路程,我們驅(qū)車三五個小時不到,就順順利利地到達(dá)了。

        連隴成片的茱萸林,開滿了金黃色的小花,在茱萸花的簇?fù)砝铮糁粭l溪水潺湲的河溝,就是應(yīng)該奉為仙妖的玉蘭王了。正如我在家寫的那兩句話一樣,是夜一場細(xì)雨,讓含苞初綻的滿樹玉蘭花,透出一股清亮的色彩來,她是紫紅色的,吐露著高貴沉郁、大氣自然的紫紅??!我猛地睜大眼睛,卻不能盡攬她的美麗,我急喘的呼吸著,也無法盡收那鋪天的幽香。同道而來的友人張龍,急忙取出他背囊里的相機,咔嚓、咔嚓……仿佛雷閃一樣猛拍著。

        哦!千歲、萬歲,為人山呼著想要長生不老的人,通過攝影或許可以實現(xiàn),但對這棵讓人敬慕的玉蘭王,卻并不需要,她自己就已實現(xiàn)了千歲,而且還會進(jìn)一步實現(xiàn)萬歲。

        人的渺小,讓我站在這棵千年玉蘭樹下,感到從沒有過的心傷。

        這是因為,人天生著一副熱心腸,但卻常常無情。而玉蘭王,我手撫她蒼勁的軀體,雖感覺不到她的心跳,但我已知她的襟懷,是溫情的,是恒久的……在她占地兩畝六分的樹蔭下,橫亙著數(shù)根從她身上折落的樹股,粗者有碗口一般,細(xì)者也有人的胳膊那樣。知性的長懷老友給我說,這些年,居住在玉蘭王周邊的山民,有一些搬出山外了。玉蘭王眷念著他們,每搬離一戶人家,玉蘭王就要斷去她的一根枝股!

        啊!啊!

        我驀然抽回?fù)崦裉m王的手,心里天裂一般驚呼了兩聲。

        斷臂玉蘭!

        這四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字眼,倏忽映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讓我要問,天下還有何物,能如此的與人同歡樂,共悲傷!

        斷臂悲人的玉蘭王??!她是還要發(fā)出新枝來的,與她斷臂同工異曲的是,每有一根新枝生發(fā)出來,居住在她周遭的山民,就會有一家人,落草一個哇哇啼哭的光屁股新人呢!

        讓人戀戀不舍的玉蘭王?。∥乙徊饺仡^地撤離著,幸運的覓見她的一截斷臂。遭受到自然地風(fēng)雕霜刻,這截斷臂已然成為一件美輪美奐的藝術(shù)品,透、瘦、露,仿佛太湖石一般絕妙。我彎腰撿起她來,就不再丟手,一直地捧著,心想我捧著的該是玉蘭王的靈魂呢!

        我把這截玉蘭王的斷臂捧回家來,安頓在我的書房里,我面對著她,為她寫下了這樣兩句話:

        春風(fēng)起時玉蘭舞,細(xì)雨潤后花自幽。

        龜背竹

        不是看到振川先生陽臺上的那株龜背竹,我對這種植物是忽略了的。

        我知道叫做龜背竹的植物,是熱帶氣候里的植物驕子,四季常綠,極少開花,只是很孤立地從主干上躥出一條須根,努力地生長著,這便有了一片嫩嫩的葉子,羞答答地蜷縮著,生長出來,由最初的黃綠色,漸漸地轉(zhuǎn)變?yōu)槟G色,然后舒展開來,成就了她的深厚、博大和挺拔。當(dāng)然,她是不滿足一條根須的發(fā)達(dá),她有極大的耐心和能力,在以后的日子里,又要生出一條須根來,循序漸進(jìn)地再生出葉子來。螺旋上升的輪生性葉序,確定了那極有特點的葉片,一片要高于一片,盤旋著向上而去,給人的感覺,也便十分的美妙,仿佛一個上進(jìn)心極強的人,永遠(yuǎn)都不滿足,永遠(yuǎn)都沒有盡頭。

        龜背而竹,聞其名,再觀其形,可以知道她的葉子,確有如龜背一樣的形態(tài),卻一點也找不出竹子的樣子來,這只能解釋為人們對她的偏愛了,把自己認(rèn)為美的東西,不合事實,卻也要慷慨地送給她,使她也能具有“竹”的品質(zhì)。

        龜背竹仿佛通著人性,懂得了人的期許,在她生長的過程中,盡量的表現(xiàn)出這種讓人感動的情懷來。而這正是我見識了振川先生畫室陽臺上的龜背竹后,所獲得的感受。

        是為畫家的趙振川先生,秉承了其父趙望云先生的志趣,高舉著長安畫派的旗幟,在長安城里,已經(jīng)度過了六十多年的筆墨生涯,他的成就,他的品格,像他父親趙望云先生一樣,已然成為這個城市文化精神的一部分,我敬仰先生,逮著空兒,就到他文藝路的畫室去。一次去,先生在陽臺上侍弄他的花草,見我來,也招呼我去了陽臺,使我有幸發(fā)現(xiàn),先生對于他侍弄著的花草,有著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株花草就如他的一個兒女,有血有肉的兒女呢!他給我介紹著,這是牡丹,這是芍藥,這是茉莉……每給我介紹出一株花草,他都小心地用手去撫摸一下那株花草,那個樣子,惹得我差點兒要笑出聲來。

        這太有趣了,沒有長相廝守的情感,是做不出他那親昵的動作來的……輪到陽臺東邊角落里的龜背竹了,趙振川先生給我介紹得就更加情深意長,伸著手,把每一片葉子都摸了一遍,我看著他,突然有了一種別樣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茂盛的龜背竹的魂可是附著了趙振川的體,或者說是趙振川的魂可是附著了龜背竹的體,總而言之,龜背竹之于趙振川,趙振川之于龜背竹,相關(guān)之間,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兩者的情感相連,命運相通,是一對須臾不可分割的生命體了。

        龜雖壽……從趙振川先生的畫室回到家里,我上網(wǎng)查了查,發(fā)現(xiàn)龜背竹,有著這樣的一種習(xí)性,她一年只作一次夢,而她做夢的方式是用她生長葉子的過程實現(xiàn)的,也就是說,龜背竹一年只生一片葉子,但她卻保持四季常綠的形態(tài)。為此,我要說,趙振川陽臺上的龜背竹是長青的,趙振川的個體生命就是長青的,還有他的藝術(shù)生命就更是長青的!

        禮樂陌上

        天有道,風(fēng)調(diào)雨順;地有道,五谷豐登;國有道,忠臣良將;家有道,子孝妻賢。滿頭白發(fā)的楊先生,站在我的老友李少頗家的墳頭前,聲若洪鐘,抑揚頓挫地主持著一場遷墳祭祖活動。為父親的李少頗和他的長子李元,都是我的朋友。他們家為了國家的一項建設(shè),自覺把祖墳從原來的地方,遷移到他們村北的新地方。地球人因為陳忠實先生一部《白鹿原》的小說,差不多都知道了這一方風(fēng)水寶地。端的是,父子兩代為我朋友的他們老家,就在白鹿原的腹地孟村鄉(xiāng)李家村里。白鹿原上關(guān)于白鹿的傳說,世世代代,非常頑固地印記在這方土地上,以及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們的心頭。那只遠(yuǎn)古的白鹿,已被傳說成了一個仙子。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我敬畏那只普降吉祥的白鹿,我幻想自己也能得到白鹿仙子的護(hù)佑。因為這樣的幻想著,我看見白發(fā)飄飄的楊先生,在一個瞬間里,幻化成了那只傳說里的白鹿。

        傳說里的白鹿,是特別的,它肩負(fù)著傳播禮樂的責(zé)任,它希望它所傳播的禮和樂,能夠教化民眾,使得千戶百姓的民眾,沐浴著禮樂文明的雨露,享受著禮樂文明的陽光。就在此刻,就在眼前,楊先生所持之禮,所潤之樂,不正是仙子般白鹿所傳播、而在今天漸漸淡薄了的禮樂嗎!

        在我意識里幻化成白鹿仙子的楊先生,如我于文頭寫的那樣, 揭開了“贊碑”的程序后,依次就還不斷“起樂”“樂至”,反反復(fù)復(fù)地調(diào)動著延請而來的樂人班子,進(jìn)行著例如“揭碑”“祭酒”“上香”“吊表”“謝客”等等一連串的禮儀活動,讓秋天的白鹿原,在那一個時段里,顯得特別的肅穆,特別的莊重,也特別的五彩斑斕,仿佛悠游在藍(lán)天之上的白云,也多了幾分暢亮與超然。

        我的故鄉(xiāng)不在白鹿原上,而是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古周原上。

        無論白鹿原,無論古周原,有關(guān)婚喪嫁娶的禮儀,似乎沒有什么差異。這使我想起童年時候見識過的一件事,我們老家的一戶人家,老娘去世了,兒女守孝三年,到三周年祭日的時候,那家的兒女給自己的母親,在墳前也立了碑,也請了樂人班子,應(yīng)有的禮儀,也都在喧囂的禮樂聲里,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著,可是到了最后,問題出來了。

        是個什么問題呢?現(xiàn)在的人有所不知,那時候,守孝三年的兒女,在三年祭日的祖宗墳前,依著應(yīng)有禮規(guī),一項一項進(jìn)行著,到了最后,娘舅家的來人,要為孝子們卸孝的。戴在頭上的孝帽,披在身上的孝服,作為孝子,自己是不能卸除的,這也是一項承傳了許多年的禮規(guī),自己卸除,便是不孝,其他人也不能卸,卸除了同樣被認(rèn)為不孝,非得娘舅家的人,來為孝子卸除孝帽、孝服,然后扔進(jìn)紙火里燒掉,才能算作盡孝。

        偏偏的,那戶人家的孝子孝女,到了最后的關(guān)節(jié)眼上,看著他們的娘舅家人,而他們娘舅家人則旁若無人,根本不看戴了三年孝的他們。事情僵持了下來,使那家的孝子孝孫,沒奈何地又守了三年孝。

        禮樂陌上,無論白鹿原,無論古周原,無論別的什么地方,對我們?nèi)说牡赖潞托摒B(yǎng),在很長的歷史時期,所起的作用實在是太大了。

        禮而樂之,白鹿原上的風(fēng)在那一刻是清明。

        傷心水

        魚是從哪兒來的?水生的?土長的?

        提出這個問題,我知道會有被人恥笑,甚至被人唾罵的危險。我有這個思想準(zhǔn)備,甘愿冒險,想與對此感興趣的人做些討論。我從不懷疑,魚是生在水里的,沒有水,魚便會失去生命。這是一個常識,睜眼就能看見。但我懷疑,這不是唯一的解釋,我有理由認(rèn)為,魚也是土里長的。

        問題出在哪兒了呢?

        人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眼見為實”,評判一件事情,難以得到定論時,說服人的話,就是這四個字,你“眼見”了嗎?你沒看見我看見了。這么說話,沒理都成了理。然而,眼睛是會騙人的,就像耳朵一樣,以為聽進(jìn)耳朵里的聲音才是真實的。誰要這么認(rèn)為,我就只能同情他,同情他的單純和可愛。生活中,最常欺騙自己的,恰恰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魔術(shù)師的把戲,都是在觀眾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就像今年春節(jié)晚會上,那位被動物保護(hù)者批評為“虐魚”行為的魔術(shù)師,把畫上的死魚變進(jìn)魚缸成活魚,又讓那魚在水箱里如儀仗隊員列隊而行,咱們真真切切地眼睜睜看見了,但咱們心里都明白,那不是真的,都是魔術(shù)師的障眼法。

        所以,我是不敢過分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時更不敢太過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一種現(xiàn)象,童年起就塞進(jìn)了我的記憶,讓我至今疑惑不已。我生活的關(guān)中扶風(fēng)原上,是非常缺水的,少見水里自由游動的魚兒,可是一場雨水,在上不著天,下不接海的旱原上,突然地汪出一洼水來,三天不到,水洼里就有了青蛙,五天不出,水洼里就有了魚兒,盡管那青蛙和魚兒極小,小的只有指頭肚兒一般,但它們什么都不缺,生的真是可愛??晌也恢浪鼈兪菑哪膬簛淼??我就這個問題,問了許多人,有人還是大學(xué)里有名的生命科學(xué)家,但他們不斷假設(shè),假設(shè)一切的可能,到后來又會被他們?nèi)糠穸ā?/p>

        因此,我以為土里也是可以長出魚兒的,只是長出來需要水的滋養(yǎng)。

        想到這里,都是陽春三月溯黑河水而上,在黑河畔訪問魚水洞引發(fā)出來的。

        神奇的魚水洞,如一練銀色的珠串,常年不絕地掛在黑河畔的那面峭崖上,向黑河河道傾注著她的清澈,使大堡子的西安城,有著取之不盡的甘甜用水。踏春進(jìn)山,初聽當(dāng)?shù)厝耸阏f魚水洞的故事,我即感到心的濕潤,幽深不見來處的魚水洞,經(jīng)年流瀉的白練,到了每年谷雨的日子,隨著水流的不斷瀉出,會有肥美的魚兒,蕩躍在清冽的流水里,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銀白的或是金黃的光亮,跌下澗來……一條兩條,三條五條,七條九條,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摸透了魚水洞這一規(guī)律的山民,頭頂著太陽的光色,這一天提籃背簍,都要來魚水洞下的黑河來撿魚,趕天黑,撿魚的人差不多都能撿得半籃半簍的鮮魚歸。

        有人統(tǒng)計過,眾人日撿鮮魚會達(dá)數(shù)幾萬斤!

        這些年,黑河作為西安市的水源地,山民們大多遷出山外,河水里不乏那些普通的常見的草魚、鯽魚等等,這一消息啟示著魚水洞,她在谷雨時節(jié),就很少往黑河水里吐涌這些魚兒了,她改變了自己的初衷,開始大吐特吐娃娃魚!當(dāng)?shù)厝苏f,去年的時候,拇指大的娃娃魚苗,一天時間吐得出三兩萬尾。

        噫噓唏!魚水洞該是一處神秘的通靈之地,她知道秦嶺的傷心,叫聲嚶嚶,與兒童哭聲無異的娃娃魚,突然的成了饕餮者的口中美味,于是乎,就有膽大妄為的人,不斷偷捕娃娃魚,使這一國家特別保護(hù)的珍稀動物面臨滅絕的危險。魚水洞不忍這一惡果的發(fā)生,她以她的情懷,為秦嶺生物的存續(xù),做著她的努力。

        為此我淚水漣漣,在心里把魚水洞叫了傷心洞,把洞里涌流不息的水叫了傷心水。

        手和手

        流行了很長一個時期的段子是:拉著小姐的手,激情澎湃來勁頭;拉著情人的手,一股暖流涌心頭;拉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

        段子是否說了人之常情,我不敢妄加評論,初聽時,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我聽了后,不像別的段子,隨聽隨忘,全不當(dāng)回事,倒是這一個,說黃不黃,說黑不黑的,卻記了下來,甚至想,這手和手的接觸,的確是很不同呢,便是形式上的不同,就有握手、牽手、拉手手等等區(qū)別,而且其所傳達(dá)的內(nèi)容,在本質(zhì)上也是很不一樣的。

        怎么說,握手都是一種禮儀,是從西方舶來的東西。我們的老祖先,原來是沒這個習(xí)慣的,見面了抱拳拱手,即是打招呼,也是對對方的致禮。西方列強,強加給我們一場鴉片戰(zhàn)爭后,把我們的國門打開了,也把他們的握手禮塞進(jìn)了我們中國。要說,這個禮節(jié),其實不像西方的科學(xué)技術(shù)那么先進(jìn),更不如我們的拱手禮,隔空打招呼,可是多么健康啊!握手就沒這么干凈了,誰的手上都會帶著病菌,如果只是一般的倒還罷了,如若是傳染性的,手與手相握,給大家,或給自己帶來健康問題,可就很不妙了。再者是,握手太少情感交流了,朋友相見握手,同事相見握手,便是敵對的雙方,相見也是握手的。1993年的時候,香港還未回歸祖國,末代港督彭定康要在香港推動政改,鬧得大家勢同水火。有一次,大嶼山大佛開光,時任大陸駐港最高級別的官員周南,與彭定康不期而遇。這位末代督港大方伸手,欲與周南握手。雙方當(dāng)時雖處冷戰(zhàn)狀態(tài),但外交場上的事情,周南不能拒人太過,那對自己和自己的國家來說,都是一種失禮,甚至還會造成世界性的不良影響。怎么辦呢?周南沒有去和彭定康握手,他只對著末代港督,雙手合十,作了一個佛家的禮儀手勢,給予對方回應(yīng)。

        那種佛家的禮儀手勢,與我們傳統(tǒng)中的民間禮儀手勢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核心在手,兩個人的手和手,是不接觸的。周南在國際外交場合,以此作為會見禮,真是太智慧,太有體面了。

        在握手的事情上,發(fā)生的愉快事和不愉快的事,要說是很多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握手并沒有那么了不起,那么不可少,倒是我們傳統(tǒng)的拱手禮,在科學(xué)的今天,很有重新倡導(dǎo)和推廣的必要。

        牽手就更不一樣了。

        不一樣的還有拉手手。

        牽手純屬一種慣性,家里人上街了,要過馬路,或是爬臺階,你把手伸出來,她把手伸過去,自自然然地牽在一起,走過了馬路,登上了臺階,又自自然然地松下來……因此說,牽手滿含著怎樣的親情和關(guān)心啊!這就是恩愛夫妻,這就是骨肉兒女,因為熟悉,可能牽手在一起,仿佛自己左手拉著右手,一點感覺都沒有,但卻正好印證了一種當(dāng)然,自然形成的關(guān)愛,自然形成的默契,絕不是什么感覺所可以比擬的。

        女兒考上高中的那天,我和她上街散心,在東大街上,要從街南往街北去,過馬路時,我走快了一步,女兒伸出手來,牽住了我的手。在此之前,可都是我主動去牽她手的,這一次被主動地、自然地地牽起來,我驀然意識到,女兒長大了,知道關(guān)心我了。

        親人之間,也是最平淡、最動人的呢!

        那么拉手手呢?那可是另一種情景了,陌生的一對男女,相互探索著對方,了解認(rèn)識著對方,到各自的心里有了一點點對方,并情不自禁地側(cè)身立著,偷偷地把兩只手拉起來,沒有點兒沖動是不可能的……在這方面,我沒有什么體會,倒是陜北信天游里的一支曲子,雖然直白了些,卻也最能說明問題:

        (女)你要拉我的手,

        (男)我要親你的口;

        (合)拉手手呀親口口,

        (合)咱們二人疙嶗嶗里走……

        說話與聽話

        還別說,人人都有一張嘴,除了吃喝,就是說話。在吃喝上,有人味重,有人味淡,有人好辣,有人好甜,是很不一樣的,所謂“巧廚子難調(diào)眾人口”,講得就是這個道理。但這是不傷大雅的,而且也不會傷人,說話就不一樣了,會說不會說,結(jié)果截然不同,不會說了,一言即出,撞得墻倒房塌,而會說了呢,陽光燦爛,皆大歡喜。

        我就感動一些人,話說得真是絕。

        不是我自夸,我的女兒就是個會說話的人,她和我的幾次閑扯,把我說得就極服氣?,F(xiàn)在女兒在大學(xué)讀書,寒假回來,朋友女兒出嫁,吃罷喜宴回來,我對女兒說:“你出嫁時,爸說不定會哭死呢!”我女兒笑了笑說:“別是我嫁不出去,你才要哭死呢!”如此一針見血,我還能怎么說?默默地去了書房,翻開一本雜志,隨便地看著,女兒跟了進(jìn)來,給我又說了一句話。她說:“你如果樂意作我的嫁妝,我出嫁時,你不會哭 ,我也不會哭?!?/p>

        女兒人小鬼大,在我們家,活寶一個。一次回家坐到沙發(fā)上,我感覺到把女兒的腳壓住了。她不等我抬屁股,自己已唉喲唉喲地叫上了,她說:“爸爸,你的屁股踩上我的腳了!”

        一個“踩”字,被女兒用的真是叫絕。

        女兒這種叫絕的話,寫出來不知要消耗多少筆墨。那么,就此打住吧,因為我想寫的是另一個人,這也是個很會說話的人。

        這個人是我女兒敬重的叔叔穆濤,他們兩個有過幾次短暫的交往,其中就有一些非常使人難忘的對話。不過,我仍然不想在此用功夫,我只想說一說很會說話的穆濤。

        我比穆濤年長十歲,但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把他視為我的老師。我所以二次走上文學(xué)的道路,沒有他的鼓勵和幫助,幾乎是不可能的。與他相熟,起先是我寫的一些民間碑刻的隨筆,受了他的唆使,我寫了近一百通,后集書一冊。書成之日,朋友們一起喝酒,他端了杯酒敬我,還說他有一句話相贈,他說了,老兄,你的故鄉(xiāng)出土了那么多青銅器,你該寫寫它們了。這句話成了我們的下酒菜,我們仰起脖子,都很豪邁地灌進(jìn)了肚子。他這一說,只是一杯酒的時間,而我為此,付出了一年半的光陰,在廣州的《隨筆》雜志開設(shè)專欄,寫了三十來篇關(guān)于青銅器的隨筆,2009年被紫禁城出版社結(jié)集為一本《青銅散》的書,出版后,很受市場青睞。

        穆濤的話說到了要害上, 我樂意聽他說話。

        在我的枕邊,放著他的新書《散文觀察》,有他這本書伴我入眠,我睡得是很踏實的,當(dāng)然也還有夢要做。有好多次,就夢到他書里的話,都是我入睡前,讀得會心一笑的句子。

        譬如:人格中怕的是虛偽。偽是容易看出來的,不需要討論,人見人憎。但虛是需要認(rèn)識的,散文寫作里的虛,更需要認(rèn)識。

        還譬如:文學(xué)在實驗室里,正如文而不化不是真的文化人一樣。散文的手法要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更要有塵世感,一只腳可以云里霧里地摸索,另一只腳要踩到實地。

        有此兩段話可以了吧,我不能把穆濤的書全抄出來給大家讀。僅此我們該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了。他說的都是人話!我在認(rèn)真地聽著,也在認(rèn)真地實踐著。

        羞 恥

        寫過一部《羞澀》的中篇小說,后來又改編成了電影,雖然影響不是很大,其中的一些名詞,還是有所流傳。我借主人公的嘴說,現(xiàn)在的人??!說假話是不會臉紅了。大家把說假話視作了常態(tài),偶然地說句真話,倒把他羞得要臉紅呢!

        近來看英國人斯幕夫·邁昆自編自導(dǎo)的電影《羞恥》,感覺很有意思。歐洲百萬樂透獎主持人里奇。這位27歲的笑星,在看過《羞恥》后,還把自己的靈魂扒光了,通過BBC錄制了一部專題片,向公眾暴露了自己的痛苦隱私——性嗜癖。

        里奇現(xiàn)身說法,講敘自己“善于討女人喜歡”,有時候,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就能與10人以上女子發(fā)生性關(guān)系;而他平時也是,總把自己身邊的每一位單身女性看成他可以從肉體上征服的目標(biāo)。

        身為公眾人物,里奇以自身為例,提出“性嗜癖”的問題,該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里奇所以有此勇氣,絕非一己的道德建立,而更包含著一種與羞恥有關(guān)的自省與自制。國內(nèi)的情況我不好說,但從里奇的反省言論里得知,西方男人的性生活之開放和無度,幾欲達(dá)到“濫”的程度。還有富豪和權(quán)貴們,也都有廣泛的非正常性關(guān)系。他以為,這并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品行問題,而是一種生理或者心理上的病態(tài)?;钴S在歐美世俗生活中的心理醫(yī)生,對此也作了深入的研究,認(rèn)為“性嗜癖”是人的一種精神疾病。

        嗚呼!我們國人聞聽此話,可能會有一種被啟蒙的驚訝。

        其實,國人并非對此完全糊涂不知,譬如坐在帝王寶座上的人,就有權(quán)“后宮佳麗三千”,就可以為所欲為。這就是我們的歷史,我們的現(xiàn)實,一切的可能,都只為權(quán)貴者大開方便之間門,而平頭百姓就不能了。

        我說不好,但我想推薦一本書給大家,那就是章詒和出版的長篇小說《楊氏女》。

        這部書作保持了章詒和一貫的文字風(fēng)格,在文學(xué)性的敘述中又夾雜了十分濃厚的紀(jì)實性,讓人讀來,不知是她的虛構(gòu),還是她對史實的發(fā)掘。正如她自述的那樣:“一次,我下山到勞改農(nóng)場的場部領(lǐng)農(nóng)具。一路上,先后迎面走來三個年輕又漂亮的女囚。一打聽,都是通奸殺人罪犯,奸夫全槍斃了,她們徒刑20年。”

        其中章詒和講了個叫楊芬芳的女人,她是作品《楊氏女》的主角。與她搭伴兒的,還有劉氏女和邰氏女。章詒和說她在和她們的接觸中,發(fā)現(xiàn)“女人除了吃飽穿暖和傳宗接代外,她們也需要性快樂?!睙o獨有偶,李銀河的《虐戀亞文化》一書,對此亦作了非常明晰的闡述,“西方的性實踐,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完全像外星人一樣遙遠(yuǎn)?!边@一點,成了殺夫女囚的楊氏女,是最具有說服力的,農(nóng)村青年何無極不知道,激起妻子楊氏女舉刀砍他的原因,就是他請求楊氏女給他“口交”。

        “愛就是懲罰?!痹S地山天才的一句話,我過去無法理解,想來讀到這句話的人,都有個滯后認(rèn)識的過程。不過,人有病,又能怎么辦呢?我想起一句俗話,“狗不要臉,一腳踢死;人不要臉,無法可辦。”民間的態(tài)度,便是這樣的無可奈何,但多多少少還保留著些許人性的溫暖,而廟堂之上的態(tài)度,就很冷酷了,祭出來的方法就只有一個,先教育之,教育不成法來辦。

        嗚呼,楊氏女楊芬芳是被法辦了,但是否治療得了她的“羞恥”病。

        隱 居

        下雪天,讀書天。不知有誰這么說過沒有?說過了,不要罵我抄襲,因為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去年冬天,古城的那場雪,給人的感覺,仿佛天是雪做的,天塌下來了,一猛子就把古城埋在了雪里。這個時候,不出門是明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讀書。于是,我從書架上隨便地抽出一本書來,是顧隨看似隨意的涂抹,買回來隨便翻了翻,就插進(jìn)書架,這時候再讀,便讀出了不同的況味。我得承認(rèn),面孔古板,很有些老學(xué)究氣派的顧隨,其實是很吸引人的,我讀了進(jìn)去,順著他的思路,這就發(fā)現(xiàn)了辛棄疾,發(fā)現(xiàn)了蘇東坡,還有杜甫、李白,以及陶淵明,曹操等一干歷史人物。

        好像是,顧隨對辛棄疾的喜愛勝過了蘇東坡,他寫辛棄疾時,一口一個“辛老子”,或者是“稼軒這老漢”,仿佛那個把酒臨風(fēng)的詞人,就是他的親老爺子一般親切。有此興致,他也就會這么看待杜甫的,他寫杜甫,就同樣的以為杜甫是勝過李白的,他說“老杜詩真是氣象萬千,不但偉大而且崇高?!倍畎住安鸥呦渌枷氩簧睢?,以至“詩豪華而缺乏應(yīng)有之樸素。”對于顧隨的觀點,我雖然不能完全同意,但也使我有了一個新的認(rèn)識,關(guān)于蘇東坡、辛棄疾,關(guān)于李白、杜甫……窗外的雪沒有停,在風(fēng)的作用下,常常會有幾片碩大的雪塊,攥成一個拳頭,擂向我的窗玻璃,砸得薄薄的窗玻璃發(fā)出驚人的聲響,如此這般,倒顯得家里安靜,我沒有抬頭,也不換眼睛,深情地讀著顧隨,這就讀到了他關(guān)于佛學(xué)的研究了。

        佛學(xué)是個大學(xué)問,玄而又玄,年輕時候,我是躲著而行的,上了些年紀(jì),對這方面的著述,很自然地有了一些興趣,迷住了,就想往深里去翻一翻,譬如南懷謹(jǐn),譬如李叔同,我后悔自己沒能更早地閱讀他們,在這個下雪天,我又一次后悔,沒能更早地閱讀顧隨,他們關(guān)于佛的研究,太讓人服氣了……結(jié)果是,我從我讀書的家里,不能自禁地抬起了頭,透過窗玻璃,還透過漫天的雪花,去瞭望不遠(yuǎn)處的終南山。

        這是不錯的,我居住的小區(qū),在古城的南郊,天氣好的時候,抬頭就能看見終南山,蒼勁而高峻,神秘而幽緲……我聽人說,就在如今,終南山里有不少于500人的隱居者。

        在這個壯闊的雪天里,我為他們操起了心,擔(dān)心他們居住得可暖和?吃喝得可充足?這么操心著他們,我不自覺地伸出手來,做了一個火爐子上烤火的姿勢來……這個姿勢把我自己惹笑了,因為我的家里有政府統(tǒng)一的供暖設(shè)施,而唯獨沒有我要取暖的火爐。

        隱居在終南山里的人,他們享受不到現(xiàn)代化城市的幸福,他們避世到山深林密的終南山里,那種傳統(tǒng)的幸福,他們總該能享受到吧。這么想著他們,倒使我向往和羨慕他們來了。

        隱居終南,不能僅限于個人的行為,更在于個人的修行,何況信息化了的社會,哪里是隱居的好去處呢?難找,太難找了,如果有那個念頭,其實何處不能隱居?自己溫馨的家,也可以的,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專注于一種學(xué)問或者別的什么,不都是一種很好的隱居。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心。

        吳克敬

        陜西省扶風(fēng)縣人,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出版《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開》《真話的難度》《渭河五女》《碑說》等作品集多種。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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