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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湨梁村手記

        2013-12-29 00:00:00馮俊科
        十月 2013年3期

        1

        我到溫縣湨梁村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司馬柳樹媽。那天,一大早從縣城出發(fā)走到湨梁村大隊部時,天已經(jīng)過中午了。四月天,太陽雖然不太熱,但由于我急著趕路,走得滿頭大汗,心里直發(fā)慌。駐湨梁村工作組組長老靳見到我,嘴里“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不輕不重地說:你是專門趕來吃飯的吧?說完徑直往大隊院外走了??斓酱箝T口時,才頭也不回地又說了一句,跟我走吧。就出了院子。

        老靳是山西人,個子不高,微胖,經(jīng)常穿著一雙舊皮鞋,據(jù)說是解放縣城時從一個死去的國民黨連長腳上脫下來的。1945年豫西北沒解放,他就參加了地下黨,配合八路軍太行支隊在這一帶活動。解放后,他在縣政府農(nóng)工局工作,我工作的縣文聯(lián)和他在一個大院。大概是做地下工作時間太長的緣故吧,老靳對誰都很戒備,臉上帶笑的時候不多。我和他雖然是熟人,但沒有啥交往,心里也并不喜歡他?,F(xiàn)在他是組長,我是副組長,又晚來了10多天,就沒再解釋什么,跌跌撞撞地跟著他,來到了一戶人家。老靳一進門就喊:

        司馬柳樹媽!

        院里有一間茅草棚,茅草棚里煙霧繚繞,繚繞的煙霧里立刻有個女人答應說:靳組長恁來了?就吃,就吃。

        一個女人小跑般地從煙霧中出來,雙手捧著一碗面條,面條黑乎乎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紅薯面搟的面條。那女人把面條恭敬地放到了院里的小石桌上。

        老靳坐在石桌旁的木凳子上,又厚又短的雙唇向外凸著,像短嘴豬一樣。他“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對司馬柳樹媽說:這是新來的,給他也弄碗面條吧?

        司馬柳樹媽抬頭看著我,目光有些怯生生的。我因為太餓,充滿希望地看著司馬柳樹媽。司馬柳樹媽大約30多歲,中等身材,一頭黑發(fā)扎在腦后,眉清目秀,人長得也算漂亮。她穿件藍色粗布短褂,圓領子很低,低到能看見兩個半露的乳房。肩上的挎帶很窄,窄得肩膀、脖子幾乎全都露著。汗水浸濕的短褂貼在胸前兩個像窩窩頭大小的乳房上。司馬柳樹媽攔腰系著白色圍裙,膝蓋下的腿露著,迎面看好像沒穿褲子似的。后來我看到她是穿著褲子的,只是褲腿短,沒有圍裙長。

        司馬柳樹媽還沒來得及說話,不知從哪兒跑來3個小女孩,圍在放著面條的石桌旁,6只眼睛像餓狼似的盯著石桌上的面條,吧唧著小嘴,都沒說話。上房的窗戶上傳來了“嘭嘭嘭”的敲擊聲,司馬柳樹媽對著廚房喊:快送去吧,又敲了。

        廚房的煙霧里又走出一個小男孩,只穿一個褲頭,上身裸露,滿是汗灰,頭上沾著草屑,雙手端著一個大碗,往上房走去。我看見那是一碗面湯,湯里飄著幾片紅薯葉和幾根紅薯面條。司馬柳樹媽回頭看著老靳,雙手在胸前搓著,臉上露出難色,半天沒有說話。我知道這個時期的農(nóng)村,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群眾家里都不富裕,一定是我的突然到來讓她為難了,就說:老靳你吃吧,我不餓。

        我說不餓純粹是胡扯,半晌午時肚子就開始咕咕叫了。我只是不想讓司馬柳樹媽太為難,太尷尬,更不想聽老靳的嘴里再說出什么難聽的話。我說完,轉身走出了司馬柳樹媽家。

        回到大隊部院里,我坐在行李上等老靳。飯沒吃上,就想找地方睡,睡能治饑,睡著就不知道餓了。時間不長,老靳回來了,說:司馬柳樹媽家沒有面了,她借去了。她家的街屋空著,沒人住,以后你就住在她家。

        我背著行李又去了司馬柳樹媽家。

        司馬柳樹媽正好端著一碗面條走出了廚房,看到我就遞過來說,用涼水剛過過,涼散散的快吃吧。我一看是白面條。老靳吃的是黑乎乎的紅薯面面條,我吃的竟然是白光光的白面條,心里一陣喜歡,真應了那句俗話“遲飯是好飯”。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吃過白面條了,我知道農(nóng)村人也只有到過春節(jié)才可能吃上一頓白面條。

        司馬柳樹媽一臉愧色地看著我,語調謙恭地說:薛組長,很對不起,讓你餓得難受了,真的很對不起。

        我聽了心里發(fā)酸,趕緊說:早飯吃得多,不餓不餓。

        司馬柳樹媽手腳麻利地給我收拾好街屋的床鋪,我就在司馬柳樹媽家的街屋住下了。

        2

        駐湨梁村工作組共有4個人,老靳是組長,我是副組長。工作組的人分散住在老鄉(xiāng)家里。工作組的主要任務是領導湨梁村農(nóng)民搞好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h文聯(lián)還交給我一項任務,就是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農(nóng)村開展這一偉大運動的文學作品。

        湨梁村不大,千把口人,坐落在古老的溟河西岸,村子因湨河而得名。我國最古老的地理志《爾雅·釋地第九》記載:“梁,莫大于湨梁。”郭璞注曰:“湨,水名。梁,堤也?!睋?jù)民間傳說,遠古時期的湨河洶涌澎湃,水大浪急,先民們就在這里修建了我國有史以來最早最大的“湨梁”工程。宋代詩人文彥博有詩曰:“誰謂湨梁大,不能容舫舟?!笨梢姷搅怂未瑴右呀?jīng)河道漸淤,水淺不能行舟。現(xiàn)在的湨河已經(jīng)根本沒有了河的模樣,堤岸變成了平地,河道變成了良田,湨梁村有幾十戶人家把房子蓋在了原來本是湨河的堤岸和河道上。溟河也就成了一個符號,成了湨梁村人一個古老的傳說。

        司馬柳樹媽的家在村子東頭,院里長著很多樹,一座街房,一座上房,都是舊瓦房。挨著上房還有一間茅草棚,那是廚房。司馬柳樹媽有4個孩子,男孩叫司馬柳樹,8歲,其余3個都是女孩,分別是10歲的司馬柳枝、6歲的司馬柳葉、4歲的司馬柳花。司馬柳樹爹是個老病號,得啥病我不清楚,自從我住進這個院子就只是聽見他在上房不停地咳嗽,很少看見他從屋里出來過。我住在司馬柳樹媽家,并不在她家吃飯。工作員吃派飯,每家吃一天,全村輪流吃,一直吃到溴梁村辦起了大食堂。

        民以食為天。人活著要吃飯。自古以來吃飯有很多方式。開辦大食堂是駐村工作組改變農(nóng)村人吃飯方式的一項主要任務。老靳是個很有韜略的人。為辦好大食堂,他帶著工作組和大隊干部進行了精心策劃。

        先是營造“大躍進”的環(huán)境。湨梁村一個叫彭孝先的人上過私塾,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他根據(jù)老靳的要求,每天提著一個破洋鐵桶,桶里裝著水,兌上紅土和顏料,手里拿一把舊笤帚,在村中主要大街兩邊人家的房墻上寫標語。那些標語都是老靳給他說好的,每個字都有面簸籮那么大,血紅血紅的。內容如:“一年超英,二年趕美,三年進入共產(chǎn)主義”“砸碎小鍋鑄大鍋,大食堂里笑呵呵”“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大食堂天天像過年”“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插紅旗拔白旗,狠批到頂論”“一天等于二十年”等。主要大街上寫完后,彭孝先又用一些彩紙剪成條條,在那些紙上寫上小標語,貼在一些大樹上、小胡同和大隊部院里的墻上、屋里。一時間,“大躍進”的標語滿街、滿院、滿眼都是。

        全村社員像牲口一樣被圈進大隊部院子,老靳在開成立大食堂動員會。他吸溜一下口水說: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第一步先吃大食堂。小河沒水大河滿,小河有水大河干。各家各戶的桌椅板凳、糧食都要交到生產(chǎn)隊的大食堂。從今天起,家家不許冒煙,戶戶不能存糧。

        老靳話說得很嚴厲,尤其是最后幾句話。

        大隊隊長王凈橫宣布了分隊方案和各小隊社員名單,湨梁村原先的18個互助組分成了9個生產(chǎn)小隊,每個小隊開辦一個大食堂。個個小隊又成立了收繳隊、運輸隊。收繳隊負責到各家各戶把糧食、桌、椅、板凳、鍋、盆等物搬到院外的大街上。湨梁村的街道兩邊,很快就像家具、炊具展銷的自由市場。運輸隊負責用架子車拉和手搬肩扛,把這些東西弄到了各小隊食堂大院。大隊還專門成立了督察隊,負責對全村這項工作的督察。3個隊一過去,家家戶戶干凈得像秋風掃落葉一樣。

        太陽快落時,我回到司馬柳樹媽家。溴梁村大隊隊長王凈橫正帶著督察隊在司馬柳樹媽家督察。他拉著我進了上房,說:薛組長你來檢查檢查,看督得徹不徹底。

        他拿根一米多長的鐵條往衣柜箱的縫隙里捅捅,向床底下的黑暗處扎扎,嘴里問司馬柳樹媽:你還有啥東西就自覺交出來,省得搜出來斗爭你。再說薛組長住在你家,你更要帶頭,可不能給薛組長帶來不好影響。

        這個王大隊長,真能扯,把司馬柳樹媽和我拉扯上了。

        司馬柳樹媽像一只將要被宰殺的羊,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語調虔誠地說:全交了,都交了,啥也沒剩,真的啥也沒剩。

        大隊婦女隊長王希英瞥Avqebb2z989ttyfdvBdCOA==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司馬柳樹爹躺的床上,滿面春風地說:大兄弟,病快好了吧?來,老嫂摸摸你腿涼不涼。她不由分說地把手伸進了司馬柳樹爹的被窩。

        我第一次看見了司馬柳樹爹。他臉面干瘦,眼眶塌陷,皮色蠟黃。這是一個久病臥床、營養(yǎng)不良的人,嘴里啊啊叫,嗓音嘶啞,聽不清說的是什么。我的腦子里突現(xiàn)一念,就是這么一個男人,競有著這么旺盛的生命力,和司馬柳樹媽生育了4個孩子?

        婦女隊長王希英從被窩里掏出了一個小布包,小布包里是幾個雞蛋。王希英樂呵呵地說:大兄弟常年不起床,原來是臥床在下蛋呢?都要吃大鍋飯了,你還留這雞蛋干啥?

        司馬柳樹爹瞪著王希英,嘴里還是啊啊的,只是聲音有些大,顯得有些激動。突聽“咚”的一聲,一個小伙子從屋的頂棚上跳了下來,渾身像在塵土里打過滾兒的驢,臉上黑乎乎的,手里抱著3棵白菜。他說:

        棚上太雞巴黑了,啥也看不見,真不好搜。轉身又問司馬柳樹媽:棚上還藏有啥?

        司馬柳樹媽瞪他一眼,沒有說話。后來我知道這個人叫牛大嘴。

        屋外有人喊:搜到了一袋麥。

        我們出了屋子,見一個督察隊員正從紅薯窖里爬出半截身子,土乎乎的,手里舉著一個布口袋。

        大隊隊長王凈橫笑了,皮笑肉不笑的。他用鐵條指指督察隊員手里提的那小布袋、牛大嘴懷里抱著的3棵白菜和婦女隊長王希英手里捧著的幾個雞蛋,問司馬柳樹媽:這是都交了?這是啥也沒剩?

        司馬柳樹媽被帶到了大隊部,一起帶來的還有20多個人,都是家里被搜出來藏有東西的。老靳板起臉,狠狠地訓斥了他們一頓,就把人都放了。

        司馬柳樹媽回家見到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愧疚,說她對不起我,給我?guī)砹瞬缓糜绊憽=又?,她一臉委屈地問我:薛組長,那些糧食是我們全家流汗出力,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從牙縫里省下來的,為啥要收走交給大食堂?大食堂是大鍋飯,大家吃。劉財旺那些懶漢們不干活、亂流逛,家里窮光光的,啥也沒有,開了大食堂不就白吃我們的?你那天到我家吃飯,我借狗剩媽的面,放在紅薯窖里的一袋麥本來是要還她的,收走了我拿啥還?

        司馬柳樹媽的質問,我無以對答。我覺得她問的問題,尤其是前一部分,太直接,太現(xiàn)實,也太大,這些問題應該由縣長、縣委書記,至少應該是工作組組長老靳來回答。其實,我也可以回答她。我在縣工作組培訓班上集訓了10天,10天里我學會了很多話。這些話的內容很多,都是上面一些很有文化的秀才們寫的,都是回答在農(nóng)村走集體化辦大食堂時社員們要問的問題,其中也包括司馬柳樹媽問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么,面對著司馬柳樹媽,這些話我不想說。是那些話太冠冕堂皇?離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和老百姓的生活太遠?還是我自己思想深處也沒有完全理解?弄不清楚。面對著司馬柳樹媽那張純樸的臉,那雙真誠的眼睛,那種渴望我能給她一個滿意回答的神情,我張不開口。話說回來,回答那些問題的話我都是熟爛于胸的,我可以在大會小會上說,可以在廣大社員群眾面前滿懷信心地說,理直氣壯地說。這方面我比老靳強。老靳沒啥文化,嘴里就那幾句話,他的話遠沒有他吸溜進肚子里的口水多。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對她前一部分的問題一句也不說,不回答她。至于她說她借面粉藏小麥是因為我,我就不能不說了。我敷衍她說:

        “以后都吃大食堂了,狗剩媽不會再要了吧?”

        “不要?那這個人情,我不是要落了她一輩子?”

        聽了司馬柳樹媽的話,我想起了老靳吃的那碗黑乎乎的紅薯面條,想起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面條。

        3

        湨梁村大食堂開火了。

        每當開飯前,九小隊炊事員老斜火拿著洋鐵皮卷成的廣播筒滿街喊:社員們,開飯了,帶碗帶筷一起來。

        那聲音像雷聲一樣響,在空中回蕩。社員們興高采烈地涌進食堂,拿著碗到大鍋里舀玉米粥。能放下兩三頭豬的大殺豬鍋里,粥稀稠適中,顏色金黃金黃的,里面還下有豆。農(nóng)村人在粥里下豆是生活奢侈的象征,流行有“三年不下豆,蓋間瓦門樓”的說法。大食堂的粥里現(xiàn)在不僅下豆,而且很少只下一種豆。經(jīng)常是蠶豆、黃豆、花生豆、玉米豆等交叉著下,有時下兩種,有時下三種,有時各種豆全下。

        社員們用筷子到大簸籮里扎杠子饃,杠子饃又白又暄騰,隨便扎,有人一筷子扎上三四個。杠子饃在農(nóng)村是一種很奢侈的饃,是兩個饅頭連在一起不用刀切開的大蒸饃。不過在溟梁村人的嘴里,很少光說杠子饃,往往在杠子饃前面要加個“大”字,有人還故意把“大”字的音拖長。說“大——杠子饃”,就顯得很豪氣、很富氣。溴梁村過去只有少數(shù)富裕人家遇到大喜大慶大節(jié)日時才蒸一次大杠子饃?,F(xiàn)在的大食堂頓頓都是大杠子饃。往往是簸籮里的大杠子饃還沒完,老斜火和馬黑土就又抬著一籠冒著熱氣的杠子饃興沖沖地走來,一邊往簸籮里倒、一邊對旁邊等著扎饃的人說:“放開肚皮隨便吃,大杠子饃有的是,撐死了別怨炊事員?!?/p>

        舀了下豆粥扎了大杠子饃的人或席地而坐,或坐在收繳來的桌椅板凳上,聽著老榆樹上掛的喇叭匣里“大食堂就是好”的歌聲,大吃二喝,談笑不斷,熱鬧非凡。殺豬鍋里金黃金黃的下豆粥從來就沒有被喝得見過鍋底,大簸籮里熱氣騰騰又白又暄騰的大杠子饃從來就沒有被吃光過。

        社員們盡情享受著吃大食堂的優(yōu)越性。

        在歌聲和社員們吃喝笑鬧聲中,我經(jīng)??吹剿抉R柳樹媽背著司馬柳樹爹進到院子,放在固定的柳圈椅子上,然后去打飯菜,用筷子扎大杠子饃。她把兩根筷子分開扎,每根筷子上都扎兩三個。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饃自己吃,另一根筷子上的大杠子饃一口一口地喂司馬柳樹爹吃。滿院的吃飯人快走光了,司馬柳樹媽還在喂她的丈夫吃,吃得很香甜,很喜悅。司馬柳樹爹大概很少有過這樣的生活,嘴里不停地吃,不停地啊啊。別人聽不懂他說的是啥,柳樹媽說:他是高興,高興了就啊啊。大杠子饃太好吃了,吃不夠。

        終于有一天,司馬柳樹爹吃出問題來了。那天是司馬柳樹喂他爹吃,他爹直啊啊,司馬柳樹以為他爹還要吃,就不停地喂。豈不知他爹是吃得太多了,想拉屎。最后憋不住,拉在褲襠里。他爹臥坐在柳圈椅子里,腰帶是根細繩子,深深地陷在脹鼓鼓的肚皮里,怎么也解不開。他爹啊啊的聲調就變了,像是在罵人,眼睛里還有淚水溢出。司馬柳樹急得兩眼直抹淚。炊事員老斜火等人跑來,看看也沒辦法。正在這時來了司馬柳樹媽。她叫老斜火去拿小搟面杖和剪刀來。老斜火很快就拿來了。司馬柳樹媽把司馬柳樹爹的后背搬出來,用小搟面杖尖尖的頭,順著司馬柳樹爹的脊椎骨溝插了進去,細繩子腰帶終于從緊勒的肉里被挑了出來,咔嚓一剪刀下去,周圍的人才松了口氣。人們問司馬柳樹媽,這一手哪兒學的?司馬柳樹媽淡笑著說:娘家媽。我很小時,還沒有遭年饉,娘家爹外出吃酒席,回來后娘家媽經(jīng)常這樣做。

        看來很多絕招都是有家傳的。

        盡管遇到了這件事,司馬柳樹媽還是逢人就說:大食堂真是好啊,大食堂就是像天堂,天堂的飯就是香。要知道這么好,早就該吃大食堂。

        我覺得司馬柳樹媽對大食堂的贊揚是發(fā)自內心的。她一個人在隊里勞動,全家6口人在大食堂吃飯,回家自己不用做飯,不會再因沒有米面而發(fā)愁。4個孩子和司馬柳樹爹不僅能吃得飽,還能吃得好,吃得高興,天天像過年一樣,不到一個月就吃得滿面紅光??粗抉R柳樹媽掩飾不住的喜悅,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她曾經(jīng)問過我的那些話?尤其是說大食堂大家吃、劉財旺懶漢們開了大食堂就白吃他們的那些話?

        大食堂的春風在湨梁村彌漫蕩漾,男女老少過去青菜色的臉,現(xiàn)在被吹得像路溝里、樹園里的芍藥花,朵朵盛開,紅潤嬌艷。溴梁村的“大躍進”運動也搞得轟轟烈烈,“大躍進”的高潮正在湨梁村蓬蓬勃勃興起,全村群眾“大躍進”的熱情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高漲過。

        大躍進的各種活動老靳都進行了精心安排。比如小高爐煉鐵。湨梁村的大街上,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用土坯壘成的小高爐,家家戶戶都用小高爐煉鐵。小高爐里填上舊門板、樹疙瘩、麥秸、玉米稈、豆稈、鐵棍山藥秧等柴火,柴火上放著砸碎的鐵鍋、鐵桶、鐵門鼻等。點上柴火,滿村煙霧繚繞,嗆得人們直咳嗽??h里、公社檢查哪個村大煉鋼鐵搞得好不好,標志就是看哪個村的煙霧大不大。

        一天,老靳聽說檢查組快到湨梁村了,就讓工作員和大隊干部往各小隊跑,指導社員們在高爐外面也堆上柴火猛燒。又讓一些社員跑進一些沒人住的空院,把大門反鎖上,在里面點上一些柴草燒。為了制造更大的煙霧,在那些干燥的柴火上灑上一些水,或者蓋上一層新拔的青草。檢查組的老爺們一進村口,黃煙滾滾撲面而來,嗆得他們睜不開眼睛,鼻涕眼淚直流。他們拉著老靳的手直往村外跑,一邊跑一邊說:

        “老靳,你們溴梁村的小鋼鐵煉得不錯,煉得真不錯?!?/p>

        再比如拉大車。為了表示人的力氣比牲畜大,村里組織進行拉大車比賽。三隊的辛大民赤裸著上身,肚皮上畫個紅太陽,兩個耳朵上掛著大雷炮,雙手駕著轅在溴梁村的那條主街上跑。辛大民滿以為沒人敢和他叫板,沒料到迎頭碰見了司馬柳樹媽。司馬柳樹媽也拉一輛大車,也是赤裸著上身,耳朵上系著的兩條紅綢飄帶迎風擺動,胸前掛朵大紅花鮮艷奪目。司馬柳樹媽雙手駕轅,昂首挺胸,一臉神氣,一邊拉大車一邊唱:

        大躍進,像大車,

        俺拉大車像飛馬,

        一天能跑一萬里。

        轉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拉大車。

        司馬柳樹媽的行為著實讓全溴梁村的人們對她刮目相看。誰也沒有想到她能這么勇,這么潑,這么能干。以至于以后多少年,湨梁村還流行著一句歇后語,叫“柳樹媽拉大車——真能干”。司馬柳樹媽在沒有吃大食堂前,受司馬柳樹爹和孩子們拖累,為一家人的生計奔忙勞作,在溴梁村默默無聞。大食堂的富裕生活把她養(yǎng)育得精神飽滿、青春煥發(fā),調動了她火一樣的激隋。

        老靳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女人就比男人強。老靳還說:辛大民是啞巴拉大車,光會拉,不會唱,不知道他給誰拉大車。司馬柳樹媽比他強,不僅能拉大車,還能唱“大躍進”,都知道她是為“大躍進”拉大車。最后老靳拍板,司馬柳樹媽拉大車比賽拔了頭籌,得了第一名。

        司馬柳樹媽成了村里的名人。

        王凈橫說:這娘們兒賊能干,過去咋沒發(fā)現(xiàn)?

        屋檐下的一個老太太低聲說:這媳婦咋二半調?活像村北頭的瘋戲子王丘媽。

        晚上,天上明月高掛,地下皎潔如銀。司馬柳樹和他的姐妹們不知到哪里去了,院子里很安靜。蟋蟀和不知名的夜蟲們在歡快地歌唱。司馬柳樹媽像是剛洗過澡,滿頭秀發(fā)披在肩上,渾身冒著皂角液的香氣,靠在街屋前的一棵香椿樹上。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白天拉大車時的雄姿和瀟灑。月光中的她,嬌麗嫵媚,像仙女下凡一般,說話像月光一樣純潔柔和。她對我說:

        你是工作組副組長,恁有文化,帶我們往好日子奔,又住在我家,我一定不能再給你丟人。

        聽了這話,我心里突然亂得像一團麻。

        4

        老靳一聲令下,全村開始收割麥子。一望無際的麥田像金黃色的海,在微風里掀起層層波浪。布谷鳥們在麥海上空歡快地飛翔。溟梁村在吃大食堂的第一年迎來了夏糧大豐收。老靳早上下令開鐮后,就到公社開會去了。溴梁村的麥收工作暫時由我負責。

        社員們在熟透了的麥田里彎腰弓步,揮鐮割麥。村里和地頭架起的大喇叭里,不停地播著溫縣三夏指揮部的特大喜訊。剛播王莊村小麥畝產(chǎn)1000斤,接著就播南灣村畝產(chǎn)3000斤,還沒有割幾把麥子,又播廟林塔村畝產(chǎn)8000斤。到了下午,崔村的小麥就達到了畝產(chǎn)12000斤。喜訊一個接一個,很多村子的畝產(chǎn)不斷地翻新、暴漲。溴梁村人開始聽了感到很興奮,接著是很驚訝,后來聽著聽著,人們停下手里鐮刀站起來,張著嘴看著喇叭不再說話,仿佛傻了一樣。都是一樣的地,一樣的種法,畝產(chǎn)差別咋就這么大呢?

        司馬柳樹媽把鐮刀往地下一扔說:這是王祥吹豬吧?俺表妹的婆家是崔村,我見過他們的麥子,還沒咱村長得好,咋能畝產(chǎn)一萬多斤?

        我見過溴梁村的王祥吹豬,是司馬柳樹媽帶我去的。王祥是個屠夫,專門殺豬宰羊。那時候農(nóng)村窮,豬少,殺豬就更少。不像后來的村里家家戶戶養(yǎng)豬,過年過節(jié)時殺豬,村里一片豬叫聲。那時候殺豬在農(nóng)村是件大事,誰家要殺豬早半個多月前在村里就吆喝開了,殺豬時半個村的人都跑去看。我跟著司馬柳樹媽到了殺豬的地方,見那個叫王祥的人一手捏著豬嘴,不讓豬叫喚。一只手提著一尺多長的柳葉刀,從豬脖子的地方一刀進去,直插豬的心臟。一股冒著熱氣的鮮血噴射出來,豬哼了幾聲,伸展開四蹄彈了幾下,就沒氣了。司馬柳樹媽低聲告訴我,要吹豬了。

        王祥拿刀在豬后腿上拉個小口,用根三四尺長的鐵條捅進去,在豬皮和肉體之間不停地亂捅。捅了一陣后,就讓徒弟用嘴對著那個小口開始吹豬。徒弟一口接一口地吹,吹得很有節(jié)奏,死豬的肚皮慢慢鼓脹起來。但是一直鼓得不大,鼓得不快。有人喊:王祥吹,王祥吹!王祥把手里的刀往地下一扔,推開徒弟,一手撕著小口,一手捏著小口下面的豬蹄,鼓起肚子,張開大嘴對著小口,像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直往死豬的身體里吹氣。王祥吹豬時,徒弟拿根棍子,在豬身上不停地敲打。吹豬是需要氣氛的,需要把氣氛烘托得十分熱鬧。圍觀的人分為兩撥,開始起哄。一撥人喊:使勁吹!另一撥人喊:使勁打!在一片呼喊著“吹、打”的熱鬧氣氛中,王祥越吹越勇,大口地吸氣,大口地吹氣,憋得臉紅通通的,像剛從豬肚子里掏出的肝。死豬的肚子急劇地鼓脹起來,很快就被吹得變了形,變得像牛那么大,完全沒了豬的模樣。

        司馬柳樹媽告訴我:死豬只有吹得大,吹脹得變了形,在殺豬鍋里用開水燙了,豬身上的毛才能刮得干凈,刮得光溜溜的,一根毛也不剩。

        晚上,老靳還沒有回來。公社有人帶信來說,會上讓每個村的工作組組長報小麥畝產(chǎn)。老靳由于拿不準溴梁村的畝產(chǎn),幾次報的都沒有達標,公社就把他扣下了。公社說哪個村再拖一天報的畝產(chǎn)不達標,駐村工作組的副組長也得到公社開會。老靳很著急,讓我和在家的干部研究,拿個意見報他參考。我想起了司馬柳樹媽的話,就派她連夜去她表妹的婆家崔村取經(jīng)。

        后半夜,司馬柳樹媽回來了,風風火火地,衣服都濕透了。她說:薛組長,明天你去公社報產(chǎn)量吧,就說湨梁村小麥畝產(chǎn)一萬五千斤。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王祥吹豬,誰不會?

        第二天下午,老靳回來了。

        和老靳在一起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他有個習慣,愛吸溜口水。經(jīng)常在說話前先“咝咝”地吸溜一下口水。是不是他口腔里的水腺太豐富,聚在嘴里的水太快太多了?還是有別的原因?我弄不清楚。有一次回文聯(lián),在院里碰見農(nóng)工局的老孫,聊到老靳,老孫說老靳吸溜口水的毛病小時就有,這是老靳自己說的。老靳說他爹做小生意,琢磨什么事時就愛端著銅水煙袋吸溜吸溜地抽。那吸溜聲不大不小,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滋滋有味的。老靳看多了也想吸,他爹不讓,他就用嘴空吸溜。時間長了,就養(yǎng)成了這毛病。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說:這次在公社開會真是長了見識,也真是受了洋罪。我開始報湨梁村畝產(chǎn)小麥800斤,王村的老樊張口就報1000斤。我咬咬牙想報1500,西蒙村的崔大嘴連眼睛都不眨報了2500。停了半天,沒有村子敢再報。

        馬副社長說讓我們長長見識,就讓廣播室的小黃拉根廣播線,安個喇叭對著我們播。喇叭里播的數(shù)可真叫刺耳。剛播了林趙公社的南灣村畝產(chǎn)3000斤,一袋煙沒吸完,就播秦凌公社的廟林塔村畝產(chǎn)達8000斤。到了下午,又播大崔公社的崔村畝產(chǎn)達到了12000斤。

        馬副社長急得直跺腳,說把你們的驢耳朵撐大了好好聽聽,別的公社衛(wèi)星、火箭一個接著一個地放,直往天上躥,躥到了九霄云外太上老君的家門口。咱公社可好,連雞巴個火星都看不見,你們心里不急?我把話放這兒,哪個村報的產(chǎn)量低于5000斤的工作組組長,一律留在公社繼續(xù)開會。實在不行,把各村的副組長也弄來開。開一天不行開兩天,開兩天不行開三天,啥時候報的產(chǎn)量不給咱公社丟臉啥時候散會。

        有幾個村組長木著臉報了5000斤走了。我們留下的中午會議還管飯吃,晚上就光喝稀粥了,第二天早上連稀粥也沒了。

        馬副社長拿著一把破蒲扇不停地呼扇,用手端著我們的臉說:連小麥畝產(chǎn)量都上不去,你們還想吃飯,吃個雞巴!牛社長被弄到縣里開會,到現(xiàn)在都3天了還沒讓回來,天天在那兒喝冷水,急得在電話里直罵我。都是讓你們這些屌貨給拖后腿拖的。

        老靳很感慨。

        他吸溜一下口水說:真的很感謝司馬柳樹媽,一個女人家,黑天半夜地跑了幾十里路,到崔村取到了真經(jīng),才把我救了。又指指我說:把你也救了。不是她,說不定咱倆都在公社圈著哩。

        按照司馬柳樹媽的建議,老靳號召湨梁村向崔村學習。社員們把幾十畝收割的麥子堆放在一塊地里,中間放著小板凳。夜里,縣里和公社檢查組來了。司馬柳枝、柳葉、柳花和一幫孩子們站在麥堆中間的板凳上,拍著手唱著歌。

        老靳匯報說:今年溴梁村小麥大豐收,上午在公社報的產(chǎn)量太保守了?;貋砜戳艘还烂?,一畝地產(chǎn)小麥足足有35000斤。

        老靳正匯報,突然停了一下,然后用兩只手提著褲腰繼續(xù)匯報:這一畝麥子長得多好!麥稈又粗又壯,麥粒又大又飽,上面能站得住孩子。

        檢查組啪啪啪鼓起了巴掌。

        老靳低聲對我說:趕緊找根布條給我,褲帶斷了。斷得真不是時候。

        我趕緊把我的布褲腰帶解下來,撕成兩個布條,我系一條,老靳系一條。老靳褲子還沒有系好,孩子們亂了,哇哇喊叫。我隱約看到不知是司馬柳枝還是司馬柳葉一腳踩空,從板凳上掉了下去。好在是夜里,檢查組沒能看得太清楚,以為是孩子們在表演節(jié)目慶祝豐收達到了高潮。

        湨梁村開始收秋。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幾天時間就被割倒了。平原的田野上沒了遮擋,一望無際,看得很遠。為了響應溫縣秋收、秋耕、秋種“三秋指揮部”的號召,營造溴梁村“三秋”“大躍進”氣氛,掀起溴梁村“三秋”“大躍進”高潮,司馬柳樹媽作為全大隊先進人物,組織全村的婦女、老人和孩子糊了很多紙燈籠。村外的大樹、小樹、墳頭、土崗、河堤、井架上,都掛滿了紙燈籠。有的地塊空曠,就散插上一些棍子,棍子上掛著燈籠。到了晚上,點起燈籠。遠遠望去,溴梁村外的田野里遍地燈火,亮如白晝。

        溫縣“大躍進”戰(zhàn)報上有人寫詩稱贊說:太上老君跺腳問,銀河何時落人間?

        銀河里的湨梁村社員們,出紅薯、剜地、種麥子,干得熱火朝天。剜地應該是一鍬接著一鍬地剜,不能留生地,這樣一個壯勞力一天最多能剜幾分地??墒窃谝估?,大干的熱情可以創(chuàng)造出很多人間奇跡。司馬柳樹媽的辦法是,剜起一鍬土往地面上撒,隔一尺多遠再剜一鍬土撒在地面上,整塊地剜撒完,用耙一耙,就變成了土細如面的秋耕地。這樣一個人一晚上可以剜好幾畝地。

        司馬柳樹媽出紅薯也創(chuàng)造了奇跡。她帶著幾個娘們兒,一晚上每人能出近10畝紅薯。老靳聽說了很興奮,拉我陪他去現(xiàn)場看看。他說:看看她們到底用的啥新技術,出紅薯竟然能夠比用蘇聯(lián)老大哥的雙輪雙鏵犁耕地還快那么多?

        到了南河洼地,才明白了司馬柳樹媽她們出紅薯用的新技術是腳跺手拽。先用腳在紅薯根周圍跺,跺幾腳,土松了,然后抓住紅薯秧猛一拽,一兩個細小的紅薯就帶在秧上出來了。一堆一堆的紅薯秧上,稀稀拉拉地帶著的幾個紅薯。司馬柳樹媽說:拔去紅薯,用耙一耙,就成了秋耕的新地。

        我知道,有很多包括一些很大的紅薯就留在地下了,地也只有薄薄的一層新土是虛的。

        縣工作組學習班上縣委李林書記教育我們,工作組到了農(nóng)村,要千方百計地保護、支持和贊揚群眾“大躍進”的熱情,不能潑冷水,講怪話。我看著老靳和司馬柳樹媽他們自豪自信和喜悅的臉,沒敢說啥。

        老靳讓我寫詩歌頌揚司馬柳樹媽的先進事跡。我領命夜戰(zhàn),在司馬柳樹媽家街屋的煤油燈下寫道:

        柳樹媽,真能干,

        一夜剜薯九畝半。

        昨天遍地是紅薯,

        今天變成種麥田。

        社員全像柳樹媽,

        土地哪還有空閑?

        明晚抖抖老精神,

        后天種地到云間。

        第二天,這篇順口溜貼在大隊部的先進人物園地上。幾天后又登在溫縣“大躍進”戰(zhàn)報上。“大躍進”戰(zhàn)報上還加了我寫的編者按:河南溫縣是三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司馬懿和晉武帝司馬炎的故鄉(xiāng)。自從“八王之亂”和“五胡亂中華”之后,司馬家族在中國的土地上就銷聲匿跡了。可是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在如火如荼的“大躍進”年代,司馬家族又誕生了一位很能干的女將——司馬柳樹媽。很快,這篇帶著編者按的順口溜又被《河南日報》刊登出來。全省全國不少人知道了司馬懿的故鄉(xiāng)溫縣,有個村子叫湨梁村,在湨梁村有個很能干的司馬家族女將叫司馬柳樹媽。

        司馬柳樹媽對我說:薛組長,恁真有文化。

        根據(jù)司馬柳樹媽的突出表現(xiàn),老靳決定吸收她進村領導班子,接替王希英當溴梁村大隊婦女隊長。王希英的丈夫叫彭孝先,解放前在溫縣城丁字口路東的一家藥鋪當過賬房先生,雙手能打算盤,因為寫標語有功,老靳安排他在第九小隊當司務長。老靳說夫婦兩個不能都當干部。

        司馬柳樹媽當了大隊婦女隊長,“大躍進”的勁頭更加高漲。她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朝氣,英姿勃勃,神采飛揚。她走起路來,兩條腿倒騰的速度很快,兩條褲腿在摩擦中唰唰發(fā)響。她胸脯挺得老高,兩個窩窩頭大小的乳房在胸前不停地搖晃。她說起話來底氣厚重,聲音洪亮,老年人說像溟梁村過去寺廟里的銅鐘聲一樣??磥懋敳划敻刹?,人的精神面貌是大不一樣的,尤其是女人就更不一樣。

        我在每天創(chuàng)造著人間奇跡的“大躍進”浪潮中經(jīng)受洗禮和鍛煉。我想寫東西,我想在安靜舒適的環(huán)境里寫湨梁村人在“大躍進”中的創(chuàng)造和奇跡。我有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環(huán)境是司馬柳樹媽給我創(chuàng)造的。街屋里的桌椅總是一塵不染,床鋪總是平整潔凈,地上總是沒有一點雜物,桌子上的暖水瓶里的水總是滿滿的,滾燙滾燙。我的衣服褲子,包括散發(fā)著腳臭的襪子,也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這像是我在縣城里的家,有時覺得比縣城里的家還要溫馨。我知道這些都是司馬柳樹媽干的,因為街屋的門從不上鎖。但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時候干的。最使我感動的是她當了婦女隊長后,村里家里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忙,她依然對我照顧得這么好。我的生活待遇一點沒有降低。

        奔波勞累一天回來,街屋里潔凈利落,散發(fā)著司馬柳樹媽的氣息。那氣息有著淡淡的幽香,甜滋滋的,沁心入脾。我經(jīng)常瞇起眼睛做深呼吸,細細品味那氣息,覺得那氣息充滿著青春的活力。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氣息像涓涓暖流,慢慢流淌,滋潤浸泡著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胸脯、我的肚子、我的雙腿、我的周身。我緊張疲勞的肉體在活力的滋潤浸泡中慢慢變得松弛,變得活力充溢。尤其在夜晚,那氣息使我的心里陽光燦爛,洋溢出無比的愉悅和希望。

        我越來越感覺到,司馬柳樹媽是個在農(nóng)村“大躍進”高潮中脫穎而出的新人,頭腦精明,粗中有細,是個適應社會浪潮又能在社會浪潮中發(fā)揮著旺盛生命力的女人。

        靜靜的夜晚,我躺在彌漫著司馬柳樹媽氣息的街屋的床上,神使鬼差般地經(jīng)常想起離我不足百米外的上房里的司馬柳樹媽。

        5

        一場霜凍在夜幕里悄悄降臨,原本生機勃勃的樹木葉子上掛了一層潔白霜。霜很薄,在朝霞里閃動晶瑩的光。太陽升起來了,還沒有升得太高,白霜就化了,化出一層淡淡的煙霧,很快就消失了。中午的太陽還有些熱,照射著霜打后的樹木。樹木的葉子一下子就變黃變黑變干,西北風一刮,嘩嘩啦啦掉在地上。幾天后,樹枝光禿禿地伸向天空,在大風里嗚嗚響。冬天來了,來得很快。

        大食堂的院子里已沒有了往日的熱鬧。主要是飯的質量在下降。開始是大杠子饃變成了蒸饃,蒸饃比杠子饃整整小了一半還要小。再后來,簸籮里一半是蒸饃一半是窩窩頭。人們已經(jīng)不用筷子去扎了,而是下手去抓、去搶蒸饃。這是開辦大食堂以來從沒有過的。金黃金黃的玉米粥已經(jīng)看不見了。玉米粥已變得很稀,黃瀉瀉的,里面已經(jīng)沒了蠶豆、玉米豆、黃豆和花生豆。

        牛大嘴舔著手指頭說:過去一個大杠子饃咬了10大口還咬不完,現(xiàn)在一個蒸饃只咬4口就咬到手指頭了。

        劉財旺端著一碗粥,坐在一塊土坯上,用筷子敲著碗說風涼話:大食堂是天堂,天堂里的粥咋就能當鏡子照?

        每當司馬柳樹媽把司馬柳樹爹背來放進柳圈椅子,再去拿饃舀粥時,蒸饃早被人搶光了,剩下了幾個又硬又冷的窩窩頭。粥也很稀。司馬柳樹一手抓個窩窩頭,另一手抓個蒸饃。牛大嘴的兒子牛小寶突然跑過去,伸手去奪司馬柳樹的蒸饃。司馬柳樹捏得緊,牛小寶只搶走了半個蒸饃。司馬柳枝、柳葉、柳花只搶到一個窩窩頭,氣得哇哇哭。司馬柳樹爹咬著干澀的窩窩頭,喝著能當鏡子照的稀粥,嘴里啊啊直叫。司馬柳樹爹很快就又瘦了下來,和吃大食堂前一樣。

        司馬柳樹媽以婦女隊長的身份去找炊事員老斜火,說:婦女老人孩子都吃不飽,大食堂咋辦成了這樣?

        老斜火兩手一攤說:倉庫里的糧食已經(jīng)快空了。找老靳要,老靳說大隊倉庫里的糧食早就被縣糧食局調走了,我有啥法?再過幾天,窩窩頭和稀粥可能也喝不上了。

        司馬柳樹媽跑去工作組反映大食堂情況。

        老靳坐在大隊院里的土堆上,看螞蟻搬家。有的螞蟻嘴里咬著東西,正往窩里拖。有的嘴是空的,在快速地穿梭奔忙找食。聽完司馬柳樹媽的話,他吸溜一下口水,說:吃虧了,吃大虧了。去年夏天小麥畝產(chǎn)實際上不到500斤,可各村比著往高里報,虛報得太高、太多,上面按照報的產(chǎn)量每畝征調了1000斤,倉庫里的小麥幾乎全征走了。

        當時我也在場,禁不住地說了一句:這像不像王祥吹豬?吹得越大,毛刮得越干凈。

        老靳沒理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說:秋莊稼長得不錯,但上面要求“三秋”工作要快,掀起了隊與隊、村與村、公社與公社比進度、爭先進的熱潮,很多玉米隨著玉米稈割下來喂了牲口,綠豆、黃豆子沒打就連棵埋在地下,像那時你們一個婦女,一天就出了10畝紅薯,把很多紅薯都埋在地里。糧食多了不心疼,糟蹋太多。大食堂都快沒有糧食了。溴梁村的9個小隊全都這樣。

        司馬柳樹媽的臉紅了,半天沒再吭聲。

        老靳想了想,吸溜一下口水又說,大食堂看來不能再這樣吃了,要定量。青壯勞力一頓一個饃,婦女老人孩子一頓半個饃,粥可以放開了喝。

        湨梁村的9個小隊大食堂都開始按人定量。

        司馬柳樹媽一家6口人,每頓只領3個饃。饃不夠吃就喝粥,喝粥灌大肚,總比餓著強。人們又搶粥喝。司馬柳樹媽帶著柳樹、柳枝、柳葉、柳花好不容易擠到鍋邊,鍋里的粥就剩下鍋底一點了。鍋底有幾個前面搶粥人掉進去的碗和小盆,在稀粥里晃蕩。

        司馬柳樹媽向老靳建議:粥也應定量。不然,婦女老人孩子連粥也喝不上。

        老靳說:粥是稀的,咋定?

        司馬柳樹媽說:叫王鐵匠用洋鐵皮按一碗的量打個勺,兩碗的量打個勺,每家按人數(shù)用勺打到飯桶里自己回去分。

        每次食堂打粥時,司務長彭孝先喊:

        王發(fā)臭五口人,兩大勺一小勺。

        孫滿收三口人,一大勺一小勺。

        王斜火是掌勺的,按照彭孝先喊的打。沒過幾天,有人罵彭孝先有時把人數(shù)喊錯,有時把勺數(shù)喊錯。也有人罵王斜火,罵他掌勺不公平,經(jīng)常給干部和關系近的人家多打。

        一天中午,王斜火給司馬柳樹媽打完粥,后面排隊的牛大嘴喊:多打了,多一勺。

        老斜火說:多一勺?不會吧。

        牛大嘴說:倒出來量量。

        司馬柳樹媽氣呼呼地把桶里的粥倒在一個盆里,老斜火用大、小勺一量,果然多了一勺。

        一天,老靳給我說,近來群眾反映有些村干部、司務長和炊事員多吃多占,群眾很有意見。聽說前幾天九隊炊事員老斜火給司馬柳樹媽多打飯,讓群眾當場抓住,影響很不好。一個是大隊婦女隊長,一個是小隊的炊事員,怎么能夠這樣?他問我:你和司馬柳樹媽住一個院子,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別的什么跡象?

        老靳是地下黨出身,有著鷹一樣的眼光、獵狗一樣的嗅覺和狐貍般的判斷能力。我看著老靳那張長期做地下工作的臉,他的嘴里又在吸溜口水,吸溜的后音拖得還很長。

        我警覺起來。想了想說,有一天后半夜,聽見院里“撲通”一聲響,好像有什么東西跌落在院子里。我以為有賊,悄悄從門縫里往外看,看見了司馬柳樹媽,她正從地上撿起一包東西,看看周圍沒動靜就提著東西進上房去了。還有一次也是后半夜,我去她家上房后面的廁所大便,發(fā)現(xiàn)廁所里放著一個小布口袋,摸摸是小米。誰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放了一袋小米?抬頭看看廁所的外面,月光下小樹林里一片冷清寂靜。我遲疑半天沒敢拿。清晨我再特意去廁所小便,那袋小米已不見了蹤跡。這些是不是和老斜火有關?我拿不準。

        老靳聽了說,百分之百是老斜火干的,司馬柳樹媽肯定和他有關系。

        “關系”一詞,在農(nóng)村就是指男女關系。農(nóng)村人對男女之間偷情說得很含蓄。我聽老靳這么一說,立刻感到有些后悔。

        我最不該說的還有一件事:一天晚上回去,街屋的桌上不知道誰給我放了半小碗煮熟的黃豆。

        話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耳光。我怎么能給老靳說這些?

        我給老靳說這些,本來是想打消老靳對我的懷疑,證明我心胸坦蕩,光明磊落,證明我和司馬柳樹媽井水不犯河水,沒有任何私情。因為當時我發(fā)現(xiàn)老靳看了我一眼,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間,那雙鷹眼鬼火般地閃動了一下,他不僅吸溜一下口水,還把吸溜的口水咽進了肚里去。

        可話一出口,我立馬想到了“弄巧成拙”和“此地無銀”的典故。老靳會不會覺察到我和司馬柳樹媽真有關系?

        老靳吸溜完口水,口氣堅定地說:司馬柳樹媽是婦女隊長,還有人反映她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干部多吃多占和偷盜集體糧食是絕對不允許的。更何況司馬柳樹媽是個“大躍進”中的名人,省里縣里公社里都知道她,這樣的人怎么能當村干部?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忽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原來有一只蚊子在叮他的臉。他打遲了,蚊子飛了,沒有打著,自己白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輕輕地笑了,提拔司馬柳樹媽難道不是你老靳的意見?老靳有些不好意思,他摸著自己剛打過的臉說:你當時還在縣報省報上吹她是個司馬家族的女將,好像她比司馬懿還強。司馬懿啥時候多吃多占和偷過糧食?

        老靳說完,自己也笑了。

        6

        老靳是個果敢決斷的工作組組長,很快就免去了司馬柳樹媽婦女隊長的職務,重新起用了王希英。老靳說湨梁村能干的婦女太少了,挑來挑去還是王希英合適。

        女人之間的妒忌像熊熊烈火,燃燒起來非??膳?。王希英自從被撤銷婦女隊長那天就恨上了司馬柳樹媽,官復原職后就更是死死盯上了司馬柳樹媽。她不斷給工作組反映司馬柳樹媽的問題。她說:

        司馬柳樹媽在地里拉出的屎,我偷偷去檢查過,發(fā)現(xiàn)屎里有沒消化的麥籽。都春天了,別人都吃樹葉野菜,她從哪兒弄的麥籽吃?這肯定和炊事員老斜火有關系。

        有人發(fā)現(xiàn)司馬柳樹媽偷捋過生產(chǎn)隊的麥子,那幾棵麥是長在王家祖墳上的,她跑過去捋下來搓搓吃了。

        打麥場上的木樁上掛的玉米穗,有人發(fā)現(xiàn)司馬柳樹媽路過時偷偷揪了幾個別在了腰里。

        有人看見司馬柳樹媽在天糊糊明時,偷刨隊里平整好的土地,尋找去年秋天埋在地下的紅薯,把平展展的地刨得跟豬拱的一樣。

        總之,婦女隊長王希英把有關司馬柳樹媽的壞信息,源源不斷地吹到了老靳和工作組的耳朵里。

        說實話,我親眼看見司馬柳樹媽一家生活的艱辛。4個孩子正在長身體,每天要吃要喝。司馬柳樹爹病癱在床,不停地用棍敲打窗戶,不停地啊啊叫。吃,成了司馬柳樹媽一家人天大的事。

        春天來了,但院里并沒有春天的氣息。樹的嫩芽剛剛冒出來,司馬柳樹媽就帶著司馬柳樹、柳枝、柳葉把這些樹的嫩芽捋下來吃了。臭椿樹芽很臭,柿子樹芽很澀,楝樹芽很苦,司馬柳樹媽都把它們放在洋鐵桶里煮了,再在清水里泡泡,然后捏成一個一個團子塞進嘴里吃。司馬柳花小,吃不進臭澀苦的樹葉,餓得哇哇直哭,喊著要喝粥,要吃饃。司馬柳樹媽抱著她,把樹葉放在自己的嘴里嚼,嚼成糊糊吐出來,塞到司馬柳花的嘴里。

        榆樹芽沒有異味,連著捋幾茬后就不再出芽了,村里人說榆樹被狙死了。司馬柳樹媽把院子里的幾棵榆樹皮剝下來,撕出第二層又白又嫩的細皮,剪成寸段曬干了,放在碾子上碾,然后磨成粉,再熬成榆樹皮面粥。

        司馬柳樹媽告訴我:榆樹皮面粥很黏,像膠,撕扯不斷。喝時必須先放涼了,憋著一口氣,一下子全部喝進肚子。絕對不能長時間地在碗里留一些、嘴里含一些、肚子里進一些。因為有人喝時倒不過氣來被噎死了。

        我經(jīng)??吹剿抉R柳樹媽和她的孩子們端著一碗放涼了的榆樹皮面粥,在大口大口地憋氣。以后好幾年,司馬柳樹媽的院子里就再沒有看見活著的榆樹。

        春天,不僅司馬柳樹媽家的院子里沒有春天的氣息,整個湨梁村都天干地荒,沒有了春天的氣息。正是小麥苗分蘗的季節(jié),天沒下一滴雨,麥地裂得口子像小孩嘴一樣,麥苗分蘗不好,長得稀稀拉拉,葉子一天到晚蔫著。村里村外的野菜、野花和柳樹、槐樹、椿樹等樹的葉子被饑餓的人們吃光了,榆樹皮也被剝光了。

        牛大嘴常說:每天最想聽到的聲音是,老斜火用洋鐵皮卷成的廣播筒喊:社員們,開飯了,帶碗帶筷一起來!可老斜火早已不再這么喊了。這個老不死的,只是半死不活地喊幾聲開飯了,就不再喊了。

        牛大嘴說時,經(jīng)常用舌頭舔著干裂的嘴唇,伸脖子把嘴里僅有的一點口水咽進肚去。他還說,更可惡的是打飯時,不僅司務長彭孝先還是像以前那樣,故意把社員家的人數(shù)和大勺小勺的數(shù)念錯,而且掌勺的老斜火也開始不停地抖動飯勺,有時還抖動得很厲害,經(jīng)常是一勺粥從鍋里舀出來時是滿的,倒進社員桶里時就剩七八分滿了。

        很多社員都說,彭孝先和老斜火這么做,是想多剩下飯給自己和跟自己好的人吃。群眾編順口溜說:一天吃一錢,餓不死炊事員;一天吃一兩,餓不死司務長。

        一天深夜,老靳把我叫到大隊部,王希英也在。老靳說今天晚上有情況,他像當年做地下黨一樣,很神秘、很嚴肅地宣布了這次行動的紀律。然后跟著王希英,我們悄悄來到九隊食堂大院。

        王希英指著大院土墻上的一個豁口說:司馬柳樹媽就是從這兒跳進去的。

        當我知道了是關于司馬柳樹媽的事情,心里像吃了蒼蠅似的,有說不出的滋味。

        老靳的手里拿一把食堂大院門的鑰匙,全村9個小隊的食堂和倉庫他都拿有鑰匙。他打開鎖,又把一小瓶液體倒在門軸上。事后我才知道,那瓶里的液體是潤滑雙輪雙鏵犁的油。老靳輕輕一推,厚重的大門無聲無息地開了。我又一次領教了老靳的老練和狡猾。

        大院里靜悄悄的。我們躡手躡腳地先來到食堂,食堂的門鎖著,聽聽里面沒有動靜。又來到倉庫,倉庫的門也鎖著。耳朵貼在門上、窗戶上聽,也沒有任何動靜。

        王希英的聲音很低,但語氣很堅定。她對老靳說:不會錯,一點也不會錯。我晚上沒吃飯就盯著司馬柳樹媽,直到啟明星掛到天上時,清清楚楚看見她從那個豁口跳進了食堂院子。

        老靳擺擺手,示意王希英不要再出聲。

        我清清楚楚地發(fā)現(xiàn),老靳自從進了食堂院子到現(xiàn)在,一直就沒有吸溜過口水。我想讓他吸溜,吸溜出“咝咝”的聲響,聲響越大越好。但他始終沒有吸溜,好像他根本沒有這個習慣似的。

        朦朧的夜色中,我看見地面上有一片舊瓦,就故意使勁踩到瓦上,“咔吧”一聲舊瓦碎了。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響,有些大。

        王希英嚇得一驚,老靳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老靳畢竟是老靳。他睜大了鷹一樣的眼睛,審視著夜幕下的院子。用獵狗一樣的鼻子,細細地嗅著大院里的氣息。片刻,他像一只經(jīng)驗老到的狐貍,輕輕走到了藏紅薯的地窖旁邊。

        紅薯窖是在地上挖的坑,約有三四丈長、兩丈多寬、一丈多深,上面架著木棍,木棍上覆蓋著兩尺多厚的玉米稈和麥秸,麥秸上抹一層泥。紅薯窖上有兩個洋鐵皮做的拔氣筒,通往下面的地窖里,倒換著窖里的空氣。老靳把耳朵貼在一個拔氣筒上聽。聽了一會兒,有些興奮起來。他讓我去聽。

        我聽見窖里有一男一女。男的聲音很低,悶悶的,聽不清說的啥,也聽不清是誰,但感覺到男的很歡樂。女的聲音時大時小,仔細聽像是司馬柳樹媽。

        王希英聽到了司馬柳樹媽的聲音后,英雄般地笑了。

        老靳要抓現(xiàn)行,拉著我們躲在墻角的偏僻處,等著紅薯窖里的人出來。我看著夜幕下的紅薯窖,想著紅薯窖里的司馬柳樹媽,耳朵里響著那個男人悶悶的歡樂聲,我周身的血液在快速跳動,心中燃燒起仇恨的火焰。我看了老靳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我。我的臉立刻紅了,心里的烈火一下子躥到臉上,臉上發(fā)起燒來。不過好在是夜里,老靳肯定沒有看見我發(fā)紅的臉。

        紅薯窖里的人終于出來了。先出來是男的,像一只鉆出洞的老鼠,四下望望,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異常,就彎腰伸手拉出了窖里的司馬柳樹媽。老靳猛地打開手電筒,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那個男的臉上。

        我們大吃一驚。

        立刻,王希英像被殺了一刀,號啕大哭起來,接著像瘋了一樣撲向那個男的,又抓又打。司馬柳樹媽看見了我,像木頭人一樣站著,手猛地抖動一下,抱著的小布口袋掉在地上,里面的幾個紅薯滾落出來。老靳陰沉著臉,半天沒吭聲。王希英瘋子一樣在撒潑。我們都沒有想到,從紅薯窖里出來的那個男的不是炊事員老斜火,而是王希英的丈夫九小隊司務長彭孝先。

        樹上的鳥兒們受到驚嚇,鳴叫著撲撲棱棱飛向夜空。

        7

        批斗司馬柳樹媽大會在溴梁村大隊部的院子進行。

        社員們三三兩兩地進到院子,稀稀拉拉地坐成一個半圓圈。聽村里人說,湨梁村開大會形成的這種陣勢是有根源的。原來開大會時,全村社員坐成一個圓圈,大隊長王凈橫站在圈中間講話,手舞足蹈,眉色飛揚。不知道誰私下說,這陣勢多像黃河灘人弄的耍猴場?王凈橫像猴在中間玩,社員們圍著一個圓圈在耍他。這話在村里傳開,有人就背后都叫他王猴子。傳到了王凈橫的耳朵里,他很氣憤。他思考再三,反復琢磨,就改成了現(xiàn)在這種陣勢:社員們只能坐半圈。半圈的兩頭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直線,王凈橫的固定位置在直線的中間。直線的另半圈空無一人,但它是王凈橫一個人的地盤。這象征著他的權威,他的勢力,他的至高無上,他一個人能頂著全村的人。工作組進村后開會,也沿用了這種陣勢。

        湨梁村社員們自覺擺好了半圓圈的陣勢,等著開會。大隊長王凈橫來了,他站到直線中間位置,揮著手喊大家:坐開了,坐開了,坐成一個圓圈。

        人們不明白為啥突然要改變多年形成的陣勢,半天沒人動。王凈橫就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讓他們帶頭,嘴里罵罵咧咧的。一些人只好站起來,坐到了空著的半圈位置。一個圓圈的會場形成了。

        批斗司馬柳樹媽的會場弄成這樣的陣勢,是王凈橫向工作組建議的。他提出擺成這樣的圓圈陣勢,大概是想起了黃河灘人的耍猴場,想像當年全村社員耍自己那樣耍司馬柳樹媽。

        司馬柳樹媽被兩個基干民兵帶到了會場,站在圓圈的中間。按照老靳的要求,司馬柳樹媽和彭孝先要分開批斗,免得兩個人在批斗中互相串供?,F(xiàn)在的彭孝先還關在第三小隊的空倉庫里。

        司馬柳樹媽的頭發(fā)有些凌亂,臉色也不好,蠟黃蠟黃的。仔細看,她好像也并不覺得太羞怯,也沒有顯得太害怕。我又一次想到了她赤裸著上身,耳朵上戴紅綢、胸前掛紅花、嘴里唱著歌拉大車比賽時的雄姿和瀟灑。

        大隊長王凈橫是第一個上去質問司馬柳樹媽的。他說:你為啥偷東西?

        司馬柳樹媽說:沒吃的,孩子和他爹要活,不偷吃啥?

        王凈橫問:你為啥恁不要臉,和別的男人搞腐化?

        司馬柳樹媽白了他一眼,說:你為啥沒有媽?

        這一句在我看來是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回答,會場上的社員們竟然“哄”地大笑起來,有不少人笑得前仰后合。王凈橫的臉立刻紅得像豬肝。

        后來湨梁村的人告訴我,民國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遭蝗災時,沒東西吃,餓死了很多人。王凈橫媽丟下她的幾個孩子和丈夫,跟縣城里一個擺攤賣燒餅的瘸腿男人跑了。當時王凈橫10多歲,最小的妹妹才3歲多。解放后,王凈橫和他爹托人到處找,有人說那個賣燒餅的瘸腿男人后來沒有燒餅賣了,就把他媽賣給了洛陽的一家妓院,弄了點本錢又到別處賣燒餅去了。也有人說他媽往陜西跑,沒跑到三門峽就餓死了。反正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到王凈橫媽的蹤跡。

        司馬柳樹媽在這樣的場合質問王凈橫這樣的話,是全村人都沒有想到的。她令王凈橫羞愧得無地自容,就像是用刀子直往他的心窩里戳。

        王凈橫暴怒起來,伸手一個耳光,扇在司馬柳樹媽的臉上。司馬柳樹媽“呸”地一口痰吐在王凈橫的臉上。

        王凈橫脫下一只鞋拿在手上,跳過去用鞋抽打司馬柳樹媽。鞋底打在司馬柳樹媽的臉上,司馬柳樹媽的鼻子嘴里立刻有鮮血流了出來。

        司馬柳樹媽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猛撲過去,在王凈橫的臉上咬,咬得王凈橫哇哇直叫。

        會場上社員們立刻鬧騰起來。

        幾個年輕人很快跑到會場中間,拉開了廝打在一起的司馬柳樹媽和王凈橫。有一個叫司馬柳墩的小伙子奪過王凈橫手里的鞋,扔出了會場。王凈橫的腮幫上、耳朵上有血流了下來。

        有人質問王凈橫:為啥打人?興你問柳樹媽,就不興柳樹媽問你?

        有人說王凈橫:問你為啥沒有媽,哪兒錯了?真他媽的不是好東西。

        我發(fā)現(xiàn)護著司馬柳樹媽的人大多是司馬家族的。

        也有人在幫王凈橫擦臉上的血,說司馬柳樹媽:偷東西養(yǎng)漢,還揭別人短,太不要臉了。

        這些人里有王姓家族的,也有包括劉財旺、牛大嘴在內的雜姓人。

        老靳喝令大家:安靜,安靜,都回去坐下。他批評了王凈橫,說你是大隊長,怎么能動手打人?這又不是當年斗爭地主惡霸,司馬柳樹媽是個貧農(nóng),主要批斗她的作風問題和偷盜行為,不能動不動就打人。

        王凈橫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他不服氣,說:貧農(nóng)咋啦?貧農(nóng)就該偷東西養(yǎng)漢?

        話音未落,王希英跑上前,用食指在離司馬柳樹媽的臉大約不到一寸遠的地方,像敲打鑼鼓點似的,不停地做敲打狀。這樣的動作溴梁村人叫端臉,象征著最大的仇恨、蔑視和侮辱。她端著司馬柳樹媽的臉,歇斯底里地喊:臭破鞋,養(yǎng)漢精,你到底還要不要臉?

        王凈橫捂著被咬爛的臉,附和道:對,要不要臉?

        司馬柳樹媽抹一把臉上的血,倔犟地說:先要命。命都沒了,哪還有臉?

        正在這時,司馬柳樹拉著柳枝、柳葉、柳花到了會場。司馬柳樹眼睛里沒有淚水,3個妹妹大聲哭著,一起撲向媽媽。司馬柳樹媽彎下身子,抱著自己的兒女哭,抽泣著說:苦命的孩子,媽養(yǎng)不活你們,湨梁村咱不待了,找你舅舅去吧。

        不知道啥時候,司馬柳樹爹來了,是一個小伙子背他來的,后面還跟著四五個女人,一個五十多歲,另外幾個都很年輕。那幾個女人跑過去,推開司馬柳樹姊妹幾個,撕拽司馬柳樹媽的頭發(fā),用手打司馬柳樹媽的臉,嘴里罵著很難聽的話。司馬柳樹抱住其中一個女人,在她的大腿上猛咬,咬得那個女的“娘啊娘啊”直喊。司馬柳墩等人拉開了那幾個瘋了似的女人。司馬柳樹爹嘴里啊啊喊叫著,手里拿著那根敲窗戶的棍,就像在家里要飯吃時敲窗戶一樣,往司馬柳樹媽身上亂打。一棍子敲在司馬柳樹媽的頭上,鮮血從臉上流了下來。

        會場上又亂起來。

        斗爭會沒辦法再開下去,老靳宣布批斗會散了。

        8

        大隊部,工作組和大隊干部研究對司馬柳樹媽和彭孝先咋處理。王希英是彭孝先的老婆,老靳要她回避,她沒參加會議。我發(fā)現(xiàn)王凈橫的臉上好幾個牙印,有兩個咬得太深,還在出血。會上兩種意見爭執(zhí)不下。

        王凈橫說,司馬柳樹媽偷東西養(yǎng)漢,猖狂破壞“大躍進”大食堂,批斗會上拒不接受改造,大咬革命干部,是個地地道道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應該立即逮捕法辦。他的意見得到幾個村干部和一個工作組成員的同意。

        我說:古人講民以食為天。春秋時期有個先人叫管仲,他說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恥。司馬柳樹媽說命都沒了,哪還有臉?這話有一定道理。這件事我看就算了吧,不能再說了,再說會出人命的。幾個村干部和一個工作員同意我的意見。

        王凈橫說:不法辦司馬柳樹媽,要都像她那樣去偷,去搶,去養(yǎng)漢,大食堂還咋吃?

        我說:要法辦就先辦彭孝先。他身為小隊干部,利用職權,多吃多占,勾引婦女,品質惡劣,是典型的壞分子。

        我知道彭孝先是王希英的丈夫,是王氏家族的女婿,第九小隊王姓人多,彭孝先當司務長,王姓人吃大食堂沒少沾他的光,我就拿他當撒手锏。

        王凈橫說:我問過彭孝先,他說是司馬柳樹媽想吃紅薯,勾引了他。他是革命干部,意志一時薄弱,被司馬柳樹媽利用了。

        我說:彭孝先的嘴里很少說過實話。據(jù)群眾反映,他勾引的不止司馬柳樹媽一個。

        老靳覺得很難有統(tǒng)一意見,就說再研究吧,會就散了。

        散會后,老靳把我留下,說要跟我談談。

        老靳站起身來兩只手掏著褲口袋,一副很悠閑的樣子。他背對著我,吸溜一下口水問:在食堂院里,你把啥東西弄得那么響?

        我說:瓦,一個舊瓦。

        老靳說:光溜溜的地,就一個瓦,我繞過去了,你就偏偏踩上了?

        我說:我沒你眼好。

        老靳轉過身說:老薛,眼好還是心好?你最清楚。剛才在會上,你說的……對……還是……不對?

        我說:哪兒不對?

        老靳沒回答我,像口吃似的,故意一個字兩個字三個字地往外蹦:早……有人……反映,說你們……有……關系。我……點撥過,可你……沒說……實話。

        我有些氣憤了,站起來說:老靳,說話要有根據(jù)。

        老靳吸溜一下口水,繼續(xù)說:“聽說……幫洗……臭襪子,還有……內褲……”

        然后就不吭聲了。

        老靳真會說話,話說得真藝術。他先說“聽說”,又不說誰“幫洗”,“幫洗”的還是“臭襪子”“還有內褲”,下面就又沒話了。老靳像是在審犯人,只提示關鍵詞,給我留下了回答問題的廣闊空間。

        我看了老靳一眼,沒有說話。

        老靳停了一會兒,又吸溜一下口水后,以同樣的方式問了一些問題??偟囊馑际?,司馬柳樹媽在村里夸我肚子里墨水多,有文化,寫過書,寫過很多文章都登在報紙上,是個大文化人。還特意提到了我說的那半碗煮熟的黃豆。老靳最后吸溜一下口水說:“干柴烈火的,能是啥……關系?”

        我真的很佩服老靳。

        但老靳不知道,我到湨梁村不到幾個月,就和司馬柳樹媽好上了。

        那天我病了,發(fā)高燒,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個女人。是司馬柳樹媽。她說在幫我收拾屋子時,看見桌子上我寫的書,報紙上我寫的文章,她娘家爺爺是教私塾的,自己小時候也認得一些字,就是太淺。她很崇敬我,崇敬我有文化,是個大文化人。她說工作組到村里來,搞“大躍進”,吃大食堂,就是要讓社員們過好日子。她對我說:沖著你是工作組組長,我一定會好好參加“大躍進”。

        老靳并不知道,司馬柳樹媽在“大躍進”中的突出表現(xiàn)其實是和我有關系的。

        司馬柳樹媽對我說:柳樹爹癱在床上已經(jīng)好幾年了,每天只會啊啊,孩子們又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心里很苦。你住進這個院子,我心里才亮堂些。你病了,單身一人,一定孤得慌,躺在身邊陪陪你。

        對天發(fā)誓,司馬柳樹媽那天晚上和我躺在一起,也僅僅只是躺在一起,相互之間啥也沒做。這是千真萬確的。我貼著她鮮活的肉體,聞著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女人香氣,心里旌旗搖動,魂不守舍,有著強烈的沖動。但沒有越線。男女之間越是沖動,越不越線,雙方的感情積累就會越厚重,就越是顯得神圣、神秘、高貴和高尚,就越會產(chǎn)生巨大的吸引力。就像兩條水流迎頭沖向同一條堤壩,水流越急,堤壩越高,兩邊的水就積聚得越深,蘊含的能量就越大。一旦堤壩垮了,兩股水溶在一起,就變得平平淡淡,變得索然無味,它們的能量就消失了,相互之間的吸引力就會蕩然無存。

        司馬柳樹媽和我的肉體緊緊貼在一起,我明顯感到她那兩個窩窩頭大小的乳房柔軟、溫熱、細滑。她的手在我的頭上、身上滑過,像揪著我的靈魂在走動。我始終沒動她一根手指頭。因為我病著,渾身無力,但我很享受,很滿足。

        司馬柳樹媽對我喃喃細語,說她也很滿足,說能和我做個伴,能陪著我躺在一起說說話就心滿意足了。

        我對司馬柳樹媽的不滿或者叫仇恨,是從我發(fā)現(xiàn)了有人往院里扔東西、在廁所發(fā)現(xiàn)那一袋小米和那半碗煮熟的黃豆開始的。

        這些事情后來我從沒問過她。這種事不能問,誰都有秘密。有的秘密能夠點破,有的秘密不能點破。糧食這么緊缺,還有誰能往她院里扔東西?還有,誰能深夜把小米放到她家?guī)铮克o我送的半碗黃豆又是哪兒來的?

        這些秘密本來是不能說的,但我卻都告訴了老靳。為什么當時話一出口我就想自己扇自己嘴巴?就是我把不該說的秘密都告訴了老靳。

        告訴老靳這些秘密,并不因為我是溴梁村的工作組副組長,有責任向組長反映這些情況。掏心窩子說,告訴老靳這些秘密根本不是出于我的責任,是因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老靳在懷疑我和司馬柳樹媽的關系。

        老靳每當和我談起有關事情時,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咝咝”吸溜口水,吸溜得我心驚肉跳。他每吸溜一下口水,好像是吸走了我心中的秘密,堅定了一分他對我的懷疑。老靳是個很可怕的人。反右派時老靳是農(nóng)工局黨支部書記,局里12個人有8個被打成右派,其中有個人和老靳是山西老鄉(xiāng),平時和他關系也不錯。一天這個人在辦公室開玩笑說“互助組好是好,牛頭能用麻稈挑”。老靳連續(xù)吸溜了兩下口水,說他惡毒攻擊互助組,互助組的牛怎么會瘦得用麻稈就能挑起來?第二天這個人就被打成了右派。老靳給了他的那個老鄉(xiāng)一把笤帚,讓他打掃廁所去了,一直打掃到現(xiàn)在。我害怕老靳吸溜口水,尤其害怕他不停地吸溜口水。因此,我要向老靳表明我的清白,我要他消除對我的懷疑。

        其實,我告訴老靳那些秘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恨司馬柳樹媽。我恨她對我的不忠誠,不專一,恨她在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司馬柳樹媽并不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這些秘密,更不知道我把她的這些秘密已經(jīng)報告給了老靳。她每天照常幫我收拾屋子,洗衣服疊被子,開水瓶里灌滿滾燙滾燙的水。她只要看見我,就兩眼秋波閃動,嘴唇微微張合,兩手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撫摸。我知道她想和我親近。

        我用堅毅的目光拒絕了她。我不能容忍她在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雖然她和我躺在一起時堤壩高筑,兩個充滿激情的肉體也僅僅只是躺在一起而已。尤其發(fā)現(xiàn)了她和彭孝先在紅薯窖里偷情后,我對她的仇恨更加強烈。

        本來,在研究如何處理司馬柳樹媽時,我心靈深處和王凈橫的意見是一樣的,把她定為壞分子,逮捕法辦,關進監(jiān)獄,以解除我心頭之恨。我說不清當時為啥態(tài)度會突然轉變,堅決地和王凈橫截然對立。沒想到我這樣做,讓老靳更加堅定了他對我的懷疑。

        9

        我回到司馬柳樹媽家的街屋時,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心里很亂。想起老靳給我說的話,句句像小蟲子,在心里不停地亂鉆亂爬,難受得慌。點上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屋里的一切都還是早上起床時那樣,被子床單胡亂攤在床上,臟衣服扔在椅子上,桌子上的茶杯口敞開著,蓋子不知道放在啥地方了。拿起暖水瓶想倒水喝,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的,猛然想起昨天就是空的。

        屋里的光開始昏暗下來,窗臺上的煤油燈火慢慢變小,忽閃幾下就熄滅了。屋里完全黑了。我知道煤油燈里的煤油已經(jīng)耗盡了。這種情況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我躺在床上,感到從沒有過的孤慌。眼前漆黑的夜幕遮住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唯有我的心還在像江河一樣波瀾起伏,奔流不息。

        我想到了司馬柳樹媽對我的種種好處。想到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面條。想到了她說“沖著你是工作組組長,我一定要好好參加大躍進”。想到了她給我布置收拾的這個溫馨舒適的屋子。想到了她柔軟溫熱細滑的肉體和揪著我靈魂走動的手??傊?,想到的都是司馬柳樹媽給我的關心照顧,給我的享受和滿足。

        我想到了批斗會。眼前又開始不停地晃動著她那被王凈橫用鞋底打流血的臉,晃動著她像頭憤怒的獅子一樣在咬王凈橫的臉?;蝿又菐讉€瘋了一樣的女人撕拽她的頭發(fā),用巴掌打她的臉。晃動著司馬柳樹爹用棍子打破她的頭,頭上流出鮮紅的血。耳朵里不?;仨懼龘Пе鴥号畟兡撬盒牧逊蔚目蘼?,回響著她說的那句“命都沒了,哪還有臉”的話。

        我心里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扎,扎得我心驚肉跳,疼得我直想掉眼淚。

        屋外的樹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凄婉悲涼。我知道天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睡不著,想去廁所。我來到司馬柳樹家上房后面的廁所蹲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上廁所的必要。這時,聽見有聲音。我站起身來,見一個黑影用腳在跺司馬柳樹上房的后沿墻。聲音不大,但很沉重。跺了兩腳后,那個黑影直奔廁所走來,沒想到在廁所里碰上了我。

        我嚴厲地低聲喝黑影別動。黑影沒動,站在那兒。仔細看著黑影,是個中年男人,手里提著一個小布袋,布袋里裝著東西。這是一張我不認識的臉。但我肯定,他一定和那次廁所里發(fā)現(xiàn)的半布袋小米有關,一定是司馬柳樹媽在我之外的那個男人。

        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是溴梁村工作組組長。駐村工作組在那時的農(nóng)村是最有權威的,主宰著村里的一切。

        正在這時,司馬柳樹從家里跑來,緊緊拉著那男人的手說:這是我舅舅。

        司馬柳樹媽的哥哥說,他家住在黃河南邊。黃河南邊農(nóng)村的大食堂早就散火了,搞單干。社員們分到了自留地、飼料地,還可以開小片荒種糧。路溝、墳地、樹林、河堤,只要有空閑地都可以開墾種糧。自己的房前屋后,也可以種瓜種豆。誰種誰收誰吃,社員們家家都有糧食吃。

        從司馬柳樹媽哥哥的嘴里,我知道了以往所不知道的司馬柳樹媽。

        司馬柳樹媽的小名叫璧玉,娘家在黃河南邊鞏縣。1943年,當?shù)厝苏f民國三十二年,河南遭遇了蝗災旱災,樹皮草根都吃光了,人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沒氣了。璧玉爹餓死了,璧玉媽帶著璧玉的哥哥、弟弟、妹妹坐一條破船漂到黃河北邊躲災荒。他們發(fā)現(xiàn)了半畦蘿卜,就拔了幾個,還沒吃幾口就被一個男人抓住了。這個男人就是溴梁村的司馬百思,他手里拿著一把砍柴刀。他說:抓住小偷,要剁一個手指頭。你們看剁誰的?

        母親說:剁我的,孩子們太小。

        哥哥說:剁我的,少一個指頭沒啥。

        璧玉說:剁我的,我遲早要嫁人。

        司馬百思看著有一副美人胎的璧玉,笑了。他說:誰的也不剁,把這個閨女留下吧,給我當兒媳婦。

        璧玉媽滿口答應了。全家人吃了一頓蘿卜,娘背著一升小米帶著其他幾個兒女走了。璧玉趴在地上給娘磕了幾個頭,留在了司馬百思家。解放那年,娘惦記著璧玉,讓哥哥到溴梁村找她。璧玉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告訴哥哥,司馬柳樹爹叫司馬魁,已經(jīng)娶了一房妻子,生的全是女孩。她當了二房。解放后實行一夫一妻,司馬魁就和大老婆離了婚,和璧玉一起過。沒想到璧玉又生了3個孩子后,他得了一場病就再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只會啊啊。

        從廁所回來,我連夜去找老靳。

        老靳的屋里人聲嘈雜,很亂,王凈橫和在批斗會上打罵司馬柳樹媽的那幾個女人都在。老靳看見我,就讓那幾個女人走了。我把剛才的情況給老靳做了匯報。老靳聽得很認真,他吸溜一下口水說:風言風語聽說過黃河南面的事,可不知道是真是假。

        王凈橫捂著被司馬柳樹媽咬破的臉,說:肯定是造謠。她哥散布反動言論,惡毒攻擊大食堂,是個流竄的反革命分子,馬上派民兵去抓吧?

        老靳說:把他叫來問問情況再說吧。

        王凈橫去了。

        老靳對我說:剛才那幾個女人,是司馬魁的大老婆和四個女兒。她們說柳樹媽為嘴不要臉,敗壞了司馬家族的門風。司馬家族在湨梁村,在溫縣,以至在全國,都是很有名望的,提到司馬懿、司馬昭、司馬炎這些司馬家族的先人,天下誰人不知?司馬柳樹媽當年也借助于司馬家族的這些先人才上的報紙,名揚全縣全省全國。司馬家族絕不能再容下這種人。她們要求政府讓司馬柳樹媽和司馬魁離婚,大老婆要和司馬魁復婚。

        司馬家族在溟梁村并不是大家族。但由于祖上出過司馬懿、司馬昭、司馬炎,司馬家族的人到現(xiàn)在依然顯擺著祖上的威風和排場。連半憨半傻的司馬炮也經(jīng)常歪著嘴,流著口水,不清不楚地說:我們老祖宗當年可比你老靳威風,你老靳恁厲害,不是也沒見過諸葛亮?

        我看過《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看了這些書就很崇拜司馬懿。我覺得他雄才大略,勇謀超世,確實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人物。我印象中隱約記得一幕:曹爽派人刺探司馬懿身體狀況,想把他殺掉。司馬懿裝著得了風痹病,喂飯飯從口中流出,穿衣衣服掉在地上,話也說不清楚,只會啊啊??磥硎秋L燭殘年,將不久于人世了,結果騙過了曹爽。曹爽陪魏帝曹芳去洛陽城外祭奠祖陵時,司馬懿脫去偽裝,威風凜凜地指揮軍隊封閉城門,舉行兵變,挾持皇后發(fā)詔書罷免曹爽,為司馬家族登上皇帝寶座打開了通道,三國歸晉,司馬炎最終當上了皇帝。司馬家族的這種行為一直為以后一千多年來的封建道德所不容,說他們利用欺騙手段奪取天下。但是在湨梁村,司馬家族卻一直為他們先人的雄才大略而自豪。他們認為,古往今來那些成就大業(yè)者,這種手段有幾個人沒用過?

        司馬魁有點像他的祖上司馬懿,飯來張口還經(jīng)常流出口外,衣來伸手也經(jīng)常掉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會說只會啊啊。平時看不出他頭腦清醒,以為他是個靠喂飯喂水度日的行尸走肉,沒想到他得知司馬柳樹媽和彭孝先偷情后不僅頭腦清醒,而且瘋狂得像一條健壯的狗,咬得司馬柳樹媽遍體鱗傷。我暗自慶幸,慶幸我和司馬柳樹媽躺在街屋床上時沒被他發(fā)現(xiàn),否則我的頭上也會被他用棍子敲得鮮血流淌。

        司馬魁在批斗會上用棍子敲打司馬柳樹媽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當時覺得他應該去敲打彭孝先,至少應該去敲打用鞋底抽打自己老婆的王凈橫。但他沒有,他把滿腔仇恨撒在日夜陪伴自己,每天給自己喂水喂飯,給自己端屎端尿,給自己生兒育女的老婆身上。事后有人指責司馬柳樹爹,司馬家族的人說王凈橫、王希英、彭孝先都是村干部,他哪兒敢?敲打司馬柳樹媽是因為她丟了司馬家族的臉。

        司馬魁在大老婆一家人的簇擁下來找工作組。他臉上肌肉扭曲,一只手揮舞著棍子,嘴里不停地啊啊。大老婆解釋說:老魁的意思是堅決和那個養(yǎng)漢精離婚,工作組要是不批準,他要碰死在你們面前。

        司馬魁是個很古怪的人。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時,經(jīng)常昂著頭瞇著眼往天上看,好像天上有五彩繽紛的景色,讓他永遠看不夠似的。每當我進了院子,他明明知道是我,卻從來就沒有低下過他那高貴的頭用雙眼看我?,F(xiàn)在,他卻不時地低下他那高貴的頭用眼睛瞟著我,目光呆滯卻暗射鋒芒,刺得我心里有些發(fā)毛。因為我心里有鬼,怕司馬魁在我沒有注意時用棍子敲我。

        老靳問我:老薛你啥意見?

        我覺得這個時候和司馬魁站在一起是明智的選擇。再說司馬柳樹媽和這個半死不活的司馬魁待在一起如同守活寡一般,離了婚,也是一種解脫。同時在我的心靈深處還有別的想法,這些想法是永遠也不能說出口的。我很干脆地回答老靳說:離吧,離吧,離了也好。

        司馬魁在大老婆一家人的簇擁下走了。

        10

        司馬柳樹媽上吊了。

        批斗會后的第三天快到中午,我才聽到了這個噩耗。當時猶如五雷轟頂,我像丟了魂一樣,捌著沉重的兩腿向現(xiàn)場跑。司馬柳樹媽是昨天晚上在關押她的小隊磨坊里上吊的。等我趕到時,司馬柳樹媽已經(jīng)被人抬走了,只有老靳和王凈橫在。他們表情肅穆,眼睛里流露出悲傷。我看到房梁上掛著一個繩圈,那繩圈在半空微微搖晃。

        老靳用手給我指一下磨坊的后墻,沒有說話。后墻上抹著一層白灰,白灰墻上有司馬柳樹媽用一塊破碗片寫下的遺言。遺言很簡單,只有幾句:

        我不游街,自己走了

        有文化人,更要有良心

        柳樹柳枝柳葉柳花,忘記媽,去你舅家吧!

        我的心里亂得很。我覺得她上吊前一定想了很多很多。我晚上一夜沒睡好覺。她大概沒有想到,漆黑的夜里,我一個人躺在街屋的床上,一點一滴地回憶著和她往日的溫情。她大概不知道,當她把上吊的繩子套在脖子上時,也許他的哥哥正在把一袋糧食往她家的廁所里放,放糧食的時候碰巧遇見了我。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的遺言里的那句話:有文化人,更要有良心。這句話像鋒利的鋼刀,深深地插在我的心上,插得我心里鮮血直流,流得我?guī)缀跻獣炟?,要窒息,要昏死過去。

        看得出來,老靳心情也很沉重。他一直沒有吸溜口水。沉悶半天,老靳才對在場的干部們說,司馬柳樹媽上吊了,但有些事情還是要弄清楚。

        縣公安局來了兩個人,老靳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說我有文化,要我協(xié)助公安局的人調查,了解一些情況,好給公社寫個報告材料。

        我現(xiàn)在特別反感有人說我有文化。

        司馬柳樹媽遺言里說有文化人更要有良心,全村的人都說那是說彭孝先的。彭孝先上過私塾,在溴梁村人的眼里,他是個最有文化的人。就是因為他和司馬柳樹媽在紅薯窖里偷情被抓住,才害死了司馬柳樹媽。人們都說:司馬柳樹媽臨死前還不放過彭孝先,還在墻上譴責他。

        只有我心里最清楚,這句話是對誰說的。

        因為昨天晚上老靳告訴我,批斗會當天晚上,他找了司馬柳樹媽,把我告訴他關于夜里有人往司馬柳樹媽家的院里扔東西、在廁所里發(fā)現(xiàn)小米,包括我屋里煮熟的那半小碗黃豆的事,都一一向司馬柳樹媽進行了核實。老靳說,司馬柳樹媽聽后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讓老靳一定要轉告我,那都是她黃河南的哥哥送的,包括那半碗煮熟的黃豆。那半碗煮熟的黃豆是她和孩子們舍不得吃送給我的,她說我經(jīng)常有病,身體太虛弱。

        我百分之二百地斷定,那天老靳見司馬柳樹媽時,一定像那次詢問我一樣:吸溜著口水,像口吃似的,漫不經(jīng)心地往外蹦著關鍵詞,向她了解關于洗臭襪子、內褲和與我的關系。

        我斷定,司馬柳樹媽肯定把我和她的關系全都招了。因為我知道司馬柳樹媽沒我老練,絕對沒有我老練。我當年是北京大學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成員,雖說是外圍組織成員,但我知道啥話能說,啥話變著花樣應對也不能說。你老靳只是太行四分區(qū)領導下的地下黨。我知道用啥辦法對付老靳??伤抉R柳樹媽畢竟是個農(nóng)村婦女,太樸實太單純了,尤其是她快言快語,心無遮藏,哪能對付得了老靳鷹一樣的眼睛、獵狗一樣的嗅覺和狐貍般的狡猾?

        我還斷定,司馬柳樹媽一定沒有想到,老靳絕對不會全相信她說的話。尤其不會相信她和我睡在一張床上時能夠堤壩高筑、從沒垮壩。老靳是個自信武斷的人,他斷定干柴烈火般的男女睡在一張床上,該做的事情一定都做過,要不干嗎睡在一張床上?后來,事實證明了我的這一判斷是絕對正確。

        我欲哭無淚。我恨死了老靳。

        公安局的人調查了司馬柳樹媽偷生產(chǎn)隊糧食的事。村里人說,饑餓出盜賊,自古都一樣。湨梁村也絕不是司馬柳樹媽一個人偷糧食,戶戶偷,人人偷,紅薯、玉米、大豆、芝麻、白菜、蘿卜,見到啥偷啥。能偷就偷回家,不能偷回家的就地吃到肚子里去。隊長見隊長,麻袋往家扛;社員見社員,比比褲口袋。王凈橫、王希英和他們的家人誰沒有偷過?為啥專抓司馬柳樹媽?包括劉財旺、牛大嘴這些雜姓人現(xiàn)在也改了口,都向著司馬柳樹媽說話。

        公安局審問彭孝先關于紅薯窖里的事。彭孝先聽說司馬柳樹媽死了,心情也很沉重。公安局的人還沒有問,他就流著淚說了實話。他說那天確實是他欺騙司馬柳樹媽。他告訴司馬柳樹媽晚上派她和牛大嘴媳婦加班,到紅薯窖里倒騰紅薯,紅薯在窖里放時間長了,要倒騰,不然會爛。加班后有紅薯吃。因為大門的鑰匙在老斜火手里,就從土墻的豁口跳進了院子。下到紅薯窖里,司馬柳樹媽發(fā)現(xiàn)紅薯窖里根本沒有牛大嘴媳婦,只有她和彭孝先,彭孝先欺騙了她。她要走,彭孝先抱住了她,占有了她,事后塞給了她一袋紅薯。

        公安局在調查過程中了解到,司馬柳樹媽臨上吊前的那天晚上,大隊婦女隊長王希英也去找過她,要她承認是她勾引了彭孝先。司馬柳樹媽說凈胡扯,是彭孝先利用欺騙的手段占有了她。彭孝先用司務長的權力,偷盜生產(chǎn)隊糧食,勾引強奸不少婦女。她手里就有證據(jù)。

        王希英說工作組和大隊班子研究,定她為破壞“大躍進”的反革命分子,是個勾引小隊干部的大破鞋,明天就要像當年的王寡婦一樣,讓她游街示眾。

        提到王寡婦,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寡婦的事情司馬柳樹媽給我說過。那是在一天夜里,她躺在街屋的床上給我說的。那時我的感冒已經(jīng)好了,恢復了體力,心里有些欲望涌動。司馬柳樹媽和我躺在一起,我經(jīng)受不住誘惑,把一只手放在她胸脯上,慢慢挪到她窩窩頭大小的乳房上。我還想做下一步動作。司馬柳樹媽輕輕把我的手推開了,她說:不能這樣,躺著說說話就行了。

        我問:為啥?

        她說:想起了王寡婦,不想學她。

        接著像講故事一樣給我講了王寡婦。解放前夕,溴梁村西頭有個女人叫劉翠花,嫁給了同村的王姓人家,就是大隊長王凈橫的二爺。兒子五六歲時丈夫得暴病死了,村里人叫她王寡婦。王寡婦當時才二十多歲,孤兒寡母,日子過得很艱辛。后來和鄰村的一個男人有了關系。王氏家族發(fā)現(xiàn)后,用繩子把那個男的捆起來打得遍體鱗傷,后半夜把他躥進了村后地的一口磚圈井里。王氏家族說王寡婦敗壞了門風,辱沒了祖上,讓王氏家族的后世子孫的臉上無光,按照族規(guī)讓她游街示眾。王寡婦頭發(fā)被剪得七零八落,臉上涂抹著鍋底黑,赤裸著上身,胸前用麻繩掛著兩只破鞋,手里各拿一只破鞋,一邊走一邊用破鞋底抽打自己的臉,嘴里不停地吆喝:我是養(yǎng)漢精,我是大破鞋。

        溟梁村一街兩行的大人孩子都在看,不少女人尤其是王氏家族的女人,懷著滿腔憤恨用手指頭狠狠地戳她,用農(nóng)村人最解恨的話辱罵她,一些孩子用雞蛋、牛糞、人屎往她臉上身上扔。她那不懂事的兒子、自己唯一的親人,在王氏家族大人們的教唆下,也往她的臉上吐唾沫,罵她是養(yǎng)漢精、大破鞋。

        女人其實是最要臉面的。游街讓她受盡了侮辱,在村里村外包括自己兒子在內的人們面前顏面掃盡,沒了臉,沒了做人的尊嚴。王寡婦游完街,當天晚上就用被單抱著頭跳井自盡了,跳的也是那口磚圈井。

        司馬柳樹媽一邊講著王寡婦,一邊捏緊我的手,語調凄婉地說:我不想讓司馬家族的人把你躥進井里,你有文化,是國家干部,不能丟這樣的人。我也不想游街,我還有一堆兒女,兒女們都還小,在溴梁村還要有臉面。男女之間有情不怕,怕得是越界,就像村口那條清溝里的水,水聚滿了,一旦開了口子就把不住了。

        我想,司馬柳樹媽臨上吊前肯定是想起了王寡婦。

        公安局的人告訴我,大隊長王凈橫昨天晚上去抓司馬柳樹媽的哥哥,她哥哥聞訊跑了。王凈橫找到關押著司馬柳樹媽的地方,也沒有找到她哥哥。王凈橫告訴司馬柳樹媽:司馬魁用棍子敲你是輕的,他說司馬家族人的臉讓你給丟盡了。他和大老婆一家人找到工作組,要求和你離婚,和大老婆復婚一起過。老靳還沒有表態(tài),薛副組長就首先表示同意了,接著老靳也同意了。

        司馬柳樹媽聽了兩眼發(fā)直,一句話也沒說。

        更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王凈橫,他居然在司馬柳樹媽面前還說:你經(jīng)??溲M長有文化,是大文化人??扇思已M長揭發(fā)說,他住在你家,知道你很多情況,準備把你的事寫出來,登在報紙上,要讓你像當年一樣,在全縣全省揚名。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仰天無語,心中如錐扎刀割。

        司馬柳樹媽死后沒有幾天,溴梁村的大食堂就散伙了。

        11

        我進了司馬柳樹媽家的院子,沒想到竟然迎頭碰見了司馬柳樹媽。她面目憔悴,一臉委屈,看見我,兩眼放射出仇恨的光,一句話也沒說,氣呼呼地往上房屋去了。我嚇得兩腿發(fā)抖,說不出一句話來,拔腿就往外面跑。

        我慌慌張張地跑到大隊部找老靳。老靳聽完我的話,就像沒聽見一樣。他吸溜一下口水,低頭看著他那只裂了口的皮鞋,那只破皮鞋隨著他的腳在不停地搖晃。搖晃了一陣,老靳狡譎地冷笑。他用一副勝利者的神氣說:司馬柳樹媽沒有死,這你沒有想到吧?

        老靳告訴我,司馬柳樹媽把繩子套脖子上,蹬翻了小板凳,兩腿懸空,舌頭從嘴里吐了出來,響聲驚動了看守的民兵馬噠噠。馬噠噠趕緊跑進去,用鐮刀割斷了繩子,救下了司馬柳樹媽。司馬柳樹媽躺在磨坊的地上,人已經(jīng)沒有氣了。王凈橫等人聞訊趕來時,老靳正在把摸司馬柳樹媽的鼻子和脈搏。老靳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摸罷站起來悲傷地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就派他的心腹、工作組的趙小米和馬噠噠把司馬柳樹媽抬走了,說是送公社衛(wèi)生院再搶救看看。以后就嚴密封鎖消息,對外說司馬柳樹媽死了。

        這時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湨梁村這幾天一直就沒有看見過趙小米和馬噠噠。

        老靳給全村人設置了一個假象,欺騙了全村人,包括工作組和村干部。在這個假象籠罩著全村的悲傷氣氛中,老靳通過公安局的人把很多謎都揭開了。老靳利用司馬柳樹媽的死,看清了溴梁村人的真相。老靳,狐貍一樣狡猾。

        老靳采取了干凈利索的組織手段,免去了王凈橫、王希英的村干部職務。彭孝先因強奸婦女,偷盜貪污集體糧食被逮捕法辦。公安局的人在大隊部院子里開逮捕大會,宣布他的罪行。大個子老孫用繩子把彭孝先五花大綁,捆緊后用肩膀把他背起來離地兩尺多高,然后又狠狠摔在地上,摔得彭孝先哎呀哎呀直叫。下面有群眾鼓掌。我當時也感到非常地解氣。這些人都是罪有應得。如果司馬柳樹媽不是以命相拼,沒有上吊,如果不是老靳把司馬柳樹媽的假死真做,這些人就不會有這樣的下場。司馬柳樹媽用自己的一條人命才洗去了身上的冤情,換來了事情的真相,換來了人們對她的同情,其中也包括王凈橫、王希英和彭孝先。因為我看到他們再沒有了往日的驕橫跋扈,當人們提起死去的司馬柳樹媽時,他們都面色沉重,眼睛里流露出悲傷。

        逮捕大會后,老靳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宣布了對我的處理決定:根據(jù)組織上調查,你和司馬柳樹媽之間有著不正當?shù)哪信P系。報請上級批準,撤銷你工作組副組長職務,給你留黨察看處分,調縣農(nóng)場接受勞動改造。

        我吃驚過后很快就冷靜下來,因為我知道跟著老靳遲早會是這種結果。再說,我確實有愧于司馬柳樹媽,真的是對不起她,我這也是罪有應得。

        我邁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司馬柳樹媽家的街屋,收拾東西,準備前往黃河灘的縣農(nóng)場。

        街屋里曾經(jīng)有過干凈的地面,整潔的被褥,整齊的衣服,清新的氣息。如今變得凌亂冷清。一只小耗子在窗臺上的暖水瓶口上悠然自得地趴著,兩只鼠眼骨碌碌地轉動,它在盯著我,好像在嘲笑我。這個暖水瓶里曾經(jīng)每天都灌滿了滾燙滾燙的開水,自從司馬柳樹媽出事后就再沒灌過開水,暖水瓶一直是冰涼冰涼的。我把手里的一本書狠狠地向它砸去,它嚇得吱吱叫著,跳上床跑了。就在這張床上,曾經(jīng)躺過司馬柳樹媽鮮活的肉體,曾經(jīng)充滿著令我心醉的女人氣息。這種氣息使我渾身充滿燃燒的激情,感到無比的滿足和歡樂,伴隨我在溴梁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現(xiàn)在這氣息早已消失殆盡了,聞到的氣息有些發(fā)冷,有些陳腐。我感到了悲傷和凄涼。

        我背著行李和書包走出街屋,特意看了一眼上房。上房屋的門洞開著。這幾天上房屋里再沒有傳來司馬魁那種令人討厭的啊啊聲,也再沒有聽見他用棍子敲打窗戶那種令人心碎的聲響。他為了司馬家族的名譽,提出和司馬柳樹媽離婚,是我首先表示同意的。他已搬到大老婆家里去了。這對于司馬柳樹媽來說,應該是一種解脫。我也走了,對她來說,也真的是解脫了。老靳告訴我,為了司馬柳樹媽的臉面,對我的處分是黨內的,湨梁村人是不知道的。

        我走出街屋,看見了門口那棵香椿樹。香椿樹上曾經(jīng)倚靠過仙女下凡般的司馬柳樹媽。就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倚靠著這棵香椿樹,含情脈脈地告訴我:你住在我家,我一定不給你丟臉。這曾經(jīng)讓我心亂如麻。我知道這時候司馬柳樹媽就在上房屋,我看見她在屋里影子一晃就不見了。我故意使勁關街屋門,把關門聲弄得很響。響聲過后,我故意站著沒動,用眼睛瞟著上房。上房的門大開著,沒有看見司馬柳樹媽。我想,她一定是在故意躲我吧?或許正在從窗戶上那塊玻璃往外看我。

        突然,我看見上房屋的一扇門在輕輕地移動,心里一陣驚喜。我覺得司馬柳樹媽知道我要走了,一定會出來見上我一面的。我有很多話要告訴她,特別是一定把老靳的陰謀和我對她的誤解告訴她。一直以來,我們之間有著太多太多的誤會,這種誤會從很大程度上講都是老靳造成的。我要告訴她,這些誤會像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大山時時刻刻壓抑著我的心靈,使得我痛苦萬分,一直無法擺脫。

        接下來的一幕使我徹底絕望了。我看見上房屋的門在慢慢地移動,最終被人從里面關上了。就像一場好戲演完了,無論熱情的觀眾怎么鼓掌,兩扇帷幕毅然決然地拉上了一樣。

        我死心了。就在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老靳吃的那一碗黑糊糊的紅薯面條,我吃的那一碗白光光的白面條。我兩眼含著淚,慢慢走出司馬柳樹媽家的大門。

        突然,“咔嚓”一聲雷響把我驚醒。我坐起身來看看窗外,窗外是黑漆漆的天,一陣電閃雷鳴。一場大雨很快就要來了。

        原來,剛才我做了一場夢。

        補記

        這是根據(jù)我父親生前留下的手記整理的。那天,我坐在大廳里父親生前常坐的老布沙發(fā)上,翻閱著一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躍進親歷記》。書中寫道:三教堂養(yǎng)豬場一頭母豬一胎產(chǎn)下62頭豬仔,應城縣“保證一個紅苕1萬斤,力爭一個紅苕2萬斤”,亳縣畝產(chǎn)水稻40808斤,象山縣最大的一顆“衛(wèi)星”畝產(chǎn)水稻16萬斤,昌邑縣的中學生提出為畝產(chǎn)20萬斤小麥而奮斗。浮夸風、浮躁風和接踵而來的大旱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亳縣農(nóng)民因缺糧只能吃樹葉、樹皮、谷糠、稻殼、棉籽殼充饑,一些農(nóng)民因大量吃槐葉、椿葉、蓖麻子、蒼耳子中毒死亡。蕪湖縣殷港村殷港小隊22戶人家86人得過浮腫病,餓死11人。葉縣舊縣公社婦女得了浮腫病,子宮下垂,“不是一般的下垂,而是掉出體外,掛在褲襠里”。

        我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偶爾聽到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們講起那個年代的事情,仿佛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和傳說。

        我看到這些類似于天方夜譚的親歷記,禁不住掩書噓唏,思緒翻滾。我深深地被那個年代忽視經(jīng)濟規(guī)律、脫離客觀實際、浮躁浮夸及其帶來的災難所震撼。

        母親走過來,看看我手里的書,問了問我的感受,回她的房間去了。不一會兒,母親拿出一包用牛皮紙包裹著的東西放在我的手上,說:這是你父親留下的,你好好看看,整理整理,不知道有沒有刊物能發(fā)。

        包裹手稿的牛皮紙顏色已很陳舊了,外面用紙繩扎著,像是一包年代久遠的文物。我打開包裹,急切地翻了翻,發(fā)現(xiàn)是父親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在溫縣湨梁村當駐村工作組副組長時寫的手記。手記中,父親記錄了湨梁村的一些事情和人的故事,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個叫司馬柳樹媽的女人,父親在很多地方都寫了她。有時寫得很有文采,洋洋灑灑。有時則欲言又止,幾筆帶過,好像有意在隱藏著什么。

        我靜下心來,用了一段時間研讀父親的手記,整理出《湨梁村手記》,寄給了省里的黃土地文學雜志社,很快就發(fā)表了。

        一天,一個男人找到我。這個男人大約50多歲,波浪般的長發(fā)披在肩上,額頭上勒著銀灰色的緞帶,戴著墨鏡,身后跟著幾個青年男女,眾星捧月一般。他們手里拿著一本《黃土地》。那個男人說:我叫司馬柳樹,是湨梁村的。

        我一聽是湨梁村的司馬柳樹,立刻緊張起來。沒料到野地燒香引來了群鬼。我趕緊讓座倒茶,說:我只是把父親的手記整理整理,有什么不妥,你們多多包涵。

        司馬柳樹摘下墨鏡,笑了。他說:薛老師,你的《湨梁村手記》勾起了我的回憶和思考。我們父母之間個人的恩怨情仇已成為歷史了。那時的社會太浮躁,浮躁得近似瘋狂,真像我母親當年說的王祥吹豬。不過,我們有責任讓歷史告訴未來。

        我說:那是,那是。

        司馬柳樹說:我想把你的《湨梁村手記》改編后拍成電影賀歲片,名字暫定為《瘋狂的年代》,預計能收入10個億。想請你當顧問,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我吃驚得有些語無倫次:你拍?拍電影?10個億?

        司馬柳樹沒有說話,他用兩個手指頭夾著一張黑色的名片,很優(yōu)雅地畫了一個圓圈,然后遞給我。我看見上面沒有地址,沒有電話,只有幾個燙金的大字:中國司馬懿影視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司馬奧卡。我立刻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噢,你就是司馬奧卡?

        司馬奧卡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司馬奧卡是中國影視界的大腕,是名揚國內外的大導演,拍過很多大片和賀歲片,經(jīng)常到戛納電影節(jié)去走紅地毯,有時一次輪番走好幾趟,有時站在紅地毯有人推他也不肯下來??上牡碾娪拔乙徊恳矝]有看過,他的大作、大名和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活動我都是從報紙電視上知道的。

        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那個穿著褲頭、上身裸露、滿身汗灰、頭上沾著草屑、端著一大碗面湯和抱著一個女人大腿猛咬、咬得那個女人“娘啊娘啊”直喊的孩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會是眼前這個著名大導。

        司馬柳樹半瞇縫著眼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司馬奧卡,我的藝名。

        正說著,和司馬奧卡一起來的小伙子手機響了。小伙子捂著嘴接聽一會兒,彎下腰,把手機捂著夾在褲襠里,輕聲問司馬奧卡:董事長,王總電話,說胡導的《人鬼絕戀》報紙上登了,一周票房收10個億,我們的《狗馬情深》兩周才7個多億,咋辦?

        司馬奧卡很平靜,用嘴“呼呼”吹了兩下手里的墨鏡,說:給王總打500萬,起用水軍,說《狗馬情深》五天票房15.763億。

        小伙子點著頭,從褲襠里掏出手機,捂著出去回電話了。

        我有些發(fā)呆,說不出一句話。腦子里發(fā)木,一片空白。過了好一陣才有些清醒。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日記》里寫有一句話:

        歷史往往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責任編輯 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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