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安縣以窮著稱,但平安縣的文化氣氛頗濃。這多少有點兒奇怪,也不太符合孔老夫子“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這一常規(guī)。
究其原因,其實也并不復雜:當年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的號召,很多名牌大學畢業(yè)生都毅然決然地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要去改造一個世界就要挑一個有點兒難度的。于是,最荒涼最落后的平安縣一夜間就成了意氣風發(fā)的學子們趨之若鶩的地方;于是,一窮二白的平安縣一轉(zhuǎn)眼就來了一大幫知識青年。一下子來了這么多的文化人,也沒啥好干的呀?那就辦學吧。很快,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當上了平安縣中學老師,有的甚至還當上了平安縣郊區(qū)的小學老師。
不料多年以后,學子們耗盡了精力也沒看到平安縣有什么大的起色。學生一批一批地沒少往外考,卻極少有人再回來。老師們漸漸才比照出自己當初有多么幼稚多么愚蠢。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學教師也許是中國最穩(wěn)定的職業(yè)了,別說上調(diào),出教育口的可能性都極小。于是,他們找到的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拼命地培養(yǎng)自己的子女,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的孩子考出去,好逃出平安縣這個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日久天長,人們嘔心瀝血地培養(yǎng)子女漸成平安縣一大景觀。在平安縣,不論是誰,都會把供孩子上學放在第一位。就連明顯呆傻的孩子,家長們也不放棄。所以平安縣就顯得有些文化,顯得有些與眾不同。
李杜并不是平安縣的正式居民,他住在平安縣郊外的平安村。雖說平安村距離平安縣城頂多有十里路,但平安村就是平安村,是名副其實的農(nóng)村,李杜就是李杜,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或許是平安縣特殊的文化氛圍熏染了近在咫尺的平安村,使李杜這個郊區(qū)農(nóng)民對自己腳下的土地不再眷戀。李杜時常奔走在平安縣和平安村之間那條鄉(xiāng)路上,不時地把幾首小詩或幾篇小散文送到平安縣文化館,一來二去,平安縣文化館就多了個叫李杜的業(yè)余作者。
平安縣不太規(guī)范的幾段柏油馬路也早已對李杜構(gòu)成了誘惑。雖然李杜深知自己所在的平安村遠比平安縣更像文化人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但李杜覺得自己的情況和大詩人陶淵明的情況不太相同。也許陶淵明是過膩了上層生活才去“采菊東籬下”吧?而自己則正好相反。再者說,陶前輩當年也并非主動要求,而是被動屈尊。因此,對農(nóng)民李杜來說,成為平安縣的居民才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平安縣歪歪斜斜的電線桿、有氣無力的百貨商店、微薄可憐的現(xiàn)錢工資等等,都有著無窮的魅力,甚至代表著城市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公共廁所也同樣對李杜有種說不清的誘惑。那叫進城??!那叫掙工資啊!在強烈的誘惑下,李杜的詩文有了長足的進步。平安縣文化館內(nèi)部刊物《春雨新花》上,李杜的名字不斷出現(xiàn),后來,平安縣廣播電臺還播過李杜的散文詩……再后來,連地區(qū)日報的副刊上也偶爾能見到李杜的名字了。
這天,平安縣文化館的趙館長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補文錢,就邀請平安縣幾個最具發(fā)展前途的文學高手來“東來順”狗肉館兒小聚,李杜也在其中。李杜沒想到平安縣文學泰斗趙館長如此看重自己,狗肉館兒雖小,卻讓李杜感到有一種莊嚴和雄偉滲入骨髓。大家都知道,文化館是個窮單位,這樣的舉動并不多。
越是底層的文學青年,相聚時的豪言壯語越多。席間,一向神神叨叨的縣文史辦副主任鄭四眼兒說:“李杜這個名字起得好,占了李詩圣、杜詩史的姓,很有大家風范,將來沒準兒真就成了氣候,出息個當代文豪什么的給世人瞧瞧?!编嵥难蹆旱脑掚m說得飄渺,但絕無嘲諷之意。底層這些文學青年本來就難成氣候,誰也不具備單打獨斗的能力,更談不上要分庭抗禮,哪能相互拆臺呢?誰先整出點兒動靜都好啊。他們當然深知團結(jié)的好處,不是說團結(jié)就是力量嗎。
李杜心想,沒文化的父母確實給自己起了個很有文化的名字??烧l能想到那是姓李的父親和姓杜的母親最簡單的組合呢?即使這樣,李杜還是覺得很受鼓舞。都是天意呀,好好寫吧,貴在堅持,以后沒準兒真能寫出點兒名堂來呢。
酒至半酣,趙館長透露出文化館正缺少文學創(chuàng)作人員,有調(diào)農(nóng)民李杜到文化館工作的打算時,李杜顯得毫無心理準備。雖說文化館是平安縣首屈一指的窮酸事業(yè)單位,但在平安縣特定的環(huán)境下(別忘了平安縣很有文化),文化館在平安縣人心目中還是相當有地位的。
以后農(nóng)民李杜就是文化館的人啦?正兒八經(jīng)的文化人啦?腹中已有幾兩白酒的李杜心中充滿了激動,倒酒時須竭力控制著雙手,可不爭氣的雙手還是不停地顫抖。李杜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后又穩(wěn)定了好半天情緒才漸漸減緩了雙手的顫動,他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顯得深沉些,一定要顯得有城府些,好歹現(xiàn)在也算半個文化人了??衫疃胚€是無法阻止自己的雙手繼續(xù)顫抖……
在大修廠當車工的張友是個寫詩的,不知是羨慕的還是喝酒喝的,眼睛都紅了,“我說趙館長呀,這是真的呀,能是真的嗎?做夢呢吧?我也好好寫,以后把我也調(diào)到文化館上班去唄?那往出一走,文化人,多體面啊!”
“李杜,你干啥呢,哎呀喂——趕快起來敬趙館長酒啊,這不是遇上大恩人了嗎?哎呀喂——李杜!”縣建筑工程隊寫小說的老余是個實在人,自己掏錢又要了一瓶老白干。
大家又興奮無比地喝了起來,不知又加了多少回酒,添了多少回菜,所有人都爭著倒酒,反復發(fā)表著同樣的豪言壯語……
李杜晚上回家時依然興奮。他特意繞到村東頭的“胡家熟食店”買了一塊豬頭肉。絕不是狗肉館兒的酒意未盡,李杜確實是為家里的女人和女兒買的。李杜以前曾許過愿,答應(yīng)過女兒得了稿費如何如何??筛遒M總是太少,很多情況下都是還沒來得及揣兜就和文友們買了煙抽或換了酒喝??傊旧鲜呛臀挠褌冊诘谝粫r間里就分享了。今天雖然沒有得稿費,但李杜覺得比得了一大筆稿費還重要,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
晚上五點多了,李杜仍覺得挺飽的。他沏上一壺濃濃的紅茶,往軟乎乎的小被垛上一靠,一邊滋溜滋溜喝茶一邊打著中午延續(xù)下來的酒嗝兒。李杜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女人和女兒愉快地共進晚餐,似乎聞到一股田園詩的味道。本來就好看的女人今天更加好看,本來就可愛的女兒今天更加可愛。多好??!人就該這樣活著,活著多好?。∵@不就是詩一般的生活嗎?幸福的李杜一遍遍地暗自感慨著……
“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怎么想起買豬頭肉吃了?”女人香香地吃完了晚飯后才想起來問。
“中午和趙館長他們喝的酒,今兒個高興?!崩疃庞X得把好心情說給女人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的事兒。他也不想一下子就說清,這么好的事兒,得多說幾遍,得慢慢說。
“他爹,我不反對你舞文弄墨,可咱比不了縣上那些開工資的城里人,到啥時別忘了咱是農(nóng)民。眼瞅著快打春了,該張羅著把那幾畝地種上了吧?”女人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叨咕。
李杜只是笑,不時地詢問女兒:“作業(yè)寫沒呢?明天的課文預習沒呢?”
直到睡覺前,李杜才把趙館長要人的事很詭秘地說給女人聽,女人驚喜得雙頰緋紅,連問:“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我咋不信呢?”
“這么大的事,我能誑你?”李杜認真起來。
“真是真的?!”女人激動得杏目亮潤,格外受看。
“要不我能給你們買豬頭肉吃嗎?”李杜說。
“以前總聽你叨咕趙館長趙館長的,面兒還沒見呢,這么大的事都給辦了?趙館長這人可真是個好人啊,非親非故的,這年頭兒可真不容易呀!咱們可咋感謝人家呀?這不是碰上恩人了嘛?”女人相信了男人的話后說得很動情,動情得很有負擔。
“以后有機會真得好好謝謝趙館長?!崩疃耪f。
“去年抱一窩小雞仔兒,就剩一只紅公雞了,咱真沒啥送給趙館長的?!迸耸侵鞅貓蟮哪欠N本分人,想了好半天后又說。
“我也這么想呢?!崩疃耪f。
“那咋整?”
“別想那么多了,趙館長可是個好人,人家不圖這個,咱一個農(nóng)民有啥?天不早了,睡覺吧?!崩疃耪f。
“身子臟,要不今天真想給你,明天就行了。”女人緊緊地摟住李杜說。
“以后咱就不用種地了,也不用再經(jīng)管那些白條子了,掙現(xiàn)錢了,慢慢地,咱也搬進城里去住,掙越來越多的工資,以后好供女兒考大學……”李杜說睡也睡不著,忍不住興奮還在說。
“這可真是福星高照啊,咋遇上了趙館長這么個貴人啊?咯咯咯……可真沒想到啊……咯咯咯……”女人比結(jié)婚那天笑得都甜。
“以后咱家再也不用種那點兒地啦,有個上班兒的啦,有個掙工資的啦,有個文化人啦,知識分子啦!以后……”李杜興奮地說了大半宿,女人就咯咯咯地陪著笑了大半宿。
二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李杜就醒了。沒啥事兒,就把那唯一的紅公雞放出來喂。李杜從前沒大注意,這時才發(fā)現(xiàn)紅公雞很是雄壯威武,很是拿得出手,就趁其不備拎起來掂量。
公雞咯咯叫時,女兒沖了出來?!拔覀儼嗬蠋熡胁∽≡毫耍乙选蠹t’送給我們老師呢,爸你別驚動‘大紅’好不好?讓‘大紅’再好好活兩天吧,噢?它多可憐啊!”
“把公雞給你們老師?那……”李杜沒再往下說。李杜知道這年頭兒老師也不容易,更知道老師對女兒的重要性,女兒那么喜歡“大紅”,拿去看老師她都能舍得。李杜無奈地笑一笑,放了公雞。
躲過女兒的視線之后,李杜失望地搖了搖頭。李杜踱出大門,向并不遙遠的平安縣城走去。
陽光很好,心情極好而又無所事事的李杜在平安縣城里四處走著。李杜今天覺得腳下的柏油馬路格外親切,他遠遠地就望見了平安縣文化館那座灰土土的小平房。心想,文化館多好個單位,辦公場所真不該如此寒酸,文化館要是有稅務(wù)局那樣一幢小白樓就好了。李杜儼然一位很負責的文化館主人。
李杜在平安縣城走了一圈兒,準備往回走時,趙館長和一個小伙子推著一車沙子從城西走了過來。
李杜忙迎上前去:“這不是趙館長嗎?一大早的,推一車沙子做啥?”
“文化館的后山墻有點兒往外傾,為了安全,得加個垛子。早上起來沒啥事兒,就當和兒子鍛煉身體了?!壁w館長擦著一頭的汗水說。
“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趙老師有這活兒咋不找我呢。來,給我吧,趙老師您哪是干這種活兒的人呢?”說著,李杜從趙館長手里搶過手推車。
李杜的瓦匠活兒干得也不錯,趙館長又叫來兩個打下手的文學青年,不到一上午,文化館有些傾斜的后山墻外就壘上了兩個結(jié)實的垛子。中午趙館長拿出剛從郵局取出來的五十元稿費又請大伙兒到“東來順”去喝狗肉湯和生啤酒。
席間,趙館長又談到了調(diào)李杜來文化館工作的事兒,趙館長說:“用人報告已打到縣文化局去了,就等著局里下批文呢,先做臨時工,估計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的。”趙館長還讓李杜這段時間多創(chuàng)作些作品,縣文化局下個月準備往省里推薦一批優(yōu)秀文學作品。
趙館長最后還說:“李杜啊,如果家里環(huán)境不好,先到文化館上班也行,反正上面批下來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p>
李杜感激得很,酒又喝了不少,回家的路上就只想一個問題了:該如何感謝恩人趙館長呢?李杜沒想到趙館長說辦這么快就辦了,更沒想到要人的報告都打到局里去了。
李杜回家時就看見了那五只肥碩的山羊。當時那五只山羊正在啃李杜家房后的果樹。李杜知道那是王村長家的羊,李杜醉咕隆咚地吆喝了好幾聲,還扔了幾塊土坷垃,五只山羊才慢條斯理地往東邊走了。好好的果樹都給啃禿嚕皮了,還走出大搖大擺的樣子,真他媽氣人?。〈彘L家的羊咋的,狗仗人勢,羊也仗人勢???出來就禍害人,要不是馬上就要進城了,李杜這回不會輕饒它們。
李杜喝多了酒就犯困,回家躺在炕上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兒起來解手時,又在房后發(fā)現(xiàn)了那五只山羊,李杜站在自家的茅廁里喊了半天,既沒喊走那五只山羊,也沒喊來一個人影。又氣又恨的李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又想到該給趙館長送點兒啥,想著想著,李杜的膽子就出奇地大了起來。再說,王村長還欠著李杜等人大半年的工錢沒給呢……
李杜拉住了那只頭羊,另外那四只就都跟著他走。李杜沒費啥勁兒就非常成功地把五只山羊弄到了自家的倉房里,待牢牢地鎖住倉房門之后,李杜的心臟開始了無法控制的狂跳。李杜狂跳著心臟做好打算:明天起早把五只山羊趕到縣里去賣,用賣羊的錢給趙館長買兩條煙,兩條好煙!要是剩錢的話,再請圈兒里幾個文友到“東來順”喝上一頓小酒……
三
可是李杜沒想到當天晚上事情就敗露了。晚上八點多鐘,王村長的兒子——老三就領(lǐng)著一條兇惡無比的大狼狗把五只山羊從李杜家的倉房里拖了出來,又把李杜及女人、女兒從正房里拳打腳踢地拖了出來,揚言一定要將盜竊分子繩之以法,嚴懲不貸。接著,老三又用手機把派出所的警察也叫來了。
事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來辦案的是家喻戶曉的派出所副所長劉黑子,劉黑子因嫉惡如仇、鐵面無私而深得民心。李杜當天夜里就被劉黑子戴上了手銬,押往派出所。
望著滿天冷颼颼的星星,李杜預感到出事了,想到了后果有多么可怕。李杜想起了趙館長說的話,想起了日思夜想的文化館……他一路上就小狗一樣央求那位押解他的劉黑子。李杜說盡了好話,劉黑子仍然不為所動,手里的六四手槍還狠狠地往李杜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戳。
李杜曾一度想把多么感激趙館長、多么想去文化館的迫切心情說給劉黑子聽,可又覺得不太好說。望著劉黑子鉛皮一樣威嚴的面孔,李杜就更沒有了把真話講出來的勇氣。李杜只能一遍遍重復著同樣的內(nèi)容:“行行好,求求你就饒過我這一次吧。”李杜不但沒獲得同情,在劉黑子眼里反倒更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偷。這些求饒的話對于嫉惡如仇的劉黑子來說真就不如不說,劉黑子手中那支專門對付壞蛋的六四手槍就戳得更加有力。
李杜平日很賞識這個義正辭嚴的警察,而此時李杜真希望來抓他的人是那種人們印象中的不太講原則的孬警察,那樣的話,李杜就可以答應(yīng)給他們一些好處,他們就有可能高抬貴手……
劉黑子打開派出所的大門,把李杜推了進去。李杜的雙手被反銬著,臉就重重地撞到迎面的石灰墻上。李杜想起平時人們傳說的警察如何打小偷,想起父親活著時曾說過“人可不能犯罪呀,人要是犯了罪就不是人了……”接著,李杜又被推搡著走過一段陰暗的走廊。
劉黑子開走廊盡頭那扇黑不溜秋的鐵門時,李杜不知是第幾十遍地說:“您就行行好,饒了我這一回吧,我還從來沒干過壞事,這是頭一回?!?/p>
劉黑子把大鎖頭“咣當”往門上一掛,回過身來拉住李杜,抓小雞一樣把李杜轉(zhuǎn)過來?!跋衲氵@號人我見多了,在這之前都是好人,都是無辜的;狗急跳墻時,面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可都兇著呢?!?/p>
“我真的是急需一點兒錢呀!”李杜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不知所措地說。
“屁話!災(zāi)區(qū)比你更急需錢!去偷?去搶?正趕上嚴打,你還敢頂煙兒上,不判你三年才怪!”劉黑子說得義憤填膺,接著又是一推,李杜就被推進鐵門里面去了。
“劉所長,我求求您了,我、我……您就饒我這一回,日后怎么著都行。劉所長,我真的求求您了?!眲⒑谧影牙疃诺囊恢皇宙i到暖氣管子上時,李杜又想起趙館長說的可以先到文化館上班的事。
劉黑子想說,就你這熊樣的,日后又能怎么樣?但他想到自己是個警察,就沒說,只是很輕蔑地看了李杜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咧了下嘴說:“最后一招了吧?”就把李杜的另一只手也鎖在了暖氣管子上。
李杜很想說他就要由一個郊區(qū)農(nóng)民變?yōu)橐幻R分子了,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了,他的家庭馬上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他的命運、他的女人和女兒的命運都要因此而改變了……李杜努力了好半天,也沒能把這些話說出來半句。李杜的嘴定格一樣半張著,乞求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劉黑子。
“你別跟我來這套!少裝熊,老老實實地交待這是第幾回!”劉黑子的聲音極其威嚴。
“我這是頭一回,真的是頭一回呀!”李杜可憐兮兮地說。
“不想說,是不是?”劉黑子平靜的語氣中透著殺氣,李杜覺得就要挨揍了??山酉聛韯⒑谧硬]有打李杜,而是平靜地鎖上門走出去了。
時間并不長,李杜就很不是滋味了。李杜的雙手分別鎖在寬寬的暖氣片兩端,站不起來,又蹲不下,因麻木而疼痛的腰胯像釘了一層小釘子。李杜想,叫出聲來也許能好受些?可又覺得太難為情,自己可不是以前看到過的那種連喊帶叫的小偷。李杜無法想象自己能支撐多久,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承受一次傳說中的那種毒打。
劉黑子把值班室的門關(guān)得嚴嚴的。然后又把所有的燈都關(guān)掉了,顯然,人家要睡覺了。
大約半個小時后,李杜實在受不了了,張了幾次嘴想喊時,走廊那頭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誰呀?”劉黑子極具威懾力的問話。
“是我呀?!币粋€不很清晰的婦人聲。
劉黑子叮叮當當開門時,李杜回頭從鐵門中間的瞭望口看到那婦人正是自己的女人。李杜不想讓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下意識地忍住疼痛將身體盡量往下縮,想躲開那個瞭望口。
可是,女人已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門口。劉黑子對女人說話溫和了許多:“那你就看看吧,最好勸勸他坦白交待。”
李杜沒好意思回頭正視自己的女人,他試圖調(diào)整一下自己丑陋的姿式,可怎么都是撅著。
“劉所長,我求求您了,您就高抬貴手放了他吧,日后,日后怎么著都行……”李杜沒想到女人說的話和自己剛才說的話竟然如此相似。
劉黑子這時才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女人,女人長得很標致,劉黑子不明白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嫁給了這么一個沒筋沒骨的小偷?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劉黑子不禁生出些許憐香惜玉的同情來。
“警察要是都高抬貴手的話,這世界上就沒有小偷了。”劉黑子仍一臉的堅硬。
“劉所長,我真的求求您啦!”女人竟“撲通”一下跪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李杜清晰地聽到了女人的膝蓋骨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到水泥地上時發(fā)出的聲音,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類似的情況劉黑子以前肯定也遇到過,劉黑子并不慌亂,反倒嚴肅地說:“同志,如果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平安縣就沒有法律和原則了,也就沒有我劉黑子了。你最好還是自尊自重一些,請站起來講話?!?/p>
女人對劉黑子的為人也早有所聞,過了一會兒,她只好無奈地從地上站起來,很茫然地望了望李杜,落葉一樣向門口退去……
“只要你丈夫能老老實實交待,我們一向是坦白從寬的。如果只是偷了五只羊又是初犯的話,就算趕上嚴打,頂多也就押半年?!眲⒑谧铀团顺鲩T時說。
“劉所長,那可不行??!不行啊,劉所長!您就行行好吧,您就饒過我們這一回吧,我們再也不敢了!”要出門的女人又一次跪在了劉黑子面前。
“請你不要這樣,你并沒有犯罪,是你的丈夫犯罪了?!眲⒑谧影雅朔隽似饋?,讓到值班室里的沙發(fā)上,試圖把道理再給女人說明白一些。
“劉所長,他是我男人,他要是完了,我們一家就全完了,我們的女兒才上小學二年級呀!她爸要是給押起來,她日后還咋見人??!劉所長,我真的求求您啦,無論如何高抬貴手啊!你、你要啥都行……”女人也一度想把感激文化館趙館長的事說出來,可又覺得說不得,這事要是傳到平安縣文化館去就什么都完了。女人十分明白其中要害,竟把身子靠向劉黑子。
“法律面前是人人平等的?!眲⒑谧颖砻鎳烂C,但卻覺得自己心里不像往日那樣正氣凜然,天寬地闊。劉黑子自己也不明白今天這是咋的了,好像格外同情眼前這個漂亮女人似的。難道就是因為人家長得漂亮嗎?他一陣陣恨自己沒章程。
“我當家的祖祖輩輩是農(nóng)民,到他這輩應(yīng)該說日子越來越好了,他平時老實巴交的,可沒想到哇,喝點兒酒……”女人緊緊抱住劉黑子的腿,一遍遍地哭訴著。
劉黑子越是同情女人,就越痛恨那個小偷。而懲治那個小偷,女人就更加可憐。劉黑子辦案以來頭一次像今天這樣拿不定主意,他拿起電話又放下,放下電話又拿起來。猶豫了好半天才終于撥通了羊的主人——老三留下的電話。
劉黑子費盡了口舌,最后總算半公半私地把事情初步圓了下來——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無原則地做事。要是所長知道了,也許會免了他的職,甚至會被開除出警察隊伍。劉黑子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什么要為這個小偷冒這么大的風險。
“羊的主人要求賠償精神損失費三千元,派出所還要例行公事罰款兩千元,一共要罰款五千元?!泵鎸@個漂亮而可憐的女人,劉黑子盡力使自己顯得義正辭嚴。
女人沒想到自己絕望的哭叫竟使鐵面無私的劉黑子真的網(wǎng)開一面了,她緊緊抓住劉黑子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劉黑子不好意思地推開女人的手,反倒有些緊張:“都是人嘛,不容易?;厝ジ嬖V你丈夫,得老老實實、堂堂正正做人。你……你這不是給我添亂嗎?”一向干練的劉黑子說話變得拖泥帶水起來。
過了好半天,劉黑子和女人才從值班室里走出來。女人在值班室門口站住,劉黑子一個人咕咚咕咚向鐵門這邊走來。劉黑子的聲音來得極其突然:“你聽著!剛才你媳婦和我說了一些情況,押了你,她一個人在農(nóng)村帶個孩子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是看在你媳婦和孩子的面上,你聽清沒有?我剛才給羊主通了個電話,人家說要想私了最少五千塊錢,看在你媳婦和孩子的面上,我給壓到三千,你聽清沒有?!派出所這邊就罰兩千。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有個機會,你想不想要這個機會,說話!你聽清沒有?”
劉黑子也覺得自己的話不太真實似的,剛才還那樣呢,怎么這么一會兒就這樣了呢?實在沒有別的原因了,是看人家女人長得好看啦?這不是讓小偷笑話我嗎?劉黑子心里就又生出一些火氣來。
李杜一時有些發(fā)蒙,不太懂劉黑子究竟怎么個意思,想說王村長還欠我工錢呢,我怎么又反欠了他的錢,但沒有說出來,就呼哧呼哧地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熊樣兒!這便宜哪兒揀去?還尋思個啥!同意,留個字據(jù),三天之內(nèi)把錢送來!不同意,就等著上法庭!木頭腦袋不轉(zhuǎn)個兒,還他媽的小偷呢?”劉黑子要上來打人的樣子。
李杜這時早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也終于明白過來劉黑子的意思,忙說:“劉所長,太謝謝您了,我同意,我同意,日后我一定要報答您的。”
“我還圖你一個小偷日后來報答?你就閉嘴吧,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眲⒑谧右贿呌柍庵贿叞牙疃艔呐瘹夤茏由辖庀聛?。
李杜手腳麻木,癱坐在地上。
劉黑子覺得太便宜了這個小偷,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以后要是再偷,我他媽就收拾死你!你聽清沒有?!”
李杜這才強挺著渾身的麻疼,栽栽歪歪從地上爬起來。他扶著墻走出那扇黑不溜秋的大鐵門,順著走廊一步一步往門口挪。
走到值班室門口時,女人迎過來扶住他。李杜覺得女人的臉色有些異常。
李杜在值班室里寫了字據(jù),又按上了紅手印。李杜尤其注意觀察了值班室里那張單人床,那張床做得挺結(jié)實。此外就是辦公桌上確實扔著一臺很舊的電話機。
李杜的腿漸漸好使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像個男人一樣,掙脫開女人攙扶著的手。當他走下派出所最后的一個臺階時,劉黑子揮舞著那張字據(jù)說:“三天之內(nèi),你給我聽清楚!”
四
李杜和女人到家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李杜心里憋得慌,自己搬石頭砸了腳,他知道他能這么快就出來是因為女人長了個好看的模樣。女人今天雖然沒和劉所長怎么樣,但實際上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要給人家一切,只是人家沒有馬上就要而已。女人還有什么呢?他無聲地把女人緊緊地摟在懷里,只說了一句話:“媳婦,睡吧?!?/p>
說是睡覺,李杜哪兒睡得著???他知道女人是個有恩必報的好人,遲早要去報答劉黑子的。李杜想來想去,覺得這事就得這么著了,有些話還是不說明為好。李杜知道緊閉雙眼的女人也沒睡著,除了那個,女人還有個啥?這事也實在難為女人了。自己沒有,有的話,沒準兒早就給了人家呢。李杜難受地想著,但難受也沒用,難受就難受吧,人還要活下去。
眼下最鬧心的是,上哪兒弄那五千塊錢去呢?李杜突然想起了這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他就一個一個想平安村的親戚、朋友和鄰居,翻過來,掉過去,能借錢的也就那么幾個人,也沒個有錢人,能拿出一百二百就給好大的面子了,湊足伍千實在太難了。這不免讓李杜一陣陣感到絕望。
可有點兒總比一個子兒沒有要強,去試試吧。天亮了,破窗而入的一線陽光讓李杜多少打起一點兒精神。李杜顧不上腰酸腿疼了,起來把院子打掃干凈,簡單吃了口女人做好的早飯就出去張羅錢去了。
李杜把可能借到錢的人家都走到了,整整走了一上午,好說歹說,最后總算借到了八百塊錢。其中,有二百塊錢還得明天去取。李杜回到家時就有點兒像霜打的茄子。要不是女人硬拉著,中午飯也不打算吃了。
“不行咱就認了吧,這錢真沒處借了?!崩疃艣]滋沒味地吃中午飯時跟女人說。
“那咱去不成文化館不說。還得去蹲監(jiān)獄呀!”女人眼睛睜得大大的。
“唉,我咋這么蠢呀!”李杜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悶在那里不再出聲。
“別著急,咱再想想辦法。村里人都不富裕,不行咱再到縣里找找人?”過了半天,女人不肯放棄地說。
“縣里也沒有個熟人啊?!崩疃拧鞍Α绷艘宦暋?/p>
“實在不行,咱去找找趙館長,看他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兒?”女人怯怯地說。
“這種事咋能去找趙館長呢?咋跟人家說呀?再說了,趙館長也沒啥錢哪?!崩疃耪f。
“趙館長也許認識有錢的人呢。”女人毫不氣餒地堅持。
“二百三百的,編個理由也許能借來。還差四千多呢,跟人家借這么多錢,也得有個名目啊!咱借這么多錢干啥,怎么也得說清楚吧?”李杜沒啥信心的樣子。
“實在不行,就說……就說我爹得……得了癌癥,急著用錢。”女人說著就緊緊拉住李杜的手哭了:“他爹,事情都到這步了,咱可千萬不能半道停下來呀,劉黑子那兒可是高抬貴手啦……”
李杜無奈,下午就去了平安縣文化館。
在文化館門口,李杜正好碰上了趙館長。
“哎,這不是李杜嗎?我正想找你呢?!壁w館長一見面兒就熱情地說。
“有事啊,趙館長?”李杜盡力裝出平時的樣子。
“噯?眼睛都紅了,是不是又連夜搞創(chuàng)作了?”趙館長關(guān)切地問。
李杜“嗯”了一聲,手很不自然地撓著腦袋。
“是這么個事兒,昨天下班前省群眾藝術(shù)館來了個電話,說要出版一本《全省業(yè)余作者作品選集》。省里要得挺急的,我就推薦了你,我看就把你目前為止發(fā)表的那些東西整理整理郵去吧。你發(fā)表那些作品,我抽屜里基本都有,不行你下午就在這兒趕緊弄出來吧。這是好事,下一步你還要進文化館呢。”趙館長說話一向很實在。
“這,這個……”李杜一心想找人借錢,心里只裝著這一件事。雖然知道趙館長說的是件大好事,本應(yīng)該激動一次,但他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
“一個縣才一個名額,平安縣下轄五個鄉(xiāng)鎮(zhèn),業(yè)余作者里屬你成績大了,這事你也用不著客氣,你現(xiàn)在就到我辦公桌上去弄吧?!壁w館長又吩咐道。
李杜就心不在焉地在文化館坐了大半個下午。他把自己發(fā)表的那些作品從報紙或雜志上剪下來,再貼到一本稿紙上。實際上很簡單點兒事,可心神不寧的李杜卻搞得很復雜。文章貼得缺頭少尾,顛三倒四。多虧趙館長最后很認真地看了一遍。趙館長一邊重新整理一邊半開玩笑地說李杜:“以前沒覺得你這么笨啊?”
望著一絲不茍的趙館長,李杜沒好意思提借錢的事。心想,趙館長這么好個人,咋忍心欺騙他呢?幾次話到嘴邊兒了,李杜最終還是艱難地咽了回去。
李杜又枯坐了一會兒,就腳底無根地從文化館的小灰房里出來了。正是早春的黃昏時分,不軟不硬的西南風把柏油馬路旁的馬糞末子均勻地揚撒著。李杜就迎著馬糞末子沒精打采地走回了平安村。
來到家門口時,正好碰上劉黑子往外走。李杜心就“咯噔”一下子?!澳?,你來干啥?”李杜本來還想著事后要去感謝劉黑子,可此時在自己家門口和他不期而遇卻讓作為男人的李杜很不是滋味。于是,李杜就用很討厭的目光望著劉黑子。
“出來了,是不是?又像個好人了,是不是?”劉黑子感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個小偷竟敢這樣無禮地和警察說話。就很蔑視地望著李杜?!拔覜]想到你不在家,我是來看看你的錢張羅得咋樣了,會不會趁機溜嘍。”
“你不是說三天之內(nèi)嗎?你今天咋就來了呢?”李杜說。
“熊樣兒,今天一早我就把錢替你墊上了。”劉黑子不明白自己堂堂正正的警察怎么淪落到替小偷交罰款這種地步。有些后悔,不想再多看李杜一眼,憤憤而去。
李杜進屋時,女人顯得有些慌亂。“劉所長來了,你碰見了吧?”
“他啥時候來的?”李杜望著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問。
“人家是來告訴咱別為錢著急,人家不圖咱啥,是咱欠了人家的。其實,劉所長這個人也挺好的。”女人低眉順眼地說。
李杜沒再說啥。
“那個老三想變卦,說要錢要少了,還要加碼,要不就要求嚴懲小偷。是劉所長又說服了老三,情急之下又替咱們先把錢墊上了,咱這可是又碰上好人啦?!迸苏f。
李杜仍沒說話,心想,明天死活要跟趙館長說借錢的事了……
五
第二天很早,李杜就來到文化館。等了好久,文化館的人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大家對李杜都很客氣,李杜不想造成人沒來就借錢的窮酸印象,還是遲遲開不了口。最后,李杜是在走廊里拉住趙館長的。
“趙館長,我……我有個急事,真……真得求求您了。”李杜聲音有些發(fā)顫。
“有啥急事,盡管說,咋變得這么客氣了呢?”趙館長說。
“我……我媳婦,是我媳婦的父親得了癌癥,急需點兒錢用,您看看……能不能……”李杜吭吭哧哧地說。
“是嗎?!我說你這兩天氣色不對嘛。是這事啊,需要多少錢?”趙館長也很著急的樣子。
“嗯,得四千,四千塊吧?!崩疃耪f。
“現(xiàn)在咱們館里一分錢也沒有,水電費都沒錢交呢。就得看看個人手上有沒有錢了。”趙館長說著就要進屋去問大家。
李杜忙拉住趙館長:“沒有就算了,我還沒來呢,和同志們還不太熟悉,不好借這么多錢的?!?/p>
趙館長想了想說:“倒也是,文化館也沒個富人,誰都夠嗆,問也是白問?!壁w館長撓了一會兒腦袋又說:“人命關(guān)天,治病要緊哪,實在不行,大伙兒湊湊?”
李杜面帶難色,“別介了,我還沒正式上班呢,就這樣做,實在太不好意思?!?/p>
“要不干脆這樣吧,我手上真有一萬塊錢,是準備給我兒子娶媳婦用的,他們得國慶節(jié)辦呢,你就先拿去治病吧?!壁w館長咬了咬牙說。
“這……好嗎?”李杜臉都紅透了。
“還是治病要緊。”趙館長說。
“那……那我就先拿四千?”李杜露出要哭的樣子。
“你都拿去也行,反正辦事兒得國慶節(jié)呢?!壁w館長說。
“四千二足夠了,您可幫了大忙了,趙館長,我……”李杜哭了。
“誰家還沒有個急米下鍋的時候,沒啥大不了的,挺大個人,哭什么?”趙館長拍著李杜的肩膀說。
李杜跟著趙館長到銀行取出了四千二百塊錢,又借了趙館長的自行車回村把昨天說好那二百塊錢拿到手,然后就直接到派出所去了。
劉黑子正和兩個警察坐在門口嘮著什么,遠遠地見了李杜就知道他來干啥了,擔心兩個同事產(chǎn)生誤解,就主動迎過來,并把李杜引進一個胡同。
劉黑子覺得李杜這個小偷可真他媽的差勁,這又不是同事朋友之間的借債還錢,這可是警察和小偷之間的私下事啊,怎么能明晃晃地來呢?最后,劉黑子在一個公共廁所里收回了為李杜墊付的罰金。
李杜在村里借的那八百塊錢多數(shù)是十元的,還有伍元的,而且舊得起毛,折得發(fā)厚,比百元面值的那四千二百塊錢體積還要大出幾倍,李杜在廁所里就像個逃票的盲流,里里外外地掏,掏了半天才把那些小錢全部掏出來。
亂七八糟一大堆,劉黑子拿到手里就很難把握,心想,這要是讓過路的人看見,不得怎么罵警察接受小偷賄賂呢。劉黑子就氣得罵李杜:“操,這點兒事兒讓你辦的,他媽的押你半年就對了?!眲⒑谧臃至鶄€兜揣了半天仍不滿意,最后對李杜說:“還站在這兒干啥?快給我滾雞巴蛋吧!”
李杜訕訕地從公共廁所里出來,心里罵:“媽的,就你他媽是人。還他媽好警察呢?”而李杜恨劉黑子又恨不起來,人家畢竟幫了大忙……
回來后,李杜心情不是很愉快,但卻覺得了卻了很大一樁心事,還是感覺輕松了許多。第二天,他就像趙館長說的那樣先到文化館上班去了。雖然心里像沒底似的,但還是寫出一些不是特別好也不是特別壞的詩文來。
李杜是在文化館上了一個月的班,拿到了三百塊不知從哪兒擠出來的工資之后才突然沉重起來的。再有四個月就是國慶節(jié)了,這樣下去怎么還趙館長那四千二百塊錢呢?
每天,李杜都很留心關(guān)于掙錢的事,文化館的報紙都被李杜翻遍了,他尤其要精讀廣告信息版。文化館的人都被李杜孜孜不倦的閱讀神態(tài)所感染。
后來,李杜聽村里人說南方A市要舉辦一個大型運動會,工程多,施工隊也多,正在招工,說一個力工一個月下來至少也能剩一千塊錢。李杜就非常想去,到文化館就拐彎抹角地跟趙館長提這事。
李杜進文化館的事縣文化局已經(jīng)批下來了,文化局的意思是馬上到位,盡快開展起文化館的業(yè)余文學輔導工作。趙館長就為難了,讓李杜去吧,局里就會不滿意;可李杜不去吧,錢又怎么還?這年月,兒子結(jié)婚花一萬塊錢在平安縣已經(jīng)是不能再少的數(shù)字了,趙館長就一個兒子,再沒錢,兒子結(jié)婚也得說得過去。趙館長這一萬塊錢也是五六年前就開始積攢出來的。如果李杜到時候真還不上,趙館長真就不好辦。趙館長最后無可奈何地說:“李杜,那你就先去吧。你出去這段時間,基本工資照開,我作主了,你的工作我先替你分擔著,就算文化館對你病危家屬盡一點兒心意吧?!?/p>
這樣,李杜正式到文化館上班的第三天,又不得不含著眼淚告別心儀已久的文化館。趙館長還幫李杜對局里撒了個謊,說李杜到下面調(diào)研并發(fā)現(xiàn)業(yè)余作者去了。而實際上,李杜已經(jīng)背著鋪蓋卷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到A市找活兒打工去了……
李杜走了沒幾天,縣文化局就把趙館長傳去了。局長拍著桌子喊:“老趙啊老趙,你怎么把什么人都整到文化館來啦!”
原來,在平安村一個婚禮的酒桌上,老三把李杜的事講給了來參加婚禮的客人聽,不巧的是參加婚禮的客人中有一個正好在文化局工作。
趙館長從文化局回來就像得了一場大病,心說:“我咋沒看出來呀,我五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好壞人分不清呢?我真是白活呀!作人,只有才沒有德怎么能行呢?”
后來,趙館長住進了醫(yī)院,病床上的趙館長無奈得只剩下了一個最簡單的想法——等李杜從南方回來還了錢,就讓他滾蛋,以后再也不要見到他。
六
李杜走后第二十五天,女人突然想起答應(yīng)報答劉黑子的事。正趕上五月節(jié),就給劉黑子送幾個雞蛋去吧。女人并沒有在派出所見到劉黑子,她在派出所門口徘徊了一個中午也沒等回劉黑子,最后只好把一籃子雞蛋放到了劉黑子的辦公桌上。這一幕,讓劉黑子的好多同事都很受感動。
多年來,劉黑子經(jīng)常幫助老百姓辦案,這種事后來感謝的多了。但劉黑子從來不收老百姓的東西,在平安縣是有口皆碑的。下午三點多,劉黑子辦完了手頭的一個新案之后,根據(jù)同事們的描述鎖定了這個送雞蛋的女人就是那個小偷的女人,就把那籃子雞蛋給小偷的女人提了回來。
劉黑子沒想到,自己可以拒絕一個女人的禮物,卻無法拒絕一個漂亮、善良而可憐的女人。世界上的男女關(guān)系也許有千種萬種,劉黑子和這個女人的關(guān)系肯定不是最高尚的,但也肯定不是最不高尚的。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似乎永遠無法說清楚,有時也許就是天意。這天,李杜的女兒正巧去了姥姥家,本來放學時間卻沒有回來。于是,男人和女人有了可乘之機,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故事不可告人又不可抗拒地發(fā)生了……女人決定報答這個恩人,只一次。
那天下午,劉黑子遲遲不能從女人的家里走出來,女人要報答恩人,男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上了這個要報恩的女人。劉黑子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出這種事情來,他一度要走出去,可就是走不出去……心想,就這一回吧。
在A市,施工隊大多一季度一結(jié)算,李杜走時身上帶的錢不多,買了車票就更沒啥了。所以李杜出去不到一個月就回來取生活費。
李杜下午五點鐘就從平安縣火車站下車了。往回走正好路過平安縣文化館,李杜很想到親切如家的文化館坐上一會兒。但此時趙館長和同事們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李杜只能隔著玻璃窗向文化館里面看一看。李杜看見自己曾坐過的那張桌子,上面的茶杯還在,稿紙也在……李杜趴在窗戶上看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戀戀不舍地往家走。李杜三兩步一回頭,直到文化館淹沒在平安縣并不高大的樓群中。這可是我這些天來魂牽夢繞的單位啊!李杜幸福地想著,幸福地走著……
李杜回到家時已經(jīng)六點多了。李杜像往常一樣伸手去拉房門,房門卻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拉就開。李杜看看門鼻子,上面并沒有鎖,就又使勁拉了一下,門仍然不開。但聽見了里面的鐵閂聲,李杜知道了,門里面反插著呢。李杜就喊:“媳婦,開門哪!是我,我回來了!”
李杜喊了老半天,門才慢慢打開。李杜沒想到,走出來的人竟然是劉黑子。劉黑子見到李杜,明顯沒有思想準備,愣了好半天。就像自己變成了小偷,而李杜變成了警察。
“錢都給你了,你怎么還來呢?”李杜有些氣憤。
“我……我……是這么回事……”一向威嚴的劉黑子變得結(jié)巴起來。
過了好半天,也許是身材不算高大的李杜提醒了劉黑子,才使劉黑子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分。因為他眼前這個人畢竟曾經(jīng)是個小偷。
“就你這熊樣兒的,還有什么好說的?老實點兒得了!”劉黑子表面裝出威嚴的樣子,但內(nèi)心里還是有些發(fā)虛。自己面前的人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偷了,此時自己的把柄正握在這個曾經(jīng)的小偷的手里邊,劉黑子一陣陣想沖李杜發(fā)火,心里又覺得不仗義,真不是滋味啊。再說了,那個報恩的女人畢竟是這個小偷的媳婦呀,而現(xiàn)在自己又成了小偷,偷了小偷的女人。
李杜語氣硬硬地說:“五千塊錢都給你了,我們已經(jīng)了斷了,我家以后不歡迎你這種人。”
劉黑子本想說些軟話,但沒說出口。一個警察怎么能向一個小偷屈服呢?劉黑子這么想的時候就說出了另外一種話來:“你以為你那五千塊錢是個啥呀?熊樣兒!我咋跟你說呢?你這腦袋還能不能開點兒事兒?”說著,劉黑子又從衣兜里掏出了那張帶有李杜手印的字據(jù)?!澳氵€認識吧?這白紙黑字的可是你寫的。”
劉黑子想給自己找個臺階,好讓自己能像個人民警察那樣昂首挺胸地從小偷的家里走出去,他一邊把那字據(jù)在李杜面前很夸張地晃了一下,一邊向大門外走去。
李杜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好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李杜后悔當初送錢時沒把那字據(jù)要回來。本想進屋的李杜沒有進屋,轉(zhuǎn)身朝大門外追趕劉黑子去了。
李杜很快就追上了劉黑子,并一遍遍地索要那張帶自己手印的字據(jù)。
這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平安縣的郊外已是一片暮色。劉黑子覺得自己做的事太有損于一個好警察的形象,就更加痛恨身后跟著的這個小偷。如果沒有這個小偷,他就不會認識小偷的女人,也就不會犯那種見不得人的錯誤……痛恨之余,劉黑子又多多少少同情起這個小偷,畢竟自己偷了人家的女人??偠灾?,劉黑子對女人和小偷還是愛憎分明的。
后來劉黑子就覺得身后跟個小巴狗似的李杜挺解悶兒,比一個人枯走要好得多。他并沒動硬的,還有上句沒下句地和李杜開著玩笑。心想等到了縣城就把那張字據(jù)還給他,誰讓人家有個漂亮的女人呢。
“劉所長,我求你還是把那張字據(jù)還給我吧,從此我們就徹底兩清了。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以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李杜說。
劉黑子也不回話,走了一會兒又說,“哎?聽說你還會寫詩寫散文呢?不太像。詩人、作家要都像你這副德性可就完了?!?/p>
“你還是把那字據(jù)還給我吧?!崩疃庞X得說不清楚,也不想辯解。
就要過鐵路道口時,劉黑子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說:“到什么時候也別忘了,你是個小偷。這次你僥幸逃脫了,別讓我碰上下一次?!闭f完,劉黑子就想把手中的字據(jù)扔給李杜。
“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我勸你還是把那張字據(jù)還給我吧?!崩疃乓呀?jīng)有些忍不住了。
“我一天不把它給你,你這一天就是小偷;如果我一直不給你,這就永遠是你作過小偷的證據(jù)。”劉黑子覺得小偷的語氣不該這么強硬,最后威嚴地看了李杜一眼,轉(zhuǎn)身朝平安縣城走去。他想,也只能這樣了,誰讓自己不爭氣呢?再走幾步就把字據(jù)丟給這個沒有骨氣的小偷,不再回頭看他一眼。
李杜突然有些絕望,先是腳下一滑坐到了路基上,然后李杜手里就多了一塊雞蛋大的石頭。接著,那塊石頭就被李杜拋了出去。李杜并沒覺得用了多少力氣,那塊不大的石頭就“嗖”的一下飛了出去并迅雷不及掩耳般地落在劉黑子的后腦勺上。李杜沒想到他會打得這么準,他怎么敢打身上帶著手槍的人民警察呢?拋塊小石頭連嚇唬人都辦不到,只是表達自己的憤怒而已。那天趕羊時拋了那么多土坷垃都沒有打中一只,而這回竟拋得如此精準。李杜雖解了些氣但心里還是有點兒后悔:竟敢打警察,弄不好這回可要挨收拾了。
劉黑子直挺挺地向前撲倒后就一動不動了。李杜以為劉黑子是裝的,就那么一塊小石頭,就能把這么高大威武的警察打倒?誰信???裝得可真像啊。李杜怕劉黑子突然站起來打自己,就不遠不近地站住觀望。
好半天,劉黑子還是一動不動。李杜就怯生生地一邊向他靠近一邊小聲說:“你就別再裝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快起來吧,還是把字據(jù)還給我吧,我好回家?!?/p>
劉黑子仍然一動不動。李杜這時有些害怕了,怕劉黑子真的起不來。就大著膽子走上前拉劉黑子。
劉黑子好像一點兒活氣都沒有了,李杜真正害怕起來:“你來打我呀?你站起來呀!”任憑李杜怎么晃怎么喊,劉黑子還是一動不動。
后來,李杜就急哭了,他發(fā)了瘋似的對劉黑子連踢帶打了好一陣,“你他媽倒來打我呀?有種你倒起來打我呀!操你媽!我他媽就罵你了,能咋著?我……求求你快起來吧……你要是不起來了,我……我不就完了嗎?我的家不也就……”劉黑子還是沒有回應(yīng)。
李杜想盡了一切辦法都無濟于事。最后他還嘴對嘴地對劉黑子進行了好幾次人工呼吸,依然無效。
劉黑子死了。
殺人后的李杜驚慌極了。
他不相信他就這么簡單地殺掉了一個人——一個威風凜凜的人民警察。他把劉黑子的六四手槍掏了出來,沒命地在他的后背上戳著:“給你槍,給你槍啊!你起來啊,起來一槍打死我吧!”李杜多么希望奇跡發(fā)生,多么希望劉黑子英雄一樣站起來威猛地撲向自己……英雄沒有站起來,只有李杜趴在了地上。李杜徹底絕望了。完了!一切全完了!“你倒去找我媳婦呀?有種你起來呀,你去呀……”
好久好久,他突然平靜下來,變成了一個不再恐慌的人。李杜把那張字據(jù)從劉黑子的上衣口袋里找了出來,好像完成了一項非常重要的使命,借著暗淡的星光,仔細把那些文字又念了一遍。然后把它撕成碎紙片,撒在晚風中……
李杜坐在劉黑子的尸體旁,又把他那支泛著藍光的六四手槍從磨得有些油亮的槍套里掏了出來。李杜覺得這支手槍曾無比威風,現(xiàn)在卻只是一塊并不太沉重的鋼鐵。似乎并不比自己剛剛?cè)拥舻哪切╇S風飛揚的紙片沉重多少。后來,李杜就一邊擺弄那支手槍一邊想:是這就去投案自首,還是回家告訴女人一聲之后再去呢?
坐了一會兒后,李杜把劉黑子的手槍舉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一會兒瞄瞄星星,一會兒瞄瞄月亮……后來,李杜想起了那天晚上劉黑子就是用這支手槍戳自己后背的,就不時地也往劉黑子的后背上輕輕地戳一下,仍然幻想他能神奇地起死回生……
這時,李杜突然想起了趙館長,準確地說,是想起了借趙館長的錢還沒還。對呀,借趙館長和親友們的錢咋辦呢?就不還啦?好像太不講良心了。
是趙館長和親友們的錢讓李杜重新開始慌亂起來的。李杜慌亂地想了好半天,最后竟想起半年前持假槍搶平安縣銀行的那個小子。聽說那小子一切都很成功,最后僅僅是因為手里的槍讓人看出假來了,才生生地讓人們包圍擒住了??涩F(xiàn)在自己手里卻有一把真家伙呀……李杜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了許多,李杜又前思后想了許久,最后決定:死前必須得把借趙館長和親友們的錢還上,必須還上。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李杜才又重新鎮(zhèn)定下來。李杜想:如果把劉黑子的尸體拖到不遠處的鋼軌上,等列車呼嘯而過,劉黑子就面目全非了,就像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了。這樣,案子就一時半會兒破不了,自己就可以利用這時間弄到錢還債了……
想到這里,李杜一激靈,不能這么做,劉黑子畢竟是個好警察,不能對他太不公平。李杜只是把劉黑子的尸體抱到路基上,讓他盡量靠近鐵軌又不至于軋著。一般人冷眼看上去,劉黑子就像是被火車掛倒了,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
李杜的想法還是太天真。面對一具完整的尸體,平安縣的法醫(yī)水平再差也能檢驗出死者的致命傷在哪里。結(jié)論很快得出:現(xiàn)場是偽造的,劉副所長身體其他部位毫發(fā)無損,只是后腦被重擊致死;絕非火車掛碰所致,有被人報復之嫌。再者,劉黑子隨身攜帶的一把六四手槍不見了,是被過路人拿走了,還是落入了暴徒之手?更加令人擔憂。一支手槍散落于民間這件事本身在平安縣就已經(jīng)是個不小的案件了。
僅僅一天的工夫,緊急公告就貼滿了平安縣的大街小巷,同時不斷有警車出入,刺耳的警笛響徹縣城……
七
李杜幾乎時刻都能聽到警笛聲。好像沒有更多的時間制定周密的行動方案了,他必須得利用有限的時間來實現(xiàn)他的愿望。李杜懷揣著六四手槍,逡巡著平安縣大大小小的銀行、信用社和儲蓄所……
最后,李杜選擇了地處偏僻的向陽儲蓄所。
李杜在搶儲蓄所這件事上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才智,他完全照搬了半年前搶平安縣銀行那小子的程序:小儲蓄所有時真就沒錢,李杜事先就去預約要支取一筆錢(那小子是為了搶到更多的錢,而李杜只要不少于五千),然后選擇了一個街上行人稀少的時刻。
翌日下午兩點半左右,李杜戴著墨鏡走進了向陽儲蓄所。進屋后,李杜覺得那墨鏡老是從鼻子上往下滑,后來他就干脆把墨鏡摘下來揣到了衣兜里。
向陽儲蓄所的三位儲蓄員顯然沒把文質(zhì)彬彬的李杜當成壞人,李杜出現(xiàn)在窗口時,一個小女孩還很熱情地說,“您就是上午來過那位同志吧?您要提多少錢?”
“正經(jīng)得多提一些呢?!崩疃湃該膬π钏锬壳皼]有五千塊錢,說著他還打量了一下桌面上的幾捆面值不大的鈔票。
“您得說個具體數(shù),看看我這兒夠不夠?!闭f著小女孩拉開自己的抽屜,李杜就又看到一些成捆的鈔票,足夠五千了。
李杜沒想到他馬上就可以動手,他緊張地把手伸進懷里,把那支六四手槍摸了出來。“實……實在對不起了,咱……咱們還是動點兒真格的吧!”李杜并沒有把槍口對準哪個人。李杜把一直拎在手里那只黑提包從窗口扔給小女孩,說:“把錢裝……裝上,然后從上面扔出來,快……快點兒!”李杜由于極度緊張而變得說話結(jié)巴,這讓他很不滿意。同時也讓他手中六四手槍的威懾力打了折扣。
小女孩哆哆嗦嗦往提包里裝錢時,另外兩個中年男人驚恐地望著李杜。過了一會兒,那個歲數(shù)稍大一些中年男人試探著說:“年輕人,你還小,你考慮過這樣做的后果嗎?如果你現(xiàn)在反悔還不晚,你可以現(xiàn)在就走出去,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你看……”
“閉上你的嘴,否則,我……我要開槍了!”李杜覺得中年男人的話顯得格外愚蠢。
就在小女孩裝好了提包,從一人多高的鋁合金防護欄往外遞時,突然,中年男人喊了一聲,“別給他,他的槍好像是假的!”
接著另一個中年男人也喊:“我們絕不能把錢給他!”
這時,正是李杜已抓住了提包、小女孩要撒手沒撒手之際。小女孩聽到喊聲,另一只手就也來抓已在防護欄外的提包,小女孩雙手死死地攥住提包結(jié)實的提手,幾乎懸掛在防護欄上。不管李杜怎么拉,就是不松手。
李杜就像歹徒那樣把槍口抵到小女孩的額頭上,同時不斷地把扳機弄得喀喀作響,剛才還羔羊一樣柔弱的女孩此時卻突然變成了一個視死如歸的鋼鐵戰(zhàn)士,無論如何,她就是堅決不松手了。
李杜只要一扣動扳機,不論打在小女孩的哪個部位,他都會很輕松地從小女孩的手里把裝滿錢的提包拿過來,可是李杜真的不忍心向一個無辜小女孩開槍??磥?,李杜當初過分相信了這個真家伙的威懾力,他萬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李杜一開始就沒想以開槍的方式來達到目的。所以六四手槍這個時候在李杜手里真不如換成一把鋒利的小刀有用了。
這時,那個歲數(shù)稍大中年男人已從里面的側(cè)門包抄過來,一邊還聲嘶力竭地喊著:“來人呀,抓強盜呀,又有人持假槍搶銀行啦!”
李杜這時鳴槍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慌亂地用槍指了指逼過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卻毫無懼色。李杜只好無奈地放棄提包,奪路向門外逃跑。
見李杜倉皇而逃,中年男人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快來人呀,又出來一個拿假槍搶銀行的家伙!”中年男人跑得更加迅猛……
好像有人響應(yīng)了號召,跟在中年男人身后一起追……
李杜的腿越跑越軟,中年男人越追越近,就在中年男人伸出手來,要從身后抓住李杜的脖領(lǐng)子時,李杜胡亂地向后掄了一下,抖動的手指竟扣動了扳機!
隨著一聲槍響,中年男人的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中年男人頓時收住了腳步,驚恐萬分地在原地打起轉(zhuǎn)轉(zhuǎn)。其他人見狀也不敢再追了,有人想起了幾天前派出所副所長劉黑子手槍丟失的事,后怕起來:“可不是咋的,那小子手里握著的好像正是劉黑子那支六四手槍啊!”
八
開槍后的李杜雖然勝利地回到家,但大門外的壕溝里很快就埋伏了平安縣的警察。
剛剛從外地歸來的王村長和老三向警方提供了寶貴的線索,法醫(yī)又對劉黑子的尸體進行了周密的檢查,發(fā)現(xiàn)死者死前和一個女人有染,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當天送雞蛋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的丈夫叫李杜……幾天來一直沒理出頭緒的平安縣警方頓覺云開霧散,果斷認定平安縣有史以來最大的連環(huán)暴力案件結(jié)案在即。于是,由正在平安縣蹲點的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為總指揮,火速行動,將持槍搶劫銀行的殺人嫌犯李杜圍成了甕中之鱉。
和電視上追捕持槍罪犯的情形一樣,平安縣的警察們并不貿(mào)然行事,就在門外的安全掩體后面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下達最后通牒:嫌犯李杜,你已經(jīng)被包圍了……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李杜聽到這些喊話,就又想起向陽儲蓄所中年男人的話,不同的是這些話比中年男人的更具欺騙性,是極具威懾力的欺騙。李杜本來想出去的,可一聽到這些喊話,就堅決不出去了?,F(xiàn)在還有誰會相信李杜原本是個善良的文化人呢?有誰能寬恕他呢?也許只有自己的媳婦和女兒了。李杜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就不想被抓住。那樣的話,平安縣一定還要召開無比隆重的公審大會,接著將是聲勢浩大的游街示眾,最后才是押往法場執(zhí)行槍決……李杜不想讓了解自己的媳婦和女兒受罪,但他又無比留戀這個世界,就一分一秒地和警方僵持著……
這時,高音喇叭又喊了:“最后通牒,最后通牒!請嫌犯的家屬走出來,否則將被視為窩藏包庇,同案論罪,嚴懲不貸!”
李杜決定讓媳婦和女兒出去之前,緊緊握住女人的手,淚流滿面地說:“媳婦、女兒,我對不起你們呀!跟了我這么多年,沒享一天福,反為我受盡了屈辱,眼看我們的生活就要好轉(zhuǎn)了,都怨我??!我,我死不瞑目啊!不過,我死前懇求媳婦最后幫我一次,一定要想法幫我把那五千塊錢欠債還上。尤其是趙館長的錢,趙館長是咱們的恩人,咱們哪能坑恩人呢。趙館長把給兒子結(jié)婚的錢都借給咱們啦,媳婦,無論如何要在國慶節(jié)前把趙館長那四千二百塊錢還上?。∠眿D,我太難為你了,無論如何呀,就當不爭氣的丈夫最后一次求你了……”李杜聲淚俱下地跪在女人面前。
女人也已泣不成聲,雞啄米一樣點頭答應(yīng)了李杜。外面已經(jīng)鳴槍示警了,女人才拉著八歲的女兒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他們那間單薄的小土房。
警方在確信小土房里不再有別人,只剩下一個持槍罪犯時,問題就不難辦了。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鐘了,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高音喇叭再一次喊“最后通牒”換來李杜一聲槍響之后,警方開始了對小土房的猛烈射擊……頃刻,小土房的窗和門就不見了;接著,窗框和門框也不見了……最后只剩下一個土坯房框時,里面?zhèn)鞒鲆宦晲瀽灥臉岉?。警方懷疑兇犯有可能畏罪自殺了…?/p>
縣電視臺、市電視臺、省電視臺當天晚上都把這件事作為頭條新聞播出,說盜竊成性、慘殺公安人員、持槍搶劫銀行的兇犯——李杜終于得到了正義的嚴懲。
九
趙館長受到的打擊相當大,逢人便說自己一輩子都沒看錯過人,就看錯了這個李杜?!罢l能想到老實巴交的李杜會是這樣一個人呢?農(nóng)民終歸是農(nóng)民啊!吃一塹長一智吧,老嘍,不中用了,眼力也不行了。”趙館長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縣文化局就此事專門開了一個會,局長在會上非常嚴厲地批評了趙館長,并讓趙館長寫書面檢查。說趙館長工作不認真,竟把如此窮兇極惡的歹徒都弄進文化館來了……
趙館長非常窩火,他還沒敢說呢,兒子準備結(jié)婚用的四千多塊錢也被李杜這個混蛋給騙走了!
趙館長為這事騎自行車跑了五六趟鎮(zhèn)郊,一直沒有找到李杜的女人。只是聽人說“李杜出事后不久,他的女人就帶著女兒到城里打工去了?!?/p>
看來趙館長只能自認倒霉,他無數(shù)次地在心中咒罵李杜及其家人。
三個多月后,也就是國慶節(jié)前五天,趙館長收到一張從外地寄來的四千五百的匯款單。匯款人的地址是南方某市,不是很詳細。但附言欄中工工整整地寫著“謝謝恩人”四個字。想來想去,趙館長就想到了李杜的媳婦,這一定是李杜的媳婦寄來的借款,還多還了三百。趙館長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這么多錢湊齊的。心想,人生地不熟漂泊在外的一對母女,為還上這錢得遭多少罪呀。
趙館長收到錢以后,比沒收到錢之前還難受。趙館長一下子老了很多歲,一陣陣地犯糊涂。
更加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又過了一年多,平安縣文化館突然來了一個南方施工隊。說平安縣文化館有個叫李杜的人曾經(jīng)跟他們老總有過一個書面協(xié)議,老總當初采納了李杜的意見,包下了一項自認為風險很大的工程,后來結(jié)果竟和李杜預測的一樣,他發(fā)了大財。按照協(xié)議,老總答應(yīng)拿出純利的百分之五給李杜,而李杜在要求欄里卻寫著“翻修平安縣文化館館舍”。來人說他們老總是個相當講究的商人,說百分之五就是百分之五,一共是一百三十二萬,一分也不能差的……
第二天,南方施工隊就把平安縣文化館的灰色危房扒掉了。兩個月后,一幢雅致的三層小白樓在平安縣文化館的廢墟上拔地而起……
這年年底,五十六歲的趙館長提前病退了,說是徹底糊涂了。
王懷宇:男,1967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春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任吉林省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二屆中青年作家班。先后在《作家》《十月》《鐘山》《北京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三部;中短篇小說集三十余部;發(fā)表小說作品三百余萬字。作品曾獲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長春文學獎”等獎項,并二十余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國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另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等文字介紹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