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在午夜的夢里獨立在一棵似曾相識的樹前?
又或者是像現(xiàn)在,金色的陽光在天際舒展身體,輕盈地安伏在這棵枝干虬結的老樹肩頭,那些已然滄桑的歲月被它安詳平和的低喃;那些被我親手深埋的記憶,熟悉到讓我無法相信。
我記得它向西那枝主根下面一條幽暗深河,冰寒的水流嘩啦嘩啦的拍打著樹根,仿佛催了縷縷炊煙升起,在兒時絢麗而曠遠的傍晚,被嘩啦延展開的火燒云映成稻谷場邊懵懂而專注的凝視。
我愛看父親在稻谷場上的一切勞作,彎腰,舉首,躬身下蹲……整個兒浸在創(chuàng)造和呈現(xiàn)生命、勞動的美中——沉默的牛是美的,唱著農歌,揮舞農具的父親繃緊而流暢的身影是美的,從牛背上緩緩下沉的夕陽是美的,甚至那波浪般的稻谷和泥浪,都是樸素的近乎原始的美。父親在我熱切而專注的目光中一年又一年的忙碌,被牛濺起的泥漿時時被歲月小心收藏,夕陽不變。
當熱切慢慢消退,偶爾的牛哞聲漸漸在時間刮起的大風前不可抵擋的低弱、消失,父親推著他的獨輪車,仿若第一次這般輕易地在勞動時拘謹著腰背,終于在這個世界面前臣服。他開始喜歡那架殘延的風車,在溫暖的午后蹙眉沉默,看我在一旁憧憬著一年比一年遙遠的憧憬,失望著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失望。我常常感覺到他的孤獨,卻不夠明了它藏在何處,又將被吹往何處。只有風車碌碌的轉,把它的孤獨和寂寞轉化成一陣陣的風,吹向父親,吹向歲月,吹向風車外面的風。
老樹在清晨拂過的摻著泥香的風中輕輕戰(zhàn)栗,依靠在土墻頭的風車仿佛有所感般,慢慢搖起歲月漸老的年輪,所有被刻畫在生命最低處凹槽的痕跡都被風吹向天際,然后散開,也許化作塵埃,也許就此虛無。父親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染霜兩鬢,疲憊而又愉悅,甚至安然的靠坐在這棵老樹下,旁邊沒有了風車,也沒有已經(jīng)在外求學的我。始終沉默的村莊在他身后,逐漸荒涼的無垠田野在他面前,大風嗚嗚的刮。
歲月留給他的,只有孤獨——那是父親的孤獨,只他一個人的荒涼,它更強大,也更深遠的浸在生活中、靈魂中。父親在時間的注視下,一點一點的,彎下腰,那些屬于他的年輕、力量、生命,甚至是歲月,都被收走,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唯有這荒涼愈來愈深刻的烙進他的骨髓、靈魂。
他知道創(chuàng)家立業(yè)的艱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園的痛苦,知道一個人在追求物質豐足繁華時,歲月的荒涼會從身后無聲逼近,而他只能獨自默默承受。父親已不再是我近在咫尺的記憶中的意氣風發(fā),也不會再有勇氣高高執(zhí)起牛鞭一下又一下地錘煉他面前的漫長時光,被風吹到疼的歲月刻下的真正痕跡,只有生命的荒涼。
而此刻同在這棵遒勁的老樹前,我想象著父親乃至父親的父親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一日日的舉首,彎腰……從生機、創(chuàng)造到孤寂、無奈,仿若無數(shù)的大喝或嘆息奮力穿透時間,掙脫歲月的束縛,重重撞在這棵年歲久遠的樹上,可曾化作一道又一道的年輪?
我感到那無名的荒涼已經(jīng)向我腳步堅定的緩緩逼來。
行走于鋼鐵林立的都市,霓虹燈的絢麗色彩溫柔托舉著多姿的夢,卻夢回村莊,獨立于此。
遠離了虹光和車鳴,不見了匆匆行色、冷淡表情,也許被父親寄放在此處的荒涼比繁榮的虛無更能讓我感受到生命的真實。
我的奶奶,父親的母親,常常在月亮升起的夜晚倚在藤椅上,安靜地凝視左手腕上一只低調而柔和的銀手鐲,月光輕手輕腳的伏于她身側,仿佛是在守護這清貧鄉(xiāng)村里一點安靜的高潮,讓時間停住。我曾以為這是清苦生活中的一點希望,是在苦難中的一個精神寄托,至今方才明悟,那是比苦難更為深刻的歲月的荒涼,是生命走過的真正痕跡。
也許歲月——所有時間和生活慢過的地方,都只?;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