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條街外有一對老夫婦,年屆七十,一盲一啞,無兒無女。日常在街上拉二胡賣唱維生,也賣些自家種的蔬菜。每天早上天剛亮,街頭的霧氣里便走來蹣跚相攜的人影,啞老婦一手挎著籃子,籃子里小青菜露珠顫顫,一手攙著她的盲老漢。老漢垂著頭,吭吭地咳嗽,胳膊肘里夾著二胡。二胡經(jīng)年日久,浸潤了年月和煙火的氣息,每一寸肌理,都泛著溫潤的光。
集市拐角一處避風的角落,從來都空著,哪怕逢年過節(jié)搶攤位搶到打架,這一處無反洧太陽的寶地,依舊無人染指,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有主兒的。
主兒就是那對老夫婦。
每天那個時間,老夫婦一路吭吭咳嗽著過來,籃子擱在腳前,二胡架在肩頭,太陽暖暖地照過來,嘶啞而又沉斂的樂聲響起,人們靜了靜,隨即歡笑再起。
無風的角落里,老人含笑瞇眼,靠著老妻。皺紋的溝壑被日光犁過,每一道線條都靜謐溫軟。
人們在喧鬧的集市里,就那一抹幽幽的二胡聲行走,路過那拐角,便掏盡身上的零錢。掏錢時笑得平實和靜。
天地朗闊,滿滿人間氣味。
隔壁有對小夫妻,自由戀愛成婚。年輕、漂亮、時髦。男主人每天換絲織的領(lǐng)帶,女主人的名牌包每周翻新。
這樣的夫妻總是分外引人注目。大家隱隱期盼,想看嬌俏的妻子,挽著英俊的丈夫出門散步——不說搭訕,看著也是美好的。
然而這樣的場景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早上男主人黑色的商務(wù)車滑出大門,晚上女主人紅色的跑車揚長而去。有時兩輛車在門口碰著,車窗緩緩滑下,—只雪白的手隨意招招“我有應酬,回來換衣服?!?/p>
“我也是?!?/p>
“少喝點酒。”
“你也是?!?/p>
黑紅兩輛車交錯,馳開,分道揚鑣。收回的雪白手指上,晶瑩的鉆戒和鮮紅的指甲油一閃一閃。美,然則刺眼。
車子回來得漸漸越來越少,大門緊閉的時候越來越多,連兩車在門口相遇的場景,也漸漸少見。
不出半年,離了婚。
聽說夫妻雙方幾乎同時提出離婚,女方的理由是:“他不懂照顧我?!?/p>
男方的理由是“她沒有家庭觀念?!?/p>
再路過那棟花園洋房,大家都免不了唏噓,覺得彩云易散,美好的東西總是易碎的。
時間久了,也便忘了。
有次回家,爸媽談起這兩對夫妻,我忍不住笑,“年輕夫妻浮躁,閃婚閃離;年老夫妻卻往往經(jīng)過一番歲月砥礪。向來動亂貧瘠年代多傳奇,保不準這一對殘疾老夫妻,少年時也有段驚天動地的愛隋呢?!?/p>
爸媽也笑,“說起來故事也有,卻絕不是你想象的。這一對老夫妻,當初自知殘疾,怕牽連后代,都希望找個健全的人。這想法雖好,現(xiàn)實里卻不太容易。兩人是被哄騙著結(jié)婚的,當晚就掀了婚床。”
“?。俊?/p>
“結(jié)婚一周,跑公社鬧離婚鬧了七次。”
“???”
“鬧著鬧著也便好了?!?/p>
“???”
“都轉(zhuǎn)過彎來了。老頭子說既然娶了她,這輩子他就是對空氣說話,也不叫她沒人可以比劃手勢;老太太不會說話,但這輩子,從來沒從他身邊走開過。”
我陷入沉默。
婚姻,美好的開始未必收獲圓滿的結(jié)局,反之也是如此。
那是因為,前者的華美衣裳里,缺了一枚關(guān)鍵的紐扣。那叫責任。缺了這枚紐扣,再華美的衣,終究不能遮蔽風雨,示于人前。
維系住任何一段長久的關(guān)系,首先需要責任的力量。以之抵抗時間,抵抗磨難,抵抗人間一切瑣碎憂煩,翻覆磨折。
而世人,在這樣的力量面前,尊敬,和諧,而安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