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生于1982年,廣東陸豐人。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長城》、《江南》、《山花》等刊發(fā)表作品百萬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F(xiàn)居深圳。
葛運妮剛一跑出巷子,天地就開始搖晃了,鬧不清是怎么回事,葛運妮以為是自己太緊張,慌亂間天旋地轉(zhuǎn)起來。確實是出了大事,人命關天。葛運妮終于喊出聲來——可這時候搖晃突然變得激烈,像是整個人被放在篩子上篩,葛運妮站不穩(wěn),她差點倒了下去,喊出來的聲音便只是短促的一聲“啊”。葛運妮看見后山的泥土裹著樹木巨石翻滾而下,如虎狼一般,撲在了村莊身上。轉(zhuǎn)眼間,泥沙覆蓋去了半個村莊。
“?。 薄鞍。 薄鞍?!”不但是葛運妮,整個村子都喊了起來。隨之房屋轟然倒坍,樹木傾斜,雞鴨和豬狗比人先一步,跑滿了巷口。這種時候,人的反應似乎要遲鈍一些。總之,等葛運妮撐著搖晃地站起來,都好長一會兒了,才看見巷子里有人跑出來,血流滿面,她都認不出那些人都是誰了。這是怎么啦?葛運妮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的村莊,她以為自己在一個離奇的夢里還沒醒來。要是那樣的話,倒是好事,她跑出巷子呼救的事應該也是夢境的一部分情景??墒牵饾u清醒了過來,她遇上更大的事了。不僅是她,是整個村莊。
事情太突然。葛運妮本不是逃避,卻意外地躲過了一劫。但她一點都沒感覺到幸運,眼看著村人驚叫著往更寬闊的田地里跑,她還愣怔著站在原地,看著村莊繼續(xù)被泥沙吞噬,繼續(xù)坍塌,如一堆紙牌被風吹落,連塵埃都沒能揚起一點。雨越下越大——雨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了,雨從來沒這樣下過。大白天的,如黑夜即將降臨。葛運妮不知道下面該干些什么。
受傷的人在喊叫,哭聲一片,聲音已經(jīng)嘶啞。有幾個比較勇敢的,他們吆喝結(jié)伴,在搖搖欲墜的廢墟里拖出尸體,也不知道拖出來的是誰的尸體,大多已經(jīng)斷了氣,有奄奄一息的,也只能眼看著斷氣。其實都徒勞無益,誰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沒人帶頭——他們說書記一家都不在村里?!斑@狗撲的,運氣真好。”葛運妮聽到有人在罵。更多的人都不敢靠近村莊,像是不愿意接受這一切。需要時間冷靜一下,想想面臨的是什么情況。等了一大會兒,天地不再搖晃了,才陸續(xù)有人跑回村莊,站在廢墟上喊父母,也喊兒女。那些沒來得及跑出來的人,誰也沒應一下。雨聲嘈雜,即使應了,也沒能聽見。
葛運妮這才想起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也都沒能跑出來。
葛運妮渾身早已濕透,她頭發(fā)上的水順著脖子往胸口里流,水繼續(xù)往下,滑過肚皮,流到胯部,她從未感覺胯部那么的冰冷過。天色昏暗,葛運妮終于還是找到了自家門口,即使這個家已經(jīng)被一層泥土覆蓋,像是多年前廢棄的破屋。門樓的石梁已經(jīng)倒塌,剛好把大門堵住。大廳和兩間厝手房完全沉了下去,如一把斷了骨的雨傘,趴在潮濕的地上。葛運妮的房子建時就沒有澆水泥柱,當初也是為了省錢,倒塌得這么徹底一點都不過分。唯有天井,還是天井,除了堆滿破碎的瓦礫和泥沙,依然能站在那里仰望天空。葛運妮站在天井里,她再一次感覺到天地旋轉(zhuǎn)起來。撲倒在眼前的斷壁瓦礫,不出意外的話,正掩埋著她的全家。當然,除了葛運妮。往后好長時間,葛運妮一直痛恨自己那天無恥地逃離,她本應該隨著一家子結(jié)伴而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是白天,還是黑夜。雨聲把好多聲音都蓋住了,也消解了一部分的慘狀。鎮(zhèn)救援隊開始涌進村莊,他們把在廢墟里刨挖的葛運妮架走,往村外的田地上放。葛運妮想跟他們說除了她男人還有兩個活人。她突然又覺得這話一點意義都沒有,人肯定沒了。十五歲的兒子和八歲的女兒,在地震開始之前,他們正看著倒在血泊里的父親,他們嚇得渾身發(fā)抖。葛運妮正是在那時候沖出門樓的,她得出來喊救命,即使她知道男人挨了那一鋤頭,腦袋都已經(jīng)炸開了花,像一個被敲爛的西瓜。葛運妮跑出門樓時,家里至少還有兩個活人,等她跑出巷子,天地一搖晃,家里便一個活人也沒有了。就那一瞬間。葛運妮奇怪自己一滴眼淚也沒有,她甚至連哭的沖動都沒有。她在自家的廢墟里挖扒時,似乎也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事后她完全不敢想象,如果真讓她觸碰到一對兒女和男人的尸體,他們的尸體經(jīng)過砸壓后肯定變了形,四分五裂,甚至腸子、腦漿都跑了出來……她感覺后怕,該如何面對那樣的場景,往后又該如何能忘卻。
葛運妮安詳?shù)卮粼谔锏乩?,那里已?jīng)搭起來了帳篷,至少不用淋雨。帳篷里亮著手電筒,借著光,葛運妮看見一些受傷的人,有人在包扎,傷勢嚴重的,書記老錢安排摩托車往鎮(zhèn)里送。地震時,老錢正好帶著一家三口去鎮(zhèn)公園看荷花,不但人沒死,屋子也沒倒,老錢的房子建時澆了不少水泥柱子,也只有他一家能那樣。也就是說,老錢一家倒像是外來救援的人,對災難沒有貼肉刺骨的體會?!遄訌奈催@么熱鬧過,探照燈在村莊四處搖晃,吆喝聲也此起彼伏。陸續(xù)還有鎮(zhèn)領導到來指示。應該是深夜了,往常這個時候村里人都已經(jīng)睡了?,F(xiàn)在他們這些幸存者,卻不說一句話,陌生人一樣,回避著彼此的眼神。誰家都死了人,誰也不用在別人面前深感慶幸!
“誰見到水塔了?”葛運妮突然問。
人們都朝她看。人們知道說話的是葛運妮,老柴的女人,智杰和巧靈的母親,這個十年前被老柴一輛單車馱回來的女人。然而,這個時候,她不問男人老柴,也不問兒子智杰或者女兒巧靈,她卻問起了水塔。有些奇怪。但誰也不會對這個問題持久感興趣,他們只是看了葛運妮一眼,接著又陷入了沉默。
“水塔,你在哪兒?”葛運妮接著喊。
葛運妮像是突然間感覺事情的重大,或者說是那個叫水塔的人的重要,她倏地站了起來,一個挨一個去掰人們的臉,想要在人群里認出水塔來。人們開始一陣騷動,有人不耐煩,“你干什么?”舉手推開葛運妮,或者給她一巴掌。打過之后,打人的也后悔,迅速閃到一邊,而葛運妮竟然也不生氣,這一點都符合她往時的性情,她繼續(xù)掰動著帳篷里一個個低垂的腦袋。“水塔呢?水塔呢?”“水塔,你在哪兒?你他媽的給我滾出來?!备疬\妮越叫越厲害,最后幾乎是在咆哮了。對于葛運妮而言,她一天的災難,就起源于水塔那把砸在了老柴腦門上的鋤頭。葛運妮之所以冒雨急匆匆跑出巷子呼救,也是為此。
怎么啦?他們納悶,都以為葛運妮瘋了。一下子全家都壓在廢墟下,瘋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那時候,瘋一個人簡直沒什么值得驚訝的,遍地死亡都成了可以接受的事實。
翌日,村人眼看救援隊日夜努力,也沒能在廢墟里找出一個幸存者。他們有了放棄的意思,因為想要從泥土里找出一個生命幾乎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推土機很快就會開進村莊,它們會像犁鏵翻開田壟,粗暴地完成一次清場。而那些尸體也會像地里的土豆一樣,被翻出來,撿起來,裹進白色的裝尸袋里。說白了,情況就是這樣,簡單。他們做著這樣的部署時,心里還是深感難受。征求一下村民的意思吧,有沒有必要?有人提議。領導還在猶豫,消息就已經(jīng)走漏。幸存的村人都離開帳篷,堵住推土機的車頭,不讓它們前進一步。事情便僵在那里,領導急得差點跳起來,小范圍災情,要嚴控消息,千萬不能把事情鬧大,引媒體介入。村人臉上都淌著淚——也可能是雨水,他們喊著:“下面埋著的是人,不是豬狗?!?/p>
村書記老錢這時候站了出來,是領導讓他站出來的。老錢一站出來,有人便說:“老錢,你的家人沒在下面,你還是不要說話吧。”在那時候,誰還會去在意一個村書記呢?老錢眼巴巴的,干瞪著雨中的人,他們有的身上還流著血。事情必須得盡早解決。其中緣由不是村民可以想象的,他們想事情反正已經(jīng)大了,就越大越好,上面領導想的卻是,事情得讓它小下去,如何把大事化小,就一個字:快。老錢也站在雨中,渾身濕透。老錢覺得說什么都沒用,他自覺做了多年書記,太了解這幫鳥人了。死了人,自然悲傷,但人已經(jīng)死了,再悲傷也沒用,死了的人確實不是豬狗,實際上也等于是豬狗,大家也都知道,為什么還堅守?在老錢想來,為的就是錢。天災,不是人禍,錢能不能要到,他們心里也沒底。老錢就是要給他們一個驚喜,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老錢扯著喉嚨喊:“村民們,別激動,誰家死了多少人,一個都少不了,一個一萬塊,撫恤金,更少不了。還有,我們的災后重建,領導已經(jīng)在部署了,不出半年,我們就可以住上樓房,再也不住瓦房了,再大的地震和泥石流都不用怕了……”
老錢說得激動萬分,看起來,好像遭遇的不是災難,而是天大的好事一般。
葛運妮沒聽見老錢說了些什么,她對老錢的印象不好,打嫁給老柴那一天開始,就不好。老錢來老柴家吃喜酒,吃醉了,滿口臟話不說,還爬上葛運妮的床,胸口下身胡亂摸了一把。葛運妮受不了這氣,要到老錢的門口叫幾聲,至少讓他老婆知道。是老柴把事情壓了下來,一是說老錢醉了;二是說老錢怎樣也是個村書記,給點面子。面子是給了,葛運妮卻一直恨在心里。葛運妮找水塔,逢人就問,唯獨沒問過老錢。但老錢話一說完,葛運妮還是大聲問道:“老錢,水塔呢,他是死是活,我要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备疬\妮找了一天水塔,大家不知道為什么,卻都知道葛運妮在找水塔。老錢卻是第一次聽說,他弄不清楚,葛運妮是不是傻了?男人都分不清了,她問的應該是老柴吧。這個時候,她找水塔做嗎?水塔是誰,村里人還能不知道,賭徒一個,爛人,到處跟人借錢,借了卻不還,誰都討厭他。
“小妮啊,水塔是不是欠你錢啦?”
“不是?!?/p>
“那你找他干嗎?”
“他打死了我家男人,他打死了老柴,一鋤頭就把老柴砸死了?!?/p>
葛運妮說出這話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和勇氣。她感覺不合適,不合適說一樣。為什么不合適呢?她也不清楚。她男人被人打死了是事實。可如今,村里死的何止她男人一個,少說也有十幾個,可能更多。她甚至感覺男人死得真不是時候,至少不會給人們帶來多大的驚訝和憤怒??墒虑榫瓦@樣了,能有什么辦法,葛運妮如果這時候都不站出來說話,說出真相,就沒人會知道真相,沒人會為老柴的死討回一個公道了。也就是說,村里死了多少人,那是另外一回事,而老柴的死,跟地震無關,跟泥石流也無關,就跟水塔的鋤頭有關。葛運妮不能冤枉了地震和泥石流,更不能放過水塔。
可是水塔去哪里了呢?或者說,死在哪兒呢?沒人知道。書記老錢臉色沉了一會兒,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感覺葛運妮給他添麻煩了,都什么時候啦,還弄出這樣的事來。確實,如果在平常日子,葛運妮這話是足夠老錢嚇一跳的,如果她說的還是個真事,那就更不得了,殺人哦,水塔殺了老柴,多大的一個事??墒虑閿R在現(xiàn)在,即使是真的,事情也變小了,甚至都可有可無了。
“小妮,你冷靜一點,可別亂說話,我知道,老柴和孩子們都死得很慘……”老錢說。
“別跟我說這些,我知道我全家都死了,我清醒著呢。但老柴是水塔打死的,我要求一定要找到老柴的尸體,請法醫(yī)來驗,判水塔有罪,他是殺人犯,應該拉去槍斃?!备疬\妮很激動,她從沒有當著眾人的面慷慨激詞過,她緊張得渾身發(fā)抖。也可能是雨水讓她感到刺骨冰冷。
“那,如果水塔也死了呢?”
“那也要判他有罪,不能讓他死得輕松。他是個罪人?!?/p>
聽葛運妮這么說,甚至有人笑出了聲。
毫無疑問,事情再次僵在那兒。葛運妮真給老錢惹了麻煩。老錢得和葛運妮好好談談。其實也無外乎三點:一,如果真是水塔打死了老柴,要判水塔有罪,也得走法律程序,要驗尸,要有證據(jù),得找到那把鋤頭,還有水塔的殺人動機……等等,總之,一路子弄下來,很麻煩的,非葛運妮一介女流之輩可以搞掂。再說,水塔十有八九也已經(jīng)死了,幸存的人群里沒找著他,那他就是被埋在廢墟下面了。既然人都死了,追究一個人死人有罪,有什么意思呢?有罪的下場最多也落個死啊,水塔的罪都現(xiàn)報了,還不夠嗎? 二,說句不好聽的,就算老柴不是被水塔打死的,那他也會被倒塌的房屋砸死,被泥石流埋死,終歸逃不過一死。當然,老柴也可能命好,逃過一劫,但這可能性不大,小妮你不也是出來呼救才幸免于難的嗎?三,如果非要說老柴是水塔打死的,那他就不屬于這次天災的遇難者,也就不在政府的撫恤之列,就拿不到一萬塊錢的撫恤金?!耙牢铱矗瑱M豎是個死,你就當老柴是被房梁砸死的,被泥土嗆死的,多拿一萬塊的撫恤金,你好,我也不麻煩,往后的日子還得平靜地過下去,不好嗎?”最后,老錢這樣說。他把葛運妮叫到一邊,都有點苦口婆心了,當村書記這么些年了,他還真沒這么耐心地分析過一件事情,而且思維還那么縝密,邏輯那么的清楚。
“就這樣,行不行?別鬧事?!睍浝襄X幾乎是在哀求。
“不能這樣。”葛運妮從頭發(fā)上擰出一把雨水來,“如果水塔還活著呢?”
“那也半死不活了,昨晚送去鎮(zhèn)醫(yī)院的不是斷腳就是斷手,沒一個完整的?!崩襄X努力想了一下,昨晚是不是見著水塔了??伤氩黄饋?,場面過于混亂。
“好,我去醫(yī)院找水塔,我回來之前,你千萬不要把推土機往我家上開,那可是犯罪現(xiàn)場,你不能破壞,要保護起來。”
書記老錢愣在原地,眼看著葛運妮踩著一路泥水出了村莊。她赤著腳,褲管高卷,滿腳是黑色的泥。這個女人真犟。老錢想。老錢立馬吩咐身邊的人,趕緊開個摩托車,載葛運妮去鎮(zhèn)醫(yī)院,找水塔,快去快回。
可是,葛運妮并沒有在鎮(zhèn)醫(yī)院找到水塔。醫(yī)院里是躺滿了人,斷腳斷手的,慘狀驚人,葛運妮一個個掰過臉來看,也沒看到水塔那張瘦得跟刀子一樣的細臉。醫(yī)生問,這位大姐,你找誰?葛運妮說:水塔。水塔死了沒有?醫(yī)生想了一下,說是有幾個傷情比較重的沒搶救過來,現(xiàn)在尸體正放在停尸間。葛運妮要去看看。醫(yī)生遲疑了一下,還是吩咐人帶葛運妮去了。停尸間散發(fā)著一股血腥味和腐臭味,帶的人都捂住了鼻子,葛運妮卻沒事人一樣,把那些殘缺的蒼白的恐怖的尸體又一個個掰過臉來看,其中有幾個半邊臉已經(jīng)被砸碎,眼珠子都耷拉了下來,那些筋骨和血泡甚至還粘在了葛運妮的手上。葛運妮也沒覺出惡心,隨手就在褲腿上擦一下。帶的人問:你找的水塔是你什么人?在他想來,不是丈夫,也是兒女吧,否則看她緊張成那樣。熟料,葛運妮回答:殺夫仇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水塔只能埋在村莊的廢墟和沙泥下了。報應啊,水塔殺了老柴前腳一走,后腳就被砸死了。葛運妮這么一想,感覺還是天在幫她呢,上天幫她復了仇。葛運妮又想起她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來。他們平時都很乖,成績也好,葛運妮看著他們一起去上學一起回家,就會感覺生活的美好。如今,他們都沒了。因為找水塔,葛運妮都忘了兩個孩子,忘了失去他們的悲痛。突然想起,心胸一陣絞痛,葛運妮終于在摩托車上大聲哭了出來。摩托車往村莊趕。開車的剛接到書記老錢的電話。
老錢問,找到水塔沒?
沒呢,停尸間也沒找到他,十有八九埋在泥里了。
這樣最好。趕緊回來。
書記這么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卻是真的期盼水塔死了,死了好,死了干凈,死了一了百了。就不說水塔平時喜歡借錢,借了卻不還——老錢也被水塔借過錢,早就當是給了他了。真如葛運妮所說,水塔殺了老柴,那也是應該1obN0U5sr21HzPqiiVHFkQ==償命的。關鍵是,葛運妮不鬧事,災情接下來的處理,便還在老錢的掌控之中,他得給上面一個滿意的答復。
葛運妮還在路上,老錢就已經(jīng)叫推土機往村里開了。底下的會議還得繼續(xù)開,解決的方案已經(jīng)出來。上面領導突然大方起來,傷者的醫(yī)藥費政府全包,死者的撫恤金每人追加一萬,也就是兩萬,但有一條,拿了錢,無論是誰來問,都不許說自己家里死了多少人,拿鐵撬嘴巴也不能說。要不是后山滑坡,五級的地震也不會弄死這么多人,而后山的滑坡不屬于天災,更多是人禍,因為半年前,上面的人把后山上的樹都砍光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既然事情已經(jīng)出了,就銅鑼悶著在衣袖里敲吧,多花點錢,無所謂。
“就算是大地震,每人拿到的撫恤金最多也是一萬塊,這次給兩萬,足足多了一倍啊……”老錢說,好像他還挺惋惜似的,因為他家里連只貓狗都平安無事,自然也就拿不到這筆撫恤金。
正說著,有人進來報告,急匆匆。來人說:“不好,葛運妮回來了,又把推土機給堵住了?!?/p>
老錢趕到現(xiàn)場,大老遠就聽見葛運妮在罵,“好你個老錢,在背后陰我?!?/p>
老錢說:“小妮啊,你還想怎么樣,水塔就死在里面,我們把他翻出來,讓你看個究竟?!?/p>
葛運妮說:“他死不死,他都是殺人犯。你如果把老柴的尸首推沒了,我找什么去給法醫(yī)驗,找什么證據(jù)證明他是被水塔砸死的。還有,那把鋤頭,也埋在里面,你得幫我找出來。你這樣推土機一推,想清理現(xiàn)場,毀滅證據(jù)嗎?”
老錢被葛運妮說得啞口無言,他從未如此領略過她的口才。這小妮不簡單。但老錢不能就此妥協(xié)。他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和葛運妮套近乎,他說:“你還不知道吧,政府的撫恤金追加到兩萬了,你再鬧,讓上面的人知道老柴是被人砸死的,而不是被震死的,撫恤金可就沒你的份了?!?/p>
葛運妮卻跳了起來:“我告訴你老錢,我家男人老柴是被水塔一鋤頭砸死的,不是天災,是人禍。你就是給我撫恤金,別說兩萬,就是四萬,我也不會要你的?!?/p>
老錢也跳起來:“被殺的死了,殺人的也死了,你還想怎么樣???”
恰在這時,老錢的手機響了。老錢隨手一接:“誰???”沉了一會兒,看了一眼葛運妮,“什么?醫(yī)院的?找葛運妮?”葛運妮伸出手去,“找我的,剛才在醫(yī)院留了你的號碼,有水塔的消息,他們就打過來了?!惫?,真有了水塔的消息。按醫(yī)院的人說,昨晚有幾個人傷情比較嚴重,轉(zhuǎn)到了縣醫(yī)院,其中有一個就叫水塔。水塔被后山的巨石砸到了腰椎,十分嚴重,醫(yī)好了也十有八九臥床不起,癱瘓,甚至是植物人。醫(yī)院的人最后叫葛運妮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們以為葛運妮是水塔的親人。葛運妮掛了電話,把手機遞給老錢,說:“聽見沒有,水塔還活著。”
葛運妮指望不上書記老錢,她要親自到鎮(zhèn)派出所報警,怎么說也是一個大案子,來輛警車,帶上法醫(yī),錄口供,立案偵查,一步都不能少。況且兇手沒跑,也跑不動了,就躺著縣醫(yī)院的病床上,怎么樣也得到床頭通知一聲:“水塔同志,你涉嫌一宗故意殺人案件,你就是個殺人犯。你有罪,你就是個植物人也同樣有罪。”
老錢知道攔不住葛運妮,他沒再讓摩托車送葛運妮去鎮(zhèn)上。他還真想看看,葛運妮能搞出什么名堂來。葛運妮一走,老錢便讓推土機繼續(xù)把廢墟往滑下一邊的后山推,唯獨把葛運妮家的位置留著不敢動。說真的,他還真讓葛運妮給嚇住了。這小妮子做起事來瘋了一般。
老錢想想,不對,還是給派出所所長打了個電話,大致匯報了情況。所長在電話里大發(fā)雷霆,把老錢罵了一頓。
葛運妮到派出所報案,她一路赤腳走過大廳,在瓷磚地上留下了一串泥腳印。是所長親自出來接待了葛運妮,見狀,葛運妮就知道這所長和老錢事先已經(jīng)通了氣。她不管,村書記的面子都沒給,所長也不用給。坐定下來,所長問:“那么,水塔為什么要殺害老柴呢?”
這問題,老錢就一直沒問過。葛運妮暗暗有些佩服,終于弄明白為什么一個只能當村書記一個卻能當所長。葛運妮說:“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老柴之前也借了錢給水塔——照說,水塔和老柴的關系還不錯,水塔經(jīng)常會到老柴家喝茶閑坐。水塔每次給老柴借錢,都會騙老柴,不是賭,絕對不是,騙你是小狗,小孩要買書包文具,得帶小孩去趟鎮(zhèn)里。下一次,水塔又會說另外的借口,比如小孩病了,或者小孩他媽要來見他,得買身新衣服。水塔的女人前年就跑了,離婚了,每年會來看小孩幾次。之所以離婚,還是因為水塔的賭。老柴也可憐水塔,每次借錢(錢也不多)給水塔,都得囑咐,不能再去賭了。水塔每次點頭哈腰,好好好,聽你的話。剛開始,葛運妮對水塔的印象還不錯,后來就越來越差,最后發(fā)展到當面趕過水塔幾次,用掃把趕,挺晦氣的。因此,老柴還和葛運妮吵過架。事發(fā)當天,水塔又想找老柴借錢,數(shù)目還不少,老柴在猶豫,葛運妮先罵開了,免不了就和水塔吵了起來。葛運妮一氣之下,不但沒錢借給水塔,還要他把前面的債都還清了。本來——當然葛運妮不會這樣說給所長聽——水塔那一鋤頭要砸的人是葛運妮,是老柴跑過來擋了,鋤頭落在老柴的腦門上,老錢頓時就軟了下去。水塔下手真夠狠的。水塔丟了鋤頭,奪門而出。葛運妮還沒反應過來,她先是聽到了兩個孩子在哭,才意識到,出人命了。她跑出門樓。當時雨下得真大,她要呼救,可巷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于是她跑出了巷子——恰好這時,天地搖晃了起來。
事情講清楚了,葛運妮松了口氣。葛運妮說:“一定要把水塔槍斃了,我才能罷休?!?/p>
葛運妮的話讓所長有些吃驚。
所長說:“聽情節(jié),水塔也不是故意要殺死老柴的吧,嚇唬嚇唬而已,算是誤殺。再說……”所長想說就算水塔不殺老柴,老柴那天也會死,墻壁會把他砸死,泥石流也會把他埋死;所長還想說,你葛運妮也一樣。這么說,水塔還救了葛運妮一命呢。所長跟村書記都想一塊去了,事實上誰都會這么想。當然,所長可以這么想,卻不能這么說。所長說:“好吧,待會兒我親自帶人下去看看?!?/p>
所長說話算話,帶了法醫(yī)和幾個警察,把警車開進了村莊。所長先把老錢找來,找人把老柴的尸體從廢墟里挖了出來。法醫(yī)驗了半天也徒勞無益,因為老柴的頭已經(jīng)被一面墻砸得稀爛,根本驗不出是否曾經(jīng)吃過一鋤頭。
他們像模像樣折騰了半天,最后只是帶走了那把鋤頭,把老柴的尸體也還給葛運妮。臨走,所長對葛運妮說:“案情我們會進一步偵查,你先處理后事,等我們消息。”所長轉(zhuǎn)身又跟老錢耳語,“這事你可別再出岔子了,事態(tài)才剛剛穩(wěn)定下來。知道吧?水塔那邊我問過醫(yī)院了,他這輩子再也起不來了,是個植物人,還有,他的兒子也被砸死了,哎……能怎么辦?”
接下來一段時間,老錢天天在做葛運妮的工作。不但老錢做,村里人也去做,那些以前和葛運妮有走動的婦女,剛好也大難不死,她們都勸起了葛運妮。“小妮啊,還是算了吧,人家也得到該有的報應。”“小妮啊,還年輕,再找個人嫁了,生個一兒半女,生活還得繼續(xù)?!薄靶∧莅。灭埲颂幥茵埲耍呀?jīng)夠可憐的了……”反倒,水塔成了值得可憐的人了。葛運妮鬧不明白。
葛運妮始終冷若冰霜,她先把兩個孩子的后事辦了,丈夫老柴的尸首卻一直放著,不愿意埋,她怕人一埋,就真的什么證據(jù)都沒有了,真的就讓水塔逍遙法外。尸首開始發(fā)臭,村里人開始坐不住,紛紛指責葛運妮的不是,得理不饒人,太過分了。老錢帶了六萬塊撫恤金,給葛運妮,葛運妮只收了四萬,剩下兩萬如數(shù)還給了老錢。老錢說:“你這又何苦呢?”葛運妮說:“老柴是被水塔打死的,是人禍,不是天災?!?/p>
有一天葛運妮把老柴的棺材捆綁在板車上,拖著就出了村莊。有人看了,跑去報告老錢。老錢立馬慌了手腳,追上葛運妮,捂著鼻子問:“小妮,你拉著老柴想去干什么?”葛運妮說:“鎮(zhèn)上不理我,我去縣里;縣里不理我,我去市里,市里不理我,我就去省里;省里不理我,我就上京城?!?/p>
老錢嘆了口氣,說:“小妮,這樣的話,你就逼人太甚了啊?!?/p>
葛運妮拖著板車一出村子,老錢就給所長打電話。老錢說:“所長啊,不好了,葛運妮拉著老柴的尸體要去上訪,你得在半路把她給截住,要不事情可就鬧大了。這小妮看樣子好像是瘋了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