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把陽光灌進瓶子里,幻化成一把把冷的小刀,系住領口,它就會從袖子里跑進來。醒來之后擔心擾醒舍友,躡手躡腳的洗漱完畢,然后在廚房煎一顆荷包蛋,雞蛋在小煎鍋里滋啦啦的冒著香氣的時候,面包也該從面包機里跳了出來,然后叼著簡單的三明治,聳著肩膀掛上書包。有時候窗外有薄薄的霧氣,早晨冰涼就藏在南邊十步開外的森林里,然后在我趕著時間前往教室的時候鉆進衣服。晴天的話既是輕度近視也能看到不遠處的海洋,暗自揣測是否會有漁船趁著破曉揚帆出港。
即使遲到也不會被訓的和善講師,各種膚色的同學在身旁嘩啦啦寫著筆記,作畫的時候有德彪西和肖邦奏著音符敲在畫紙上。不小心離神的話會覺得周圍的音色都像在電影里,只是少了中文字幕。課的間隙坐在草坪上曬太陽,樹梢把陽光剪成不規(guī)則的碎片,搖搖晃晃的映在周圍讓人心生困意。陌生人的招呼,十字路口等待行人的汽車,噴薄著久遠氣息的森林,上山時路過淙淙小溪,如果偶遇鼻涕蟲千萬不要搭理它。
此處縷金刻玉,彼方淡墨禿筆。
時間先生像是擦亮了馬達要和誰一絕高低,乎溜溜的催促著人往前走。以至于現(xiàn)在的我已經難以分清哪一部分是純粹真實的。我記憶里的那部分是夏日里能融化馬路的烈陽,夏季過完后領口和袖口的分層設色圖,批發(fā)在冰箱里的各種口味冰激凌,動畫頻道日復一日的喜洋洋與灰太狼,弟弟打球回來放在鞋架下軟塌塌的球鞋。再往前推的話是一下雪就泥濘的小路,永遠堵車的放學十字路口,地理老師永遠說不標準的普通話,藏在抽屜里的小說和漫畫,考完試后貼在黑板旁邊的成績排名,你陪我在昏暗的塔樓里聊夢想。
這些才是真實的吧,或者他們已經默不作聲的被記憶篡改過了?
我以為對于曾經的記憶已經甚為模糊了,可是有那么一瞬間我又覺得它歷歷在目,清晰的快要從眼角膜里跳出來。好似幾年的時光被壓成一條狹窄的縫隙,連幼童玩耍的跳房子都可以輕易跨過,然后我看見一個和我眉目神似的姑娘扎著馬尾穿著灰色寬大的校服站在聯(lián)通塔樓的走廊里,衣服的左下方畫著當時迷戀的卡通人物,頭發(fā)上別著一個亮晶晶的塑料卡子,青春的都能耀傷我的雙眼,連手中英語周報里夾的小說都顯得那么樸實的可愛??墒枪媚锇。野涯銇G到哪里去了呀。
有的時候會很想回去,回到那個真的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市。它是一個溫吞的家伙,規(guī)規(guī)整整,不急不躁。因為它是一座沒有什么脾氣的城市,很安靜,太容易滿足。我清楚每一家書店的位置,我甚至記住了每一個店主的臉。所以不再有驚喜??墒俏蚁胍粋€人和一座城市的默契是多么奇妙啊。等我再一次回去的時候,我一定要一個人重新地,重新地看看這個城市。
年幼的時候覺得自己獨一無二,好像世界的中心就在自己腳底下,夢想比肥皂吹出的氣泡還要閃亮,在太陽底下熠熠閃光做出一副美好的不真切的假象。我在上課走神的時候曾用尚未發(fā)育成熟的大腦思考了很多關于人生的問題,好像這個世界都錯了,后來這個世界用佛祖對付石猴般從容淡定的姿態(tài)刀刀見血的證明給我看錯的那個人是我。于是我在服從現(xiàn)實和遵從內心之間反復糾結,它們搖旗吶喊叫囂著在身體里面宣戰(zhàn),屢敗屢戰(zhàn)。于是我反復質問自己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我一個城市跨越到另一個城市然后從這個城市跨越了一個大洋的距離來找尋答案。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這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
我想來說說青春。青春,就像是一片清脆薄裂的紋花玻璃,唇齒相碰就易碎裂,不必等夢醒。
我曾覺得青春太長了,長的用一生來浪擲都不過分。那個時候的自己怎么才能知道青春短的似滑溜溜的小花蛇,你以為它是千年修煉成精的白素貞,誰知飲下歲月這雄黃酒就立馬打回原形,任是許仙在世也救不得它?;钪顦O致的狀態(tài)是一無所待,期待才令我們食人間煙火,才令我們世俗和發(fā)自肺腑的快樂。
對我來說,年歲的增長牽連著一種不安。大概不到一個月之前我在奔二的途中終于功德圓滿,大步踏進了二字打頭的行列,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簡直要想翻天覆地的找出名為“時間停止”的藥劑,如果能讓歲月凝滯,至少慢一點也好。我再也說不出來永遠十八歲或者讓我擁有一個機器貓之類的童言稚語,或者說我是羞于說出這樣的話。而讓我如此恐懼要逃避的契機在哪里,我也一直沒能捉住它的尾巴。直到生日那天的傍晚我鬼使神差的坐上了一輛去往海邊的大巴,然后我就突然想明白了。
現(xiàn)在先讓我歸納羅列一下我手邊擁有的東西:幾篇沒結局的小說,翻譯的參差不齊的英文詩句,得A的或fail掉的成績,一摞骨架瓶罐人體抽象的色彩黑白畫稿,還有兩套別人能理解或不能理解的照片(我還沒有膽量和自信稱呼它們?yōu)閿z影作品)。物質的東西是不能計算在內的,因為那些不是我的,我穿在身上食在口中的那些都不是我的,它們是別人給予的或是我終要歸還出去的。可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不能說我兩手空空,但是除此之外我到底還擁有些什么呢?
生日那天我路過圖書館的車站,休息的司機和我搭訕,問我想去什么地方,我當時不知道哪里搭錯了神經就開口問他你這輛車去不去海邊,他說你想去看日落么,我這輛剛好去的,你上車吧。后來我想一定是哪路神仙找錯了坐騎才會指使我做出這個荒謬的決定,當我在車上顛簸的昏昏欲睡的時候司機回過頭沖我說,你到了。我拎著包下車時天色已經開始溫吞的暗下來,不遠處天空變成好看的玫瑰色,隱約能聽到海浪攪動耳膜的聲音。我本身就是沒什么方向感的人,照著直覺也饒了些彎路才抵達海灘。當時確確實實是有被震懾到的,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就像你無法理解你腳趾的一粒細菌是如何思考你的。而這樣的卑微感是必要的,就像傷痛是必要的,它無需解釋原因,但它必要的說明著久而未決的微妙感知,讓人錯以為自己興許是比前一刻的那個自己成熟了那么千萬分之一。
幾百年前不是有一個裝瘋賣傻的哲人說過人永遠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
你現(xiàn)在懂得了么?
時間是從不流逝的,流逝的是我們,因為我們的生命太過短暫,才會覺得萬物是流動的,就像你坐在車里看窗外的風景,車前行的速度越快,你看到的那些景色就前赴后繼般以更加迅猛的速度飛快的往后奔跑。這就是為什么小的時候總覺得一天都很漫長,要從一個新年跨越到另一個新年需要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而隨著年紀增長卻覺得時光越來越快的可怕,因為生命流逝的越多,奔跑得越快,我們所看到時間流動的速度就越快,如同在車里看景一樣。而一株龍血樹看我們的存在就像我們看一只浮游的生死。在這短暫的一生當中,我們算對了加法和減法,卻永遠都算不出上帝的真意。
我想失去和獲得是無法計量的,就像分離和相聚其實沒有分別。“我希望做一個胸無大志普普通通沒那么聰明的家伙,那樣也沒什么不好”?!拔易畋梢暷切┬責o大志普普通通沒那么聰明的家伙了”。我鄙視希望的自己。如果說在往前走的路上沿途灑下面包屑,是不是就可以在回家的時候不會迷路。如果說燕子沒有把快樂王子的寶石送給別人,它是不是就不會凍死在王子的肩頭。如果說金發(fā)的公主能說話,她的小哥哥是不是就來得及穿上蕁麻衣不用留一只天鵝翅膀。我明明知道沒有那么多自欺欺人的如果說,生活也從來不是安徒生或者格林精心編織的童話故事,每一個晶瑩剔透的氣泡都以“幸福和快樂”作為注腳。
感動,快樂,悲傷,痛苦。都不得不一路拋棄,否則前路漫長,這重量我們無可承擔。而它們所剩的,最深重而無法扔掉的部分,都已經化進了血肉,組合成新的自己,這就是成長。代表時間關系的字,組合起來就不僅僅是量詞。前行是要以遺忘為代價的,除非打算就此停步,否則,就必需削去肩上的重量。時間拖拽著我們倉惶趕路踉蹌而行,足跡沿展向蜿蜒遠垠的前方。每一步都印跡著成長的切膚之痛,回頭即是四面楚歌。
于是那天傍晚,我迎著最后一抹余暉,看天空層層疊疊的暈抹開來從粉紅變成深紫,大海突然間變得熨帖,浪花也堆砌在腳邊,那個時候我確實聽見有聲音從海里面?zhèn)鞒鰜?,那是我聽過最動聽的悄悄話。像傳教士一般想告訴我某個真理,我就像打了一個激靈,然后不能自己的在沙灘上跳起舞來,即使只是揮舞著手臂再扭動腰肢,我覺得那笑聲應該是從我身體里面發(fā)出來的,可我又不能十分確定。但是那一天的大海確實昭示了我一個秘密。噓,我還不能說。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它抽走了我身體的某一個部分,然后擅自做主的填進來一些新的東西??墒俏铱偣虉?zhí)的認為那抽走的和填進來的都叫青春,或許是我自己分不清楚了。
青春,青春最糟糕的一點就是,雖然很多人都告誡過你,那堵墻會讓你頭破血流,但是在你把腦袋磕到上面之前,都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于是當我看著遠處魑魅魍魎搖曳在風中的森林,樹葉和果實之間窸窸窣窣的低聲和著久遠的歌謠,我似乎看見有一枚沉睡的眼睛緩緩浮現(xiàn)了出來,它注視著我,它知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但它只是洋溢著微笑的神采,任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北刮向南,然后一言不發(fā),看我穿過這座城市。
“秋天把舊葉子揉掉了
你要聽新故事嗎
靜靜的河水睜著眼睛
笑著說:總有回家的人,總有離岸的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