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名字喚作膏腴,取自土地肥沃之意。像是血脈相通一般的,不管離開多么遠,心中也總有惦念。今年暑假再次回到故鄉(xiāng),坐在車里看著車窗外漸漸荒蕪的景色,心里好似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她說,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
關(guān)于家鄉(xiāng),祖母從來最愛講的橋段卻是三年大饑荒。那個時候沒有漢子和姑娘下地種糧食,麥子都成片成片的爛在地里,祖母說那個時候她抱著從嫁妝箱子里挑出的首飾一路小跑到當(dāng)鋪去,生怕延誤了時辰讓家里面嗷嗷待哺的幾個孩子哭啞了嗓子。云南的翠玉,明朝的水罐都被一件一件當(dāng)了出去,祖母說她看著箱子里越來越少的寶貝只能心下一橫嘆口氣,用深藍色粗布手絹層層的把這些寶貝包在里面,然后揣在懷里,好像離手之前還能貼著心口感受一下金屬玉器的厚重。
“這些東西都是當(dāng)年擺在家里的值錢家當(dāng)啊,可我想金山銀山也抵不過一口飽飯”。祖母一邊納著鞋墊一邊嘮著這些恍如隔世的往事,好像把當(dāng)年的不甘心和艱辛都納進了那薄薄的鞋墊里。
暖心是我祖母的名字,我是后來才知道的,小時候總以為祖母沒有名字,家中所有的人都叫她奶,包括我父親。于是在我印象里父親每次叫祖母的樣子都特別柔和,奶,父親只叫這一個字,四聲發(fā)音,鏗鏘有力,卻又溫柔的像褶皺了的花瓣?!澳獭笔羌亦l(xiāng)人成年后對母親的稱呼。我沒有深究過這稱呼的緣由,也許是因著每個人都是由母親的奶水養(yǎng)育成人,于是對這個字符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親切感。
祖母說那個年代人們起名沒有現(xiàn)在人這么講究,俗話說“賤名長命”,所以鄰里之中叫二蛋、狗娃子之類的孩子比比皆是,爸爸插嘴進來說當(dāng)時與他要好的伙伴官名就喚做熬人,因為這熬人小時候唯一的樂事就是扯著嗓子慟哭,驚天地泣鬼神到整個巷子都知道他的好嗓門,日日夜夜的無休止,似乎是不把五臟六腑不從口中哭出來便不罷休。家人日夜煎熬在這哭聲里便給孩子取做“熬人”。越是丑陋的名字,越是寄托了長輩對孩子美好的愿望,雖然不知道這個原理是從何而來,但是家鄉(xiāng)的每個父老鄉(xiāng)親都堅信著這個觀點并樂此不疲的實踐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而祖母之所以有一個如此文藝的名字,是因為祖母的父親是方圓幾里之內(nèi)鼎鼎有名的晉商,作為村里面出了名的文化人,給孩子取名字自然不能按照市井小民的套路來。暖心這名字便是取自“暖入草心犀點透”。
祖母有個姐姐,兩人樣貌十分相像,幾乎如同胞姊妹一般,我叫她老老姨。自我記事起每年過年父母都會帶我回家鄉(xiāng)探望這個老老姨。她住在四合院的偏房里,屋子狹小晦暗,炕頭連著灶臺,生著并不溫暖的火,一踏進去就能嗅到到空氣里滲透著一種陳年古樸的霉舊氣息。
老老姨雖與祖母面目神似,卻要衰老得多,幾近全白的頭發(fā)梳一個短小的發(fā)髻挽在腦后,面頰上的皺紋如同深深的溝壑鑲嵌著難以訴說的往事,一身黑如沉墨的棉布衣服裹著瘦小干癟的身子,最令我難以忘懷的,還有她三寸金蓮的小腳。小時候祖母為我納鞋墊時無不感慨的說,“你要是生在那個年代,六七歲就要把腳裹起來咯”。祖母家?guī)讉€姐妹里,也只有她這個年紀最長的姐姐裹過小腳。以至于我看到現(xiàn)在自由生長的腳丫們,都忍不住要慶幸時代的更變和女性的解放。
我記得幼時每每過年見老老姨,她都要煮一顆雞蛋像寶貝一樣塞給我,看我剝開吃掉才肯把眼眉舒展開來。臨走之時還硬要遞壓歲錢給我,我雖是心里想要的緊,卻還要做出不肯收的樣子,用力推脫,母親每次都是替我接過這錢,再把錢悄悄放回到老老姨的床頭去。
“我姐姐是享福的身子卻沒享福的命!”祖母每每說起她姐姐,總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又五味陳雜的表情,據(jù)祖母說,老老姨長到十四歲都未曾自己動過臉盆梳子,均由丫環(huán)伺候,十歲生日時,曾祖父還辟了個花園當(dāng)做生日禮物送給了老老姨,可惜后來嫁錯了人家,丈夫去世得早,她又沒能產(chǎn)下男孩,后又趕上戰(zhàn)亂,命途就坎坷不堪。如今養(yǎng)子對她的照顧不冷不熱,唯一的女兒雖不至于遠嫁他方,卻也不聞不問。我最后一次見到老老姨,她拖著我的手,放到她的掌心,我能感受到掌間的厚繭,她用渾濁的眼神看著我說,“別看我走不動路看不清物,心里面呀,清亮得很呢”。
之后我再聽到她的消息,就是奶奶紅著眼睛說她那個姐姐終是隨她那命薄的丈夫去了。
故鄉(xiāng)因為臨山,所以偏僻,幼時曾與表兄弟姐妹一同爬山,采野花和酸棗,順帶抓一些蝸牛,回去后放在瓶子里,第二天就逃掉了。聽姑姑講祖父祖母原先有一片西瓜地,她曾在夜里看守過瓜田,一個人睡在小屋子里,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像是動物的哀鳴,非常害怕。
城門已經(jīng)殘損破舊,走出城門后就是田地,葵花早就頹敗不堪,讓我想起了親愛的文森特,那個眼睛里種著葵花的荷蘭畫家。在山間小道上行走,鞋上撲滿了灰塵,路旁有荊棘,偶爾會劃傷小腿。連泥土都是厚重的味道。途中遇見了一位趕羊人,最前面走著牧羊犬,它走過我身邊時甚至親昵的舔了舔我的腳踝。然后我一抬頭就看見了梅。她像抱著孩子般抱著一個臟兮兮的枕頭,邊走邊哼著歌,看到我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后沖我咧嘴一笑,我不確定她是否記得我,但我卻一直記得她的。
梅是村里人人都認識的瘋女人,從我記事起就有她的存在和傳言,她常年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粗布衣服,暗藍色的尼龍褲子,精瘦的身子像個衣架,亂糟糟從不梳理的頭發(fā),笑的時候露出滿口黃牙。有時候會抱著一個又臟又舊的枕頭自言自語。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的模樣。還總是流浪在村里的每一條巷子,沒有家,自然也沒有家人,別人都叫她“梅”。
村里的老人們常告誡小孩子不要靠近這個又病又瘋的女人,但其實梅才是被孩子們欺負的對象。她帶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但是一看到小孩子就立刻笑起來,這笑容又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帶著不諳世事的凄涼和滄桑。
其實老人們的話是對的,我曾親眼見過她搶過別人的孩子,那是一個春夏交織的時節(jié),我和幾個小孩子在村口玩跳皮筋,陽光烤的人軟綿綿的,我們遠遠的就看見梅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村中大多都是四合院,白天從不閉戶,因為人人都認識。我們見她停在一個院門口望著里面發(fā)呆,孩子總是天性好奇的,我們就躲在樹后面瞧她看什么,原來院里面是一個坐在學(xué)步車里的一兩歲左右的小孩子,沒有人看管,應(yīng)是母親去做飯了,父親勞作尚未歸來。梅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像是被什么牽引著,就一聲不響的走了進去,只見她抱起那個孩子,一邊哼著歌一邊就走出了院門。我們嚇了一跳,不知她要做什么,立馬就沖了出來,抄起小石子沖她砸了過去,一邊罵著“偷小孩的梅瘋子!”在廚房做飯的母親聽到外面的騷動也立刻趕了出來,眼見自己孩子被梅緊緊的抱在懷里,竟一下子急得哭了出來,鄰居們也圍了過來,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對梅喊著快把孩子還回來,當(dāng)下的狀況亂成一片,哭聲叫喊聲混雜在一起,梅一下子慌了手腳,睜著驚恐的眼睛,抱著孩子的手也不住的抖了起來,孩子的母親看到這情景直接跪在了梅的面前,哭著讓把孩子還給她,那孩子竟是在梅的懷里不哭也不鬧,揮動著小手,然后不知怎么的,梅用她嘶啞的嗓子說了一句話,“我就是想給他唱首歌啊……”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梅說話,說完她把孩子交到了母親的手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竟看見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眼里有渾濁的淚。
有一次我拿著剛捉到的蝴蝶準備去找伙伴們炫耀,在半路上遇見了梅,她一只手里拿著附近鄰居施舍的半塊臟饅頭,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個壞掉的彩色風(fēng)車站在墻角里,看見我就走了過來——她總是這樣,不管我們怎么欺凌她,她依然不畏懼我們。我其實是想遠遠的躲開的,但我仍想看看她要做什么,她走上來把手中那個壞掉的風(fēng)車遞到我面前,也不說話,就這樣和我對峙著,我不拿,她便不走。我惡作劇般的對她喊我們常說的順口溜:梅瘋子,沒孩子,偷人孩子,挨石子!說完撒腿就跑,我回頭的時候看見她愣在原地,站了好久。
后來我才知道,梅其實是個童養(yǎng)媳,父母因家中揭不開鍋,就把她賣到一戶有錢人家,丈夫比她大十歲,卻是個惡人,嗜酒賭博,不務(wù)正業(yè),很快就把家產(chǎn)揮霍一空,直到把房子也輸了出去,然后丟下梅逃到了外地,從此再無音訊。其實梅是有一個孩子的,但是在孩子兩歲的時候得了重感冒,沒錢治病,梅抱著孩子守了兩個星期,等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孩子已經(jīng)在她懷里死了三天了。
再后來,梅就成了個瘋女人,整日抱著枕頭當(dāng)孩子,靠鄰居的接濟過活。而我后來被父母接去城里上學(xué),就再沒見過她。
沒想到,時隔這么久,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還是遇見了她,她依然是老樣子,就是背更佝僂了,頭發(fā)也開始漸漸花白,咧嘴笑的時候還是那一口黃色的牙齒,她慢慢的朝我走了過來,仔細看我的臉,好像在研究什么寶貝,然后退開幾步,嘴里嘟囔著什么,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吃飯時大家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的聊天,說起以前的事,母親突然問道,“梅現(xiàn)在還在村里么?”我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有什么緩緩地浮了出來,如同游過暗藍色天空的銀魚一樣,留下凜冽的印記。祖母搖頭嘆口氣回應(yīng)道,“那個瘋女人估計是活不長咯”。然后大家就又投入先前的話題,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但是我聽清了梅最后見我時說的話,她笑著說“風(fēng)車,風(fēng)車”。像是繁復(fù)花紋般的精致的悲愴,黏住目光,帶著我的悔恨送達故鄉(xiāng)的盡頭。
從這土地之中,可以感覺到熱騰騰地生命的氣息,久遠的時間都凝結(jié)了下來。那些久而未懸的故事,青石鋪滿的院落,生滿苔蘚的墻角,淙淙溪水和連綿山脈,它們構(gòu)架出一幅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山水畫來,主角是祖母、老老姨、梅……抑或者誰都是,也誰都不是,她們的面頰層層相疊,直到模糊不見,很多的故事還沒來得及講述就被埋藏,更多的故事正發(fā)生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只有那首童年的歌謠還在徐徐的唱著,汾水邊外事,膏腴山外山。
“眾神創(chuàng)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帶著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糧食是我珍愛 我將她緊緊抱住 抱住她在故鄉(xiāng)生兒育女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愿將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靜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