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北京來的女教授,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我奶奶身上還藏著秘密。
女教授對我個人的影響挺大,她說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最好是平聲,于是我的名字就由馬海變成了馬海生,她說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xué),于是我現(xiàn)在干的是碼字的營生。
女教授是來采風(fēng)的,她要完成一個漁工號子的論文,巧的是,她來的節(jié)氣不對,村子里的男勞力都下海打漁了,女教授原本想找那些賦閑在家的老把式,但這些老頭子見了女教授就說不出話,更別說唱什么漁工號子了。
我奶奶說,大妹子,別費勁了,這些男人就這德行,見了漂亮媳婦就悶不出一句囫圇話。
一句話把村里的幾個老頭子憋得臉紅脖子粗,終于有一個吭哧了半天才說,你、你有本事,你唱。
唱就唱,還怕了你不成?我奶奶跺了一下小腳就唱了起來——
丁丁當(dāng),裝大艙,裝艙起呀,嗨呀嗨,嗨呀嗨呀嗨,水多么深哪,魚多么深哪,千丈深哪,萬丈深,一網(wǎng)拉個聚寶盆,嗨呀嗨呀嗨,滑了——噢——
女教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沒想到我奶奶的嗓音這么好聽。其實誰都沒想到我奶奶有這么一副好嗓子,因為在村里人的眼里,我奶奶只是一個能干卻不愛說話的寡婦。
這個沒錯,那時候我奶奶的確很能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她每天踮著小腳到田里拔草鋤地,女教授就是在田間地壟里跟我奶奶成了朋友,完成了她的采風(fēng)任務(wù)。
在女教授離開我們村的時候,送給我一個雙肩背的書包,還送給我一個塑料的帶吸鐵石的鉛筆盒,就是“吧嗒、吧嗒”打開來就能自動合上的那種,這兩樣很洋氣的東西滿足了我小小的虛榮心,讓我在村子里當(dāng)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孩子頭。這些都是奶奶唱漁工號子換來的,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對我奶奶有多么崇拜吧。
其實我對我奶奶的崇拜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奶奶居然不是我們本地人,這個還得感謝女教授,如果不是她,我奶奶會把自己的秘密爛在肚子里。
這個秘密是女教授發(fā)現(xiàn)的。
在女教授臨行前,我奶奶做了幾道菜,在跟女教授推杯換盞之間喝醉了,她和著自己小腳點出的節(jié)拍,舞舞扎扎地唱了起來——
獨坐洞中生悶氣,不如山前把景觀啊,主意一定出了洞,不多一時到山前啊,舉目留神四下看,但只見山中的景致不非凡,野草齊發(fā)青滿地,百花開放甚新鮮,蒼松翠柳長在巖上,上有野鳥鬧聲喧——咹——啊——
石眼流水嘩嘩響,這樣的景致真客觀,春光明媚實可惜,見此美景樂無邊——咹——啊——
……
女教授指著喝醉了的奶奶對我說,你奶奶是河北人呢,她唱的是唐山皮影戲。
女教授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奶奶出生在馬家莊,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對著地圖找過很多遍,卻始終沒有找到這個地方,很顯然村子太小了。馬家莊雖然小,但規(guī)矩卻不少,女孩子要纏足,裹出了小腳才能嫁個好人家,可是我奶奶受不了,她一看見裹腳布就“哇哇”哭個不停。我奶奶沒少挨揍,但她就是遭不了那個罪,一來二去就把她爹氣惱了,就這么著我奶奶給家里換了兩塊現(xiàn)大洋,從此進(jìn)了戲班子。
我奶奶后來告訴我,她被戲班子領(lǐng)走的時候,她娘說過,記住自己的名字叫馬玉蘭,你的老家在馬家莊。
我奶奶馬玉蘭開始跟著戲班子學(xué)皮影戲,學(xué)的第一出戲就是《白蛇傳》。馬玉蘭小小的年紀(jì)就對水有了說不清的感情,她記得有天夜里,影影綽綽地聽見戲班子老板說過黃河了,然后就在“嘩嘩啦啦”的流水聲里又睡了過去??磥砟莻€年代黃河的水還真不小。
等再次聽到“嘩嘩啦啦”的水聲時,馬玉蘭就到了海邊啦。
照這么說,我有四分之一的血統(tǒng)是河北的。因為這個原因,好多個年頭我對河北都特別敏感,對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我充滿了好奇。這種好奇不亞于我奶奶馬玉蘭當(dāng)時對大海的好奇。
馬玉蘭畢竟還是個小腳女人,她跟著戲班子跌跌撞撞地穿過了魯北平原,越過了泰山山脈,然后一直向東到了黃海邊的膠東島(今為威海榮成)。這一路很不太平,但這一路下來,馬玉蘭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戲班子的老板本想在渤海邊的威海衛(wèi)落腳,但他見過世面,知道那里是英占區(qū),他不想在洋鬼子的地方討日子。
這一年,馬玉蘭十六歲,她第一次看到了海,而且聽到了比黃河流水還要大的聲響,是海風(fēng)拂過海面的聲音,馬玉蘭一下子就被這聲音迷住了。面對一望無際的大海,馬玉蘭感覺自己的聲音也變得高亢起來——
石眼流水嘩嘩響,這樣的景致真客觀,春光明媚實可惜,見此美景樂無邊……
海風(fēng)好像大了起來,海上起浪了,時而跳躍,時而翻滾,時而奔騰,白色的海鷗在蔚藍(lán)色的天空中展翅翱翔,忽上忽下,一艘漁船載著粗獷悠揚(yáng)的號子駛向了海岸——
……咾啊咾兒么嚎嚎啊哎呀,這是一路發(fā)財?shù)奶柊?,哎上嗨不里兒嚎啊…?/p>
馬玉蘭愣神了,悠揚(yáng)悅耳的曲調(diào)讓她彷佛蕩漾在起伏搖曳的海面上,漁船越來越近,號子聲戛然而止,馬玉蘭看到了船頭上的青年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正沖著自己笑。
馬玉蘭回過了神來,扭轉(zhuǎn)了身子就跑,她一邊跑一邊想這個人的牙齒真白啊,明晃晃的有些耀眼。沙灘上留下了一串慌里慌張的腳印,夕陽的余暉映紅了馬玉蘭的臉。
趕集的人把戲班子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當(dāng)啷啷個當(dāng)啷哩個當(dāng),鏘鏘鏘——馬玉蘭的小腳踩著鑼鼓,手里操縱著竹棍,捏起嗓子念白開來。一片喝彩聲之后,馬玉蘭亮開嗓子就唱——
獨坐洞中生悶氣,不如山前把景觀啊。
馬玉蘭緊鎖了眉頭舞扎著手里的竹棍,挺括透亮的白幕上映出了小人的影子。
主意一定出了洞,不多一時到山前啊,舉目留神四下看。
馬玉蘭骨碌碌的大眼睛環(huán)顧四周,她看到了裸著上身的青年,黝黑的臉龐上露出了明晃晃的白牙,馬玉蘭趕忙低下頭,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繼續(xù)唱——
但只見山中的景致不非凡,野草齊發(fā)青滿地,百花開放甚新鮮……
二八姑娘一枝花,看得青年心里像貓抓。馬玉蘭這枝花讓青年在夢里都格外興奮,他夢見皮影戲里花枝招展的白素貞,又夢見那個像花兒一樣的姑娘。青年拉著姑娘柔軟的小手,聞見了一陣芬芳的香味,在醉人的芳香中,青年恍恍惚惚地醒了,他剛從褲襠里掏出一捧黏糊糊的液體,就聽見船老大“哧哧”地笑著罵:肖二狗,你個王八羔子也開始想美事啦!
青年肖二狗頃刻臊紅了臉。
受北京來的女教授影響,我對城市的一切有著美好的向往和憧憬,也憑著這份對城里生活的期盼,我考上了大學(xué)。因為我奶奶的原因,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我就特別關(guān)注了皮影戲,據(jù)我考證,在那些皮影戲盛行的地方,它被人稱做“一擔(dān)挑”,可是我奶奶為什么說自己是跟著戲班子來的黃海邊呢?完全沒道理,因為皮影道具小,演出方便,不受場地限制,而且演員也不需正規(guī)訓(xùn)練,就跟肖二狗的漁工號子一樣,完全出自民間。
我猜想肖二狗真正吸引我奶奶的肯定不是號子,海邊打漁的漁民誰不會唱漁工號子呢?打夯號子、伐木號子、拉纖號子,勞動人民在勞作中創(chuàng)作了各式各樣的號子。可事實上,我奶奶馬玉蘭的確是對肖二狗的號子產(chǎn)生了興趣。
馬玉蘭再演皮影戲的時候眼睛就不那么安分了,她總是盼著那個赤裸上身的青年能夠在集市上出現(xiàn)。越是期盼就越是失望,肖二狗一夜之間從小鎮(zhèn)上消失了,馬玉蘭再唱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怎么說呢,鑼鼓家伙在耳邊一響,肖二狗的號子聲就擠進(jìn)了她的腦瓜子里。戲班子的老板生氣了,這死丫頭的魂兒是丟了呢。家有家法班有班規(guī),戲班子老板剛要拿班規(guī)處置,馬玉蘭就聽見海邊炸響了震耳的雷聲,老板手一哆嗦就慌了,他用變了腔調(diào)的聲音招呼著,快逃啊,打仗了!馬玉蘭這才知道海邊傳來的不是雷聲是炮聲。
轟隆隆的槍炮聲追著戲班子的屁股,攆著他們一路向西逃竄,馬玉蘭踮著小腳踉蹌著,她耳際邊縈繞的還是那漁工號子。馬玉蘭掉隊了,確切地說是馬玉蘭逃離了戲班子,她迎著逃亡的人群摸著黑朝小鎮(zhèn)的方向走去。
馬玉蘭回到小鎮(zhèn)的時候,逼仄的街道上已經(jīng)靜寂下來,只有房木“嗶啵嗶啵”燃燒的響聲時不時地扎進(jìn)她的耳膜里,小鎮(zhèn)已經(jīng)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已經(jīng)映紅了那片海,馬玉蘭怔怔地盯著天邊爬起的太陽,火紅的太陽被裹上一層金黃色,染紅了潔白的云霞,云霞似乎成了火燒云……
淫笑聲驚醒了馬玉蘭。馬玉蘭使出了吃奶的勁掙扎著,她的身子在像蛇一樣在地上扭曲著,小腳在半空中混亂撲騰著,撲騰掉了已經(jīng)破爛的繡花鞋。馬玉蘭的淚水滑過蒼白的臉,馬玉蘭的淚水被一片血光映紅了——鬼子的身子一歪,馬玉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快跑!肖二狗踢開鬼子一把拽起了馬玉蘭。海風(fēng)灌進(jìn)了馬玉蘭已經(jīng)敞開的懷里,涼颼颼的,很清爽。肖二狗的大手牽著馬玉蘭的小手,汗津津的,很溫潤……
越來越近的槍聲把馬玉蘭和肖二狗逼到了礁石上,滔天的濁浪模糊了馬玉蘭的眼,馬玉蘭真真切切地聽到一句話:跳!死也不能便宜了小鬼子!馬玉蘭隱隱約約地又聽到另一句話:你等俺,俺還會回來找你的!
馬玉蘭醒來的時候,身上蓋了藍(lán)色碎花的棉被子,她在被子里摸了一把自己袒露的雙乳,就一骨碌爬起來,拽起被子護(hù)著身子退縮到土炕的最里邊,她撲閃著美麗的大眼瞪著炕邊上的男人,驚恐得說不出一句話。
嫚,別害怕,咱是好人家。男人的母親端來一碗熱姜湯。馬玉蘭戰(zhàn)栗著雙手接過大海碗,她看到男人的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
戰(zhàn)爭似乎離這個小漁村很遠(yuǎn),馬玉蘭在男人和男人母親地照料下,很快康復(fù)了。面色紅潤的馬玉蘭開始跟男人的母親學(xué)織網(wǎng),看著那些錯落有致的網(wǎng)眼馬玉蘭成了悶葫蘆,男人的母親就唉聲嘆氣地念叨,這么俊的嫚兒咋就是個啞巴呢?這兵荒馬亂的年景,家在哪兒呢?嘖嘖,問了也是白問,不過啞巴也好,你要是個齊全人,俺兒還真配不上。嫚呀,你要不嫌棄就跟俺兒成個家吧。
男人用有力的雙臂把馬玉蘭抱到了炕上,他輕輕吹滅了煤油燈,一骨碌鉆進(jìn)了被窩里。馬玉蘭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把剪刀,對準(zhǔn)了自己的脖頸,男人深深地嘆了口氣,爬起來依偎在墻根上點起了煙袋鍋,一明一暗的煙火映紅了男人的臉,在彌漫開來的煙霧里,男人對馬玉蘭說,小啞巴,安生地睡吧,俺趙黑蛋不動你一指頭!
趙黑蛋稀罕我奶奶,可他天生靦腆,像個農(nóng)村小媳婦一樣靦腆,別的不說,自打我奶奶馬玉蘭到了趙家之后,多少個日夜相伴,卻沒有肌膚之親,這確實有點不可思議,但事實上,趙黑蛋的確是打心底敬著馬玉蘭,確切地說,他是把馬玉蘭當(dāng)成女神供了起來。說趙黑蛋跟農(nóng)村小媳婦似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別看他五大三粗的樣子,心卻細(xì)得很,每次打漁歸來,趙黑蛋都會把海里那些新鮮東西帶回來,小心翼翼地?fù)裣锤蓛?,放進(jìn)大鍋里煮了,讓我奶奶吃。在我奶奶馬玉蘭的眼里,這些海里的吃物稀奇古怪,可她拂不過趙黑蛋的一片好心,皺著眉頭把自己吃得光彩鮮亮楚楚動人。
曾經(jīng)有好多次,馬玉蘭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命,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給趙黑蛋,可一到夜里,肖二狗那黝黑的臉龐和裸露的上身就會涌進(jìn)她的腦海里,最關(guān)鍵的是,肖二狗那閃亮明晃的白牙會冷不丁地灼痛她的心。馬玉蘭搞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這讓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被海蜇蜇了一樣,無數(shù)的繡花針扎到了心窩窩里,先是麻木,緊接著是火燒火燎一般持續(xù)的疼痛。沒錯,應(yīng)該是這種滋味,我奶奶馬玉蘭就被趙黑蛋帶回來的海蜇嚇著過,也被趙黑蛋母親手里的繡花針扎著過。
馬玉蘭畢竟是個唱皮影戲的女子,針線活計在她眼里比登天還難,可是看著趙黑蛋的母親把手里的繡花針舞出了色彩,馬玉蘭就有些眼饞了,當(dāng)她真正捏起繡花針的時候,那小小的家什兒像調(diào)皮的孩子一樣,跟她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看著啞巴兒媳被針扎得次齜牙咧嘴的樣子,趙黑蛋的母親總是愛惜得捏過馬玉蘭的小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上一氣兒。
我老奶奶,就是趙黑蛋的母親看著馬玉蘭日漸豐腴的身子,就盼著這海水涌來的啞巴女子肚子也跟著豐滿起來,給她生個大胖孫子。老人就是在做這些針線活兒,她要給未來的孫子置辦行頭,小衣裳、小肚兜、虎頭鞋,她美滋滋地做了好幾身,滿心歡喜地期盼著趙家添喜。
馬玉蘭也無數(shù)次地想離開這個小漁村,可她狠不下心,不單是人家救過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趙黑蛋也會唱漁工號子,這讓她時不時地會想起肖二狗——
大風(fēng)大浪啊,嘿呦嚎,賽猛虎啊,嘿呦嚎;打漁的人兒啊,嘿呦嚎,是不怕苦啊,嘿呦嚎……
聽著這悠揚(yáng)高亢的號子,我奶奶馬玉蘭也想敞開嗓子跟著來上那么一段,可到了嘴邊,她又會咽下口唾沫,提醒自己是個啞巴,而后又在癡癡地想,那個青年哪兒去了呢?
馬玉蘭對肖二狗做了許許多多的設(shè)想,那家伙一定跟趙黑蛋一樣在海里搖櫓劃棹、拉網(wǎng)扯篷,也一定會跟趙黑蛋一樣赤膊喊號子——
伙計們,開始卸魚!一筐一筐啊,嘿咻嘿咻,運往各地啊,嘿咻嘿咻,大家吃啦,嘿咻嘿咻,都?xì)g喜啊,嘿咻嘿咻……
肖二狗那里肯定也是魚蝦滿艙的,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奶奶馬玉蘭會仰起笑臉迎著陽光,享受海風(fēng)的撫慰。是的,海風(fēng)調(diào)皮地吹進(jìn)了馬玉蘭的懷里,涼颼颼的,很清爽。馬玉蘭想起了肖二狗的大手牽著自己的小手,汗津津的,很溫潤……那一刻,我奶奶馬玉蘭必定是羞紅了臉,緊接著會慢慢變白,甚至煞白,因為她想到了一件不該想到的事兒。肖二狗會牽起別的姑娘的手嗎?肖二狗的母親會給肖二狗的孩子做小肚兜、小枕頭嗎?不會的,一定不會,他說過讓我等他,他說過會回來找我!
原本只是隱約聽到的一句話,像一粒種子扎進(jìn)了馬玉蘭的腦海里,生根發(fā)芽,期期艾艾地長滿了藤,纏繞了馬玉蘭的所有心思,箍緊了馬玉蘭所有的心事。
趙黑蛋雖然憨厚無比,但他還是從馬玉蘭的臉上捕捉到那稍縱即逝的笑容,他咧起大嘴討好似地唱了起來——
有人在風(fēng)里去,有人在浪里亡。打漁的人兒辛辛苦苦,一天要打不著魚,就沒有余富的糧……
可是,趙黑蛋這一嗓子讓我奶奶馬玉蘭的臉頃刻間變了模樣,因為她聽到了一個字“亡”,他不會死,趙黑蛋你個不得好死的,要死也是你死,他肯定不會死!
馬玉蘭一瞬間像瘋了一樣,她怒氣沖沖地把手里的家什兒摔到地上,用肢體語言向趙黑蛋發(fā)泄著不滿,在內(nèi)心里詛咒著面前的漢子:死吧,你去死吧,死到海里喂王八!
讓我奶奶馬玉蘭沒想到的是,趙黑蛋真的死了,不是在出海打漁的時候死的,而是在去趕集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打死的??粗w黑蛋的尸首,馬玉蘭想起趙黑蛋是要去給自己扯布做衣裳的,趙黑蛋去的那天早晨說過,要把她打扮成最俊的嫚。趙黑蛋的死讓我奶奶馬玉蘭羞愧無比,她想起了趙黑蛋活著的時候?qū)ψ约旱娜f般好,她的眼淚“噗嗒噗嗒”地濕透了衣襟,但我的老奶奶趙黑蛋的母親卻一滴淚也沒掉,她拉著我奶奶馬玉蘭的手說,啞巴兒媳啊,咱娘倆都是寡婦命,你比俺還強(qiáng),俺男人死的時候連個尸首都沒有,你好歹還看到個囫圇人。這黃土都埋到俺脖頸子了,俺沒別的念想,你到鎮(zhèn)上去晾小腳,給老趙家留個根吧,你別搖頭,黑蛋也是俺晾小腳留下的種啊。
馬玉蘭哭了,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趙黑蛋;馬玉蘭笑了,不知道是為已經(jīng)死了的趙黑蛋,還是日思夜想的肖二狗。
趙黑蛋死后,我奶奶馬玉蘭木木呆呆地幾天沒吃飯,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趙黑蛋的母親唉聲嘆氣地說,嫚,俺不逼你,你張張嘴吃口飯。馬玉蘭的淚水“撲簌撲簌”掛滿了臉,我老奶奶也跟著哭出了聲:這苦命的嫚啊,不長眼的老天爺呀,讓俺娘倆遭這熊罪!
我老奶奶的哭聲撕碎了馬玉蘭的心,她不是不想給老趙家傳宗接代,她實在不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難道這就是命?馬玉蘭信命,打她進(jìn)了趙家門的那天起就信了,她曾經(jīng)想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什么事兒都由著自己的趙黑蛋,但每天晚上,她的耳朵里卻總是傳來肖二狗隱隱約約的那句話。
趙黑蛋的死把我老奶奶打垮了,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在咽氣之前的頭天晚上,我老奶奶從炕上爬了起來,她顫巍巍地跪在了炕邊上,含糊不清地說,嫚啊,娘給你跪下了,聽娘一句話,去晾小腳吧,給老趙家留個根……
馬玉蘭踮著小腳走了十幾里路去了鎮(zhèn)上,馬玉蘭徹底認(rèn)命了,馬玉蘭決定為了死去的有名無份的丈夫趙黑蛋留個根。
馬玉蘭看著滿目瘡痍的小鎮(zhèn)有些膽怯,雖然她聽說小鎮(zhèn)上的日本鬼子已經(jīng)進(jìn)城了,只留下二狗子(日偽軍)在耀武揚(yáng)威,但馬玉蘭還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馬玉蘭怯生生地盯著街頭上的一排小帳篷,看著帳篷口露出的小腳,她知道每個帳篷里都有一個跟自己一樣苦命的女人,她們在等著不知名的男人晚上鉆進(jìn)帳篷,幫她們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馬玉蘭瞥見帳篷外那些對著小腳指指點點的男人,就慌里慌張地低下了頭,注視著自己包裹的并不怎么徹底的小腳,她在心里想,這雙腳太丑了,是入不了男人的眼的。馬玉蘭心里亂極了,這雙腳會引來什么樣的男人呢?賴漢、醉鬼、二狗子,還是那些會唱漁工號子的出海人?肖二狗赤裸的上身和潔白的牙齒一下子擁進(jìn)了馬玉蘭的腦海里,她怨尤地自言自語:該死的,害死個人嘍,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戲班子走啦!啞巴了好些日子的馬玉蘭突然被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嚇著了,她這才想起自己會唱皮影戲,自己是跟著戲班子來到了小鎮(zhèn)上的。
戲班子現(xiàn)在在哪兒呢?馬玉蘭癡癡地想,而且一下子想起了那段熟悉的戲詞——
獨坐洞中生悶氣,不如山前把景觀啊,主意一定出了洞,不多一時到山前啊,舉目留神四下看……
馬玉蘭抬起頭來朝那排帳篷望去,她望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了那個日夜入夢的青年肖二狗。
哎——馬玉蘭朝肖二狗打招呼。
哎——哎——馬玉蘭咽下一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又喊。
是他,就是他!馬玉蘭看到肖二狗朝自己跑了過來。
是你?肖二狗粗黑的臉龐上露出一排小白牙。
你的牙真好看!馬玉蘭被那排白牙晃得有些頭暈。
你怎么在這兒?肖二狗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說。
人家等你呢。
等俺?
你說過讓我等你,你說你還會回來找我!
嗯!俺說過。肖二狗的語氣有些局促。
今晚,那排帳篷的最后一個,我等你!馬玉蘭羞澀地低下頭。
不行,今晚上要打仗,俺現(xiàn)在是游擊隊的隊長。肖二狗拒絕了。
馬玉蘭仰了仰臉,斬釘截鐵地說,不,我等你,等不到你,我就死……
這一天過得很漫長,他會來嗎?馬玉蘭的心里一點底兒都沒有;這一天過得很短暫,他肯定會來!馬玉蘭信心十足地在海邊上挨到了傍晚。
海平線上落日的余光把夕陽的余溫灑在了馬玉蘭的身上,暖烘烘的,海風(fēng)輕柔地?fù)崦哪?,潮乎乎的。不知從哪里來了一陣涼風(fēng),撩起了馬玉蘭的衣襟,吹進(jìn)了她漲鼓鼓的懷里,馬玉蘭摸了摸自己飽滿的胸脯,心也跟著“怦怦”跳得歡實了……
馬玉蘭踩著暮色鉆進(jìn)了帳篷里,那天晚上,她在肖二狗沉重的呼吸聲里聽到了漁工號子時而悠長時而歡快的節(jié)2581436d7afd402d78c20ef33bd8a104奏。
馬玉蘭是被槍聲驚醒的,馬玉蘭被肖二狗塞進(jìn)了麥草垛里,馬玉蘭看到肖二狗被鬼子打傷了腿……
在馬玉蘭八十四歲的那一年上,我回到了老家的村子里,我想在這里完成一部膠東人民抗日的長篇小說,我找了村里不多的幾個老人,想從他們那里聊出些故事來。我奶奶不知道我已經(jīng)成了作家,更不明白作家是干什么的,但她聽說我在忙活這些事兒,還是把我叫到了炕頭前:海生,你就不想知道你為什么姓馬不姓趙?
我說,想。
我奶奶馬玉蘭就偎在炕頭上給我講起了她晾小腳的這段經(jīng)歷。我很擔(dān)心我奶奶的身體狀況,幾次打斷了她的講述,她不急不惱地埋怨我: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些事再不說,就被我老婆子帶進(jìn)棺材嘍。
我安慰她說,奶,別說這些喪氣話,你得好好活,這輩子興許還能見到那個唱漁工號子的人呢。
我奶奶馬玉蘭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糊弄我老婆子干什么?他就是活著也該八十多嘍。
說實話,我還真沒想到肖二狗能來,這很有些戲劇性,是那個女教授幫忙找到的,在這里不能多寫,寫多了會畫蛇添足,影響整個小說的布局。怎么說呢,在女教授地陪伴下,肖二狗拄著拐棍進(jìn)了村子。已經(jīng)在炕頭上奄奄一息的馬玉蘭指著肖二狗對我說,海生,他是你爺爺,你該姓……
我奶奶沒說完就咽氣了,肖二狗癟著掉光了牙的嘴為小腳女人馬玉蘭送行——
噢嗬,喂上嚎哇,噢呀力嚎,喂上力嚎哇,噢里嚎喂上力嚎哇,大喂,嗬喂上力,大力噢嚎,喂上力嚎哇,嚎力嚎……
在這悠長的搖櫓號聲里,我看到肖二狗拿起了手里的拐棍,身子一前一后地晃動著,一瘸一拐地蹣跚著為我奶奶搖起了船櫓。
在這悠長的搖櫓號聲里,我終于知道我不姓馬也不姓趙,因為我的爺爺叫肖二狗。但我奶奶馬玉蘭這一輩子都不知道。
本欄責(zé)編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