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9年的春天,風(fēng)呼嘯著吹過寂寞的荒原,遒勁而有力,仿佛要把大地生生吹出一道口子,厚重的黃土毫不避諱的將身體裸露在外,爺爺說,世間一切終將歸于塵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光深邃的讓人望不到底。
紅紅的日頭沉沉的垂在西天,也許是它疲憊了,也許是叫囂的狂風(fēng)掩蓋了它的凌厲。天與地之間仿佛也多了一條明顯的界限,那界限讓你相信只要堅持不懈地走下去,就會到達。
裊裊炊煙從挨家挨戶的煙囪里升騰而起,很多年后,那畫面總能讓我想起王維的那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盡管那是個有風(fēng)的黃昏。
那一年,我五歲。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
時隔多年,我已經(jīng)快記不清父親的臉了,只記得那是一個晴好的早晨,父親臨走前摸了摸我的頭,然后沖我笑了笑,父親是個小包工頭,在離家三十多里的縣城給人打工。我倚著門框看他離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認真地凝視他的背影。
黃昏時分,突然起風(fēng)了,母親帶著我到村頭迎接父親,我和她并排站在村頭的老樹下,從黃昏站到入夜。我拽了拽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說,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母親說,傻孩子,別胡說。
就是在那樣的一個黃昏,我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年后,母親改嫁了。她當(dāng)然不會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再加上我是個女孩兒,鄉(xiāng)下人有著很濃的重男輕女思想。就這樣,我變成了孤兒。我永遠都記得,那一晚,我是怎樣誠惶誠恐的度過的。
第二天一早,爺爺就把我領(lǐng)走了。他是個高個子的瘦老頭,眼窩深深的陷下去,皮膚黝黑。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歲月就像一把無情的刻刀,在每個過往者的臉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爺爺說,他沒什么文化,也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想給我一個家。
白天,爺爺下地干農(nóng)活,我就到村頭的山坡上放羊,放累了,就躺在厚實的黃土上,爺爺說,莊稼人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土地最讓他安心。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是用力的點了點頭。
晚上,臨睡前,借著昏暗的燈光,爺爺總要給我讀一兩個故事,那本故事書是他用兩個酒瓶從收雜貨的小販那里換來的。他眼神不好,一個字往往要盯著看好久才能認出來。我伸手擦掉他臉上的污泥,他總是說,娃真懂事。
我七歲了,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很多同齡的小孩兒已經(jīng)背起了小書包,有時候,我看著他們飛快地從我眼前跑過,就好像飛起來了一樣,我也想“飛”。于是,爺爺狠狠心,把我送進了村里的小學(xué)。那個時候,學(xué)校的課差不多講到一多半了。
我的學(xué)費是靠爺爺撿破爛換來的,當(dāng)我很虔誠又略帶不舍的把它們交給老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好像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
秋天到了,農(nóng)活越來越多,爺爺往往要很晚才回來。記得有一次,他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站在村口,看不清他的臉,但我隱約感覺到,他是一瘸一拐向我走來的。看到我的時候,他有點意外,隨即便說自己老了,腿腳不利索了,收莊稼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看到他的褲子果然破了一個洞,他心疼地說,可惜了。
爺爺問我長大想干什么,我說,不知道,反正就是賺很多很多錢。他就說我沒出息。其實我是想說,將來賺很多很多錢,不再讓爺爺受苦。但是后半句,沒好意思說出來?,F(xiàn)在想起來還懊悔不已,有些話,不說,也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那晚,我攙扶著他,爺孫兩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漆黑的暗夜里。忽然,他指著前方的天空對我說,寧兒,看,那是北斗七星,像不像一把勺子。他不知道,關(guān)于北斗七星,語文老師已經(jīng)在課上告訴過我們了。但我沒有打斷他,而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抬頭,淚眼模糊了星空。
沒有課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跟著爺爺下地,我總是跟著他,一步也不離開。爺爺熱愛這片土地,他對它,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爺爺嗜煙,他說,煙是個好東西,可以麻醉自己。我無數(shù)次的看見他坐在田埂上,一邊抽煙,一邊咳得臉色發(fā)紅。我很擔(dān)心他,不想失去他。但在這件事情上,爺爺從不聽我的。
上大學(xué)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村里很多人家都安裝了電話,電話里,爺爺總說自己過得很好,叫我不要擔(dān)心他。我知道他咳得越來越厲害了,就買很多藥品寄給他。他還是那樣固執(zhí),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下地干活,自己身體又不好。我說,我可以養(yǎng)你的??墒菭敔斦f,他放不下那片土地。
爺爺一輩子熱愛著土地,那些無數(shù)個烈日當(dāng)頭的晌午,他的汗水就那樣一滴一滴地滴在黃土里,然后在某個初秋的早晨,結(jié)出無數(shù)飽滿的果實。
爺爺還說,不要小看黃土地,它可聚集著日月精華呢。
我笑了,電話那頭,爺爺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