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我早不記得父親給我買的第一本讀物是什么了。不過,還記得《木偶奇遇記》,那個愛惹事,老讓老木匠傷心的木偶,一說謊鼻子就會長起來;還記得《綠野仙蹤》——好像也叫《尋找奧茲國》,看完這本書,我悶悶不樂了很久,為什么多蘿西、稻草人、鐵皮人千辛萬苦找到的奧茲國國王竟然是個什么用也沒有的膽小鬼,豈不是白找了?那年我是九歲吧,喜歡西方文化的父親只給我書看,他也解答不好我的問題。不久,我就不滿足他給我買的書,開始讀他的書?!詾榭锤嗟臅梢月斆髌饋恚K于能夠找到什么。說不定是一枚很大的果子呢?而且只屬于我?
所以,我是看著父親的書,看著西方讀物長大的。天知道我看懂了多少。那個時候,看書只是幫我消磨掉用之不盡的時光,從沒有顯現(xiàn)出什么值得說的用處。直到有一天,我寫起了小說。沒有人教過我小說該怎么寫,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很多話想說,卻沒有地方說,直到找到小說這個途徑。我試著寫了一個短篇,寄給《北京文學》。那年我已經三十歲。隨后,又寫了一個短篇,又寄給《北京文學》。這兩個小說都發(fā)表了,也給我寫下去的勇氣和信心。雖然這之后半成品、廢品開始不斷出現(xiàn),我深為苦惱,對自己能否寫作產生了懷疑。
還好我堅持了下來,直到今天。也許現(xiàn)在可以說了,父親的那些讀物,給了我最初的文學啟蒙,培養(yǎng)了我的直覺。從第一個小說開始,我就依靠直覺在寫,寫我對生活的直接印象。直覺是我對現(xiàn)實世界最真實的觸摸,而真實,我則認定它是文學的一個基本標準。現(xiàn)實世界復雜多樣,時刻變化,用語言,通過故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就是文學的努力。
日本著名風景畫家東山魁夷認為感覺到的東西比思考的東西更重要,但是他也說,無法單單依靠感性就能把握自己藝術的內涵。寫作數年,我也終于認識到:僅靠直覺構筑小說是不夠的,無論篇幅長短,小說需要更扎實更豐厚的東西,綿綿密密,層層包裹,猶如生命本身。
2006年我被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錄取,在上海一處偏僻的郊區(qū)斷斷續(xù)續(xù)讀了兩年書,自感往前走了一步。然而,寫了一些小說之后,又陷入困境。我依然存在著解決不了的寫作上的問題,也意味著我依然沒找到獨此一條、為自己所有的寫作之路。
六年之后,去年,2012年,我來到魯迅文學院,走進銅門內的課堂。和同學們談文學的機會多了,除了文學,偶爾也談儒釋道,談三教合一。在課堂上,我第一次聽到“回到先秦”。
“回到先秦”?回到先秦的什么呢?我們是否又要從被歷史打碎過的廢墟里,重新找回重要的東西?進行一次回歸?
中國文化如此浩瀚,雖不止一人說真正需要看的并不多,就那么幾本。可對我來說,仍不知道自己能看多少,又能吸收多少。那么,也只有看一本是一本吧。只知道看西方讀物的我,終于把眼光轉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這是我來魯院以前沒有想到的,也是我到魯院最大的轉變。
一直以來,我不過是在寫自己走過的路,盡可能通過我的理解,我的觀察,去闡述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我有自己偏愛的題材,諸如時代給父親那一代人造成的悲劇性的命運,這便是《四季調》這個小說;諸如父親動蕩的人生給我造成的不安定的童年和少年,那是另外一些小說。現(xiàn)在,我仍不能說找到了寫作方向,更不能說看了幾本古書,便得了中國文化之根,得了中國文化的氣息。我只有沿著從前的路繼續(xù)走下去,嘗試讓文學有更多的可能性,讓更多的日復一日發(fā)生,卻不大被人們注意的生活以及人的內心世界進入到文學中來。
在文學的路上,我極慢極慢地走著,也還期待著得到最初想要的那枚“很大的果子”。我當然已明白世上并沒有真正毫無意義的尋找,多蘿西找到柔弱無用的奧茲國國王時,已經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堅強。樂觀。獨立。美好。純凈。我在文學中所作的生命的反映和訴求,如果能給有著同樣訴求愿望的人一點光亮,超越生活之上的一點輕靈,這便是我寫小說的意義了。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