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要寫一篇個人耳朵簡史,我會從十歲說起。說那個時候,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穿著一件寬大的藍色的卡布中山裝,坐在散發(fā)著濃郁松脂香的嶄新課桌前,上第一堂英語課。上課的桂先靖老師用他陌生的聲音說了一段英語,然后告訴我們,英語習慣把主語放到一句話的最后,接著他舉了很多倒裝句的例子。
桂老師讓我驚奇。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口音與當?shù)氐姆窖砸魶]有任何相似之處,而他在說英語的時候,發(fā)出的很多聲音,我們當時也從來沒有發(fā)出過。他是一名下放知青,聽同學說,他來自六安,我不知道六安離我的家鄉(xiāng)有多遠,但我認定桂老師來自遙遠的遠方,他所說的每句話都讓我感到新鮮。
上中學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而當我走出深山,步行十五華里,從鮮為人知的銀山溝(目前因勘探出世界第二大鉬礦已名聲大噪),來到公社所在地關廟鎮(zhèn),我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遠離了自己的鄉(xiāng)音地界,進入到一個完全不同的陌生方言區(qū)。我不喜歡當?shù)厝送现L音拐著彎并且每句話的最后一個字都以下滑音作為收尾的發(fā)音方式。
我對關廟人的口音很排斥。它讓我感到離家遙遠。
正是這個原因,我把自已也看作一個外鄉(xiāng)人。也許僅僅因為我的家鄉(xiāng)習慣把關廟口音稱為“蠻子腔”,我就對關廟人“平庸”的聲音,無端地產(chǎn)生了優(yōu)越感。但是,這種優(yōu)越感很快被動搖。我向往桂老師的聲音,我覺得他的聲音有見識。
可真正讓我崇拜他的不是英語字母和它古怪的讀音帶給我的沖擊,而是他的一個比喻。
在解釋英語與中文對應詞匯的時候,他打了個比方。他在講臺上發(fā)問,如果我們把房子叫做火柴盒子會怎樣?在我中規(guī)中矩的家鄉(xiāng),以前我從來沒聽任何人講過類似的話。他略帶齒音的六安過渡普通話,在打這個比方的時候,刺激了我對詞語的最初關注。當我反復把“房子”與“火柴盒子”的形象互換、疊加、對比,也許這已遠離了老師的本意,但是,我卻在這種被啟發(fā)的游戲中,獲得了幼稚而美妙的感受。我似乎感覺到兩個詞匯所構成的空間里,存在著一種深奧的吸引力。
我無意間在語言的風俗學范疇中,接受到對詞語關注的指引。從那時開始,我就漸漸愛上了這種游戲。仿佛獨處黑夜,追尋天邊微弱的星光,我很享受偶得一見的靈光閃現(xiàn)。
這讓我在以后的造句練習中,對詞語的使用有了不同的要求。我固執(zhí)地認為,任何一句話里的任何一個詞,都有它原本的樣子,如果找不到原本就應該使用的詞語,那句話寫下來或者說出口都不可能完全表達本意。同時,我似乎還隱約感覺到,持不同方言的人會有不同的選擇結果。方言是一種語言方式,更是一種思維方式。
桂老師啟蒙了我對詞語的警覺。
后來,我的聽覺興趣就慢慢受到了自己的重視。
我爺爺坐在石頭上,告訴我讀書一定要記得,他要求我熟讀課文,說任何事都可以熟能生巧。接著,在一個秋天午后,他面帶微笑地在河灘上背誦了《上孟》(《孟子》上部)。我爺爺?shù)某b,吸引我關注語言的節(jié)奏。而在一個星光清麗的夏夜,從河南過來、我母親讓我們叫表舅的張姓說書人,在大院里為村民敲響牛皮鼓,整個晚上,他聲情并茂地說一個“老白云”的故事。他經(jīng)常從座位上站起來,伸開手臂,在我們面前轉圈兒,做各種動作,他把眾人圍坐的空場子視為他表演的舞臺。他鄭重其事,活靈活現(xiàn),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不同日常言說的語調和韻味。
后來,我就開始注意更多、更不同的聲音。追逐新聲音,成了愛好。
所以,我收集了各種音樂,從音樂中區(qū)別不同的風格。有時也甄別樂句的準確性,感受聲音是否真誠。
沿襲聽力的經(jīng)驗,我的閱讀也基本上用的是耳朵感受世界的那套程序。
學習用耳朵思考,用耳朵聆聽遙遠的詞語,這種方式有接近語言的可能性。但是,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真正能夠遇見自己詞匯的機會并不多。
所以寫文章很困難,常常不得要領,隔靴搔癢,明明有一些感覺,但老是言不及義。因此,我告誡自己,如果有寫作的沖動,最初顯現(xiàn)的那些現(xiàn)成的文字,一定沒什么價值,真正值得說的話,假如果真存在一篇文章,它一定呆在很遠的地方,藏在廢墟里或者混跡于市聲之中。我的辦法就是使勁聽,把那些閃光的詞語聽出來。
掃興的是,我總是聽不見我內心里的“真話”,有時甚至懷疑自己到底真有話說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寫文章是件作孽的事。對于我,對于資質一般的很多人,是庸人自擾,是在糟蹋“文章”的名聲。
……但我不想寫好也是假話。我一直很努力,殫精竭慮,以期偶然也能維護一下文章的體面。
如果一言以蔽之,我覺得見識最重要。見識是想不出來的,這是作家最要命的難題。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