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園里的花開了,粉的似霞,白的勝雪。一陣微風(fēng)拂過,清幽的香氣溢得滿園都是。年僅10歲的她坐在窗前繡花,玉蔥般的小手拈著銀針,彩色的絲線在指尖翻飛,絹布上淌出一個水靈靈的春天。那是20世紀(jì)40年代初。她的父親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軍官,母親是知書達(dá)理的大家閨秀。在她幼年的記憶里,日子像窗前的陽光一樣明媚,閃動著耀眼的光亮。
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在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中,身為軍人的父親杳無音信,母親帶著她離開大院,住進(jìn)一間破舊的柴草棚里。
母親靠給人做手工活掙些錢補貼家用,寧可自己多吃些苦,也要供她上學(xué)。她體諒母親的不易,每晚在煤油燈下做完功課后,便幫母親趕活。她自幼跟母親學(xué)得一手好女紅,紡花織布,繡花做鞋,樣樣都做得十分精巧。
她感到母親與別人不同,總是有些微小的堅持。每年桂花盛開的時候,母親帶她去采摘,曬干后制成桂花茶。在那些青黃不接的日子里,一杯芳香可口的桂花茶,沖淡了生活的苦澀。哪怕穿得再舊,母親也要讓她衣著潔凈,眼角眉梢間,端的是心氣明朗。
她不負(fù)母親所望,考上一所中專,消息傳開,轟動了全村。母親為學(xué)費犯了愁,素日里母親的行事言語,得到了鄉(xiāng)鄰的認(rèn)可,因而村民便你一毛我一毛地幫她湊齊學(xué)費。
畢業(yè)后,她被分到一家企業(yè),做了一名技術(shù)員。那顆年輕的心,在悄悄地拔節(jié)、長葉,懷揣美麗的憧憬,努力地向上伸展著。就在她對生活充滿無限期許時,一場災(zāi)難降臨了。
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她也未能幸免地被卷入“旋渦”里。由于父親的緣故,她被關(guān)牛棚,飽受折磨。遭遇到人生的狂風(fēng)暴雨,但她如守候的花蕾,從不放棄綻放的遐想。
一縷和煦的春風(fēng),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散了她心底的烏云。有一天意外地收到父親的來信,她激動得用顫抖的聲音念給母親聽。信中,父親訴說了近半個世紀(jì)的顛沛流離以及刻骨的思鄉(xiāng)之情。她這才知道當(dāng)年的父親已到了臺灣。
自此一紙書信,傳遞著濃濃的兩岸情。又隔了十余年,父親辦妥回鄉(xiāng)探親的手續(xù)。她到機(jī)場去迎接父親,見到父親的那一剎那愣住了,陪伴他回來的還有一位“臺灣媽媽”。
經(jīng)再三考慮,她先把兩位老人安排在賓館,回家跟母親講明情況。母親一時沒有答話,沉思了片刻說:“他沒給過你什么照顧,讓你受了不少苦,你心里埋怨不?”她說:“父母是根,兒女是枝葉,我心里只有感恩,沒有理由責(zé)備父親?!?/p>
母親幽幽地長嘆一聲:“只要孩子能寬諒,我也沒什么可說的,能活著回來就好。”
他們來到一間餐廳,母親與“臺灣媽媽”聊著家常,她忙前忙后地張羅著,給兩位媽媽夾菜倒茶。那一頓飯,吃得父親百感交集,滿懷愧疚。臨別時,父親走到她們母女面前,彎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每隔一兩年,父親都會回來一趟。后來,“臺灣媽媽”和母親相繼去世,父親回來得愈加頻繁。父親返鄉(xiāng)探親期間,她盡量陪伴左右,讓他感受到家的溫暖。直到4年前,93歲的父親才走完了他的一生,帶著安詳?shù)奈⑿?,在故鄉(xiāng)的泥土中長眠。
如今,已是78歲的她,仍堅持讀書看報。她還喜歡繡花,繡工精細(xì),色澤雅潔,似乎滿屋子都纏著香。對于在困難時期幫助過自己的人,她常到家里走動、探望,有時也送上一份手工繡品當(dāng)作禮物。
到了周末,她穿黑底紅花的毛呢大衣,到公園里跳交誼舞。那端莊優(yōu)雅的舞姿,連年輕人都投來贊嘆的目光。在她看來,人老了,心不能老,更須愛惜光陰。
隔著歲月的煙塵,往事如夢,已漸行漸遠(yuǎn)。時光過濾掉所有的憂傷,留在她心底的是苦難中的一份執(zhí)著,是貧寒中的一份快樂。那些細(xì)碎而溫暖的片斷,如花般綻放在時光里,而她也以美麗的心態(tài),將自己開成芬芳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