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垛
誰還在乎柴火?
除了電飯鍋,村里不少人家還用上了液化氣。關二娘卻不稀罕這現代化。她怕電,不識字的人怕給電老虎吃了。那年管電的文華在桿上被電擊,倆腳心朝外噴火,遠遠能聞見焦糊的肉味,嚇壞了她,叫她六十八歲得了心臟病,一發(fā)作喘不上來氣,不是文華的腳心噴火,而是她的喉嚨短了路。
液化氣?見不得那裝氣的罐罐,大的小的,模樣一樣,活脫脫童年記憶中飛機撂下的炸彈啊!前年劉新才蓋樓挖地基,還挖出來一對兒,遠沒有氣罐大,可她咋就覺得有恁大呢?那時她坐在父親的籮筐里,仰頭一看落下的“罐罐”,好奇,一聲爆響,震倒了父親,不遠處還有一堆模糊的血肉,在哇哇的哭叫。炸彈可真大,響聲擊得耳朵吱吱叫了好幾天……
她最在乎柴火。沒幾根黑發(fā)的人了,仄仄歪歪,沒根似的,依舊大包小包往家搬。搬的可不是大豆、玉米、芝麻,而是人家丟棄的豆秸、玉米稈、芝麻稈。是柴火。
大兒子得閑時,會用機動四輪給她拉上一車,卸在門外,由她一點兒點兒移進院子里,垛成柴垛??蛇@秋收季節(jié),得閑是少有的。人人累得腰酸背疼,得閑就想躺到床上瞇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神。
大兒子說她:“這路上過車多,又攤了厚的豆秧子,不方便。你待著,得閑了我一車頂你背十天的?!?/p>
她不管,說干著活兒心不急,背著柴火心不急。不是空耍嘴皮子。她樣子真是不急,一趟一趟,慢騰騰的,如同馭著殼子的蝸牛。
村中有十幾個如她大小的老人,身子壞的,多已拄了拐棍,吭吭唉唉,串串門嘮嘮嗑還行,下不了地了。身子好的,拎了竹籃,或者夾個化肥袋子,到收過的田地里撿撿豆子。豆子兩元一斤,有點兒土塵人家照收。這幾天收豆人的電喇叭不再吆喊,而是唱,常香玉、馬金鳳、唐喜成的,一段比一段蜇耳朵。仿佛不是唱戲,而是招人過來發(fā)獎金的。
兒媳說她:“你去拾點豆子,孬好能換幾包方便面吧。你攬巴這些弄啥?哪年缺過你燒的?”
“不缺,哪年都不缺。”她說,“不吃方便面不急,見柴火扔著不撿急。”
“拾豆子不比弄這省力?”
“我眼花,手懶,瞅不清,又提不穩(wěn)?!?/p>
倒是柴火好拾。政府不叫燒秸稈,天天有宣傳車在村道上來回馳奔。各家的秸稈一時顧不上拉回村,全都扔在地頭上、河溝邊,誰想要是誰的。等人家忙完果實,犁地種麥時,會用大車小車拉回村里,垛進村口的樹園里。雖是一家一家的分開垛,也沒幾人去燒地鍋了,垛上就沒人管了。二娘真缺了燒,去那里背,隨便哪一垛,也不會有人長短什么。但她不去那兒背。這老太太犟執(zhí)得很哩。年輕時也不怪啊,怎么老了就怪了,有點兒傻啦?活脫脫受罪的命。
除去燒火原始,苦點兒,單身的她生活還算滋潤。
三個孩子,大兒子不出村,與人家合伙建房,大錢掙不了,每天五六十塊沒跑的。大媳在鄉(xiāng)蒜片廠揀蒜片,每天四十塊。他們的孩子在部隊。二兒吧,公家干部,與二媳一樣,吃皇糧的。不斷回來看她,高鈣奶粉、茶、蜂蜜,搬回一箱又一箱。老三是閨女,嫁的鄰村,男人是窯主,有錢,農閑時能一天三趟的過來瞧她,電動摩托斗里沒少過禮品……這老婆兒吃不短喝不短,穿的住的,啥都不缺了。怎就見柴迷,見柴親呢?
“我是燒的?!彼f,“我喜歡燒鍋?!?/p>
閨女不喜歡,兒子也不喜歡,怕煙嗆。閨女很少在她這兒吃飯,就是受不了煙薰。晌午來了,卸下東西,拋下幾句暖心暖肺的話,跨上車嗚一聲走了。
二兒子更甭提,回家來從不進灶屋。
她問:“煙味咋啦?”
他說:“不咋,就是有點兒受不了。還有點兒酸?!?/p>
煙味竟然有點兒酸,她可第一次聽到,還從來沒聞出過。她開他玩笑,說老二,柴火里可沒有醋,沒有橘子皮,它們燒著,又不會發(fā)酵發(fā)過了頭,咋會酸呢?你的鼻子有問題吧。別說炊煙,我看見你聞見香煙味,也都直抽鼻。
是他安排二兒子回家讓煙的。他不吸,身上總不帶煙?;卮鍋砼c人說話,哪曾想到讓煙的事。她說,老二呀,你公家人員,把人家讓你的煙一根根收拾著,回來讓給老少爺們多 好。他哦了一聲,拍拍頭,明白了。再回村,逢人便讓煙,笑吟吟的。人家皆夸他當官沒架子。他落得一街的好名聲,叫她這當娘的心里熨帖。
平日里,她喜歡到村口閑站。這兒有幾間趴趴屋,里面住了幾個沒人疼呵的老人,聚在一塊有斗嘴皮子的,有斗棋牌的,在快樂中迎送著日月的升落。她跟他們說說話,笑一笑,一上午一下午就過去了。即使不說笑,也覺得這兒親切。
那些人說她不會享福,端著金碗去要飯。放著三個好去處不去,獨獨守著舊宅,一個人單挑著過,這不是自己跟自己慪氣嗎?你說大兒家不稱心,閨女家蓋的是樓,稱心吧。他兩家嫌冷清,二兒子家在城里,出門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熱鬧吧。這仨地方,瞎著眼伸手摸一個,也總比你一人住老宅強吧。人家是沒人疼呵,是寡婦蹬男人——沒夫(福)。你是不知道享福,你叫人眼熱得心里癢癢哇!
她總笑,不是不會,是享不了那個福。大兒閨女家住不慣,二兒家呢,是小區(qū),半夜里還有小車進進出出,不是車笛聲,而是那別人聽不到的突突聲,總能叫她醒過來。醒過來,再難入睡,又不好到客廳里開電視,怕影響別人睡覺。又不識字,看不懂書。只能在床上翻烙餅子,真是受不了。難怪,今春在那兒住了半個月回來,倒是捂白了,卻瘦了幾斤肉。最后實在住不了,叫閨女去接她。她叫閨女捏捏臉,說都瘦松了,閨女還打趣說,拿錢難買老來瘦??!
是閨女與二兒合計著弄她進城的。二兒單位老干部全面體檢,他給閨女打電話,弄老娘隨老干部一同檢查檢查。頭上肚里腳下,涼涼熱熱查一遍,最大毛病是白內障。以前只覺眼力不好,叫孩子們弄些眼藥點點,如今才知是白內障在作祟。醫(yī)生說現在不能手術,等白內障熟了以后才能做,先養(yǎng)著吧。孫子笑了,說奶,等于養(yǎng)條魚,養(yǎng)大了再逮住,再開刀。
醫(yī)生不讓她燒地鍋,那種煙最傷眼。
二兒也說別回老家了,這兒沒有煙,有一點兒,抽油煙機也吸跑了。
不中!不中!
聞不見炊煙,總是覺不出飯時來了,吃飯不香。住在高樓上,上下都坐電梯,身子發(fā)飄,像地震,踏實不下來呀。
還是燒地鍋好。用手將各種稈草捋順溜,塞進鍋膛里,看著青的煙飛,紅的火揚,聽著噼噼剝剝的火燒聲,聽著鍋水的沸滾聲,沒有盛飯,就想吃,吃起來能不香?
二兒給她副茶色眼鏡,叫她燒鍋時戴上,保護眼睛。答應倒好,就是一回沒戴過。心想那跟拉磨驢戴上暗眼罩有啥區(qū)別?別自找陋曲,遭人笑話了??彀耸娜肆耍瑯泛鸵惶焓且惶?,再活還能如何,人又不是烏龜。這是村口那幾個老家伙的話,不好聽,卻有理分呀!
他們的兒女不孝,有的出外打工,好房空閑著,卻不叫他們住。逢年過節(jié),也不看望他們。但他們活得倒不失滋味,雖是得過且過,鉆頭不顧腚,也不失一種豁達。比起他們,自己成了天上人。人老了,兒孫們待見,比啥都強。
那個電工文華的爹也在這兒。文華被電打得腳底冒火,竟然沒死,成了癱子。他女人走了,按說村中的好房該叫老爹住,但他卻沒有。他搖著輪椅,每天到集上賣小件商品,路過這趴趴屋,竟然不跟老爹說一句話,更甭提給點兒禮品了。他爹不生氣,每天樂哈哈的。說人與人都一樣,誰都一天二十四個鐘頭。自然有人反駁他,你是冰塊夾在腚溝里——屁化(話)。你的二十四鐘頭怎能跟關二娘的一個樣?
“咋不一樣?”他說,“如今她出來背柴火,我也背。她燒地鍋,我也是。”眼睛鼓突著,與人抬扛。
還真有理分,別說他,趴趴屋里的所有主人都在背柴火,都燒著地鍋。只不過,有的人這兩天不背,急著去地里拾豆子撿玉米,先抓能換錢的東西。等人家犁了地,他們自然忙著去找柴火背。背的少了,冬春不夠燒,便會偷偷到樹園里弄,那兒柴垛多。人家不滿,也只能瞪幾眼,不會報送派出所。
關二娘從不到那里抓柴,人家的東西她不要,年輕時就這副骨脈,老了更不干那丟人勾當。當然,她從來未遇到過缺燒的境況。麥收時她背麥子秸,秋收時背秋糧稈,再過些時,樹葉落了,她去掃樹葉。反正,她院里除了個大柴垛,沒什么打眼的。
老頭子死后,孩子們分家的分家,出外的出外,她似乎只守著個柴垛過日子。
這柴垛是哪年坐的根,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到了春天縮小,到了初冬又增大了。從未消失過。
正因如此,被狡猾的黃鼠狼鉆了空子。它天天偷吃鄰居的雞。拉吃雞時雞會慘叫,狗便去追,哪能追得上,大雪封山,別的動物尋不到食,黃鼠狼卻很滋潤。
新任村治保主任王小山偵察兵出身,一下查出了黃鼠狼的根據地是二娘的柴火垛。鑒于多家失雞,懷疑垛中不只藏一個。他找二娘商量,要把這窩家伙一網打盡,給村民的家禽一個安寧的生存空間。二娘當然同意。王小山說,為了確保一網打盡,在柴垛周圍插上網,再一把火點了柴垛。二娘馬上搖頭,不中不中,俺自打見了文華腳心噴火,再也見不得火了。主任笑了,你天天燒鍋,還不見火嗎?她說,火跟火不同呀!這叫啥火呀?是你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吧。王小山冒了汗,惹不起這老太太,又得逮黃鼠狼,只得再想辦法。
后來雖沒燒垛,卻用網圍了,將垛挖開。一下子發(fā)現了不少的各色雞毛。還捉到了四只黃鼠狼,兩大兩小。
黃鼠狼凄厲的叫聲讓她心悸了好一會兒,趕緊將衣襟里的速效救心丸搕出幾粒,壓在了舌根下。她在想,那倆大的,是對夫婦吧,倆小的定是它們的孩子了。王小山他們將它們提到毛筆廠里賣了,晚上在橋頭飯館喝了老長時間的酒。而那些柴中的雞毛,叫癱子推輪椅過來撿去,據說扎了不少只雞毛撣子,系在輪椅后面在集上賣。只是那些雞蛋殼沒用處,叫她看了難受。
不知怎的,她有點兒可憐起那些黃鼠狼來。對著散落的雞蛋殼說,你們?yōu)樯对谶@兒作窩,咋不到樹園里去,那里的柴垛多,好隱藏啊!
王小山見她不悅,忙串和幾人,將扒散的柴垛重新垛起來。又安慰她說,如果柴火不夠,樹園里有俺一垛,只管背去;反正俺用的是電鍋,放柴垛也沒用處,燒了它,總比叫黃鼠狼穴了窩作惡強吧。
關二娘大喝一聲:“王小山,再提黃鼠狼,小心我拐棍。”
王小山等人灰溜溜出來,低聲議論,這老婆兒咋的啦?有點兒反常。
她到村口,問那些男人,這樹園里幾十個柴垛,為啥沒有黃鼠狼窩?它們也是,偏就躲到俺家的垛里。
癱子爹用手指指正嗑南瓜子的聾子,還不是他的功勞?他喂了幾個鵝幾個扁嘴子,天天從河坑里上來,跑到柴垛那兒閑臥,覓閑食,屙得到處都是鵝屎鴨糞的。黃鼠狼喜歡雞,卻獨獨怕鵝,它的腳一踩到鵝屎就爛爪子。
她明白了,真是一物降一物。黃鼠狼的爪子踩不得鵝屎啊。她在鄉(xiāng)間待了七八十年,竟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她只曉得它的毛尾值錢,是毛筆廠的搶手貨,沒聽過這個。她心里樂了一下,先前的郁悶淡了一下。
癱子爹又說,虧得王小山捉了它們,不然,它們在你柴垛里整天偷雞吃,還不修成精怪。到那時,它們昧人作祟,咱就奈何不得了。
她說,你別嚇人了,毛筆廠劉壯,只要俺家老二一回來,便來家里喝酒,他說捉到黃鼠狼,拔掉一些尾巴上的毛,再放掉,來年再逮再拔。哪像王小山恁狠心,捉住就摔死了。
癱子爹說,劉壯捉的全是小的,十年八載成不了啥氣候,你柴垛里那倆大的,眼珠子都半紅,快成精了。也就怪了,它們在你柴垛里,你天天拽柴燒,看不見它們,也該聞得見臊氣吧?
她搖搖頭,真的不曉得。連它們的半紅眼都沒敢看,只聽到了凄叫。那一刻她可憐它們,畢竟也是活潑喇喇的生命呀!
如今想來,即便那倆大的該死,那倆小的,還不會偷雞,畢竟是無辜的,該拔了尾毛,放掉呀。這個王小山也真夠狠心的。再一想,這小子還真有點兒本事,干了半年治保主任,還真給村里辦了件好事,這滿街十幾盞路燈,就是他到鄉(xiāng)里爭取來的,所以一直取名為“治安燈”。有了這個,小偷小摸的事果真少了。
很自然地想起當初王小山扒完柴垛留下的一句話:“大娘,到秋收時,我給你拉柴火,給你垛垛,保證還你個更大更高的柴垛。”
她在癱子爹的軋井邊放下柴包,洗了手臉,喘了幾口氣,說:“我得叫王小山給我拉柴垛垛去。”
扁嘴子牙
大秋忙天,太陽在原野里齜牙咧嘴,揮著熱辣辣的光鞭,不但抽打著流汗的脊背,還抽打得焦芝麻炸豆,四處躥。禿蚱子忙得邊叫邊蹦,機器忙得冒著黑煙亂叫。人呢,殺完芝麻去割豆,忙得蛋子像搖鈴一般,在褲襠里咯啷咯啷地響。
沒想到,村里竟然出來兩個閑人,吵唾沫嚷嚷,一個還抱了扁嘴子。
鐵柱說:“真的假不了,扁嘴子不會說話,自有行家給公道?!?/p>
說完想從二毛手里奪扁嘴子,二毛不讓,扭著身子,護著。
二毛說:“你說是你的,為啥會跑到俺窩里?”
鐵柱說:“老扁嘴與新扁嘴不同,人家摸摸牙就曉了?!?/p>
二毛說:“哪龜孫昧的哪龜孫知道?!?/p>
鐵柱說:“先別說扎耳朵的,摸摸牙就曉了?!?/p>
高個子的鐵柱也漲紅了臉,掏出一根煙,沒有火,干脆從二毛口中摘下半截煙,引上,將半截煙又還過去。說:“又不是沒前科?!?/p>
這話二毛像沒聽到,對他說,你引了我的火,總該給我一支煙吧。鐵柱說,等摸完扁嘴子牙再給你。二毛沒聽見“前科”,村口歇息的幾個老人卻聽得一清二楚。待他倆稍稍遠點兒,互相對對眼,嗯,是有前科呀!陳芝麻爛糠谷抖摟了出來。癱子爹指指二毛瘦小的背影,說怪不得喜歡扁嘴子,有點兒仿,扁嘴子死了,嘴都是硬的。那一年挨巴餅子的事忘了吧。
有一年村西醫(yī)生劉玉生女人從娘家逮回只長毛兔,剛養(yǎng)三天不見了。誰弄去了呢?劉玉生想起半后晌二毛來給女人打針時看到的事,叫女人去他家尋尋。女人果真尋到了。在他家院角的一個破柳條筐里臥著吃青草哩。她想抱走,二毛不認,說已經喂了半年了,一次兔毛沒剪,咋會成了你們的?
趕上玉生女人也是個喜歡直插桿子擰到底的主兒。什么不說,蹬車去了娘家,問他們給的長毛兔,有沒有記號,他們指著旁邊正覓食的兔子,說都有記號,公的在左耳后涂了紅色,母的在右耳后涂了綠色,只有指甲蓋大小,外人不會注意的。這叫做“男左女右,紅男綠女”,防的就是與別家的兔子摻合了不好認。
吃了定心丸的她回村,拉了男人二次造訪二毛家。問二毛家的兔子可有啥記號沒有。那二毛偷兔子,只是順手牽羊。當時兔子在診所外邊的路邊啃草,被他抱住了,弄回來剛喂了一會兒,哪里曉得什么記號?只得吞吞吐吐說沒有。玉生女人掂起兔子耳朵,叫他看,這不是指甲大的綠印印嗎?她將兔子遞給玉生,揮手扇過去一個大耳餅子。又嫌不過癮不解氣,脫掉鞋子兜頭蓋臉打將過去。打得二毛滿院躲閃,連說眼花了,搞錯了。幸虧玉生心軟,拉了女人回了家,才算平息。
如今他又昧了鐵柱的扁嘴子,鐵柱那身坯,不揍他個稀巴爛才怪呢。但人家鐵柱沒動手。兩家畢竟是隔了坑的鄰居。兩家的扁嘴子共同在一個坑里游玩覓食,一起比賽呱呱的聲音高低,一起比賽扎猛子捉魚,友誼著呢。鐵柱與二毛平時關系也不錯,二人共同給人家蓋房子,屬同一個建房隊。鐵柱不想為一只鴨子撕破了臉,別說這,就是只北京烤鴨才值多少錢?但他女人不干,非得爭這口氣不行,因為她去要了兩回,二毛都不認賬,把住不給她。她惱了,別說是只活扁嘴,就是根鴨毛,他二毛都休想得到。
鐵柱當過兵,在部隊里干過炊事班長,殺過不少也煮過不少扁嘴子。他曉得今年的鴨子與去年鴨子盡管個頭顏色、神情相似,但它們的牙不一樣。兩歲的鴨子已經基本沒了牙,吃東西磨禿了。一年的鴨子會有。集市里有雞鴨行,里面的經紀人用手一摸,便會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他說:“二毛,走吧,去鴨行里。我破半天工夫,叫芝麻豆子再炸出去幾斤,我也休息休息喘口氣。”
二毛說:“正合我意,真的假不了。這官司奉陪到底?!?/p>
鐵柱說:“你就癩蛤蟆趴在熱鏊子上,鼓著肚子撐吧。有你泄氣的時候?!?/p>
在村口的橋頭,碰上治保主任王小山開著電動車過來。他跟鐵柱當兵時是戰(zhàn)友,自然會問他倆為什么爭吵。鐵柱指指二毛懷中的鴨子,嗯嗯兩聲。王小山幾年前酒后揍過二毛一頓,打斷了二毛一根肋巴骨。二毛平時便怯他,看見他就覺得肋部發(fā)痛,總想用手揉揉。哪想到他一揉肋骨,懷中的扁嘴子一下子跳到了地上,呱呱叫著想逃走,逃到水坑里覓食吃。
王小山一哈腰,動作敏捷,右手抓到了鴨脖子,左手將扇著翅膀的鴨子提拎起來。
“你們?yōu)榱诉@玩意兒,想給我到鄉(xiāng)里丟人,是不是?我可剛從那里回來。剛開的會,鄉(xiāng)里干部多分下了村,提防點燒秸稈。你們現在上訪都未必找到人。瞧瞧哪個不忙,就你們閑了吧?!?/p>
他說這鴨子先歸他,叫鐵柱和二毛給他拉玉米稈去,晚上再解決這只鴨子的問題。他的鼻子朝二人猛地揚了兩下,說你們誰不愿意去,就證明誰心虛了,這鴨子便歸另一人。說完騎車回家,將鴨子關進了院子里。
倆人誰都沒爭議,只得回家拿了木杈,去王小山的河灘地里裝玉米稈。王小山的女人正在那兒裝,一個四輪車的車斗快裝滿了。但她不會開車。王小山這三人來了以后,她抿抿額上的汗,說嗓子燥得不行,得回家喝水去。王小山拉住她咬了咬耳朵。她朝鐵柱二毛詭秘一笑,說你們好好干啊,我去給你們做宴席去。
剩下了三個男人。王小山給他們發(fā)了煙,全點上。說為了你們的財產擁有權,大忙的天,奔往鄉(xiāng)里,證明你們還真具有了公民意識,但這事太小了點兒吧。
鐵柱說:“吃能讓,穿能讓,理不能讓?!?/p>
二毛說:“是誰的就是誰的,丁是丁,卯是卯,一捏兩瓣。”
王小山便笑了。半天不再說話。鐵柱與二毛干活時不住的看看他,等他說些什么呢。二人身在曹營心在漢,手上擺弄著嘩嘩作響的玉米稈,心里卻忘不掉那只鴨子。
車斗裝滿時,王小山又給他們兩支煙,點上。他吐出煙,煙霧隨微微的風散去了。他叫鐵柱開車,自己和二毛坐進車斗里,屁股下是光光葉葉的玉米稈。他們將玉米稈卸在了村頭樹園里。
活并不多,也就兩車。這時的天色尚早。王小山去河里洗澡,鐵柱與二毛也跟著去。三條光光的男人身子幾乎一起下了水,砸起了老高的水花。水里的青蛙在叫,與地里機器的叫聲互為襯托,此起彼伏。都在忙,只有河道里三個光腚男人悠閑。落日把河水染得紅彤彤的。
回到村子,卸下玉米稈,王小山抓二人進家喝酒。
王小山用一次性塑料杯子盛酒,一瓶白酒,剛好三杯。二毛看見桌上有兩個豬蹄,一盤鹵肉,一只烤鴨,口水泛起,二目放光,就想抓一塊送嘴里。王小山和鐵柱都曉得他的德性,二人有意似的,慢悠悠地吸上煙,并不急著端酒。按普通的規(guī)矩,不喝酒不許夾菜吃。而二毛注意力沒在酒上,盯的是桌上噴香的肉。
院子里水池邊有幾棵竹子。那只引起爭議的鴨子在水池里突嘟了半天,這會兒累了,臥在竹根處歇息,一動不動的。
“這扁嘴子倒像你家的?!辫F柱指指竹根,對王小山說,“在我家時卻一刻都不停下,叫個不停?!?/p>
“咋會在你家?那是俺的?!倍煌?,“在俺家也是恁老實?!?/p>
王小山擺擺手,叫他們別再爭吵。他端起酒杯,在桌面上蹾了兩下,輕呵一聲,告訴二人,他平時客人不少,可本村人來這喝酒的不多。言下之意,鐵柱和二毛比村里其他人光貴一些。
這時二毛才發(fā)覺面前有一滿杯白酒,連連擺手,聲稱自己喝不了恁多。鐵柱輕蔑的一笑,朝王小山使了個眼色,說蓋房子上樓板時你可是喝過的。二毛說那只是小半杯,還是你們硬灌的。周圍的村子規(guī)矩差不多,蓋房上梁時,現在全是上樓板了,主家要管一頓酒席。人家都喝酒,只有他二毛大筷大筷地夾肉吃,言稱自己不會喝酒。他貪婪的吃相以及吧唧吧唧作響的嘴巴叫人家生厭。光吃菜不喝酒,這明顯的便宜不能叫他賺得這么痛快。自然,幾個人一遞眼色,逼他喝酒。的確沒有量,一喝就醉。鑒于他平時手腳不穩(wěn),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便有人高喊“量小非君子”的話,激激他。
王小山發(fā)了話,今天在他家,不喝酒,別說豬蹄烤鴨,連個雞巴毛休想吃到。話雖粗,聽起來覺出仨人的關系近了不少,。
二毛仍說,我喝不了恁多。
王小山端了酒杯主動跟他倆碰了一下,然后說這杯酒三氣喝完,講究的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日本鬼子是三光政策,咱們是三大紀律,三氣過后盡開顏。他一氣下去,喝下三分之一,然后捏起筷子夾了塊鹵肉,在口中吧唧吧唧嚼起來。鐵柱斜睨了二毛一眼,端起酒杯往嘴邊一靠,唧啾一聲,下去的比王小山的還多點兒,捏筷子時,有意將兩根擊打了兩下,算是提醒正在發(fā)愁的二毛吧,也夾塊鹵肉在口里嚼,聲音比王小山的還大。
二毛饞得光想吃肉,但這是治保主任家宴,比不得人家的上梁宴,那是大鍋飯,能魚目混珠,占些便宜,喝吧,還真是喝不了恁多,真恨自個的胃,你吃菜夠一份,盛酒咋就膿包了呢。鐵柱遞他一支煙,說先打打勁,一口下去弄半杯,不太辣的。二毛笑笑,端著的酒杯有些抖,酒出了幾星,王小山說,這酒可是閨女孝敬的,價錢比小磨香油貴,別拋灑了,鋪張浪費是極大犯罪。
二毛說:“你兩個是戰(zhàn)友,合伙欺我不能喝。”
鐵柱說:“當兵時俺倆八竿子打不著,他是偵察連,我是炊事班?!?/p>
王小山說:“你連一杯酒都對付不了,以后誰還跟你玩兒呀。酒肉朋友酒肉朋友嘛。”
二毛趁他們發(fā)笑時,冷不防將酒倒進了鐵柱的杯里。等鐵柱用手擋時,他的杯子已滿了。鐵柱說,你啥熊貨,叫我替喝,你女人咋不叫我替你日呀。二毛涎笑著,說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你不就能多喝二兩貓尿嗎?剛才村長說了,這可比小磨香油貴,你賺大啦。
“咹,咹。我可不是村長??!”王小山打斷他。
“那也差不多?!倍f,“支書不在家,村長不在家,村里全靠你了?!?/p>
村委班子因為支書與村長打架,互相告狀,等于是癱瘓了。能負責任的就剩王小山和會計了。上面通知開會,都是王小山去。需要開個介紹信什么的,人們便去找會計。會計呢,是王小山的連襟,老實巴腳的,自然與王小山穿的是連襠褲子。所以,如今村里人都明白,王小山干一把手,是趕早趕晚的事。況且,他有群眾威信。前幾年他在城里賣家電,已經掙了不少錢,只因家中老母癱在床上,他才回來的。他有心叫她進城,但她去了一次,再不去了。說城里人太多,吵得睡不著,又說城里沒有月亮。王小山的倆哥都在家,每家都有幾個小孩,老太太喜歡熱鬧。每天搖著輪椅四處轉轉,與人拉拉話,比城里舒泰。王小山的家電商店只得交給閨女,自己與女人回來了。這年頭孝順的人少了,也就感人,就有威信。他回來晚了,要是早了,就能當村長。他的治保主任是增補的,原先的那個得了偏癱,一走三晃,自身都難保,哪顧上村里的治保啊!
“再說我可罰你?!蓖跣∩街钢妇票跋群纫粴??!?/p>
鐵柱要把酒給他倒回去。二毛將酒杯端在空中躲閃,說我連沾嘴都沒有,叫你替,高看你了。說著低頭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嘴巴嗍著,眼睛擠著,痛苦萬狀。趕緊夾塊肉在口中咀嚼起來,沒怎吧唧就咽了,喉節(jié)一動,馬上又夾了一塊,銜上。
看見他銜肉的滑稽相,鐵柱指指王小山,夾起一?;ㄉ讙佋诳罩?,一伸頭,用牙銜住了。他問王小山這一招還會不會。這是他們當兵時玩的,也不知誰說這個游戲可以訓練定力和身體協調能力,于是營房里不少人比賽這個。有一次王小山沒銜好,花生米吸進了氣管里,差點兒送進軍區(qū)醫(yī)院里。經他一提醒,王小山夾了一粒往空中一拋,一伸頭,還真銜到了。他推推二毛,說你弄一下試試。二毛拋了兩下,都銜不住,說你倆以前練過,別合伙欺我。王小山說,我倆要想欺負你,還用得著合伙嗎?二毛瞅瞅他們,沒再言語。
等打第二瓶酒時,二毛用手捂住空杯,說什么都不叫倒酒,只叫頭暈。王小山硬奪過杯子,倒上半杯,說你說的不算數,喝酒不暈,喝個龜孫,這一回照顧你。他將自己和鐵柱的倒?jié)M了。
他倆喝下半杯時,二毛也在王小山的訓斥中喝下一半。他的臉和脖子已經通紅,眼前也發(fā)了虛。
王小山發(fā)話了:“你倆眼里要是有我,這只扁嘴子歸我了。這樣,你們中肯定有一個人吃虧。但是,我桌上的這只烤鴨比那個活的可貴多了。你們因為它,鬧到鄉(xiāng)里,我這年把的先進算是白當了。人家會挖擠我說,你還是治保先進,卻連個鴨子的事都捏不爛。我可頂不住,我是個要面子的人。這鴨子歸我,你們有沒有異議?反正我是偵察兵出身,破這個事易如反掌。但我不想破,大家不要為了小事傷和氣。”
二毛看看鐵柱,鐵柱正專心啃一塊豬蹄子,像沒聽見一般。
王小山舉起酒杯,說你們不發(fā)言,等于默認了,咱們干了這杯酒。二毛只好端起來,與他們一碰,一飲而盡。
送走了他們,王小山在村街上逛了逛。夜色已深,村里并不安靜。站在村街上,能清楚地聽到有人家正開著玉米脫粒機,那機器的聲音磕磕絆絆,嘶嘶啦啦,并不悅耳。
宮林:本名張功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18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