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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裝

        2013-12-29 00:00:00尤鳳偉
        十月 2013年3期

        走下舷梯,孟軍一眼便看見擺渡車一側(cè)停著一輛黑色奧迪A6,車前站著幾個著公務(wù)員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年輕者舉塊上寫“熱烈歡迎孟總”的牌子,陽光下綻著一張同樣寫有“熱烈歡迎”的臉。孟軍便明白這是市里來接他的人,就走過去,先向一個五十歲上下首長派頭的人伸出手,道聲我是孟軍。對方滿臉堆笑地與他握手,道句我是安向陽,歡迎孟總回到家鄉(xiāng)。孟軍略微一證,他知道這安,便是家鄉(xiāng)市的市長,雖只是縣級市,卻也是一方諸侯,親自到機(jī)場迎接是他沒料到的事。這么想時,又逐次與被介紹為市府秘書長的邵、辦公室主任的鄧以及舉牌子的小司機(jī)陳握手寒暄。

        離開機(jī)場,汽車先在高速上走了一段,下來后滿眼便是層層疊疊的山嶺。他知道這就是他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填寫在履歷表“籍貫”欄上的崮山——父親出生、工作、戰(zhàn)斗并獲得無上榮光的祖居地。這一霎他端的有些激動,且情不自已,心亦如眼前這塊土地一下子貼近了,這種游子回歸的情愫對他既是陌生又真實無訛,這大概就是人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吧。他不由深深吐了口氣,目光又重新落在窗外秋日下色彩濃郁的山巒上。

        正這時,他聽到一陣清脆如爆豆的槍聲在山間響起,間雜著炸藥包、手雷沉悶的爆炸聲,與此同時,一團(tuán)團(tuán)騰起的黑煙在山巒上方彌漫開來。他驚愕失聲:怎么啦?!怎么啦?!身旁的安市長卻平靜如初,緩緩說:孟總別擔(dān)心,是拍電視劇的。他啊啊了兩聲,解嘲說:咳,我還以為起戰(zhàn)事了呢。邵秘書長從副駕座轉(zhuǎn)過脖說:孟總不曉得,咱這常年劇組不斷,槍炮一響,就把外來客驚一跳。安市長沖邵說句也不事先和孟總打個招呼,中午得罰你一杯。邵趕緊說認(rèn)罰,認(rèn)罰。孟軍趕緊說沒事沒事,還不至于這么神經(jīng)脆弱呀。都笑。A6一如既往平穩(wěn)地向前行駛,行進(jìn)間安向陽簡要向孟軍介紹了這次向崮山戰(zhàn)役紀(jì)念館捐贈儀式的大體議程。對孟軍能前來參加表示真摯的感謝。又說,通過這次有巨大歷史、現(xiàn)實意義的活動,孟老將軍將永遠(yuǎn)活在家鄉(xiāng)人們的心中。對了,孟總的哥哥聽說您要回來也非常高興,打算讓你回村子看看。這個我們會專門作出安排……

        哥哥?!什么哥哥?!孟軍不勝詫異,一時競開不得口,咋的憑空從天上掉下一個哥哥來呢?從未聽說過,他只知道父親參加革命前在老家娶過一個小腳女人,但未有生育,解放后離婚,他知道的就這些。轉(zhuǎn)念一想,莫非是父親向母親和他的子女們隱瞞了什么?這種可能性不能說沒有。于是,心情便有些沉落,意識到原本輕松單一的家鄉(xiāng)行變得有些復(fù)雜乖張了。而后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被安排進(jìn)崮城最高級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他再次感到有些不適,此番來只是將老父生前保留的幾件戰(zhàn)利品捐贈給紀(jì)念館,并沒有什么投資意向,對家鄉(xiāng)也帶不來什么真正的實惠,如此高規(guī)格的接待委實受之有愧。當(dāng)然,這也是可想而是不可說的事體,就客隨主便了。

        中午安市長設(shè)便宴接風(fēng),說是便宴事實上也很鄭重,菜品中“一鱷多吃”別開生面。飯后安市長說晚上于濤書記正式宴請,下午空當(dāng),孟總想不想看看市容?孟軍說市容一定要看的,只是……安打斷說不急,孟總先自便吧。又轉(zhuǎn)向邵秘書長說孟總雖說是家鄉(xiāng)人,也不?;兀松夭皇?,為孟總服好務(wù)啊。邵連連點頭。

        待主人告辭,孟軍先給老婆黃楠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說情況。黃楠問他喝了多少,他說不多。黃楠說老家的人不是喜歡把人灌醉嗎?他笑說那看對誰了。又問:老媽怎么樣了?黃楠說情緒還行,中午喝了點粥,吃了兩口小菜,在看電視。他說我和媽說幾句,又趕緊改口算了算了,晚上再說吧。黃楠問有什么事嗎?他略略停頓,說今天遇上一件蹊蹺事,想問問媽。黃楠問什么蹊蹺事?他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再說吧,我想睡一會兒。

        掛了電話,孟軍沒睡,又按了一個號碼,等的時候他的心跳不由加快,心口涌出一種可稱其為甜蜜的東西。這些年,各種女人不斷走進(jìn)他的生活,甚至不勝其擾,但事后能有這種甜蜜回味的女人并不多。電話那邊叫秦歡的女子就屬于其中,秦歡是到他公司實習(xí)時認(rèn)識的,可謂是一見鐘情,好了一年多,終是那“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的話,秦歡研究生畢業(yè)后隨在崮城任教體文委副主任的丈夫而去,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一晃七八年過去。這回他沒打喯兒代表家族來崮城捐贈父親的革命遺物,其中就有再續(xù)舊情這個因素。

        電話終于接了。是秦歡。

        晚上市委于濤書記正式宴請。笑容可掬的于將孟軍迎進(jìn)宴會廳。在官場,一把手出面接待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上級領(lǐng)導(dǎo)或者來“大手筆”投資的商賈。自己呢自不是前者,算是后者今番也沒有“大禮”相送,書記能出面宴請,也算最高禮遇了。他在心里思忖,莫非于有求于自己?似乎不會,在車上與安市長交談,安透露于快“到點了”,不日就調(diào)任大市干人大副主任,離開崮城。官員到了這個節(jié)點,除了在當(dāng)?shù)馗愀恪吧坪蟆?,別的心思也就平了,不會……轉(zhuǎn)而又想,于的姿態(tài)或許僅是沖著自家“老頭子”吧?!袄项^子”是崮城地面當(dāng)年參加革命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人,禮遇他的后人,也是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了。

        于濤染了發(fā),臉色紅潤,看起來不像快六十歲的人。這許多年,孟軍于公于私接觸到許多不同級別的“一把手”,而感受到的是一種相同的“氣場”:高屋建瓴、氣定神閑、寬和親切、侃侃而談,還不時展現(xiàn)出幽默與機(jī)智,于濤書記開言亦是,他首先高度贊揚了“孟部長”一生從事革命事業(yè)的豐功偉績,是家鄉(xiāng)人民的驕傲,人們不會忘記他,所以這次捐贈活動要搞出聲勢,媒體已經(jīng)作了報道,但不夠,還要大張旗鼓地搞。除了宣揚老部長的革命功勛,還要宣傳老人家一生清正廉潔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我剛剛知道,原來老人家還有一個兒子在原籍務(wù)農(nóng),也就是孟總的哥哥了,一個省部級干部的兒子還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啊。老人家官居高位,解決一個兒子的工作問題,也就一句話的事嘛,可老人家就是嚴(yán)于律己、大公無私……

        后面的話孟軍就聽不清了。一頓飯吃得混混沌沌。

        回到賓館,孟軍急不可耐給家里打電話,請老母接,他開門見山問:媽,你知不知道,崮城還有我一個哥哥?老母開始沒回音,過了會兒問句:小軍你說啥呢?孟軍又重復(fù)一遍。老母陡地發(fā)起火來,喊叫:你個小軍是不是叫酒灌迷糊了,滿嘴胡話!他說:媽,我沒喝醉,也沒說胡話,今天這里的市長和書記都說爸爸在鄉(xiāng)下還有一個兒子。老母親火氣不減:去他娘的腿,幾個兒子我還不清楚?簡直胡說八道!他此刻倒無比的冷靜,說媽,這事是怪,可無風(fēng)不起浪,你想有沒有這種可能:爸爸和他第一任妻子曾有過一個孩子……“咔嚓”那邊把電話摔了。

        過了片刻,黃楠把電話打過來,責(zé)問他說了什么渾話把老母氣翻。他悻悻地?fù)u頭,遂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黃楠講了,黃楠也覺得這事蹊蹺,說要真這么回事,就是爺爺(黃楠一直以女兒的叫法相稱)從一開始把這事隱瞞了,又說早不認(rèn)親晚不認(rèn)親,但等老頭子過世了再認(rèn),看來這里面大有文章。

        黃楠的話讓孟軍生出警覺。

        門鈴響了,他曉得是秦歡來了,便改換一種心情去開門,果然,秦歡在門外款款而立。雖多年未見,卻未見有什么變化。進(jìn)門后秦歡看著他笑笑,問我胖了吧?他仔細(xì)端詳了一下,倒真看出是胖了些,他走到她身前,說句我掂掂,說著便兩手摟起她的腰,抱了起來,掂了幾掂,放下,卻仍擁著,欲吻時秦歡卻轉(zhuǎn)頭避開了。他不勉強(qiáng),一笑松開了她。

        秦歡朝寬敞雅致的客廳看看,又移步向其他幾個房間,不由“呀”了聲說這么豪華呀。他眼不離她笑笑說,總統(tǒng)套房嘛。秦歡說真沒想到,這么個小地方也有總統(tǒng)套房。他依然笑著說,有哇,這里就是嘛,秦歡問真會有外國總統(tǒng)來???他說百年不遇吧。她說為百年不遇準(zhǔn)備著?他說當(dāng)然不是,我不就住進(jìn)來了嗎?人家是要讓客人體會一下總統(tǒng)的待遇嘛,你不允許?秦歡說我有什么權(quán)利不允許。

        落座后,孟軍問秦歡要不要喝點酒,xO?法國紅酒?或者茅臺?秦歡搖搖頭。孟軍不勉強(qiáng),給她沖了綠茶。這時他腦子里轉(zhuǎn)著一個問題:接下來要朝哪個方向進(jìn)行呢?當(dāng)然他知道,決定權(quán)不在自己,而在秦歡。他還清楚,在看到秦歡的那一刻,他身體有沖動。對于不缺女人的他而言,這種沖動很難得。

        飲了一口茶,孟軍放下杯子,望著把杯子端在手上看的秦歡問:過得怎樣?秦歡淡淡說,還能怎樣?孟軍從話中體會出來的意思是不怎么樣。其實也是想象得到的,在以前的電話聯(lián)絡(luò)中,他得知秦歡的丈夫已調(diào)到大市擔(dān)任教育局局長,而她本人并沒有跟了去。問其原因,她含混著。他就意識到其家庭生活已出現(xiàn)了問題。他想夫妻有一方升了官或發(fā)了財,特別是男人,想不出問題都難。

        孟軍適時止住這個話題,既然自己不可能再娶秦歡,就不應(yīng)再糾纏人家夫妻的瓜葛了,眼下自己要弄清的只是能不能把她搬到臥室那張巨大的床榻上,既不辜負(fù)此行,也不辜負(fù)白送的總統(tǒng)套房。當(dāng)然需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走。

        孟軍先把自己這次孟崮之行的來意告訴了秦歡。

        秦歡沉靜地聽著,后問:儀式結(jié)束了就回去嗎?

        孟軍說不一定。可能會待幾天看看能不能做點什么。

        秦歡:工程?

        孟軍點點頭:也許吧,哎,秦歡,告訴我,歡不歡迎我來崮城發(fā)展,向崮城進(jìn)軍?

        秦歡一笑不答。

        孟軍又問一遍。

        秦歡嘆口氣說:我歡迎不歡迎不管用,得看市長歡迎不歡迎。

        孟軍心想盡管秦歡有些偷換概念,卻也道出事情的根本,他問句:安市長這個人怎么樣?

        秦歡說老百姓反映還不錯,干實事,也親民,成天笑呵呵像個如來佛,不過干得也挺辛苦。都知道他沒啥后臺,只能靠“政績”說話。孟軍身在商場,對官場的一套門兒清,說如今走仕途,靠政績能上到縣處級到頂,再往上,沒“根基”就沒戲了。

        秦歡問這么絕對?

        孟軍笑笑說,當(dāng)然還有另外一種途徑……

        他做出點錢的動作。

        這時秦歡的手機(jī)響了,接起來簡短說句你來了?略一停,又說,知道了,十分鐘以后下去。

        有人來接秦歡,孟軍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會是什么人跟腚追來?應(yīng)該是她的“情”。至此也大體曉得此行和秦歡沒戲了。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

        秦歡起身告辭,孟軍將前不久從巴黎“老佛爺”店購得的一塊名表送給秦歡,秦歡接了,輕輕一笑,沒言聲。

        孟軍本想把秦歡送到賓館大門外,但顧及到會給秦歡帶來不便,就只送到電梯口。電梯下行后他沒立即回房間,怔了一會兒,然后踱到走廊盡頭的窗子前,從這里能望見賓館大院,一種莫名的情緒讓他想看看把秦歡迷住的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

        他完全沒料到為秦歡打開車門的竟然是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

        他不勝驚詫。

        原計劃第二天上午進(jìn)行的捐贈儀式因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故而延遲,夜里驟起的大風(fēng)將紀(jì)念館外面的電線桿刮倒,電線短路又導(dǎo)致變電設(shè)備燒毀,失去電力供應(yīng),使展室照明、電視錄像及音響等諸多環(huán)節(jié)都無法進(jìn)行。事故一大早報到市里,領(lǐng)導(dǎo)雖氣惱也無計可施,只能將儀式延期進(jìn)行。孟軍接到邵秘書長電話時正在房間用早餐,邵一再道歉,說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又說看來是上天要挽留孟總在家鄉(xiāng)多住幾日了。孟軍就說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空幾天正好辦幾件私事。邵說孟總的私事就是我們的公事,有什么需要效勞的盡管講,我們?nèi)σ愿?。邵誠懇的話倒讓孟軍腦子打了一個轉(zhuǎn)兒,想許多事由政府出面會便當(dāng)?shù)枚?,便問句本地可有養(yǎng)藏獒的地方?邵趕緊說有啊有啊,還不止一個呢,孟總是不是要買?孟軍說買不買的等看了再說。邵說按說我應(yīng)陪孟總?cè)サ?,可剛出的這樁亂子要張羅,就讓辦公室鄧主任陪同吧,有什么要求只管對他講。孟軍道了謝,掛了電話。

        從賓館出發(fā),越野車穿過不算大的市區(qū),攀上了一條通往山區(qū)的土路,坐在副駕位的鄧主任不時轉(zhuǎn)頭為孟軍做“導(dǎo)游”,見山說山見嶺說嶺,不知怎的,看著鄧把脖子扭得青筋暴脹孟軍心里很不舒暢,便趁鄧停歇時趕緊摸出手機(jī)撥號,起程前與公司副總老徐通電話,事沒講完,現(xiàn)在正是可用時機(jī),通了就不慌不忙地講著,不時下達(dá)著指令。直到汽車拐進(jìn)山坳里的一座院落,獒園到了。

        顯然事先已得到通知,獒園已有人在大門口迎候。鄧指著一個四十多歲面皮白凈的男子介紹說這是亢總,孟軍握握亢女人樣軟乎乎的手,不由得想如此一個柔軟的人卻熱衷于擺弄比狼還兇狠的藏獒,也讓人稱奇。

        這座獒園算有些規(guī)模的,一圈高高的院墻,臨門有一座三層小樓,小樓對面有一排低矮的鐵柵欄偏廈,當(dāng)是獒舍了,亢先將孟軍一行請進(jìn)一樓的客廳,客廳四壁掛著各種獒的彩色照片,顯得陰森可怖??洪_始介紹他的獒園與他的獒。說他這獒園是省內(nèi)最大的一座,有各種獒四十余只,總價值過億。其中一只叫“溫哥華”的成年母獒——對了,就是這只,有人出價三千萬都沒舍得賣,他說永遠(yuǎn)不會賣“溫哥華”,因為溫與另外一只叫“馬丁”的雄獒交配,生出來的小獒身價過千萬,還供不應(yīng)求,現(xiàn)在獒的市場十分廣闊,他這獒園的規(guī)模會不斷擴(kuò)大。孟軍好奇問怎么想起養(yǎng)獒來,亢說這源于一次特殊的經(jīng)歷,那年與幾個同學(xué)到西藏河曲旅游,晚上在山腳下野營時,帳篷被三只野狼包圍,危難之時,一只紅獒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_過來,與三只野狼搏斗,最終戰(zhàn)勝野狼,保全了大家的生命。由此,他決定要養(yǎng)一只紅獒來做自己的貼身保鏢,不料養(yǎng)起來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最終有了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

        他聽著卻懷疑亢所講義獒相救故事的真實性,前年他在山西參觀另一座獒園,其主人好像也講述了類似經(jīng)歷,當(dāng)然是真是假也不必深究。不過說到用獒當(dāng)貼身保鏢,他覺得就離譜了,光天化日之下誰能讓一只烈犬隨行?從老輩子起狗的用處就是看家護(hù)院,說到自己,自從京西別墅進(jìn)了一回賊,就一直想弄只看門的狗。

        往獒舍去時,孟軍的手機(jī)響了,是他哥哥的朋友兼生意伙伴——萬祥集團(tuán)的恭總,恭總說你在崮城嗎?他說對,有事嗎?恭說算是有。他說講。恭說我聽說那里的地產(chǎn)有商機(jī),你找頭頭弄塊地,咱合伙開發(fā),做什么項目再議,他說和人家也沒啥私交,不好張口。恭說沖老爺子的面子……他說人已經(jīng)去了。恭說虎死有威,你此行不就證明人家把老爺子很當(dāng)回事嘛。他說面上的事也當(dāng)?shù)昧苏??恭說如果項目真有大錢賺,干脆就請省座打個招呼。孟軍說:這種事最好別麻煩我哥。恭還要再說什么,被他打斷,說這事我知道了,回頭再議,我正忙著呢。

        講完電話,也到了獒舍,工人們正在給獒們配制午餐,除了主食飼料外,還有副食如牛肉、雞蛋、胡蘿卜、蘋果等。他問身旁的亢總養(yǎng)一只獒花費多少,亢總說一年少說十萬元。他心想伙食標(biāo)準(zhǔn)不低,買糧食夠三百人吃一年。

        獒舍依山勢呈弧形伸延,孟軍在亢的講解中依次觀賞著一只只體態(tài)毛色各異的獒犬,在心里掂量著哪一只合自己的心意。后來就來到被叫“溫哥華”與“馬丁”的婚房前,孟軍眼前陡然一亮,啊了一聲,這對專伺造后的伉儷果然名不虛傳,體形龐大,前胸寬闊,毛發(fā)濃密,口鼻方正,目光如炬……也就在這一刻,他心里已有了定奪:不要別的,就要一只溫馬的后……

        中午亢留飯,說不遠(yuǎn)處有一地場,正宗的山珍野味。孟軍正欲推辭,鄧貼他耳朵悄聲說:去吧,安市長說要趕過去。這剎那他想起恭來的電話,想不妨借機(jī)向安探探口風(fēng),便應(yīng)了。

        驅(qū)車沿山路前往,到達(dá)方曉得此地場非同尋常,現(xiàn)于面前的是一幢富麗堂皇的現(xiàn)代山莊。周邊山高水長,林木蔥郁,車子駛進(jìn)大門,院內(nèi)奇石聳立,異木伸展,水花飛濺,如同到了人間仙境。

        主樓前面已停了不少豪華汽車,仍有車絡(luò)繹駛來。酒香不怕巷子深,何況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作為“圈內(nèi)人”,孟軍深知此類場所的詭譎處,正如賴昌星津津樂道地談他的“紅樓”殺傷力:任何人只要上到第x層,個頂個兒都會敗下陣來,乖乖當(dāng)俘虜。

        剛在宴會廳落座,安市長便趕來了。他告訴孟軍,線路恐怕還得幾天才能完工送電。既來之則安之,又說市里已派人把他的老哥接過來了,一是兄弟倆可借這空當(dāng)好好敘談敘談,再是也請老哥一起出席捐贈儀式。孟軍聞聽別扭至極。本想當(dāng)即告訴安這里他根本就沒有一個什么“老哥”,不要上了騙子的當(dāng)??伤麤]把話說出口,因這很唐突,也會引起誤解,要講也要找適當(dāng)機(jī)會把話講清楚。

        一頓飯孟軍吃得沒滋沒味,白費了亢總的一番美意。工程的事也未與安接上話,飯后安說要趕回去接待國家級貧困縣評估團(tuán),責(zé)成亢陪同孟軍在這里“放松放松”。孟軍沒有這種心情,托詞謝絕了。

        回到賓館孟軍立刻給大哥撥電話,事關(guān)重大,須讓大哥知道,聽聽他的說法,他或許知道其中的隱情。從小到大,父親一直對大哥很器重,說他穩(wěn)重、善思,所以就讓他走從政的路。電話響了好一陣子,方接起,是潘秘,這是常有的情況,潘這人很神,自己剛道了聲“你好”,他就對上了號,親熱說孟哥你好你好,省長正和財政廳長談工作,不方便接,等談完我立刻回?fù)苓^去。他說好。潘又說孟哥你過來嘛,省長常念叨你,大家也很想你。他說好的好的。掛電話沒多久又振鈴了,接起來是恭,還是撮弄他借機(jī)“拿地”,說辭是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他答應(yīng)把這當(dāng)回事。從內(nèi)心講,他是認(rèn)同恭的,在大城市已缺少機(jī)遇的情況下,“老少邊窮”倒正合其時。崮城既老(老區(qū))又窮(貧窮),大有發(fā)展空間。

        大哥的電話終于撥過來了,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問小軍有什么事(這是大哥的風(fēng)格)。他就把來崮城遇到的事原原本本講了,問他知不知道父親有個孩子遺棄在鄉(xiāng)下,大哥想都沒想就說沒有,不可能。他說這就怪了,媽說沒有,你說沒有,怎么就生生蹦出這么一個人來呢?大哥說也許是誤會了,張冠李戴。他說不會,都驚動了市長書記,人家滿腔熱情。大哥沉默片刻,說老爸剛走就出了這件事,要妥善處理。小軍,兩點,一是弄清這個人的真實背景,與其劃清界限。二是事關(guān)老爸聲譽(yù),要低調(diào)處理,不能以勢壓人,那會適得其反。他說哥你放心,這事我會處理好。細(xì)想想大哥這兩條“指示”可謂言簡意賅,是出于歷練的高屋建瓴。

        弄清這個人的真實背景,弄清他的目的所在。雖然還沒見這人的面,可市里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老父的兒子并周到地施以禮遇,接著還要讓他參加捐贈儀式,如果真發(fā)展到這一步,就以訛傳訛,不好收拾了。按說應(yīng)立刻向市里說明情況,請他們出手予以澄清,可考慮到大哥所說不要損害老父的形象,還是要慎重,反正離開會還有幾天時間,沉下心,把事情想周全些,以防節(jié)外生枝。人言可畏,對活人死人都一樣,什么老革命老干部,當(dāng)代陳世美而已。弄不好,這次活動非但不能為老父臉上貼金,反倒抹了黑。想到這一層,心便有些沉重,感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壓力,同時也開始認(rèn)真地思謀著如何化解這樁“他媽媽”的事,他覺得要弄清那個歹人的面目,在當(dāng)下的信息時代并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自己無法出面,一是人生地不熟,再是自己被市里當(dāng)成“重點保護(hù)動物”,處處、時時在人的眼目下,行動不得。像往常那樣,每逢遇到什么難題,便會想到一個人——公司法律顧問,也是他的好友常德在律師。就讓他做好了。想定便撥了電話,他與常同樣是那種無須客套的關(guān)系,接通后問句德在你抽得出身來吧?對方說還可以。他說那你就趕過來吧。什么時候?立刻。

        下午,孟軍在鄧主任的陪同下參觀了市容,也是應(yīng)景般看了看,剛回到賓館,便接到常德在的電話,說已經(jīng)到了。孟軍要他自己找旅館住下,也不要找他,等他的電話。放下電話,他不由想到最近熱播的諜戰(zhàn)片《懸崖》,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地工,不由在心里苦笑笑。

        晚上安市長設(shè)家宴款待孟軍,所謂家宴并非到家里去,而是以個人名義到某個飯店請客,下了車孟軍被已候在那里的安夫婦引進(jìn)一家掛有“草根食堂”招牌的飯館,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早年間的大眾食堂,可進(jìn)到里面,便發(fā)現(xiàn)是一個極盡奢華的地方,與所謂“草根”“食堂”根本是南轅北轍不搭界的事。孟軍不動聲色,只想在這么個申報國家級貧困的地面上竟然有如此讓人受用的去處。安夫人曲老師的出面理所當(dāng)然地將這次宴請定位于“家宴”上,其余的人如秘書長、鄧主任等等實際身份也應(yīng)該算是安的“家里人”。

        唯一能體現(xiàn)出“草根”特色的當(dāng)是率先打開的那瓶被譽(yù)為本地茅臺的崮城老燒。開席前秘書長先講了這崮城老燒的典故。說那年解放軍圍殲據(jù)守在崮山的國民黨二十一師,敵軍工事堅固,武器精良,解放軍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后來臨陣指揮方團(tuán)長下命令組織敢死隊,清一色人高馬大的壯漢,身上掛滿了地雷和手榴彈,攻擊前方團(tuán)長讓人抬來兩壇子燒酒,親自為敢死隊隊員斟上,一碗又一碗地敬,個個都喝得熱血賁張,沖鋒號吹響,壯士們從戰(zhàn)壕一躍而起,搖搖晃晃扭秧歌般撲向敵人陣地,這伙人怪異的樣子把敵人弄怔了,等清醒過來已沖到戰(zhàn)壕前沿,就這么在山頂插上了紅旗。

        孟軍靜靜聽著。其實這段別開生面的崮山戰(zhàn)事他曾聽父親講過,當(dāng)時父親就在這個反擊部隊,擔(dān)任團(tuán)后勤部長。父親揚揚得意講那罐酒是他帶人從一戶老財家弄來的。今天,秘書長沒提及卻最應(yīng)提及的父親在這當(dāng)中的作為,著實讓他有些不解。

        秘書長適時端起酒杯,說:溫故知新,這崮城老燒可是為革命事業(yè)立了大功……

        安市長接著說:還有,那些為革命光榮犧牲的英勇戰(zhàn)士。據(jù)說上去的那四十七名敢死隊員最后只剩下八人,其中五人還負(fù)了重傷。來,我們向革命先烈致敬,是他們的英勇犧牲換來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

        安市長夫婦向孟軍舉起酒杯。

        孟軍一般不喝白酒,但聽過這崮城老燒的革命佳話后,拒絕便是態(tài)度問題了,便與主人干了。酒很沖,可味道很正,咽下去有種滑爽感。是真酒。

        而后邵秘書長、鄧主任一干人輪番向他敬酒。

        下面的話題又從革命先烈談到剛過世的孟父“孟老將軍”身上,講他為革命為家鄉(xiāng)作出的巨大貢獻(xiàn),講家鄉(xiāng)人民一直把他當(dāng)成驕傲。此情此景,自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話題。

        安市長似乎動了感情,顫著聲音重提老將軍把兒子留在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感人事跡。說可惜知道晚了,沒能適時宣揚。孟軍聽著,心里很不舒服,他再次想借這個場合把事情澄清:老將軍根本沒有一個兒子在崮城鄉(xiāng)下,全家人都不知這回事。那個以“兒”自居的人是個居心叵測的騙子。可不知怎么話在舌頭根上打了幾個轉(zhuǎn)兒,終又咽回去了。

        安市長又說:今晚本想把孟總的老哥一并請來,一塊熱鬧熱鬧,可于濤書記另有構(gòu)想,就是留待你們哥兒倆在捐贈儀式上相見,用這個平臺,讓媒體大張旗鼓地宣傳老一代革命家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那會很感人很有教育意義的。我完全贊同書記的意見。

        鄧主任說:我們不會慢待老哥,今晚由李副主任單獨宴請。

        孟軍開始出現(xiàn)慣性耳鳴,頭也疼起來,他起身走出宴會廳。

        Jyek8nCXtH4pk/OoMtu4sJm1ZB6hLj+1AIE/kqbVB6o=從洗手間出來,他看見安市長也出來了,走到近前說,咱們拼不過年輕人,找個地兒躲幾杯吧。

        安市長引孟軍到大堂咖啡吧落座。

        安笑說咖啡解酒。

        他說是嗎?

        安點點頭,說最有效的是藍(lán)山。

        他也點點頭,心里清楚安不是帶他來解酒的,當(dāng)是有話要單獨談。此時他也不猜測安要跟他談什么,他談什么都可以,雖然喝了不少酒,他對自己要對安談什么心里很清楚,就是恭總一再提到的“地”。當(dāng)然要適時進(jìn)入這個話題,以免唐突。

        安首先埋怨起孟軍,說孟總有些見外了。

        他稍稍一證說沒有啊,安市長你不了解,其實我是個很實在的人。你們市長書記一遍一遍地請,按說用不著這么過禮,看我就一點不客氣嘛。

        安說不對。

        他笑笑:怎么不對?

        安也笑笑,說那就恕我直言了。孟總這次來,除了參加捐贈儀式外,心里應(yīng)該還裝著另一樁事。

        他一怔,心想莫非他知道了自己和秦歡的事?除了捐贈,這次來還確實有秦歡這個因素??伤?/p>

        安哈哈大笑起來,說被我說中了不是?

        他仍在心里想安是怎么知道這回事的,當(dāng)然事本身并沒多么要緊,就是安知道甚至全公開也沒什么要緊,大家生活在同一個“寬松”時代,一切皆理解萬歲。

        安喝了一口藍(lán)山,放下杯,抽一張餐紙擦擦嘴,說下去:我知道孟總做一個大公司,且以地產(chǎn)為主。京、滬、廣州、深圳都有大樓盤。只是以我所知現(xiàn)今大都市已不好做了,地產(chǎn)業(yè)開始瞄上三、四線城市。從前被忽視的地方反倒大有商機(jī)。我想這一點作為圈內(nèi)人的孟總一定比我還清楚。我所以說這個,孟總一定別誤會又是招商引資老一套。其實最近以來有意進(jìn)軍崮城的大有人在,都應(yīng)付不過來。我只是奇怪孟總怎么能沉得住氣?就想一定是孟總愛面子,不好意思提出來。

        孟軍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所謂在商言商,起意來崮城時也打譜過來瞅瞅看能不能做上一兩單,也只是一念,便排除了。在莊重嚴(yán)肅的捐贈活動中夾雜些“私貨”,難免讓人詬病?;诖耍诠Э偨o他打電話陳說此事時,他只是“哼哈”應(yīng)著,并不走心。讓他沒想到,今天安主動提出來,這真是想吃餑餑來白面了,想困覺來枕頭了。既然安表示他并非是為本地招商投資考慮,就等于表明他是以友情為重,為你謀利益。自然作為一市之長,也是說到做到的事。

        他誠懇地說:十分感謝安市長的美意,只是……

        安擺擺手,說沒什么只是不只是,只要孟總不嫌棄我們這小地方,有想法只管提出來,我會全方位配合。

        安已經(jīng)把話說得很明確了。

        安又說,據(jù)我掌握的情況以及判斷,崮城目前有六七個不錯的項目,孟總可從中選出一兩個,改日我讓規(guī)劃局的人把項目情況給你透個底,再選就容易了。

        孟軍點點頭,說那我就先謝謝安市長了。

        安哈哈笑,說:見外了不是?

        孟軍也笑了,說:那首歌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真是這樣啊,家鄉(xiāng)對我們這些游子……咳,話到嘴邊倒真不知該怎么說了。

        安說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安停停又說:先把項目定下來,其余的事再說,比如融資……

        孟軍的身子動了一下,像被點了一下穴,眼下國家銀根收緊,無論私企還是國企都運轉(zhuǎn)不靈,上新項目更是有心無力,安提到融資,莫非……他看著安說:不瞞安市長說,我那公司看起來架子不小,實際上已開始周轉(zhuǎn)不靈,若是……

        安打斷說:這一塊我也替孟總考慮到了,別的不好講,崮城這里我可以和銀行打打招呼。當(dāng)然,這個不急,先把項目立起來再說。

        孟軍不住點頭,說安市長說得是。

        回到宴會廳,孟軍結(jié)結(jié)實實向安敬了三杯酒,心里喜不勝收,就想:見過幫忙的,卻沒見過這么幫忙的。安是個豪爽之人啊。

        回到賓館,孟軍就給恭打電話,講了安的態(tài)度。恭自是高興,問他是不是馬上趕過去?孟軍說不著急,反正我在這兒。需要你過來再打電話。恭說行,無論如何要把這事盯牢,還有,該許諾的要許諾。

        放下電話孟軍怔了片刻,想都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安給予的“午餐”要什么回報呢?無利不起早,對誰都一樣啊。

        孟軍是在大堂酒吧與常德在會面的,后者比前者年輕八歲,對前者向以大哥相稱,實際上兩人的關(guān)系也屬于哥們兒弟兄,于公于私都無話不談。點上飲料,孟軍便把“崮城大哥”的事和盤托出,其憤恨無奈溢于言表。常德在邊聽邊樂,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孟軍脧他一眼,說你覺得這有什么可笑的呢?

        常德在斂住笑,說我是笑你那個鄉(xiāng)下大哥,要認(rèn)祖歸宗,趁早啊,單等人不在了,再認(rèn),不是腦子有???

        孟軍說現(xiàn)在還不知他有什么企圖。

        常德在說:這個先放一邊,得先弄清楚這個大哥是真是假。

        孟軍似沒聽懂,問什么意思?

        常德在說:哦,我沒說清楚,就是,這人,是不是與老伯真的有血緣關(guān)系。

        孟軍斷言: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常德在說:得有證據(jù)。

        孟軍問:證據(jù)?

        常德在說:對。你想一想,他一介農(nóng)民,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肯定有什么證據(jù)。打官司打的是證據(jù)。咱們否認(rèn),同樣也需要證據(jù)。

        孟軍問:我媽、我大哥都予以否認(rèn)。這不就是證據(jù)?

        常德在說:這算不上證據(jù)。

        孟軍問:不算證據(jù)?

        常德在點點頭,說孟哥,別怪我說話直接,我們要把困難想在前面,有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事鬧不好是要對簿公堂的,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就必須從法律的層面來考慮問題,否則到時會被動。

        孟軍沉著臉喝咖啡。

        常德在也深沉下來,說:孟哥,首先聲明,我絕不懷疑大伯的人品,大伯我見過,很正直很慈愛的長者。但許多時候人品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特別在那個年代,兵荒馬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這個不說,只從捍衛(wèi)老伯的聲譽(yù)出發(fā),對這事也不能等閑視之,先弄清事實,再面對事實,然后加以應(yīng)對。

        孟軍不語,卻明白常不是危言聳聽,他的責(zé)任是為自己負(fù)責(zé)。他開始感到事情有些麻煩,撓頭。

        常德在向在遠(yuǎn)處的女服務(wù)員招招手,讓她送一盒煙來。孟軍知道這是常的習(xí)性,平常不大吸煙的他一旦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便煙不離口,他朝服務(wù)員交代:一條軟中華。

        點上煙,常德在的眼睛開始閃動,以律師對當(dāng)事人的口吻詢問道:孟總,請就你的所知,講述一下,孟老將軍的人生經(jīng)歷。

        孟軍慢慢蹙起眉頭,似進(jìn)入回憶,緩緩說道:父親屬蛇,應(yīng)當(dāng)是一九一七年出生,念過私塾,念過公立學(xué)堂,在鄰村三山口教過書,后來就參加了革命,在嶗山與日本鬼子打游擊,再后來參加解放戰(zhàn)爭,全國解放后歷任軍分區(qū)政委、大軍區(qū)政委……

        常德在看著他,讓他繼續(xù)講。

        孟軍說下去:父親在當(dāng)教師時成了親,女方是鄰村人,他們一直沒有生育,父親參加革命后離家,全國解放后離了婚。一九五。年和我母親結(jié)婚。

        常德在問:老將軍離家后回沒回去過呢?

        孟軍說:沒有。

        常德在問:怎么知道?

        孟軍說:聽我母親說的。

        常德在說:伯母也聽老伯說的了?

        孟軍問:回沒回家又有什么要緊?

        常德在說:怎么沒什么要緊,回家就有可能……

        孟軍火辣辣打斷說:行了,行了,你們當(dāng)律師的腦細(xì)胞也太活躍了,對你講,我父親就大哥和我兩個后,再無他人,這個,我敢打包票。

        常德在說:你打包票沒用的。

        孟軍問:那誰打包票有用?

        常德在說:這種事誰打包票都沒有用。包括老伯本人。

        孟軍徹底發(fā)火:你——

        常德在趕緊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褻瀆老伯,我是從法律上講事情,比方講,我是說比方,在法庭上那鄉(xiāng)下大哥要提出做親子鑒定……

        孟軍黑著臉說:人都不在了,還做個鬼鑒定?

        常德在說:老伯不在了,可你和大哥還在呀,你們有義務(wù)配合法庭……

        孟軍眼里冒火:好啊,我配合,一定好好配合,要是DNA證明他是老爺子的后,我繼續(xù)配合分一半家產(chǎn)給他!

        常德在輕輕一笑,說:要是真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他自然也會提出財產(chǎn)要求。

        孟軍哼了一聲說:這當(dāng)然是他所求,只怕沒這個命!

        常德在又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人是成心詐騙,那他真要吃不了兜著走??梢芙兴卫?,那還真能叫他骯臟著,對別人也許不打緊,可對清亮了一輩子的老伯就不一樣了。有句話叫蓋棺定論,而對老伯就是揭棺另論。非同小可,其影響不是錢所能衡量的。所以我們?nèi)f萬不可掉以輕心,必須作充分準(zhǔn)備,拿出鐵證。這樣,我明天就下鄉(xiāng)去,找相關(guān)人員調(diào)查,也巧,與那鎮(zhèn)上的王書記曾打過交道,請他幫幫忙……

        常德在的一番話說得孟軍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剛回“總套”,手機(jī)鈴響。是秦歡。他調(diào)整一下情緒,問句秦歡你在哪兒?秦歡說在家。他說你過來吧。秦歡說不。他說要不我去看你?秦歡仍說不。他一時語塞,不知下面該說什么話了。秦歡問:你在崮城還能待幾天呢?他說活動因電路故障后延,拖到哪天難說。有什么指示?秦歡說你這么大人物來了,總得請你吃頓飯啊。他的心放松了些,吐出口氣,笑說:別搞錯了咱倆,你可一直是大人物哪,我請你。秦歡說你請那就算了。他趕緊說好吧好吧,聽你的。秦歡問想吃什么?他說想吃你,你又不批準(zhǔn),隨便了。秦歡笑了一聲,說吃全羊吧。全國都知道崮城的小尾寒羊,是吃青草喝山泉水長大。他說就吃羊。正這時,他聽到從那邊傳來一輕柔聲音,像是說了一家飯店的名字。他問是榕榕嗎?秦歡說你的耳朵倒尖,哪里是榕榕,對你講過榕榕在上海讀書嘛。他又問,是你妹妹了?秦歡說我妹妹在深圳,怎么會是她。他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到底是誰呢?秦歡沒好氣地說:你查戶口啊,誰?革命同志。“同志”兩字像火花一樣在頭腦中一閃,油然想起他曾看到的那個來接秦歡的女子。同志?莫非……他的心像被什么撬了一下。

        掛了電話,孟軍的思緒久久集中在這上面,驅(qū)之不散。無論從直覺,還是秦歡說“革命同志”時的異樣口吻,都讓他懷疑秦歡有了新的性取向。老天,這可怎么說呢?他和她在一起時可沒現(xiàn)一絲的端倪,相反她是一個不能再女人的女人,不僅性格溫柔賢淑且性感也特別靈敏,哪里都不能碰,一碰就雨水滂沱。若不是畏懼離婚那慘烈的后遺癥,他會真的娶下秦歡??伤皇莻€敢作敢為的男人,自己都對自己失望,何況秦歡?也正因如此,秦歡畢業(yè)后沒有留在北京,而遠(yuǎn)嫁崮城。如果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她目前的婚姻狀況斷不會好,作為已婚女子,只有對丈夫極度失望才會“轉(zhuǎn)軌”成為“同志族”。其實,那天她已經(jīng)對此有所表露,她與那局長丈夫早漸行漸遠(yuǎn)。他唏噓不已。

        線路未竣工。安市長責(zé)成規(guī)劃局向孟軍介紹項目。孟軍本來以為會在賓館的“總套”里談,卻不是,鄧主任和規(guī)劃局的江處長開一輛奔馳商務(wù)車將他拉走了。文質(zhì)彬彬的江處長坐在孟軍身旁,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規(guī)劃圖紙,展在膝上,說市長讓我為孟總服好務(wù),不勝榮幸。為節(jié)省孟總寶貴的時間,我們把程序合并,邊談邊看。孟總您看這樣行不行?

        孟軍說完全行,添麻煩了。

        江處長說孟總太客氣。

        鄧主任說孟總不是外人,進(jìn)行吧。

        江處長說:好。局里接到市長指示后,從眾多項目中篩選出了四個優(yōu)加項目,現(xiàn)在我們?nèi)タ吹谝惶?。一號項目的名稱我們暫稱“崮城禮贊”,具體說,是在當(dāng)年崮山戰(zhàn)役舊址打造出一座占地一萬畝的老區(qū)生態(tài)園,集旅游、觀光、商務(wù)為一體。既可供國內(nèi)以至全世界的人來旅游,瞻仰緬懷革命英烈,同時可供影視制作單位前來拍攝影視作品。老區(qū)生態(tài)園?孟軍在心里思忖著,覺得這個項目的創(chuàng)意有些不同凡常。他記得在海南的風(fēng)景點見過苗、黎族群眾現(xiàn)場以真人秀的方式展示其日常勞作,如紡線織布、編席、搗米等,確給游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而家鄉(xiāng)人意欲打造的所謂禮贊生態(tài)園,其創(chuàng)意絕不亞于前者,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老區(qū)吃老區(qū),可謂用心良苦。這一剎,心中便對這個項目有所接受。他似乎看到在生態(tài)園建成后,旅客與影視人絡(luò)繹不絕的熱鬧景象。

        江處長繼續(xù)介紹著這個項目,隨之展望將會帶來的無限商機(jī)。津津樂道之際,車已開到山腳下,江處長把身前的圖紙胡亂一推,說還是請孟總現(xiàn)場勘察吧,這比看圖紙直觀得多。

        江處長在前面帶路,一行人沿陡峭的山路往上攀登,時值深秋,遍山紅葉在朝陽下閃著露光,美不勝收。孟軍記得那年秋天去撫順出差,被滿山遍野的紅葉震撼,而與之相比,眼前所見其壯麗美艷毫不遜色,“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民歌所唱已與他的心產(chǎn)生共鳴。

        攀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遠(yuǎn)山近嶺盡收眼底。江處長遙指前方一圓形山峰,說那就是舉世聞名的崮山。崮山戰(zhàn)斗慘烈無比,為消滅盤踞山上的蔣匪軍,我們犧牲了成千上萬名子弟兵,戰(zhàn)斗結(jié)束,當(dāng)?shù)匕傩諑缀跫壹叶紥焐狭肆覍倥啤C宪姵林氐攸c著頭,他知道這一切,父親對他講過,書上講過,影視里也演過,說滿山紅葉是烈士的鮮血染成是毫不為過的。

        這時鄧主任走到孟軍身邊,先用手指向右前方山坳處顯現(xiàn)于樹叢間的白色調(diào)的建筑物,說那就是崮山革命歷史博物館。手往上抬抬,說那就是崮山戰(zhàn)役英雄紀(jì)念碑。

        孟軍肅穆地凝望。

        一陣山風(fēng)吹來,孟軍腳步有些不穩(wěn),身子晃了晃,江處長趕緊將他扶住,說秋天風(fēng)硬,請孟總堅持一會兒,我抓緊時間匯報,說完把手指向崮山下一大片遍布村落的平坦地,說孟總看到了嗎?這一區(qū)域就是我們未來老區(qū)生態(tài)園園地,面山靠城,是塊風(fēng)水寶地啊。

        孟軍的職業(yè)知性令他的心一動,血亦在身上奔涌。任何一個地產(chǎn)商面對一塊屬意寶地都會這般隋不自禁。他想若安真能把這塊地給自己,一定投桃報李好好答謝他。

        他不動聲色地問:這個生態(tài)園市里已經(jīng)批準(zhǔn)立項了嗎?

        江回答:是,所以才有那么多開發(fā)商蜂擁而至,包括許多大有來頭的人。這不,今天一上路我就把手機(jī)關(guān)了,不然……

        孟軍倒是相信他的話,點點頭,兩眼凝望著前方散落的已陷深秋瘡痍的大小山村,問:百姓搬遷的事,市里已作了安排?

        江答:不存在搬遷的問題。

        孟軍不解地看看江處長,江面呈得意之色,說:市里領(lǐng)導(dǎo)高瞻遠(yuǎn)矚,認(rèn)為既然叫生態(tài)園,不妨就徹底些,弄成原始生態(tài)園?,F(xiàn)有的一切,均保留下來,包括房屋、道路、田地,生產(chǎn)、生活設(shè)施,好在這里與幾十年前沒有多少變化,農(nóng)民用小推車推糞,用扁擔(dān)擔(dān)柴草,用碾子軋米,用石磨磨面,不折不扣的原生態(tài)。有劇組來拍戰(zhàn)爭題材的影視,基本不用改造環(huán)境,也不用從外面請群眾演員,附近這幾個村里的村民就能擔(dān)當(dāng)起來,既種地養(yǎng)羊,又演戲拿勞務(wù),美著哩。

        他問:這個項目會對百姓的生活影響很大,征求過他們的意見嗎?

        江處說:這個倒沒有,不過到時會給他們講的,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幫他們加快脫貧步伐是大好事,能有什么意見?

        他覺得有必要把事情講在前面,說道:江處長做規(guī)劃工作,經(jīng)歷過的事肯定很多,征地、拆遷、基建,哪樣弄不好就會出亂子,特別是有些具體問題,不事先估計到難免會出麻煩。比方這個“崮山禮贊”項目,不拆遷,保有原貌,固然有特色,也省事省力,可要有農(nóng)戶偏要蓋新房住,人家有這個權(quán)利,你能不讓?可真要蓋起來,以后無論旅游還是拍影視都會破壞“原生態(tài)”。那么,這個以“原生態(tài)”為亮點的“崮山禮贊”其純粹性就要打折扣了。

        江處點點頭說:是這樣,是這樣,不過一般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

        孟軍:怎么不會發(fā)生?

        江處長一笑說:你想想,他們要是能蓋新房早就蓋了,不用等到現(xiàn)在吧。當(dāng)然,凡事都有例外,假若有人執(zhí)意要蓋,我們的工作會跟上去,相信老區(qū)人民是識大體,顧大局的。爺輩父輩們?yōu)楦锩B命都不惜,自己還有什么權(quán)利為一點個人利益而斤斤計較?

        孟軍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江處又說:當(dāng)然,要是真有個別人不顧全大局,頂風(fēng)上,我們會依法辦事的。

        孟軍想:依什么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維護(hù)原生態(tài)法?

        江處說,總之,我們有執(zhí)政能力解決一切問題,這個孟總大可放心。

        聽江處說,孟軍倒真有些不放心了。在自己家鄉(xiāng)搞項目,要是弄得劍拔弩張(弄不好再死上幾個人),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他把眼光從江處身上移開,投向遠(yuǎn)處那條從崮山里流出來的觀河,在觀河緊貼山根的地方,一座小村隱現(xiàn)于樹木中,那就是他的將軍父親走出來的小孟村,一陣傷感端的撲上心懷。江處再講什么他就聽不見了。從山上下來后又把另幾個項目看了,盡管孟軍已不再用心,卻也能評估出這些包括“禮贊”在內(nèi)的項目皆屬“績優(yōu)”,是大有錢賺的。何況還無須融資。他在心里思忖:做呢還是不做?一樁本來條理清晰的事卻頗費斟酌,只因其暗含不同凡常的乖戾。

        鄧主任將孟軍送到那家“韓記”全羊館。鄧問幾點來接,孟軍說不用接了,你們忙自己的。江處說孟總別客氣有事請打電話。孟軍說沒問題。鄧主任剛要邁步上車,又停下,轉(zhuǎn)身看著孟軍輕聲說:孟總對“崮山禮贊”項目的擔(dān)憂是有道理的,可見孟總與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不是一路人。我很敬重。孟軍點點頭。目送鄧上車。說謝謝??粗囯x去,孟軍方進(jìn)店內(nèi)。此刻秦歡從大堂沙發(fā)上站起,朝他擺手一笑。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笑容,可以說當(dāng)初正是這媚媚的一笑,令他心動,隨后生發(fā)出一段令他難以忘卻的戀情。要說人生不如意八九,那么不能與秦歡永結(jié)秦晉,便在這八九之中了。他不由嘆息一聲。秦歡明察秋毫,問句:好好的,嘆什么氣呀。

        他賭氣似的說:好好的?哪有什么好好的?

        秦歡瞅他一眼,搖搖頭。

        是一處不大的雅間,小而溫馨。坐下后,秦歡從包里拿出一個方盒送到孟軍手里,笑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送你件小禮物,孟軍笑著打開盒子,見是一條老名牌皮爾·卡丹腰帶,遂問送腰帶做啥,是讓我把褲子系緊系牢?秦歡臉一紅,搶白說誰管你系緊系牢的事?孟軍說是啊,你是不管了,讓我傷心。又說我腰帶很多,干嗎花這份冤枉錢?秦歡說不是買的。孟軍會意地點著頭,說明白明白,拆東墻補(bǔ)西墻。秦歡說去你的。孟軍就笑,說秦歡我給你講個小典故吧。咱們那友好鄰邦的人民總是吃不飽肚子,領(lǐng)袖老金去“老大哥”那里求援。老赫說糧食誰都不富裕呀,還是扎緊腰帶吧。老金說腰帶也缺哪,要不,你先發(fā)一車皮腰帶過來?秦歡被逗得直樂,說你腰帶夠用我再送你別的吧,說著又從包里拿出一盒化妝品,孟軍連連搖頭說:我要這個干什么呢?秦歡說送人啊。孟軍說沒人送。秦歡嘲諷說:別謙虛了好不好。孟軍說我莊嚴(yán)聲明,這次來是一個人來的。秦歡說現(xiàn)找一個也很容易的。孟軍說:那你給我找一個?秦歡說要找也輪不到我呀。孟軍問:那有誰?秦歡說自然是接待方了?,F(xiàn)在不是有這么種說法:帶老婆來嘛,歡迎;帶情人來嘛,保密;一個人來嘛,安排。孟軍樂得直笑。這段子他是頭一回聽jmn8YcMw/0CUwX5N+bbcrA==說,可仔細(xì)一琢磨,還真他媽的貼近現(xiàn)實。前天中午自己要是留在“會館”里“休息”不也就“安排”上了嗎?他看看秦歡,長長嘆了一口氣。秦歡一臉壞笑,說享受這么幸福的生活想不笑都難,嘆啥氣呢?孟軍沉沉地說:勾起了我的一件心事來。這時服務(wù)小姐推門上菜了。

        選這家菜館,是基于秦歡對孟軍的了解,他一直對羊肉情有獨鐘,同時也基于對“接待方”的了解,堂堂市長書記斷不會讓高客吃這難登大雅之堂的撈什子羊。而那些年自己在孟軍的影響下,也漸漸喜歡上了這一口。記得那年元旦兩人在一家賓館相聚,天黑時,孟軍陡地從床上蹦起,說要帶她去吃涮羊肉。那天大雪飄飛,孟軍不畏艱難,開車行駛了一個半小時,才趕到京郊的那家自稱是“全羊人”的羊肉館。大吃一頓后回到賓館已接近午夜時分。開門的服務(wù)員聽說他們冒大風(fēng)雪跑了三個鐘頭只為吃一頓涮羊肉,搖頭說賓館對面就有一家羊肉館呀。孟軍說知道。秦歡說那為啥要舍近求遠(yuǎn)呢?孟軍說讓你品嘗一下“正宗”多跑點路算什么?這端的讓她很感動,就一直記著這檔子事。此刻,她望了孟軍一眼,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頭。

        酒,孟軍有意要的“崮城老燒”,就是鄧所講解放軍喝了攻山頭的本地茅臺,為此,稱為“革命小酒”真的是恰如其分。當(dāng)兩人干了第一杯,孟軍突然記起“那時”的秦歡根本不敢碰白酒,一小杯紅酒便暈乎乎。想想也真是歲月蹉跎物是人非啊。

        孟軍告訴秦歡剛才規(guī)劃局的人帶他看了三個項目,一個是崮城禮贊,一個是崮城二環(huán)路,再一個是全省最高的八十八層摩天大樓。秦歡不屑地說什么都爭強(qiáng)好勝,在小山城蓋那么高的樓干啥呢?在上面曬地瓜干嗎?孟軍被逗樂了。

        秦歡盡地主之誼連敬了三杯,抽張餐紙擦擦嘴,問孟軍:剛才你說一樁心事,要不是隱私……

        孟軍搖了搖頭,說也算不上隱私,閨女。為閨女害愁。秦歡問:閨女不是挺好的嗎?聰明伶俐模樣俊,上貴族學(xué)校,再說有你做堅強(qiáng)后盾,人生注定會順風(fēng)順?biāo)?/p>

        孟軍拖長腔說可我能跟她一輩子嗎?

        秦歡說:自然不能,但人家會有自己的生活。

        孟軍說:自己的生活?設(shè)想一下,怎樣的生活?

        秦歡說:這你就多慮了。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

        孟軍說:是要嫁人,可嫁給什么人?

        秦歡調(diào)侃說:自然要嫁給男人了。

        孟軍臉上布滿愁云:是,要嫁男人,可如今滿世界還能找到一個好男人嗎?只興別有權(quán),別有錢,一闊臉就變。

        秦歡說一竿子打翻滿船人。也包括你?孟軍苦著臉說應(yīng)該包括吧,所以更有感觸。

        秦歡不語,神情一下子變得黯淡,從孟軍的心事,勾起她自己的心事,或者是對自身婚姻的審度,當(dāng)初那個對自己如哈巴狗似的男人,調(diào)到省里不久,便“換馬”,還不止一匹??尚τ挚珊薜氖?,有了新歡便從她這里“全身而退”,偶爾回一趟家,就像見了個傳染病人,沾都不沾。有人把成功男對自家老婆的態(tài)度調(diào)侃為“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亦享受如此待遇。僅從自己的婚姻狀況她就能體會到孟軍對其女兒的擔(dān)憂。

        孟軍拿出一包煙,試探地遞給秦歡一支,秦歡亦接了。點上煙,兩人四目相對,久久不語。

        良久,孟軍開口說道:大環(huán)境讓人堪憂,無以為對,所以我想把女兒送出國,讓她以后在國外生活,在那里成家。

        秦歡問:國外的男人就沒壞的?

        孟軍說:壞男人哪兒都有,可比例不同,程度不同。

        秦歡心想孟軍的這種憂患是現(xiàn)實存在的。而自己又何嘗不是,雖然自己生的不是女兒是兒子,且還小,就已經(jīng)在為他的未來憂慮了。

        孟軍說:我也曉得,送出去有送出去的問題,國外親情淡漠,又隔著千山萬水,難以溝通,弄不好這個孩子就是給人家美國養(yǎng)的,與你沒啥關(guān)系了。

        秦歡認(rèn)同說:這種情況比較普遍。讓父母很不好接受。

        烤羊排送上來了,孟軍端起酒杯敬秦歡,兩人干了。放下杯孟軍嘆了口氣,說:反正甘蔗沒有兩頭甜,要甜,就甜孩子那頭吧,只要她幸福,別的就在其次了,不去想。

        秦歡動手為孟軍撕下一條肋條,遞在孟軍手里,說:這個思路是對的。送出去是首選,何況不存在經(jīng)濟(jì)問題。孟軍先把烤成暗紅色的肋條放在鼻子上聞,然后吃將起來,邊吃邊說:美味啊,美味啊。

        秦歡默默看著他吃又問:孩子現(xiàn)在讀高中?

        孟軍說:高二,爭取過去讀高三,強(qiáng)化一年外語,考大學(xué),倒也順,只是從小嬌生慣養(yǎng),自理能力差。一個人放出去不放心,她媽堅持要找一個陪讀的……

        秦歡問:保姆?

        孟軍搖頭:不是請保姆,那太顯眼,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利。

        秦歡問:那怎樣……

        孟軍說:目前流行這么一種做法,請一個同年級各方面優(yōu)秀家庭條件卻不允許出國的孩子,讓倆人結(jié)伴而行,當(dāng)然這孩子的一切費用由我們出,條件是在未來的幾年中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秦歡眨巴幾下眼。她是頭一次聽說富人用這種方法送孩子出國,覺得很新奇,細(xì)想想也覺得可行,她不由想起那句“錢能解決的問題便不是問題”的話來。

        秦歡問:一定是女孩子了。

        孟軍說:一般來說是這樣,要是有一個男孩十分優(yōu)秀,足以讓女兒托付終身,那就不妨讓他們以戀人的身份一起出去,一塊完成學(xué)業(yè),一塊找工作,而后再正式結(jié)婚。

        秦歡說:這種模式可能更好,只是得把人選好選對,還得有感情基礎(chǔ)才行,否則會產(chǎn)生許多問題。

        孟軍說: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暫不考慮這個選項,就找一個女孩……

        秦歡自言自語:女孩,優(yōu)秀的窮女孩……

        孟軍突然兩眼一亮,望著秦歡問:秦歡,你幫我在本地找一個這樣的孩子怎樣?

        秦歡沉思一下,隨之點點頭,說倒可以試試,我的一個好朋友是做教育工作的,可以請她給物色物色。

        孟軍一聽喜上眉梢,說:秦歡你幫這個忙,我太高興了。來,為這個單敬你一杯。

        對飲時“韓記”看家菜“烤羊?qū)殹倍松献?。倆人不由對視一眼。

        傍晚常德在打來電話,講他正往市區(qū)趕,問怎么見面?孟軍說一起吃飯吧。

        是一家韓國菜館。離賓館不遠(yuǎn),孟軍先到,在房間里用電話為?!皩?dǎo)向”。不久常風(fēng)塵仆仆趕到。剛坐定,孟軍便問:情況怎樣?

        常說:算是清楚了。挺復(fù)雜。

        孟軍有些警惕問:復(fù)雜?怎么個復(fù)雜法?總不能是我的真大哥吧?

        常說:說真不能算真,說假不能算假,復(fù)雜就復(fù)雜在這里。

        孟軍一怔。

        常律師看是餓了,菜一端上來便不顧一切地大吃起來,生菜將烤肉一裹,幾乎不嚼便咽下肚。

        孟軍皺皺眉頭問:中午沒吃飯嗎?

        常點著頭,等著嘴里有空閑,說:那書記領(lǐng)著,一戶一戶找人談,哪顧得上呢。

        孟軍耐心等著,常亦適可而止,擦擦嘴,又喝口茶涮涮嗓,就開始說起“情況”:老伯大名孟鳳岐,乳名大成,屬蛇,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生人。在本村讀過三年私塾,后到鄰村姜格莊讀公立學(xué)堂,十六歲那年在鎮(zhèn)上一家成衣鋪當(dāng)學(xué)徒,記賬,二十歲到原先就讀的學(xué)堂當(dāng)老師,二十一歲娶妻孟王氏,二十三歲離家奔赴抗日前線……

        孟軍不以為然地聽著,父親的人生“履歷”他早就爛熟于心,哪里用得著一個“外人”為他講述?自己急于知道的是父親是否還有另外一個兒子,換句話說就是這個自稱是父親兒子的人是不是冒牌?無論是真是假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又居心何在?

        常自然曉得自己的委托人懷一番怎樣的心思,只要他“直奔主題”,然而作為被委托人的他則必須周詳陳述,不能把自己的辛苦工作丟進(jìn)“黑影”里。于是便不顧忌孟軍的感受,繼續(xù)有條不紊地講述著當(dāng)事人孟鳳岐的人生經(jīng)歷:大伯投筆從戎是受到他的同學(xué)劉起玉的召喚,劉當(dāng)時在黃海邊的嶗山里擔(dān)任抗日游擊隊的小隊長,他曉得大伯?dāng)?shù)學(xué)過硬,算盤打得好,推薦他當(dāng)了大隊事務(wù)長。而后大伯就一直奮戰(zhàn)在部隊的后勤戰(zhàn)線,直到抗日勝利時成為團(tuán)后勤部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

        孟軍已是忍無可忍,黑著臉說:德在,對你講,關(guān)于家父的革命業(yè)績一位作家正在撰寫革命回憶錄,以后你可以把這次調(diào)查所得提供給他,現(xiàn)在……

        常德在說明白明白,咱就直接說“兒子”的事,關(guān)于這個人的“兒子”身份,還是前面說的那句話:說真不能算真,說假不能算假。

        孟軍壓住心中的不快,說這種實打?qū)嵔杏驳氖?,怎能模棱兩可呢?/p>

        常德在說:是啊,一開始我也這么以為,可后來我也搞不清這到底算真還是算假。

        孟軍簡直有些惱怒了,他克制著,說你們當(dāng)律師的都有一種職業(yè)病,喜歡把話繞彎說。這樣吧,我來提問你回答。

        常德在點點頭,端杯呷了一口酒。

        孟軍:我父親參軍離家前和孟王氏有孩子沒有?

        常德在:這個倒沒有。

        孟軍:父親在與孟王氏的婚姻存續(xù)期間發(fā)生過婚外戀嗎?

        常德在:這個也沒有。

        孟軍:父親從參加革命到和孟王氏離婚,這中間他回過家嗎?

        常德在:沒有,這個許多人能證明。

        孟軍:這不就得了。一對不見面的夫妻又怎能生出孩子來?要是生出來了,那一定是孟王氏不安分,生出個野種孟培仁來。

        常德在搖頭:這個孟培仁不是孟王氏生的。

        孟軍驚訝:不是孟王氏生的?那他是從哪里來的?

        常德在嘆了口氣,說這檔子事年代久遠(yuǎn),也只有少數(shù)老人才知根知底。說來話長,我簡略說說這期間的過節(jié)。

        孟軍等著。

        常道:說起來孟培仁還真是個野孩子哩,是大饑荒那年被孟王氏從村頭撿到的,一歲模樣,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孟王氏可憐這孩子,就抱回家養(yǎng)著。到三歲時還不見有人來尋,便斷定他爹媽不在了。于是就在族人的見證下,立下收養(yǎng)字據(jù),正式成了孟家子嗣。取大名孟培仁。這就是孟培仁的來歷。

        孟軍不住地點頭,神情也放松,說:原來是個魚刺(如此),事情已經(jīng)清楚明了,這人雖姓了孟,入了嗣,但與家父是沒有一丁點關(guān)系的。

        常德在說:有的。

        孟軍:為什么?

        常德在:這就說到事情的癥結(jié)所在,無論從法律還是常理上講,孟培仁是老伯的兒子,準(zhǔn)確說是老伯與他的合法妻子孟王氏的共同過繼子,因為老伯并沒有和孟王氏真正離婚,直到現(xiàn)在。

        孟軍一怔,大聲說: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常德在默然不語,拿起一只烤肉串往嘴里送。卻讓孟軍一把搶下來,狠狠丟在盤子里,道:你個常德在鬧什么妖,講,鬧什么妖?

        常德在望著孟軍鄭重說:不是鬧妖,我說的都是實情,是這一帶鄉(xiāng)下人誰都知道的實情。你是我的委托人,我必須與你說出真實情況,這樣才好應(yīng)對后面的事。

        孟軍急急說:不對,我看過爸爸的結(jié)婚證,他們是合法夫妻。

        常德在搖搖頭:從法律上說,在兩個人婚姻存續(xù)期間,某一個人再婚便犯重婚罪。

        孟軍憤憤說:真他媽滑天下之大稽了,他們結(jié)婚快六十年了,到頭來競成了非法夫妻,可父親說他和孟王氏是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的。

        常德在說:這個老伯沒有說謊,他提出離婚,捎信給鄉(xiāng)里,說工作忙不能親自回來辦理手續(xù),請地方政府幫他解決此事。鄉(xiāng)政府回信說沒問題。只是因為后來鄰村也有類似的情況,那女人想不通上吊自殺了,鄉(xiāng)里就不敢再給老伯辦了,想緩一緩,也不巧,經(jīng)手的這名鄉(xiāng)長調(diào)走了,也沒跟別人交代這碼事,就擱置起來。而孟王氏還一心一意等著老伯回來,后來覺得不對,便到鄉(xiāng)里打聽老伯的下落。一次一次地跑,弄得政府沒轍,最后只得說孟鳳岐在渡江戰(zhàn)役犧牲了,怕她難過才沒告訴她。孟王氏大哭一場,終是死了心。盡管如此,卻并不影響她與大伯的婚姻繼續(xù)存在,理應(yīng)受到法律的保護(hù)。她仍是大伯的合法妻子,孟培仁是大伯的合法養(yǎng)子。

        孟軍哼了一聲說:他合法,我和哥哥倒成了非婚子,不合法了。

        常德在說:理論上是這樣的。

        孟軍緊跟句:就是說老父去世,他這個養(yǎng)子比我們更有繼承家產(chǎn)的權(quán)利。

        常德在說:法律上是這樣。

        孟軍點點頭說:是這樣,只是他就這么鉆了法律的空子。

        常德在: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這人的用意所在。

        孟軍又哼了一聲:怎么不能,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這時,孟軍的手機(jī)響了,是鄧主任。告知說紀(jì)念館的線路已經(jīng)修好。捐贈儀式定于明天上午進(jìn)行,問孟軍可不可以。孟軍稍稍遲疑一下,說可以。

        常德在似乎聽懂電話內(nèi)容,卻不語。

        孟軍的臉色很難看,說:老常,有句話叫嗑瓜子嗑出臭蟲,就是這樣。看來事情真還有點麻煩,必須認(rèn)真應(yīng)對,你看該從哪著手?……

        常德在思忖著說:雖說我是你的律師,畢竟也是外人,意見不好拿,只能提供建議,供你參考。

        孟軍說:只管講。

        常德在說:“文化大革命”時都喊一句口號,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孟軍說是毛主席語錄,都能背。

        常德在說:要不就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去做?

        孟軍等著常說下去。

        常德在說:這個孟培仁想認(rèn)祖歸宗,其訴求應(yīng)該是利益。窮山惡水出刁民,抓住一根稻草,就不會松手。依我看,不妨找他談?wù)?,摸摸他有多大的胃口,要小來小去的,不妨滿足他,這樣也省得鬧騰起來壞了大伯的一世英明。

        孟軍皺眉思索著。

        常德在說:要孟總委實心里不平衡,就任他鬧騰去,就算他訴諸法律,想贏也不可能。我還是想事一鬧大,媒體,特別是網(wǎng)絡(luò)不好控制,必定搬弄是非,錯誤導(dǎo)向,就算咱最后打贏官司,輿論也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這就因小失大了,“君子不和小人斗”的道理也就在此。

        孟軍半晌無聲,也不想常德在的話,排除個人的義憤在外,其實事情的利弊在心里是很清楚的。捐贈儀式本是替老父歌功頌德的事體,這當(dāng)中鬧出是非,也就因小失大。哥哥的“指示”也是這個意見。于是,他沖常德在點點頭,說:行,老常就按你的思路辦吧,只是要快,明天上午舉行儀式,得趕在這之前把這事搞定。

        常德在說:那就今晚會會那個孟培仁。

        孟軍說:對。阻止他明天出現(xiàn)在會場。我這就給鄧主任打電話,讓他把那人帶到賓館,咱一塊和他談。

        鄧的電話幾度忙音,終是通了。孟軍把想法告訴給鄧,鄧說他也找“孟老哥”,沒找到,不曉得到哪里去了。

        孟軍一下子放寬心,想如此明天的儀式他就參加不上了。

        鄧又說:對了,孟總有件事我正要向你報告,明天的捐贈儀式又要往后推,安市長明天要去省里開會,只能再延期,十分抱歉。不過能借機(jī)挽留孟總在家鄉(xiāng)多住幾天,也是大好事啊。

        孟軍笑說是好事。心想反正替女兒物色陪讀的事也得需要時間,會議延期,正好做這件事。

        就給秦歡撥了電話。

        在賓館大門外孟軍與秦歡的“同志”近距離見面。三十七八歲的葉紅,一張美人的瓜子臉,皮膚白皙,長發(fā)盤在頭上,高貴而典雅,下身穿牛仔褲,上身穿一件襯衣,盡顯性感。他的身體陡然有了沖動。當(dāng)著秦歡的面,他覺得自己是幾近無恥了,連忙縮回目光。

        秦歡為之介紹:葉紅。三中教導(dǎo)處副主任兼語文組組長,市人事局局長夫人。

        迎著明亮的朝陽,越野車上路了。漸漸地,道路由寬變窄,由柏油路變土路,汽車也就進(jìn)入崮山山區(qū)。坐在后座上的孟軍默默地望著前面駕車的葉紅與坐在副駕的秦歡,自然而然想到人的性取向問題。無論男人女人,改變其性取向的原因很多,也不盡相同,而眼前這兩個鮮亮動人女子其原因倒是相同的,即被自家“成功”男人當(dāng)成舊衣服棄之不顧。想想真的讓人無話可說。有句話叫“男人是動物”,而女人又何嘗不是?食色性也,是世人無法擺脫的糾結(jié)。比方眼前的秦歡和葉紅,當(dāng)身心空落無奈只能結(jié)為“同志”抱團(tuán)取暖,以抵抗人生的寂寞。這么想不由為之悵然,嘆了口氣。

        葉紅安靜地開著車,秦歡則為孟軍充當(dāng)起導(dǎo)游,向他介紹著沿途的地理與人文??芍^是到哪山唱哪歌,在這聞名于世的“革命搖籃”講述的自然是發(fā)生在這里的戰(zhàn)斗故事,這是“老區(qū)”的專利,是不可不示人的家珍。當(dāng)越野車駛過一道山埡口,高高的崮山聳立在前方。秦歡又因勢利導(dǎo)講起當(dāng)年那場崮山攻堅戰(zhàn)來。她說有言敵死一千我亡九百,其實崮山之戰(zhàn)我方的死傷遠(yuǎn)超過敵方,戰(zhàn)士們是踏著同志們的尸體占領(lǐng)崮山的制高點。他聽著,冷不丁記起前年去臺灣在國父紀(jì)念館前遇上的那個國民黨老兵——姚。老兵姚已八十有六,操一口他熟悉的魯中口音。據(jù)導(dǎo)游介紹,老兵姚來這兒,只為向山東來的游客打聽一個他當(dāng)年的“國軍兄弟”,天天不落,風(fēng)雨無阻。老兵姚的執(zhí)著引起他的強(qiáng)烈好奇,便上前與他搭訕,說自己的老家便是山東崮山,老兵姚聞聽異常興奮,抓住他的手搖個不停,詢問知不知道有一個叫宗福元的人,他問這宗福元是什么人,他說是他的國軍弟兄。又說在當(dāng)年的崮山戰(zhàn)事中“宗大哥”救了他一命。可一仗打完,失散了,自己隨部隊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臺灣,而“宗大哥”沒跟上來,留在大陸,不知是死是活。他一直惦記著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他,當(dāng)面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他詢問“宗大哥”是怎么救了他的命。老人瞬間流下混濁的淚,哽咽著訴說起當(dāng)年,他說據(jù)守崮山的是他和“宗大哥”所在部隊的任務(wù)。軍力充足,工事堅固,彈藥也足夠,按說是守得住的,可那天共軍攻得太兇,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對了,前仆后繼,就是前面的人倒在機(jī)槍掃射下,后面的接著又沖上來。人全瘋了。國軍也同樣死傷慘重,打到日頭快落山時,只剩山頂上一個大碉堡??恳煌χ貦C(jī)槍掃射,共軍還是一排一排地沖。這時,又聽見宗大哥沖伙伴大聲呵斥:撤??!這仗打不贏的,快撤!往山下撤!大伙被他喊清醒了,清楚這仗是沒法打了,就從山后坡撤了下去,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宗大哥”沒下來,不曉是死了還是做了俘虜……

        崮山戰(zhàn)!崮山戰(zhàn)!聽了老兵姚從“另方面”對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那些戰(zhàn)爭的講述,作為當(dāng)年參戰(zhàn)者的后代,他極強(qiáng)烈地受到了震動,戰(zhàn)爭這個字眼亦由先前的模糊變得清晰起來。最后,他答應(yīng)老兵姚幫他打聽那“宗大哥”的下落。只是自己并沒有兌現(xiàn)所許下的承諾……

        孟軍慢慢地把目光轉(zhuǎn)向車窗外,層層疊疊的山嶺上,深秋里的樹葉一片血紅,許是心理的緣故,他從透過車窗空隙刮進(jìn)來的山風(fēng)里競聞到一股血腥味兒,潮潮的,頂鼻子,他的思緒又回到崮山戰(zhàn)役上,他記得在一本史料上看到如此記敘:由于外圍有二十萬國軍將戰(zhàn)區(qū)團(tuán)團(tuán)包圍,部隊攻下崮山很快便放棄了,連夜突圍出去。對此他很是驚詫。既知攻下來要撤,那么付出如此慘重代價,其理據(jù)又何在?他曾就此問過父親,父親也很驚訝,說你個小子咋有這些怪念頭呢?打仗就是為了勝利,為勝利就必須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別的,哪能管得那么多?他不由自主深嘆一口氣,思緒又轉(zhuǎn)到對老兵姚的許諾上,靜默了一會,他拿出手機(jī)撥了鄧主任的電話,通了后他向鄧詢問:要是尋找一個當(dāng)年在崮山戰(zhàn)斗中被俘的國軍士兵(他認(rèn)為那“宗大哥”后來一定是被俘)該如何進(jìn)行。鄧回答說如果確實是被俘,那么當(dāng)年的軍事檔案里一定會有記載,應(yīng)該查得到。又說他可以讓檔案館給查一查。孟軍向他道了謝。

        前面就是王家埡口。葉紅開啟金口,講了整個路程中的唯一一句話。當(dāng)然該講的話,已提前講過:她的一個表妹在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由她幫忙尋找陪讀的女生。她說已經(jīng)物色了幾個對象,只等孟總親自來過目挑選。

        學(xué)校的格局是一個放大了的四合院,平瓦房,從掛著“王家埡口中學(xué)”牌子的大門進(jìn)去,是大院兼操場,由于空間狹窄,只在院中央豎著一根籃架,為充分利用,籃板兩面都有籃圈。只是拼接起來的籃板掉了一塊,由此變得袖珍。猶同腿上綁沙袋練長跑,孩子從小在這樣的球場練打球,今后當(dāng)會大踏步走進(jìn)NBA。在大院的四個角落處,分立著四個用水泥壘成的乒乓球臺,臺面中央橫擺著一溜充作球網(wǎng)的紅磚。盡管因陋就簡卻也盡顯學(xué)校致力提倡的體育精神。只是正值上課時間,操場冷冷清清。

        個子不高,完全一副農(nóng)民模樣的校長聞聲迎出來,滿臉堆笑地與來人逐一握手,還有葉紅的那個清秀的表妹王老師?!懊峡偂币恍斜灰M(jìn)一間狹窄簡陋的校長室,為分配可坐的板凳頗費了些周折,總算坐定。校長首先致歡迎詞,講孟總在他們學(xué)校“選才”是對學(xué)校的極大信任與鼓勵;而后又致保證書,表示學(xué)校會當(dāng)成政治任務(wù)把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推薦出來供挑選,保證不給國家丟臉。孟軍聽著覺得心里挺別扭,心想一件純私人的事怎么就與政治任務(wù)和國家掛起鉤來了呢?他看看秦歡又看看葉紅,一時競無語,還是葉紅靈動,對校長說我們只是來隨便看看,有合適人選最好,沒有也無所謂。只因孟總是咱本地人,對家鄉(xiāng)有感情,所以才舍近求遠(yuǎn)跑到咱這兒來。校長拼命點頭說:對,對,別看咱鄉(xiāng)下孩子見識少,可知道努力學(xué)習(xí),具有吃苦耐勞、誠實、艱苦樸素的優(yōu)秀品質(zhì)??梢哉f個個都是寶。孟軍盡管覺得校長的賣力推介有些蹩腳,卻也知說得靠譜,否則就真的不用像葉紅所說“舍近求遠(yuǎn)”到這窮鄉(xiāng)僻壤里來。便說,謝謝校長美意。只是這事得遵從孩子們的意愿,不能……校長打斷說孟總你多慮了,免費出國留學(xué),這樣的好事到哪里去找,千年難遇哩。孟軍笑笑。

        校長和表妹王老師想得周到,為避免混亂,在上課時間把候選人叫到校長室參加面試。為公平起見,不將事先擬出的名單排序,讓孟軍隨意唱名,唱到誰叫誰。盡管仍覺得太莊重,孟軍還是默許了。他從王老師手里接過名單,眼光由上往下瀏覽。他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與一位名揚國內(nèi)外的女學(xué)者同名,不由引起他的興趣,張口喊聲:于丹。王老師聞聲跑出門去。

        不久,王老師帶著一個女生進(jìn)門,女生站定后先向孟軍鞠個躬,道聲孟總好,接著又向秦歡和葉紅鞠個躬,道聲阿姨好。女生對來人的熟知顯然事先已做了番“功課”,孟軍看了這個叫于丹長相一般的鄉(xiāng)下女孩一眼,心里便清楚自己要給她打“NO”了,除卻長相,個子也過矮,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頭發(fā)干澀,沒有光澤,不摻假的黃毛丫頭。這么個女孩在未來的幾年要和自己的女兒在國外“三同”,他接受不了,老婆黃楠那里也通不過。盡管心中已有定論,可他不忍立刻亮出“結(jié)果”傷了孩子的自尊心,遂問:家里有什么人呢?答:俺爺俺奶俺媽俺弟。問:那爸爸……答:去世了。他頓了頓,轉(zhuǎn)過話題:你學(xué)習(xí)怎么樣呢?不待回答,一旁的王老師趕緊替她說剛考完中考,于丹全年級第二名。孟軍點點頭,也就明白人家所以推薦于丹的理由了。

        對于丹的“面試”很是影響孟軍的心情,他覺得這般居高臨下的做法有些不恰當(dāng),會傷害孩子的自尊心。另外學(xué)校的推薦與自己的要求也不合轍。于是便建議改個方式:于課間活動時間,他自己到操場或者教室里物色,看有沒有合適人選。校長和王老師互相瞅瞅,只得同意。

        下課鐘就敲起來,在山間悠揚回響,緊隨而來的是學(xué)生擁出教室的嘈雜聲。孟軍就走出校長室,信步于學(xué)生中間,目光四顧。院中央那座怪模怪樣的籃架下是男生的天地,而女生則分散在四邊的水泥球臺打乒乓球。孟軍走過去,裝著欣賞的樣子,笑吟吟地看,當(dāng)然主要是看人。無論在什么地方,美都是炫目的,他很快被一個可用“鶴立雞群”一詞來形容的女生所吸引。簡單地說,該女生從形體到相貌俱佳,質(zhì)樸中盡顯嫵媚,很像電影《色戒》里扮演什么芝的湯唯。這個按說是可以的了,可幾經(jīng)權(quán)衡之后,他同樣給這小女生打了“NO”。他曉得如果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是“星探”,是選秀節(jié)目的導(dǎo)演,那會大獲而歸,問題卻是為女兒選陪讀。女兒高高的身條,秀氣白凈的面龐,很可人??扇绻瓦@個女生站在一起,就相形見絀了。若兩人一起出現(xiàn)在美國的校園里,女兒只有給人家當(dāng)“電燈泡”的份兒。這自是萬萬不可的。

        有言河里沒魚市上見,這里便是市,人市。孟軍在“市”上轉(zhuǎn)了幾圈,眼光就停留在一個跳繩的女生身上,他的心一動,覺得該女生和自己的女兒相般配,便向站在遠(yuǎn)處的王老師示下意,王老師心領(lǐng)神會,便向那女生走HSULQxzgodRaKSq+rLW4LA==過去。

        于是,孟軍就和那個叫李珍的女生會面于校長室。

        回到賓館,孟軍立刻給老婆打電話,告訴她陪讀的人選已基本敲定。各方面條件都適宜,只是英語差些,也不打緊,出國前把她接到北京上一期補(bǔ)習(xí)班,就成。老婆說無論如何我得提前和她見個面,全面考察一下,還得讓女兒和她接觸接觸,看倆人投不投緣。沒問題了,再給她辦手續(xù)。孟軍說還是你想得周全。

        掛了電話便有電話進(jìn)來,一聽卻是葉紅,不由打個證:剛才在外面一起吃了中飯,秦歡喝多了,他堅持先送她回家,念想是認(rèn)認(rèn)她的門。而后葉紅把自己送到賓館,剛走,怎么就來電話呢?他問葉紅,怎么了呢?

        葉紅說:孟總你有東西落車上了,要不要給你送過去?他哦哦了兩聲,當(dāng)弄清楚并未落下什么東西,葉紅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只看你愿不愿接招。既已心照不宣,拒之則傷人不淺,何況這瞬間已生出將其占有的欲念。于是就說我這人一向馬大哈,你要沒走遠(yuǎn),就麻煩拐回來吧。葉紅說不麻煩。

        等葉紅的時候,心里卻想這送上門的人要是秦歡該有多好。

        給葉紅開了門,葉紅卻矜持地站著不進(jìn),掌心亮出個打火機(jī),一塊錢一個的那種,他心里好笑,演戲應(yīng)恰到好處,過了就弄巧成拙了。他沒有接打火機(jī),一把抓住葉紅的手,生生把她拉進(jìn)門。葉紅倒也乖巧,門在身后一響,便把身子軟軟地向他靠過去。什么叫一步到位,這就是了。

        整個過程,孟軍有種異常的感受,這可能與知道她是秦歡的“同志”有關(guān)。這給了他不同凡常的刺激,邊做邊想,她和秦歡在一起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A還是B?

        事畢,葉紅拉被子蓋住臉,一副羞于見人的感覺。欲蓋彌彰。孟軍心里好笑,卻沒有說出口。

        葉紅在被子里面說:你一定是曉得我和秦歡的事。

        他含糊答:怎么?

        葉紅說:我背叛了……

        他問:背叛了老公?

        葉紅:不是他。

        他問:不是老公,那背叛了誰?

        葉紅:你心里清楚,裝糊涂。

        他暗自笑了笑,隔著被子向她做個鬼臉,說這算不上背叛的。不算。

        葉紅問:不算背叛,那是什么?

        他說:還俗,是還俗。

        還俗?葉紅哈哈笑著拋開被子,又撲到孟軍懷里。

        孟軍任其所為,心里卻在想今后與這個“還俗”回來的女人如何漸行漸遠(yuǎn)。

        孟軍一直想著“孟老哥”的事。心中不勝煩亂,但真正與其碰面理爭則是三天后安市長從省里回來。安市長臨走時特意給他打電話,說既來之則安之,利用這難得的空閑好好休息一下。其實,這也是他崮城之行的本意,卻不料競?cè)堑脕y事纏身。首先是要認(rèn)祖歸宗的孟培仁,再就是取秦歡而代之的葉紅。這幾天,他的主要精力都消耗在這兩個人身上。當(dāng)然,孟培仁方面主要是常德在忙活做對簿公堂的法律應(yīng)對。而葉紅方面,常是幫不上忙的,需自己親力親為。經(jīng)過與她的第一次,他便清楚自己已經(jīng)是惹火燒身了。葉的表現(xiàn)確實就像費翔所唱的“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讓人招架不住,她上班時得空便打電話,下班就快速趕到他的“總套”,纏綿到很晚才戀戀不舍離去。盡管他有些不適,心思雜亂但還是為之感動。那天,一起吃晚飯,他問她:我想送你件小禮物,想要什么呢?她說不要。他問怎么不要?她說你已經(jīng)送了。他疑惑:我哪里送了?她就笑,說我說送了就是送了嘛。兀地,他明白了她的所指,心里不由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

        這天傍晚,鄧主任來電話,講安市長今天就回來,捐贈儀式定于明天,風(fēng)雨無阻。又說老哥找到了,已通知他晚上到賓館找你,不知你方便不方便。他說方便。

        他就給常德在打電話,讓他過來一起與“老哥”見面。接著又給葉紅打電話讓她下班先不要過來。

        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從怯怯的敲門聲孟軍知道是“那個人”來了,立刻向坐對面的常德在丟個眼色,常會意地點下頭,站起走到門邊,抬聲問:誰?怎么不按門鈴?!

        來人似乎沒聽見,又再次敲門。

        常德在就把門打開。

        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個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五十多歲的模樣,蒼老憔悴,眼光黯然,臉上綻著不自然的笑,身材矮小,穿一身半舊灰色西裝,腳上蹬一雙軍用膠鞋。如果不是這種不倫不類的穿戴,就完全是魯迅筆下的老年“閏土”。

        常德在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并不立刻讓他進(jìn)門,問句:你找誰?

        鄧、鄧主任讓俺來,俺來見,見小軍兄弟……“那個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讓他進(jìn)來吧。孟軍從深進(jìn)去的客廳吆句。

        屋里光線暗,“那個人”進(jìn)門后沒發(fā)現(xiàn)坐在會客廳沙發(fā)上他的“小軍兄弟”,先是被房間的豪華寬闊嚇了一跳,放光的眼里似乎在問:這,這是哪兒?

        這時孟軍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望著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個人”,說句:我姓孟。

        常德在說:孟總。

        又指指沙發(fā)說:你坐那兒吧。

        “那個人”就提著腳跟一步一步地走到常德在所指的位置,仍站著,用一種熱切親近的眼光注視著已坐下的孟軍,問句:你,你是小軍兄弟嗎?

        孟軍不冷不熱回句:我是孟軍。

        常德在說我介紹過了,這是孟總。你坐下吧。

        “那個人”終于坐下,眼仍盯著孟軍看,不住點頭:像,像,真像啊。

        孟軍看看常德在,常會意地掏出手機(jī),按幾下鍵,放在茶幾上。

        孟軍淡淡的:像,像誰?

        “那個人”趕緊說:像咱爹。

        混賬!孟軍在心里說。

        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個人”答:我叫孟培仁。

        孟軍清楚,他就是培字輩,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當(dāng)初父親給他們倆兄弟取名字舍去了“培”字。本來,他應(yīng)該叫孟培軍才是。

        孟培仁?孟培仁。孟軍把玩地念叨著,問:這名字誰給你起的?

        “這個”孟培仁趕緊回答:咱媽,是咱媽。

        孟軍在心里一哼,想,還咱媽!孟王氏是你媽,不是我媽。

        孟培仁神色一下子變黯淡,悲聲說:小軍兄弟你不知道,咱媽去年三月十五那天過世了,比咱爸過世早五個月零三天。

        盡管孟軍對孟培仁咱媽咱爸地叫心里極不舒暢,可在心里還是算了算,孟培仁的話,準(zhǔn)確無誤,可見在這上面是用足心思的。

        常德在端著熱水瓶為孟軍茶杯里續(xù)水后,望著孟培仁問:老孟你喝什么?茶?還是咖啡?

        孟培仁連忙朝常德在擺手,說:俺不渴,不喝,不喝。

        常德在不再讓。

        孟軍呷了一口茶,望著孟培仁問:你是怎么知道我父親去世的?

        孟培仁回答:《崮城日報》報了。本來想,想去北京送送……可怕找不到地場。

        孟軍放下杯子,又問:你是怎么知道我來崮城了?

        孟培仁回答:也是《崮城日報》,講你要來捐贈咱爹的革命文物,咱兄弟一直沒見過面,就想趁這個機(jī)會……

        孟軍問:你找了政府?

        孟培仁答:嗯。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是好事,有意義,就報到市里……市領(lǐng)導(dǎo)也很支持,讓俺來等著,還管吃管住。

        孟軍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難看。孟培仁卻一點沒看出來,還是滿臉恭敬,說:小軍兄弟,等開完會,你跟俺回家住幾天,讓鄉(xiāng)親們見見,一定歡喜死了。

        孟軍心想,他們要是曉得“小軍兄弟”今后將成為他們家園的“主人”——大地主兼資本家,不知還能不能“歡喜”得起來?

        這時常德在看著孟培仁說:孟總工作忙,參加完捐贈儀式就回北京,所以有些事現(xiàn)在得和你說清楚。

        孟培仁望望常德在,又望望孟軍,問:啥事呢?

        常德在說:我問你,你搞這一套,究竟想咋樣?

        孟培仁眨巴著眼,小心問:想咋樣?

        常德在說:不懂我的意思?那我再問,你望風(fēng)捕影和孟總攀弟兄,到底有什么企圖?

        孟培仁還沒聽瞳:企圖?有啥子企圖?

        常德在問:家里困難是吧?

        孟培仁仍不解:困難……

        常德在打斷說:孟總也知道你困難,愿意幫幫你,你就說個數(shù)吧。

        孟培仁張眼問:啥數(shù)?

        常德在說:錢啊,你想要多少?

        孟培仁這遭懂了,卻怔住了,良久方囁嚅道:俺要錢?要錢?

        常德在說:是哪,有錢才能過上好日子。

        孟軍說:老孟,要多少錢就說。

        孟培仁搖搖頭,說:小軍兄弟,俺知道你和大兄弟都了不得,是有錢有勢的人,可俺不能要你們的錢……

        孟軍笑笑:不要緊,不是弟兄也是鄉(xiāng)親,幫你也是應(yīng)該的。

        孟培仁仍然搖頭不止,說:小軍兄弟,你,你把事想偏了,俺不是沖錢來的……

        孟軍:那是?

        孟培仁一副要哭的樣子,說:俺來崮城找你,是有個想法,不是為自個兒,是為咱媽……

        孟軍依然為這個人“咱媽”“咱媽”地拉近乎耿耿于懷,卻也不理會,只問:為啥?

        孟培仁用手指抹抹流出的淚,顫聲說:小軍兄弟,你是不曉得,咱媽苦啊,她知道的是咱爹犧牲了,守著烈屬牌過日子,可心里一直裝著咱爹……

        孟培仁說著把手伸進(jìn)西服內(nèi)兜,摸出一張泛黃的相片,擎在手里說:咱爹給咱媽只留下這張相片,是成親時照的。幾十年來媽一直保存著……

        常德在起身取過相片,看了眼,又送到孟軍面前,孟軍就接過來,端詳起來:年代久遠(yuǎn)的黑白照,一對青年男女并肩而坐。男的穿一身中山裝,留老式分頭,神采飛揚,單從這眼神孟軍便確認(rèn)是老父無疑。他又注視起老父身旁的女子,知道這就是爹的原配孟王氏,模樣很標(biāo)致,笑得甜甜的,因把臉轉(zhuǎn)向夫君,從后腦露出鴨蛋形發(fā)髻。不知怎么,看著這張照片,孟軍一下子聯(lián)想到最近看的新版電視劇《苦菜花》,合影上的爹和孟王氏很像電視劇里的馬振山和娟子。這一剎他的心弦冷不丁被撥動了一下,飛散出一種說不出的情思,不由嘆口氣,抬眼看著孟培仁說:老孟,你也別難過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許多事我也是剛知道,心里也挺不好受的??缮陷吶艘呀?jīng)走了,是恩是怨都沒辦法了,咱作為晚輩人……老哥,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我會盡力幫你解決的。

        孟培仁仔細(xì)把相片裝進(jìn)西裝口袋里,淚又流出來,說:兄弟,俺是這么想的,媽活著的時候孤單,死了也孤單,作為當(dāng)兒子的……

        孟軍:你說。

        孟培仁:俺想讓爹和媽合葬……

        合葬?孟軍的心一震,他壓根兒沒想到這個老孟會提這么個不靠譜的要求。是完全辦不到的,他沉思一會兒說,老孟也許你不知道,我父親的骨灰保存在八寶山……

        孟培仁聞聽像嚇著了,連連擺擺手說:不,不,俺,俺不是要骨灰,這個,俺想都不敢想的。

        孟軍在心里思忖,對的,這個他應(yīng)該曉得完全不現(xiàn)實,可是,除此還有什么可以用來合葬的呢?他頭腦里陡地跳出兩個字:頭發(fā)。是的,用頭發(fā)代替逝者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做法,而且他還知道,父親去世前每次理發(fā),母親都暗暗把頭發(fā)收集起來,必然還保留著。他說:老孟,請等一下。說畢他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走進(jìn)健身室,把門關(guān)上后給家里撥了手機(jī)。

        照例是老婆接,他直截了當(dāng)讓她請老母聽電話。

        從母親不甚耐煩的聲音他曉得是正在看她百看不厭的電視劇《甄嬛傳》,便言簡意賅地把事情的大致過節(jié)講給她聽,當(dāng)母親最后弄清楚是讓她分出父親部分遺發(fā)與那個女人合葬,便不由分說予以拒絕,戧道:你個小軍從啥時起學(xué)會吃里爬外,凈辦不靠譜的事呢?我對你講,你想再認(rèn)個媽我不管,可要想把你爹分出來送人,我決不答應(yīng)。說畢,“咔嚓”掛了電話。

        孟軍怔了怔,然后回到客廳。

        他有些歉意地說:老孟是這樣,家里本來保留了我父親的頭發(fā),按說可以……可是,可是……找不見了。

        孟培仁開始認(rèn)真聽,聽著聽著又慌張起來,說:這個,俺,俺也沒敢想,沒敢想……

        孟軍不由疑惑起來,問:那你想?

        孟培仁說:俺想要件爹的衣裳。

        孟軍:衣裳?

        孟培仁點著頭說:俺就想要父親一件穿過的衣裳。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把衣裳埋進(jìn)墳里,也算是合葬。這樣,咱媽和咱爹就團(tuán)聚了。媽就稱心如意了。

        孟軍一下一下地點著頭,他聽明白了,也理解了,便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長舒了一口氣,想若早知道就是這么點事,又何必風(fēng)聲鶴唳費那些心思呢?

        而常德在從律師的角度似乎還心存疑竇,追問孟培仁道:你這次來找孟總,單單只為要一件衣裳?

        孟培仁再點點頭:對。

        常德在:肯定?

        孟培仁:肯定。

        常德在說:好。我們相信你,當(dāng)然……常德在沒把話說下去,可孟軍曉得他想說的是我們已將你的話記錄(錄音)在案,想反悔也是沒用的。不知怎么他有些可憐起這位自稱老哥的孟培仁來,依仗他的現(xiàn)有身份,本是可以多索取些東西的,只要適度他也能給。可他沒這樣,只要一件衣裳。他覺得常德在從法律出發(fā)的較真就有些欺凌的味道了,可他也理解他的心思,律師就是拿人錢財替人免災(zāi)的角色嘛。他千里迢迢跑來,不就是為這個?

        他回了回神,看看孟培仁說:老孟你放心,衣裳可以給。

        孟培仁喜出望外,問小軍兄弟你同意了?

        孟軍微微點下頭,說沒問題??赡阆胍裁匆律涯??單的,還是棉的?

        孟培仁趕緊又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合影相片,用熱切的眼光盯著看,說要能給件中山裝最好不過了。照這相時爹就穿中山裝,媽活著時成天拿出來看,嘴里不住地嘟囔:仁啊,看你爹穿這身衣服多體面啊。所以她死后我就一直想:要能有爹的一件中山裝陪伴著,她在地下就心滿意足了。

        孟軍默默聽著,心里不由泛出些酸楚,他曉得“老哥”的這一要求也不難滿足,父親自軍界轉(zhuǎn)到政界后就一直穿中山裝,各種面料的中山裝多得是,可剛要說老孟給你中山裝時,又頓住了,改口道老孟你等一下,說著起身離開客廳,走進(jìn)健身室了。

        常德在曉得,他一定是要與他真正的大哥聯(lián)絡(luò),聽聽大哥的意見。一件衣裳,哪怕是中山裝,都不值什么,可要允了,會不會發(fā)生其他意想不到的是非來?孟軍有些拿不準(zhǔn)。對,是這樣,他怕拿不準(zhǔn)……也許正在這一刻常德在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角色亦由受傭人變?yōu)橐粋€旁觀者,有言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覺得就這樁事的本來面目而言,發(fā)展到這一步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孟培仁的要求不應(yīng)止于一件衣裳。這一點,他清楚,孟軍清楚,至于當(dāng)事人孟培仁清楚不清楚,他就無從猜測了。反正孟培仁放棄了除中山裝之外的所有訴求,他覺得假若自己現(xiàn)在是孟培仁的代理律師,那他會……問題是自己不是這個角色。他望著面前仍然誠惶誠恐的老孟哥,不由搖頭嘆息一聲。小心翼翼說句:老孟哥,無論從哪方面說,孟總都是可以幫幫你的。對他,也真的不算什么……

        啊,不用,不用。孟培仁咧嘴一笑說。

        這時,孟軍回到客廳。望著孟培仁說:老孟你放心吧,給你中山裝。

        孟培仁滿臉綻笑,說:謝謝小軍兄弟了。

        孟軍說老孟你別客氣。等我回北京就立馬把衣裳寄給你。

        孟培仁點頭哈腰告退。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望著孟軍問:小軍兄弟,這次你不回家看看嗎?停停又說:回去看看吧。

        孟軍止步于房門口。望著“老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不知怎么,心情不僅沒感到輕松,反倒無端沉重起來。也包括默然而立的常德在。

        經(jīng)一拖再拖之后,捐贈儀式終于開幕了,一個小會用“開幕”這一“隆重”字眼是因為會開得確實隆重。四大班子一把手悉數(shù)出席,電視臺、報紙、網(wǎng)絡(luò)一大幫子記者集聚現(xiàn)場采訪。議程周密一絲不茍:介紹來賓、宣布開幕、奏國歌、向英烈默哀,后安市長講話,高度贊揚“孟老將軍”為革命為家鄉(xiāng)的解放所作出的偉大貢獻(xiàn),以及孟家人將珍貴的革命文物捐獻(xiàn)給家鄉(xiāng)的無私精神。云云。接著由“孟家人”的代表孟軍宣讀捐贈物品的清單。大多為在戰(zhàn)場上繳獲的戰(zhàn)利品,計:

        南部一四式手槍一支(崮山戰(zhàn)役繳獲)

        九三式望遠(yuǎn)鏡一只(濟(jì)南戰(zhàn)役繳獲)

        奧林匹亞照相機(jī)一部(淮海戰(zhàn)役繳獲)

        軍用折刀一把(淮海戰(zhàn)役繳獲)

        炮兵使用的偏差盤(渡江戰(zhàn)役繳獲)

        禮儀佩刀(指揮刀)一把(渡江戰(zhàn)役繳獲)

        另有一些小件戰(zhàn)利品,如上有“大福”字樣的銅幣型護(hù)身符、國軍上校軍銜肩章、純銀鑒花煙盒及上有“國光”字樣的白瓷酒壺等。

        孟軍宣讀完畢,全場熱烈鼓掌,掌聲中,于濤書記將事先印制好的捐贈書頒發(fā)給孟軍。

        捐贈儀式按既定議程一項一項往下進(jìn)行,氣氛熱烈而鄭重。只是在進(jìn)行“兄弟相見”一項時出現(xiàn)了問題:孟家老哥競不在現(xiàn)場。于濤書記轉(zhuǎn)向鄧主任詢問,鄧趕緊近前向其耳語,書記漸漸點起頭來,說這么,那就取消。這期間孟軍心里是清楚的:孟老哥孟培仁回家了。

        正式的會結(jié)束,與各方領(lǐng)導(dǎo)握別后,孟軍在秘書長、市文明辦李主任以及紀(jì)念館陶館長一干人陪同下參觀紀(jì)念館各展室。在榮譽(yù)室里,孟軍看到父親的標(biāo)準(zhǔn)像已懸掛在眾多英烈人物照片的陣列里,包括當(dāng)年指揮崮山戰(zhàn)役的高級指揮員如陳毅、粟裕等。父親照片的位置正對著一扇窗子,那雙堅定有神的眼睛如能望出去,就可以看到那乳狀的崮山山嶺,那里是他建功立勛的戰(zhàn)場。孟軍甚至覺得,此刻的父親越過六十多載的時光當(dāng)能真切地看到千軍萬馬前仆后繼沖向山頭的情景,其中當(dāng)包括“孟老哥”自己真正的親人。這么想時,“孟老哥”如愿以償后那感激涕零的模樣又浮現(xiàn)在眼前,心情頓時沉郁起來。

        接下來參觀的是戰(zhàn)利品陳列室。孟軍看到,他們孟家捐贈的物品已擺在陳列架上。這意味著他的家鄉(xiāng)行已畫上了句號。

        尾聲

        捐贈儀式完畢后,孟軍便回到北京。常德在因一個偶然事件留下了:就在捐贈儀式結(jié)束的第二天,那個正在山上拍攝戰(zhàn)爭場面的劇組發(fā)生了一個事故,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在奔跑中不慎掉進(jìn)一口被茅草遮掩的枯井里,摔死了。在此事的擔(dān)責(zé)問題上雙方起了爭執(zhí),孩子家長說孩子是劇組用的群眾演員,劇組應(yīng)對孩子的死負(fù)責(zé),而劇組的說法是這個小孩并不在他們聘用之列,他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只為冒領(lǐng)一份盒飯,劇組沒有責(zé)任。這事是常德在給鎮(zhèn)上王書記打告別電話時得知的,說起來王書記亦表露出對劇組種種劣跡的不滿,問常能不能留一留,為孩子家長提供些法律援助。盡管常德在深知“影視人”都不是吃素的主,可還是不打喯兒地應(yīng)允了。此事說予孟軍,孟軍表示贊成。回京后孟軍本人亦遵守自己的承諾,從父親尚未來得及處置的衣物中挑選出一件中山裝。所謂挑選,一是說父親的這種樣式的衣裳太多太多。從脫下軍裝到地方,除出席有著裝要求的場合,就不差樣地穿,可謂情有獨鐘,再是對要送予“孟大哥”做合葬用的這件,他也有自己的尺度與標(biāo)準(zhǔn):不要太奢華,布料排除毛料與呢絨,顏色、質(zhì)地盡量與所見照片(父親與前妻孟王氏合影)上趨近,如此在“送達(dá)”孟王氏身旁時,她才不會感到突兀,才會真正感受到闊別已久的夫君已經(jīng)歸來。就這么孟軍經(jīng)認(rèn)真挑選,最后選定一件藏青色中山裝,隨即經(jīng)快遞寄出。當(dāng)然,這事他是瞞著母親的,他斷定若她知道定會做出強(qiáng)烈反應(yīng),那就夠他受的。于是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是,崮城那個“崮城禮贊”工程終是沒有接,他在心理上接受不了。在為他餞行的宴會上安市長又向他提及此事,他借故推掉了。弄得安悻悻的,說丟了這工程實在是可惜。一天,他想起秦歡,隨手撥了個電話,秦歡告訴他那個“禮贊”大工程已有人接了。他隨口問句哪兒的公司?秦歡說省城的,據(jù)說老總是省政法委的內(nèi)弟,是通過于濤書記拿到的工程。不久鄧主任來電話也談到這個工程,當(dāng)時覺得孟軍已不在糾葛中,說話便十分直接,他說這些人這么個弄法,就是在給自己挖坑。孟軍無言,鄧主任又說起受孟軍所托之事,也是來電話的主旨,他說檔案館的人已查到那個叫宗福元的國民黨老兵。孟軍急急問他后來怎樣了呢?鄧主任說被俘了,隨后當(dāng)了“解放兵”,可他說他的耳朵給炮聲震聾了,瞄準(zhǔn)的右眼也看不清東西了,無法再上戰(zhàn)場打仗。部隊只好打發(fā)他復(fù)員,就回了崮山南面的老家,種地養(yǎng)羊。孟軍問他還活著嗎?鄧主任說讓公安的人從內(nèi)部網(wǎng)上查了查,已沒有這宗的信息,說明已經(jīng)死了。孟軍關(guān)切問怎么死的?鄧主任說這很難講。孟軍無語,那邊鄧主任問:孟總要是一定要知道詳細(xì),我讓他們再查,應(yīng)該能弄清楚。孟軍說不必了。掛了電話孟軍心里想,要是那老兵姚再聯(lián)絡(luò)自己,應(yīng)作何答呢?想想也就有了決斷:依然模糊著吧,這樣老兵姚心里還有一線希望,這希望或許會支撐著往下活……

        又過了幾天,葉紅打來電話,說話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他正忙,催促葉紅有事只管說嘛,葉紅說真不好意思,那件事沒幫你辦好。他問什么事呢?葉紅說“陪讀”啊,他問陪讀咋?葉紅說出了故障,那女生打了退堂鼓。他不由一證,這是他壓根兒沒想到的,從內(nèi)心講,他一直為能幫助那女孩改變命運而自得,甚至心存崇高,怎么……葉紅趕緊解釋,說:也不為別的,就是她家里人不接茬,不肯相信這會是真的,說一分錢不花出國留學(xué)哪會有這樣便宜事?咳,農(nóng)村人,見識短。特別是她那個在外面打工的爹,聽說這事給閨女下了道死命令:不準(zhǔn)去,天上掉不下餡餅,也掉不下金塊,這肯定是個……陷阱。塔西佗陷阱。孟軍腦子里一下子跳出這個詞,先驚了一下,而后無奈地?fù)u頭苦笑。

        啊,與崮城已無什么瓜連了,孟軍想,如果有的話,就是他心里還惦記著的兩位“女同志”,還有亢總那里自己已打意要買的“溫馬”的后……

        2012.12.18 三稿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

        題圖 孫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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