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征性解釋”的釋義1
所謂“表征性解釋”(symptomatic interpretation),是喬納森·卡勒在《文學理論》一書中討論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的關系時提出的,與之相對應的概念是“鑒賞性解釋”(appreciative interpretation)。2在卡勒看來,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轉化的一個突出標志就是對于作品的解讀方法從傳統(tǒng)的“鑒賞性解釋”演變?yōu)楝F今的“表征性解釋”。他說:“文學研究關注的要點正是每一部作品與眾不同的錯綜性。文化研究很容易變成一種非量化的社會學,它把作品作為反映作品之外什么東西的實例或者表征來對待,而不認為作品是其本身內在要點的表征?!?
所謂“鑒賞性解釋”,就是采用“細讀”(close reading)方式,通過對作品豐富復雜、精微要妙之處的欣賞和感悟來領略作品的情感意蘊,通過對文學作品語言、結構、敘事、修辭、文體、音韻等形式元素的鑒別和分析以把握作品的審美價值;而“表征性解釋”則采用“社會政治分析”的方式,依據“社會同一性”的理念,通過社會政治分析去揭示作品與社會政治結構的同一關系,它將研究興趣從作品之內轉向了作品之外,聚焦于作品背后的社會政治結構,將不同作品視為顯示同一個社會政治結構的表征。可見“表征性解釋”的出場提出了一套新的標準和方法,對于衡量文學經典的傳統(tǒng)標準提出了挑戰(zhàn),在到底是根據作品本身“杰出的文學價值”,還是憑借作品在文化方面的代表性、政治上的公正性以及為某個少數群體代言來決定文學經典的問題上形成重大的分歧。
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文學經典之爭”讓人們發(fā)現了一個長期存在的誤區(qū)。關于文學經典,以往人們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什么是經典”的問題上,實際上在其背后還有一個“誰的經典”的問題,如果說前者關乎文學作品在審美和藝術上超越時空的普世價值的話,那么,后者則關乎文化權力的博弈和較量,它較之前者無疑更加重要、更加實際。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以往備受崇奉的文學經典幾乎清一色都是出自去世的、白色人種的、歐洲的、男性的(Dead White European Man,簡稱DWEM)作家之手筆,而把活著的、有色人種的、非歐洲的、女性的作家排除在外,從荷馬和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維吉爾、奧維德,到薄伽丘、塞萬提斯、莎士比亞,到高乃依、莫里哀、歌德、席勒,再到果戈理、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等,無一例外均為DWEM。不言而喻,這一“經典壁壘”是建立在性別歧視、種族歧視、等級歧視、歐洲中心主義以及厚古薄今的偏見之上的,它體現著性別、種族、階級、地緣等等之間文化權力的較量,帶有顯著的意識形態(tài)意味和政治色彩??梢姡^“文學經典之爭”的核心問題就是“文化權力之爭”,特別是當它與種種社會運動和思想潮流風云際會之時,這場“世紀之爭”便超出了文學本身,成為一場震動整個社會、波及眾多人群的轟轟烈烈的文化戰(zhàn)爭。
值此“文學經典之爭”方興未艾之際,出現了三種比較極端的觀點:一是認為經典名著從來就不由“杰出的文學價值”來決定,而是由它代表的歷史語境決定的;二是認為“杰出的文學價值”這一標準的實際應用從來就受到非文學標準的干擾,包括種族的、性別的等種種非文學標準的干擾;三是認為所謂“杰出的文學價值”這個觀點本身從來就是一個值得爭議的問題,它將某種文化利益和目的神化了,將其奉為衡量文學優(yōu)劣的唯一標準。[1](P52)可見,現今根據在文化、政治和群體利益方面的代表性來解讀作品,或者說根據文化權力的較量來衡量作品,進而求解文學經典的成因的做法非常流行,而卡勒的“表征性解釋”一說正可謂應運而生。
二、“表征性解釋”的由來
那么,卡勒的“表征性解釋”(symptomatic interpretation)一說所來何由呢?對此他并未作過明示,但從他別處的一些論述中可以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在最近的一次訪談中,卡勒就“表征性解釋”的另一層意思即“癥候式解釋”進行了論述,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對文本的闡釋,有很多種方法,癥候式闡釋是其中的一種。通常,癥候闡釋被賦予消極意義,因為它把文本視為某種癥候。如果把某個文本看成 19 世紀階級斗爭的癥候,看成社會中意識形態(tài)矛盾的癥候……即把文本看成某種表征,關注點就會偏離文本本身。[2]
這里必須對symptomatic interpretation一詞作一辨析。symptomatic是由名詞symptom派生而來的形容詞,主要有兩個意思:一是征候(或征兆)的、表明的;一是(疾病或機能障礙的)癥狀的、癥狀性的等。[3](P2052)可見,該詞意指事物顯露出的征候或征兆,或者與疾病或機能障礙相關的癥狀,因此用作“征候性”、“癥候性”,帶有一定的消極意義,但由于它又有表明、表示、呈現的意思,所以也作為“表征性”、“象征性”來使用。具體到symptomatic interpretation一詞,則既可在中性意義上譯為“表征性解釋”,又可在消極意義上譯為“癥候式解釋”。因為“癥候式解釋”一說畢竟不太合乎漢語的用法,僅用于直譯,而一般場合則多譯為“表征性解釋”。從這種使用方式恰恰可以窺見卡勒提出該詞的學術背景和理論淵源。
不難看出,卡勒所說“癥候式解釋”與晚近國外學術理論中的流行概念“癥候式閱讀”(symptomatic reading)不無關系。1“癥候式閱讀”一說是阿爾都塞的首創(chuàng),意思是,無論在理論的還是文學的文本中,總是隱含著某些空白、沉默、脫節(jié)和疏漏,因此閱讀必須從這些“癥候”入手,去發(fā)掘和解密這些文本背后隱秘的、缺場的、被掩蓋的東西,去發(fā)現更大、更重要的問題,從而發(fā)揮閱讀的生產性和建構性。阿爾都塞說:“所謂征候讀法就是在同一運動中,把所讀的文章本身中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且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fā)生聯系,而這另一篇文章作為必然的不出現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谛碌拈喿x方法中,第二篇文章從第一篇文章的‘失誤’中表現出來?!盵4](P21)下面這段話不妨看作是對以上論述的注解:
在某些時候,在某些表現出征候的地方,這種沉默本身在論述中突然出現,并且迫使這種論述不自覺地像閃電一樣產生出真正的但是在字面上卻是看不見的理論上的缺陷:有些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似乎包含在思想的必然性之中,有些判斷由于錯誤的論證,不可避免地使本來可以在理性面前開拓的領域消失了。單純的字面上的閱讀在論證中只能看到論述的連續(xù)性。只有采用‘征候讀法’才能使這些空白顯示出來,才能從文字表述中辨別出沉默的表述……[4](P94)
可見阿爾都塞所說的“癥候”是指文本中無意識地暴露出來的思想的隱身、理論的缺失、言說的沉默和表達的脫節(jié),而這些空缺和脫漏恰恰將深層次的更大問題呈現在反思面前,對其進行癥候式的閱讀乃是發(fā)現和把握更大問題的入口和起點。譬如阿爾都塞在《讀〈資本論〉》中指出,馬克思在閱讀亞當·斯密、大衛(wèi)·李嘉圖的著作時,從中發(fā)現了在“勞動”問題的表述上存在的沉默、缺失和脫漏,而這導致了這些理論無意識地但又是意識形態(tài)地在勞動力買賣、剩余價值生產等實質性問題上的失語,馬克思在查驗和診斷古典政治經濟學這些“癥候”的基礎上提出了勞動力概念、剩余價值理論等,進而建立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
阿爾都塞使用的“癥候”概念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和拉康。弗洛伊德認為,如果人的無意識中的本能欲望受到壓抑而得不到滿足,就會以夢、囈語、失誤等“癥候”表現出來,被稱作“白日夢”的文藝創(chuàng)作也是這種“癥候”之一。拉康則將精神分析學的理論納入了語言學的框架,在他看來,如果說意識是能指的話,那么無意識就是所指;如果說癥候是能指的話,那么本能欲望就是所指。因此,“癥候”構成了無意識的一種隱喻和表征,精神分析就是通過“癥候”對本能欲望做出修辭性的解釋。阿爾都塞沿用了“癥候”概念,借鑒了精神分析學的結構性類比的方法,將其運用于社會理論之中,認為社會現實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就類似弗洛伊德所說夢的顯意與隱意的關系,或拉康所說符號界與實在界的關系,這就將意識與無意識、癥候與欲望的結構性關系延伸到了社會理論領域。這種“延伸”使得阿爾都塞的“癥候式閱讀”消除了弗洛伊德所說“癥候”的病理學意義,但也正由于這種“延伸”,使得“癥候”這一概念仍不脫固有的消極意味。
“癥候式閱讀”作為一種批判性的閱讀活動最值得重視的是它將發(fā)現閱讀對象的空缺和疏漏作為把握和解決更大問題的契機,這就顯示了一種生產性,阿爾都塞將其提高到認識的生產性層面來加以肯定,他說:“必須徹底改變關于認識的觀念,屏棄看和直接閱讀的反映的神話并把認識看作是生產?!盵4](P15)他還進一步確認,生產不僅是發(fā)現,而且是改變?!吧a這個詞表面上意味著把隱藏的東西表現出來,而實際上意味著改變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存在的東西?!盵4](P29)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阿爾都塞不僅高度贊賞馬克思對古典經濟學所作的“癥候式閱讀”,而且主張對馬克思本人以及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也可逐一地進行“癥候式閱讀”,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生產出對于對象的反思,從而不僅“看見”對象,而且“改變”對象。不用說,這里所說的“生產”已是一種建構、創(chuàng)新、開拓,已是一種知識增長,一種認識深化了。
三、“表征性解釋”的正解
讓我們再回到喬納森·卡勒??ɡ账f“表征性解釋”也具有顯著的生產性和建構性,但他是從阿爾都塞又向前發(fā)展了??ɡ盏倪M展有兩點,一是他更多在正面意義上使用symptom這一概念,翻譯過來就是更多用作“表征”、“象征”、“表象”、“現象”之意,同理,他使用的symptomatic interpretation一詞更多應理解為正面的“表征性解釋”,而不是消極意義上的“癥候式解釋”。如果說阿爾都塞是將文本中那些語焉不詳和存而不論之處視為“癥候”,從對它的解讀中生產性地發(fā)現更大問題的話,卡勒則是將文本本身看成一種“表征”,解讀它對于一定的社會政治結構的象征意義,從而發(fā)揮其積極的生產性和建構性。二是卡勒提出“表征性解釋”,是用對外部社會政治結構的表征取代了阿爾都塞式“癥候式閱讀”對文本內部結構的反思,實現了文本解讀的“向外轉”??ɡ諏覍以凇氨碚鳌钡囊饬x上確認文本與社會政治結構的同一性聯系,指出文本是從社會同一性派生出來的,從而成為社會同一性的表現或現象,成為基本社會政治結構的表象,進而肯定這種“表征性解釋”推動了理論旨趣從“癥候式閱讀”“向外轉”的大趨勢。他說:
這種方法(按指表征性解釋)涉及從解讀文本(仔細解讀)到社會政治分析的轉移。仔細解讀文本就是對每一點敘述結構都保持敏銳的注意,并且著力研究意義的錯綜性;而社會政治分析則認為一個給定時代的所有連續(xù)劇目都具有同樣的意義,都是社會結構的表述。[1](P54)
如果說在拉康和阿爾都塞那里“癥候式閱讀”一說還屬于語言學和結構主義營壘的話,那么,卡勒的“表征性解釋”則已經走向了社會學。
但是,這種“向外轉”的動向并不是被學界普遍接受的,在經歷了20世紀初以來以文本、語言、結構為本體的形式主義文論占據王座的時代之后,人們對于轉向社會學方法的“表征性解釋”總是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將其視為一種偏離、過激和極端,這也就是該概念中“表征”經常被消極地解作“癥候”的原因之所在。卡勒對于這一現狀作了以下描述:“通常,癥候闡釋被賦予消極意義,因為它把文本視為某種癥候。如果把某個文本看成 19 世紀階級斗爭的癥候,看成社會中意識形態(tài)矛盾的癥候……即把文本看成某種表征,關注點就會偏離文本本身。”卡勒并不認同這種意見,他以自己多年前關于福樓拜評論的一書為例說明,在“表征性解釋”與“鑒賞性解釋”兩種解讀模式之間完全可以取得某種平衡和協調。他說,該書原先是探討小說寫作規(guī)律的,并沒有打算對具體小說進行表征性解讀,后來聽從出版商的建議,在詩學與詮釋學之間做了一定程度的妥協,增加了表征性解讀的章節(jié),促進了讀者對于福樓拜小說的閱讀。他覺得這樣做不失為明智之舉,“這種折衷辦法是非常實際的,或許也是明智的,這樣更多的人會對這本書產生興趣”,為此,卡勒肯定“表征性解釋”的必要性,認為“做文學研究的時候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要有能讓你著迷的想法”。[2]
卡勒進一步指出,這種“表征性解釋”是一種“過度解讀”、一種“偏激”的解讀,他回顧以往對于這種“過度解讀”的支持,聲明“我今天仍然認為‘過度解讀’有必要性”[2]??ɡ罩傅氖?990年在劍橋大學“丹納講座”上他與艾柯、羅蒂兩人圍繞“解釋與過度解釋”所進行的一場爭論。卡勒反對借批評“過度詮釋”來限制人們對文本做出各抒己見的詮釋,本來這種詮釋是可以激勵憑借好奇心進行探索、憑借創(chuàng)造沖動獲得新發(fā)現的。他主張應該讓人們盡量多地思考一些問題,將思維的觸角伸向盡可能遠的地方。他在提交給講座的《為“過度詮釋”一辯》中指出:“‘過度’詮釋要比‘穩(wěn)健溫和’的詮釋更為有趣、對人類智識的發(fā)展更有價值。沒有哪個對‘過度詮釋’毫無興趣的人能夠創(chuàng)造出如此富于詮釋爭議性、如此富有活力的小說與人物來。”[5](P119)不過卡勒也指出,“過度解讀”要避免與“過度進食”之類負面理解聯系起來,它通常是指“通過非常規(guī)的方法和視角,闡述文本中隱含的,或者讀者引申出來的意義”。他進一步解釋說:“有趣的解讀是能夠提出一些文本并不鼓勵讀者去思考的問題,而不是順著作者的意圖去閱讀和解釋預先設定的問題?!盵2]
這樣看來,“過度解讀”觸及的恰恰是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在理念、旨趣和方法上的根本性歧異了。眾所周知,文化研究是從文學研究派生出來而又消解了文學研究,甚至反過來收編了文學研究,這就大大改變了文學研究的生存狀態(tài),從而經??梢钥吹?,許多文學教授恰恰在做與文學毫不相干的研究,他們所做的更多地屬于文化研究,這種非常規(guī)的、非預設的、引申的解讀便成為一種“過度解讀”。卡勒指出了它的種種表現,一是它會專注于種種文化現象,譬如電影、連環(huán)漫畫、哈利·波特等,同時它也會關注歷史話題、文化話題、婦女解放、社會動亂等。二是在研究某個文學個案時,會要求閱讀大量相關的其他學科的資料,譬如要理解某部小說對時間的處理方式,可能需要閱讀歷史文獻、哲學理論,了解其他語境中時間的處理方式。他可能研究某個特定的文化話題,但其資料卻又是非文學的??傊?,如果說以往的文本解讀慣用的是“細讀”(close reading)的話,那么,現今采用的則是“粗讀”(distant reading),例如通過定量分析來統(tǒng)計某一年份的整個文學產出,研究不同國家在不同時期出版的小說類別,考察某一作品在全球范圍內翻譯、閱讀、模仿的情形等等。它關注的是文學的發(fā)展趨勢,而不是對于某個特定文本的深入研究,它把小說中的人物看成一個群體,退到背景位置,對其進行定量分析,從新的視角審視人物,不再考慮主題,不再考慮對某個人物的看法,不再考慮人物及其伴侶的出生地和歸宿地。以上種種套路和方法往往被人歸為“文學社會學”。[2]而這一切都已突破了原先文學研究的框范,顯現了開闊的生長性空間。
四、“表征性解釋”的折中
相信人們在閱讀卡勒時,不會不對這一點留下深刻印象:他一邊在理論上標新立異,一邊又在考慮如何在新異與傳統(tǒng)之間謀求某種平衡和協調,總是在尋找一種折中辦法、一條中庸之道??ɡ赵凇段膶W理論》一書中開門見山地揭曉了這一宗旨:
介紹理論比較好的辦法是討論共同存在的問題和共有的主張……但不要把一個“學派”置于另一個“學派”的對立面;……如果把當代理論作為相互對立的研究方法或闡釋方法,就會使理論失去許多其本身的趣味和力量,這種趣味和力量是來自它對常識的大范圍的挑戰(zhàn),來自它對意義的產生和主體的創(chuàng)造的探討。[1](前言,P1)
這種折中的、持中的思想方法在他處理“表征性解釋”與“鑒賞性解釋”、文化研究與文學研究以及文學經典問題等諸多關系時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卡勒認為:“從原則上說,文學和文化研究之間不必一定要存在什么矛盾?!盵1](P50)文化研究采用多學科的研究方法介入文學作品的解讀,一度引起了恪守傳統(tǒng)閱讀習慣的人們的顧慮,擔心這樣一來是否會把學生從經典著作中拉走了??ɡ照J為,事情正好相反,毋寧說這恰恰給傳統(tǒng)的文學經典增加了活力,開拓了更多解讀文學經典的途徑。譬如說,如今對于莎士比亞的解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也更活躍,人們可以從任何一個想象得出的角度研OegceRs9fAscoDdhSkerEfXD+PAakGGamFXo/V9Jq4Y=究莎士比亞,用女權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心理分析學的、歷史的以及解構主義的詞匯去解讀莎士比亞。不僅如此,這樣做也將大學課堂上開設的文學課程大大拓寬了,以往遭到忽視甚至歧視的關于女性、種族、族裔以及后殖民等方面的文化研究被增補到教學內容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迄今為止文化研究的發(fā)展一直與文學經典作品的擴大相伴”[1](P50-51)。
與之相關,“表征性解釋”與“鑒賞性解釋”也并非水火不容。在卡勒看來,雖然習慣上“鑒賞性解釋”與文學研究攸關,而“表征性解釋”與文化研究相連,但實際上這兩種解讀模式對于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雙方都適用,不妨魚掌兼得。他這樣說:“仔細解讀非文學作品并不意味著要對它做出美學的評價,而對文學作品提出文化方面的問題也不說明這部作品就只是一份某個階段的記錄文件?!盵1](P56-57)也就是說,對于非文學作品也可以進行“細讀”,對于文學作品也可以在文化層面上進行考量。
卡勒將這一理念運用到文學理論的建構之中,將其視為值得推崇和褒獎的新原則。2010年3月,他在康奈爾大學召開的學術會議上以“韋勒克文學理論獎”評委會主席的身份作了題為“理論在當下的痕跡”的演講,對于近年來美國文學理論界堪獲這一殊榮的優(yōu)秀著作進行評點,指出像弗萊什(William Flesch)《應得的懲罰》(Comeuppance)這樣的著作讓文學理論領域的前景變得更加光明。該書采用“進化生物學”這一新潮理論,論證了讀者對于小說和敘事學的興趣植根于人們天生秉有的道德偏好之中,求解了那些宣揚勸善懲惡之類道德觀念的文學作品何以使人獲得快樂的原因,并將這種求證凝練為一以貫之且簡明扼要的理論框架。卡勒對此予以充分肯定:“這看上去是一次進化理論與文學理論傳統(tǒng)頗具創(chuàng)意的聯姻?!盵6]總之,卡勒力圖說明,對于在文化研究中涌現的“表征性解釋”僅僅表示不屑一顧和拒之于千里之外是草率的,合理的途徑在于重視“表征性解釋”與“鑒賞性解釋”的相互依存關系,倡導二者之間的互補互惠和共存共榮,并在此基礎上推助文學理論的復興。
總之,卡勒的文學理論很時新,譬如他對“表征性解釋”及其相關概念的闡釋和運用,甚至顯得前衛(wèi)和激進,但他的學術風格越到后來則越趨于持中和圓融,如上所述,他力求在創(chuàng)新與守成、現代與傳統(tǒng)兩極之間尋求一種恰到好處的中點和接口。如果更多地從積極方面去理解,那么,這種折中主義和中庸之道分明是有利于學術發(fā)展的。這與卡勒本人的學養(yǎng)和興趣愛好有關,即便在文化研究盛行的當下,他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對于文學經典難以釋懷的留戀和眷顧,他這樣告白:“我非常鐘情于文學經典,部分原因是我在花時間閱讀別人認為值得閱讀的作品。……我最近研究抒情詩歌,選取的文本均是經典詩歌。有人可能熱衷于發(fā)現無名杰作,但那不是我的興趣所在?!盵2]然而,說到底,這還是規(guī)律使然,任何矯枉過正,都只能在沖破成規(guī)舊習的桎梏之際一時生效,而對于長期的學術生產、理論建構和知識增長來說,傳承創(chuàng)新才是人間正道。而這一點,卡勒是懂的。
參 考 文 獻
[1] 喬納森·卡勒. 文學理論,李平譯[M].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2] 喬納森·卡勒. 文學理論的現狀與趨勢——喬納森·卡勒教授訪談錄,何成洲譯[J]. 南京大學學報,2012,(2).
[3] 陸谷孫. 英漢大詞典·第二版[Z].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4] 路易·阿爾都塞等. 讀《資本論》,李其慶等譯[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5] 安貝托·艾柯等. 詮釋與過度詮釋,王宇根譯[C]. 北京:三聯書店,2005.
[6] 喬納森·卡勒. 理論在當下的痕跡,周慧譯[J]. 外國文學,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