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邊上的風(fēng)把綠汪汪的樟樹葉子連同蟬聲一同吹拂起來了,一浪又一浪的,讓人覺得夏日,果真是美得有些驚心動魄。
風(fēng)微微止住些許的時候,一雙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踏在了青石板上覆著的那層厚厚的樟樹葉上,鞋尖上那繡著的兩瓣肉色的白晶菊,散發(fā)著別樣的光澤。
夕霞的舉手投足間,的確是有一份他人不及的風(fēng)情,就連拖起一張椅子,都顯得那么雅致。她那根春蔥根子似的雪白的手指,就那么玲瓏地三兩個一同翹起,便勾起一把梨花木制的椅子,才只拖著幾米遠(yuǎn),她又把那椅子往青石板地上一頓,那些個樟樹葉子,頃刻間像水上的漣漪一般的蕩漾開去,夕霞轉(zhuǎn)身往梨花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把左手搭在翹起的大腿上,右手則拿起一柄檀香木扇,極其富態(tài)地扇了起來,扇上的蠶絲圖上,是有名的鏡花水月圖。
傭人楊媽緊隨在夕霞后邊,吩咐著其他下人搬來兩張?zhí)倌疽魏鸵粡埣t木咖啡桌,并將事先用鋅氧粉擦亮的幾個杯壺?cái)[上桌子。夕霞隨手拈起一個鏤著玫瑰圖案的咖啡杯,五指握著杯子底座,在雙眼前旋轉(zhuǎn)地觀賞起來。這時,楊媽正好端著一壺?zé)釟怛v騰的咖啡走了過來,夕霞旋即放下杯子,從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里,挑出幾塊五香牛乳酥送進(jìn)口里。
她轉(zhuǎn)動了幾下無名指上那枚蓮子大的鉆戒,像是在轉(zhuǎn)動鐘表上的時針一樣。幾名傭人站在夕霞的旁邊,一個個斑白的鬢角旁也滲出了些許的汗水。
“嘖!怎么搞的,不打算來了是吧?!毕ο颊f。
楊媽馬上安慰她道:“沒事的,小姐。梁冰小姐和蘇蘇小姐每個月不都是這個時候來嘛,再等等吧?!?/p>
“哼,就她們倆,一直都是嬌慣夠了的。尤其是梁冰,每一次那么晚來,不都是花時間打扮自己,想來跟我一爭春光唄。我還記得去年那舞會上,梁冰那丫頭也是遲到,結(jié)果來的時候穿得一身銀白,還學(xué)她媽,挽著個貴妃髻,什么手鐲珠寶,金碧輝煌地綴了一身,哎,那些男伢子都抿嘴笑她呢,她還真是不嫌累啊她!怎么不去跟上海灘的那些姑娘去比呢。”說罷,夕霞咯咯地笑了起來。
楊媽在一旁也淺淺地笑著,權(quán)當(dāng)附和。夕霞接著說:“倒是蘇蘇更會打扮,她不搓胭抹脂的,可把自己調(diào)理得跟個水蔥一般的,嘴唇上的蜜絲佛陀淡淡輕輕,毫不濃稠。頭上常綰著杏黃色的發(fā)帶,一身淡藍(lán)色的薄稠長衫,再配上紅寶石墜子,確實(shí)精致??上О。酱罅诉€是一副學(xué)生仔的模樣,還老愛讀一些歐美小說什么的,上次她還跟我們講,說將來想留洋念比較文學(xué)呢?!?/p>
夕霞正說著,一輛黑色的小車緩緩駛了過來,夕霞挺了挺身子,嘴角一揚(yáng),笑道:“哼,來了?!?/p>
“李夕霞大小姐,久候多時了?!绷罕皇滞熘K蘇從汽車上下了來,腳步還姍姍揚(yáng)起,兩人都顯得風(fēng)華翩躚。那梁冰依舊是那么喜歡打扮,穿了一身乳白底子紫紗灑銀片的薄紗旗袍,一連串的珊瑚梅花扣襯得她那粉撲撲的瓜子臉更是光彩照人。蘇蘇斯斯文文地伴在梁冰旁邊,穿一身丁香紫的衣裳,除了頭上換了一條銀灰間青蘋果綠的絲帶以外,就手上多了一個藍(lán)色扭花鐲子。
兩人紛紛入座到事先擺好的那兩張?zhí)僖紊?,梁冰毫不客氣地從碟子里拿起幾塊什錦餅干大口咀嚼起來?!拔艺f夕霞啊,今天的茶會,除了這點(diǎn)咖啡以外就沒別的吃喝的了嘛?我今天想換點(diǎn)口味,我要喝茶?!?/p>
“有的,有的。”楊媽趕快拿出一個長頸瓷壺,“這是上好的鐵觀音,梁小姐如若喜歡的話,可以從那個描金的烏漆盒子里拿一顆波斯棗放在茶里,還祛痰。”
“謝了。”梁冰接過剛沏好的茶,吹了吹茶上飄著的雪末兒似的熱氣。
“你倒好,平時專愛喝那么一些不加糖的苦咖啡,今個兒怎的想起喝茶來了?!毕ο夹Φ馈?/p>
“自古文人雅士不都愛這貨么?咖啡,是喝,茶,得品?!甭犞@腔調(diào),幾人都撲哧一聲笑了,梁冰自得地抿了抿嘴,眉宇間透出一股嫵媚。
“好生懷念那時候在蘇蘇家喝的茉莉香片,現(xiàn)在只怕是喝不到了吧。長沙這幾年,老得可真快,連湘江的風(fēng)都有了一種硝煙的味道,真不知這是怎么了。順治爺?shù)耐醭瘎偛辉诹?,現(xiàn)在那些游行隊(duì)伍卻天天從我家樓下經(jīng)過,高喊革命什么的,真是不曉得怎搞的,攪得我們這種人都不得安生?!绷罕f。
“太平天國,義和團(tuán),辛亥,五四,革命好像真是沒停過??!”蘇蘇頓了頓,說,“算了算了,不談這些東西了?!?/p>
“哼,我嘛,喝好吃好睡好就足夠了。我媽說了,等我爸忌年一過,我們就搬遷去上海,不待在長沙這熱得死人的鬼地方了。我這人啊,天生按捺不住寂寞,就是要有燈紅酒綠相伴才行,上海那十里洋場的花花世界,想想就對我的味兒?!绷罕f著,啜了一口茶,用牙簽挑出泡在里邊發(fā)了脹的波斯棗,拈到嘴巴里。
“莎翁說過,那些喧囂的事物它們一無所有。”蘇蘇立馬拿出典故接梁冰的話,梁冰也回了她一個斜眼以表不屑。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此次一別,咱們姐妹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聚。”夕霞說。
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番,無言良久。梁冰最先大嘆了口氣,“掃什么興啊,霞,這事知道下就行了,別搞得那么煽情咯?!?/p>
品茶,吃食。湘江邊的三個女孩,在微熱的風(fēng)里,就這樣咀嚼著時間的味道。
“前幾天我媽告訴我,我在浙江的姑媽她們?nèi)ッ绹暮酱?,在半途上觸礁沉了,我表姐孤身一人,現(xiàn)在在上海的演藝界當(dāng)模特,也不知混得出什么。我媽為了這事大哭好幾番,大呼冤孽,眼泡子腫得好大一個。這事說明什么,說明人就一輩子的事!人生得意須盡歡!”梁冰用急促的語調(diào)說著,但難掩自己心中的悲傷。
“美國,現(xiàn)在的人家都想著那塊地方呢。”蘇蘇把目光轉(zhuǎn)向夕霞,問,“夕霞,你……
“你是想說青夏嗎?這一年多我只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大概談了談他在那兒的生活。沒別的?!毕ο驾p描淡寫地說著。
“你還好吧。”蘇蘇問。夕霞清淺地笑了笑,擺了擺手。
“說起青夏,我就想起他走之前大家在百樂門的那次舞會,天,那可真稱得上是我人生中一次最有意思的盛宴了。第一次看到了蘇蘇跳交誼舞,第一次看青夏和夕霞跳交誼舞。我說夕霞啊,那一天你的臉上既流露著幸福又流露著痛苦,我都難以形容了,不過不管怎么說,還是很有氣韻的,畢竟你漂亮,身材也好。至于青夏嘛,天生就俊朗,氣質(zhì)也不錯,只是那天拘謹(jǐn)了些,倒顯得不那么英俊了。呵。聽說你們是上中學(xué)的時候,因?yàn)樯险n遲到,兩個人在樓梯間撞到一塊的,哇,想想就,那什么?哦,羅曼蒂克?!?/p>
“有什么,都過去了。什么都過去了,多想想以后吧?!毕ο家埠攘艘豢诓瑁⑽⑿】攘藘陕?。
“為什么繁華總是易逝。我不懂?!绷罕煌5乇г怪?。夕霞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思緒開始慢慢被抽空了般,陷入回憶。
身上的法國香水味道,開始氤氳她起伏不定的呼吸,如同潮水裹挾著她的心臟,給她一種溫柔的窒息感。蘇蘇和梁冰一邊吃著盒里的高級果脯和什錦餅干,一邊談?wù)撝洗伟贅烽T精彩的一夜party,梁冰一時間笑得花枝亂顫,興致一來,兩瓶干醇葡萄酒下肚,高聳的兩顴不久就被熨得暗紅了——啊呀,笑——笑死我了——梁冰尖細(xì)的叫聲在空氣中回蕩,把蟬鳴聲蓋得恰到好處。她笑著,笑著,兩條紫黑的眼線交界處,不知不覺竟?jié)B出一顆瑩汪汪的淚來,也不知怎的,梁冰不由分說地像貓兒一樣地嗚咽了,一聲一聲低低的嗚咽中還伴隨著有幾陣劇烈的咳嗽,感覺有一大團(tuán)東西要從喉管里吐出來了一樣,她奮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臉上扭曲的表情依舊反復(fù),似乎被許多事情的記憶蠶食。
蘇蘇慌忙中幫梁冰提起珍珠包包,就這樣向夕霞道了再見,然后扶梁冰上了車,結(jié)束茶會。夕霞什么話都吐不出,只默默注視著黑色轎車駛離,那汽車烏黑滾滾的尾氣像水波一樣流出,夕霞倏地震顫了一下,那烏黑的,滾滾的,不就是去年夏天大湘江里的水么?
——那一次黃昏,就是在湘江的碼頭。
——“你看,霞光跟你的名字是一體的?!彼f。
她望著他深色的眼波,那里面流動著一種幸福的眩暈,那是一種幽隱的錯覺,夕霞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里邊倒映的,其實(shí)只是她干癟的面目。
一言不發(fā),目送,目送一場思念的漸行漸遠(yuǎn)。
念想的光芒,由江河流向大海,晚霞,由黃昏,流向暗夜。上了船,就是一生。她只給他留下兩個字:記得。
還是不想了吧,想了也是這樣,這天地什么時候因?yàn)槟愕南?,而改變過什么呢?
夜幕轉(zhuǎn)瞬到了,夕霞目睹著霞光的又一次沉淪,她啜了一口冷氣,心肺涼透。楊媽隨著她往家走,夕霞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下江面上的天空,不知道為什么,她竟對這江,對這城有了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孤獨(dú)在大地上蔓延的觸須,一點(diǎn)一點(diǎn)繞住她的身子,連她的影子都動彈不得了。
她直直面對著這江面,忽地張開兩片薄嘴唇,一聲驚天的喊叫劇烈地呼出,撕心裂肺一般……
失去了方向的等待,最終演化為了無始無終的信仰——就是這代人。
夕霞,后知后覺地佇立在了夏天的尾巴上,梧桐樹枝交錯出的天空,呈出一方蔚藍(lán)。一只黑色鳳蝶在這清澈與美麗間神游許久,尾后留下的弧度,像是看不見的風(fēng),劃開了兩個冰涼的世界。
她心中明白,那個正隨落葉凋零的世界,是她的昨天。
她拂了拂身上粘著的黃塵與蒼耳球子,來到一條小溪邊。這會兒其實(shí)沒有風(fēng),可她卻覺得這小溪子里的水皺了,皺得好生滄桑,連水里的魚仔蝦米都游不動了。
怎的?你還不認(rèn)老么?——夕霞哼地一聲笑了,如若梁冰這時也在的話,她想她一定會這樣說的。夕霞仔細(xì)看著水面上自己的臉,其實(shí)這并不似漣漪啊,肌膚上的每一條皺紋都鐫刻得那樣勻稱,把過往的年華掩蓋到極致,從那一條一條長短不一的皺紋里,仿佛還能夠度量出歲月的跨度。真是詭異的光陰呢。
“外婆,你在干嗎?”從她身后突然冒出了一個小人兒,她挎著一個斜肩書袋,頭上扎著兩條小羊角辮,小腳一蹦一跳的。白白的臉上盈盈的笑容,映在水里,像是甜蜜的漣漪。
夕霞微笑地注視著小羽,輕撫了幾下她左耳邊的那根羊角辮,再一圈一圈將那烏黑的小辮子繞在自己甘筍樣的食指上?;秀钡谋鶝鰥A雜著一種秀發(fā)的暗香,開始幽幽流入她的胸腔,記憶的潮水,天鵝絨一般蹭著她的腳踝,好多事情,清晰如昨地浮出來了——最后的戰(zhàn)爭,終于還是來了,可是來得未免太快了一點(diǎn)吧,1949年的炮火,擊穿的不僅是空氣,還有人心、鄉(xiāng)愁。蘇蘇,你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吧,去法國尋你的大仲馬,去英國找你的莎士比亞,歐洲,那塊土地,凝聚著上帝賜予的,世界上最濃重的愛恨情仇,可是你的眼睛那么純,觸及那里的風(fēng)物后,真擔(dān)心它會黯淡,你對我一遍一遍地說不會,因?yàn)槟抢镉心憷硐氲乃鶒郏墒?,少年的夢是多么廉價,廉價到不堪一擊,我們看得還不夠透么?!?,是硝煙,是炮火,別回頭,別回頭,那個漂亮的影子,不要回頭,梁冰,原來,原來你一直都在硝煙里生著病。你還在上海嗎?上海,上海,你愛它,是愛它的風(fēng)月,還是愛那里的沉淪,為什么你的信里一直反反復(fù)復(fù)說你沒事?沒關(guān)系,我們聚在一塊,一杯咖啡就足以消愁了,不過,橫亙現(xiàn)實(shí)的距離,真是讓人猝不及防的啊。戰(zhàn)爭——流離——顛沛,不要,不要再把那些血和淚交織在一塊了吧,那殘酷的色彩雜糅成的背景,早就迷亂了那日啟程的夕陽了。為什么?長沙就容不下我們了嗎?臺灣海峽的水,已經(jīng)在心里邊,洶涌了無數(shù)次了,那海水,比湘江的水,還要黑得多——
外婆,你聽見我說話嗎——我在聽,我在聽,哎——原來命運(yùn)就是這回事,就讓我在這小山鎮(zhèn)落腳吧,我這一生——外婆,你在聽嗎——莫急,我在聽,聽——罷,就這樣吧,命定的,可是你們,你們在……外婆……
“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夕霞無奈地?fù)]了揮手,把小羽一把摟進(jìn)了自己的懷里,小孩子身上有一股皂莢的香味。
“外婆,有人在我們家門口貼了張大字報(bào)啊,上面的字比豬腳還大些咧,但我什么也不看不懂。”
“不懂就好。”
“外婆,村上又有一群人聚在一塊吵了,那個尖眼睛的,刮瘦刮瘦的老頭又叫你去?!?/p>
“哦——”她隨口應(yīng)了聲,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溪水里的妖嬈擺動的水草,她輕輕閉上了雙眼,手指試著輕輕翹了起來,沒有一絲倦意地翹了起來,她試著回想過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幼年,童年,少年。一時間,她覺著自己的手指,變得玲瓏,雪白,像一根春蔥,婀娜無比。
“外婆,你又要去戴那種又高又尖的帽筒了嗎?”
“嗯吶?!彼f著,又睜開眼睛對小羽說,“走,到外婆家,吃米粉糊去?!?/p>
小羽頓時樂得拍起了手。她高興地牽起外婆的手,當(dāng)她那雙小手伸進(jìn)她那雙長滿了老繭的手里時,小羽的臉上頃刻間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仿佛她握著的是一塊羊脂玉,溫柔亦冰涼。
許多年前的那個2003年,我去過一次母親的老家,那是一個名叫永和的湘東小鎮(zhèn)。永和,帶有“永”字的地名,聽起來倒像是一個植有信仰和理想的地方。
我對那里最感興趣的地方,就是老家邊的一條小溪流。我喜歡把手伸進(jìn)那條小溪里,在清涼的水里攪動水底那些比陽光還柔軟幾許的泥土,等待心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充盈滿滿的愜意。而當(dāng)我抓住了一只透明的小魚或是小蝦,我便會把食指與拇指的力道集中在一塊,把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夾在指腹間,壓成肉餅,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搓成細(xì)細(xì)的肉沫兒,讓它們像雪花一樣,輕輕盈盈地飄入水底。
后來我意外地得到了一只白色小茶杯,我開始把自己捉到的魚仔蝦米裝到杯中飼育起來,天生有種破壞欲的我,竟然莫名中覺得生的美,原來要比破壞的快感,來得更為微妙、持久。
給我那杯茶的人是我的曾外祖母。她自然不會想到這小小的茶杯會為我做此用。那時候,她蓋著被子,躺在一個披著微微發(fā)黃的白薄紗的古式木床上,媽媽告訴我,曾外祖母在好幾年前因?yàn)闈娝畷r滑倒,摔斷腿骨,無法下地走路。
我試著走近她,當(dāng)她撫摸我的手的時候,窗外漏進(jìn)來的陽光,剛好灑在她的臉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張松弛的臉,被陽光襯得卻顯得幾分明媚。我呆若木雞地注視著曾外祖母,冷不防地吐出一句:“你多大了,惹得一旁的人大笑。”
她卻沒有笑,只是越發(fā)仔細(xì)地端詳著我的臉,攥著我的小手,撫摸不止。
家的門前長著幾棵矮小的紫薇,兩只黑色的母雞在地上啄著掉落的花瓣和沙礫。多年之后當(dāng)我回想起已故的曾外祖母,能夠想到的,也就這些了。不多也不算太少,模糊得恰到好處。
母親告訴我,曾外祖母的名字,就是黃昏之時,在晨昏線處徘徊掙扎的最美妙的色彩。她生前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多半是覺得自己的名字戲謔地反映了她的一生,因而直到曾外祖母90歲去世,也未曾和別人聊過她的那個時代。
我喜歡老人,許多年老的女性,大多都面對過家族的傾軋,生死的掙扎抑或時代的興衰。她們既有歲月賦予的厚重精神,卻也保持著細(xì)膩的洞察。她們慈祥寬容,身上既有足夠多的失落,在與后代接觸時,亦總愛把與當(dāng)下世界的不適應(yīng)而留下的失落,繼續(xù)留給自己。
關(guān)于我的曾外祖母,我只從母親那里得知過:在她最年輕的時候,她和她的姐妹被人合稱為當(dāng)時的“長沙三妖”,在大湘江河畔的家門前,她們時而悉心打扮,爭奇斗艷,坐觀街上往來的摩登女子。
心里多少對她有種對待傳奇般的敬意,當(dāng)然更多的是對屬于她們的,那個憂患重重的年代。不過,憂患也不完全是過去的事,因?yàn)樗谝陨男问剑h(huán)不息。
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