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到半夜,順暢突然被一種奇異的感覺弄醒了。這種感覺,既像尿急,下腹脹鼓鼓的,很想掏出東西對著墻角一陣急瀉,那種噴珠濺玉,能把泥土沖出一個小坑的痛快感是很愜意的;又像什么東西壓住自己的小腹,使小腹和小腹下邊有一種腫脹感,急欲尋找什么東西舒緩。醒來的順暢,聽到一陣一陣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呼嚕聲,聽到了一陣一陣的磨牙聲和夢囈聲,聞到了鋪天蓋地黏稠濃烈的汗臭味或其他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他知道自己是睡在工棚里了。
這是一排低矮而狹長的工棚,墻體是用工地上的廢磚胡亂砌的,墻面沒抿糊,磚頭七凹八凸突棱著,墻體上是石棉瓦,窗很小,小得連小孩也輕易鉆不進來。順暢在給臨街的圍墻抿糊的時候想,為啥老板對臨街的圍墻要求那么高呢?圍墻是臨時的,工程完了也就拆了。為啥要用上好的青磚來砌,砌好還要非常認真地抿糊、上灰、刷涂料。完了,還要在上面畫上一幅幅畫,畫上青山蔥綠、湖水碧藍、鮮花盛開,但這僅是臨時的圍墻呀,何苦作踐錢呢?他們住的工棚,為何不搞好一點、寬敞一點呢?順暢終于明白,臨時圍墻臨街,那是給人看的呀,而他們住的工棚呢,則是在圍墻里面,外人是看不見的。順暢悠悠呼口氣,說老子以后有了錢,肯定要一套好西裝、一條好領帶,短褲不買也罷了,反正也沒得哪個看得見。這樣想來,順暢的氣也就消了。順暢現在終于明白置身何處了,他摸索著爬起來,還沒走到門外,就絆倒了一個沉重的東西,那東西把他的腳碰得生疼,他還沒罵,就有人罵了,哪個龜兒?走路小心點嘛,把老子的爐子碰爛了,明天拿啥煮飯吃。聽聲音,順暢知道是砂工馬二明,順暢想回罵,又怕吵醒別人,摸摸疼腳出去了。
工棚悶熱,外面卻賊冷,順暢找個隱蔽的角落想把尿撒掉,手觸到那玩意,卻兀自一下挺立,順暢打了個激靈,知道自己為啥被憋醒的原因。順暢年輕,也就快三十的人,結婚五年了,出來打工也快五年,娃娃都四歲了,出來打工,娃娃丟給老人帶,去年婆娘也跟著出來打工了。婆娘出來時順暢不讓,說娃娃還小,你出來老的小的咋辦?婆娘說幾年了,你老說出去幾年就可以掙錢蓋房了,就可以一家人安安心心、團團圓圓過日子。但你蓋房子的錢呢?還差得遠哩。我出去幫著苦,這房子就可以早點蓋起來。再說……再說我一個人在家寂寞哩,想你哩。順暢也知道她話里的意思,說寂寞個屁,把自己當城里人了,幾十年都在山里過來了,還怕寂寞。任順暢咋講,婆娘就是要出去bc391ed9c13f0e53f78044147789a76bc7c875bf1d89a168135bee1de0f258c5。這不,現在倒是在一個城里打工了,但見個面,還是比登天還難。
順暢想起兩個多月沒和婆娘在一起了,想起這事,順暢既苦惱又無奈。他人年輕,身體又特別的好,在工地上干的是最累的活,拌灰漿。每天下工,別人累得東倒西歪,他卻四處溜達,眼睛像狼一樣敏銳,去撿一些很小的不起眼的包工頭也不會追問的廢釘子、爛鐵絲之類。為了實現蓋房子這個夢,他幾乎吝嗇到除了填飽肚子外,啥都不用。為了攢錢,他想盡了辦法。有一次工地扒拉一幢舊建筑,有一塊房子大的水泥疙瘩無法拉起,包工頭找到他說李順暢,那坨水泥疙瘩里有不少鋼筋,你把它砸開,鋼筋歸你了。順暢眼里亮了一個,說真的?包工頭說不是蒸的還是煮的,我說話就不值錢?順暢說大家聽好了,劉叔答應水泥殼里的鋼筋歸我了,到時不要說我偷鋼筋。包工頭說別廢話,趕緊抓緊砸,四天內要把這東西砸碎拉出,否則影響工期。一個工友說順暢莫憨呀,這東西一個星期砸爛也算你狠,你還要上班哩。順暢看了看那小山一樣的水泥疙瘩,估摸里面的細鋼筋咋也有一百多斤,他咬了咬牙,說,砸。
在那幾天里,順暢真跟瘋了似的,白天要上班,只有夜里砸。他借來一把八磅重錘,借著遠處懸掛在天上的月亮,瘋了一般狠砸。順暢年輕,身體又好,一身圓滾滾的肌肉腱子。但人畢竟不是機器,機器也要歇班哩。砸到半夜,他的手臂開始酸疼起來,頭腦里暈暈乎乎的。白天上班干的又是重活,這連軸轉的活真不是人干的。他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力道也小了下去,開初時一錘一片火星,一錘一大塊水泥渣子進射開來,幾錘就見了裸露的一截鋼筋。那時,他是一尊造型優(yōu)美、撼人心魄的雕塑,黝黑的身影,弓樣的背影,弧度很大的手臂,這樣的造型,不是美輪美奐的么?可是到后來,他的力道減弱,手臂又酸又麻,頭腦昏昏沉沉的,每砸一下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有一陣他實在支撐不住了,不僅手臂酸麻,頭暈乏力,而且心里發(fā)慌,胸悶氣短,冷汗一層一層滲出來,他感到一陣惡心,蹲在地上干吐起來。這一蹲下去,他就再也爬不起來,就勢躺了下去。他想不能躺下去,咋撐也要撐起來,這是房子,這是一家能團聚的希望。他掙扎著站起來,又開始了艱難地錘打。
那泡尿撒得實在愜意,順暢這個年齡的人,真是撒泡尿都可以把墻沖垮。順暢撒完尿之后,仍然感到意猶未盡,他那玩意并沒有復歸原狀的意思。一瞬間,順暢有些沖動起來,感到小腹那里有許多魔鬼在那里東碰西撞,碰不出去它們就在那里折騰,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地襲來,讓順暢雙眼迷離,面熱耳赤,胸喘氣悶。他急切地想通過用手的方式來解決,這種事情順暢不是沒做過,在討媳婦前,他曾經這樣做過,雖然也舒暢,雖然也為躁動不安的魔鬼打開了一條通道,但過后他總是惴惴不安,覺得做了對不起人的事,覺得被人火辣辣地盯著。那些天,他逃避著父母兄妹的眼光,更逃避著鄉(xiāng)鄰的眼光。他覺得每個人都窺破了他的秘密,每個人都在暗地里嘲笑他,譏諷他,他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后來出來打工,工友都是來自各地的人,南腔北調,五花八門,給人一種強烈的生疏感。但不生疏的是他們共同的貧窮,貧窮使他們膚色黝黑,皮膚粗糙,頭發(fā)花白,手腳皴裂。貧窮使他們性格粗野而又膽小怕事,說話粗魯而又小心翼翼。他和他們一起住在狹窄悶熱潮濕的工棚里,工棚里擠成啥樣呢,一間十四五個平米,不足兩米寬的工棚里擠了三十多個人,他們人挨人、人擠人睡在大通鋪上,余下的一小點空間,有的人還要擺一個漆成棗紅色的木箱子,里面是他們認為值錢的東西,有的還要在連身都轉不過的地方做飯,他們覺得自己做吃得飽還便宜,這樣的地方晚上睡覺就蔚為大觀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是沒有自由更沒有尊嚴的。在這樣的空間里,人更說不上隱私,所謂隱私,就是在那一床又潮又臟的棉被里。有一天晚上,他被緊挨著他睡的一個河南小伙弄醒了。他無法不被弄醒,他們人挨人、人擠人地睡在一起,才睡下的時候還有點樣子,等一睡著就亂了套,有的把腳伸出搭在你的身上,有的把頭斜枕在你的胸上,而你又枕在了別人的背上,整個場面,像地震之后的定格。好在大家都是累極了的人,橫七斜八歪三掛五并不影響睡覺,而這個河南小伙是個睡覺沉靜的人,睡時是啥樣醒后大體也是啥樣,所以他對這個河南小伙特別滿意。這天深夜,他被一陣抖抖索索的動作弄醒了,這種抖索,先是平穩(wěn)而持久的抖索,抖到后面,就是一陣接一陣激烈的持續(xù)了。他就是在那越來越快的抖動中醒來的,開始以為是地震,等清醒一會兒后,抖動突然中斷了,他聽見一聲沉悶的呻吟,模糊中他看見了河南小伙膝蓋隆起,被子在他身下成了個窟窿,他的頭連同身子一起蒙在被子里,他立即明白了這是咋個一回事,他心里感到憎惡,而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不由自己地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令他既煩躁又興奮,既憎惡又難忍。有一瞬間,他實在太難受了,他眼里出現了翠芬的形象,翠芬溫軟肥腴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翠芬飽滿堅實的奶子像兩個氣球一樣晃來晃去,那一刻,他簡直要爆炸了,恨不得馬上就像河南小伙那樣用手解決。但他明白此刻的河南小伙,在睜著眼遐想聯翩呢。有一瞬間,他很是憎恨這個小伙,又很看不起他,媽的,你狗日就是欲火燒身了,也不能在這人擠人、人挨人的工棚里做這種事呀,貓呀狗呀都有羞恥之心,都會找個僻靜的地方,你就這樣在人擠人的地方,做那做夢討媳婦的事。你也不怕別人曉得,也不顧別人的感受?
盡管很累睡意卻無,他的身體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在磨牙放屁說夢話的環(huán)境中,熱潮漸漸退去。退去之后他不再怨恨這個河南小伙,想起小伙和自己的身世,想起沉重的勞動低微的收入和卑賤的生活,他的心里不禁酸楚起來,媽的,連蟲蟲螞蟻都能做的事,人卻不能。他想起小時候每到春天,家里那只溫順乖巧的母貓再也不安靜,每到夜里,無論如何也要從家里潛逃出去,為了防止它的出逃,母親讓他把殘破的瓦脊窄小的窗洞堵起來,但也不能阻止它的潛逃,在樹枝上、在瓦房上、在漆黑的夜空里,它們追逐,奔跑,把瓦片踩得嘎吱嘎吱響,它們聲嘶力竭地叫喚,它們的聲音凄厲、痦啞、悠長,一波三折,撕心裂肺,那時他不知道貓的叫聲源于何種原因,更不明白它們的叫聲為何如此凄慘如此驚悚,他非常討厭憎惡這種叫聲,這種叫人心慌叫人憂傷叫人惶惑的聲音,讓人心煩意亂、讓人驚悚恐慌、讓人絕望憂傷。等他明白貓的叫春是啥回事的時候,等他也到了“叫春”的年齡而無法滿足自己本能的時候,他才真正地體會理解了貓的叫聲為何那樣孤寂、凄涼、驚悚和回環(huán)反復、淺吟低唱。
現在順暢最想做的事就是像貓一樣叫春,如果能像貓一樣自由地在瓦脊上、在矮墻上、在樹枝間追逐、奔跑,如果能像貓一樣蜷伏在墻頭上或者草堆頂嗷嗷地嗚叫,那他的焦慮、苦悶、追尋、排遣都盡可釋放出去,貓的叫春不管是追求尋覓的信息或是抒發(fā)排遣孤獨憂傷,都是一件美好的事。至少不至于積于胸臆,惶惑焦慮。
悶熱逼人的工棚里響起了貓叫春的聲音,那聲音或長或短、或急或緩、或高或低、或急切或憂傷、或苦悶或孤寂、或燥烈或溫柔。一時間,有人迷迷糊糊地醒了,睡意蒙眬中囈語般問,貓,哪里的貓,咋跑到工棚里來了。接著,大家逐漸醒來,有的探出身子,貓在哪里,扯雞巴蛋,睡得好好的讓這東西鬧醒了。有的甚至一躍而起,神情亢奮,說在哪里,在哪里?老子正缺少油水,把它捉來燒湯。說這話的是廣東人,廣東人啥都敢吃的,龍虎斗中的一個美味不就是貓嗎,他們能把貓和蛇煮在一起吃。有人說在這里,在這里。那人在通鋪上連跑帶跳,一會兒踩到這個人的腳,一會兒踏到那個人的背,一片吵吵嚷嚷的罵聲,工棚里熱鬧異常,簡直要炸了棚。是的,不少人都看到了那只貓,那只雄壯的、肥碩的、背脊弓起、下腹低垂、眼珠綠瑩瑩的貓。但等尋找時,那只貓卻了無蹤影,害得那個廣東人一會兒東一會西,一會兒床上一會兒床下地亂竄,他連續(xù)絆翻了三只爐子,踢翻四五個銻鍋,一個黑漆漆的生鐵鑄成的鍋還剮傷了他的腳,他疼得哎喲哎喲地叫喚,用手緊緊地捏著流血的傷口,大家高興得哈哈大笑,對他又是嘲諷又是安慰。
混亂之后大家紛紛猜測那只貓是哪里來的,使大家疑惑不解的是工棚這樣窄小,沒有窗,門又緊緊關著,怎么會跑來一只大貓,這只貓雖然是只公貓,公貓來這盡是寡男的地方叫春,明顯是吃錯了藥,這些年輕力壯的青年抑或中年都是些分泌雄性荷爾蒙的人,來這地方叫春簡直是胡鬧。中年漢子老馬說老子都沒得地方叫春你FMm+Qm0ZT1MklqalAJbASA==來這里叫春,這不是捉弄人嗎?受了傷的廣東人劉木說管球它的,叫球它的,反正是堆好肉,味道美極了。順暢木然地看著大家,他弄不明白那叫春的聲音,是貓叫的還是自己叫的,他不敢看大家,把頭勾著,他想自己怎么會像貓一樣叫春呢?再怎么著他也是個人,是個人不會用其他方式來表達么?何苦像貓一樣叫春。但是他又覺得自己在漆黑的工棚里嘴唇似乎動過,而且一動就一發(fā)不可收拾,而且叫過之后心里的焦躁、郁悶、煩惱、憂傷似乎就沒有了,心里一平靜,熨帖巴適的感覺也有了。但他仍然不相信是自己叫的,一個大活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說話能力的人,咋會像貓一樣叫呢?
但事實就是這樣的不可理喻,自從那次開了頭之后,又過了兩個月左右,他又一次在睡夢中叫了,這次叫他是渾然不覺的。在夢里,他感到自己被一種神奇的力量牽引,被一種難以忍受的欲念折磨,來自他身體和靈魂的雙重擠壓,讓他對一種急切渴望的東西充滿了激情,讓他對這種渴望充滿了緊迫和焦慮,他的身體像一只膨脹的氣球,已經被氣體擠壓到膨脹,并且到了極限,而一種欲念卻在不停地充氣,如果沒有一個突破口,這只膨脹到極限的氣球就要爆炸了,而長嘯短吟,淺唱低鳴,徐疾回環(huán)嗚咽哽滯的嗚叫,正是這個不可缺少的突破口。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體形碩大,強健有力的公貓,他趴在自家的房上,龐大的身軀壓得屋脊嘎吱嘎吱響,房頂晃動起來,而他卻不管不顧,哪怕把房脊壓塌也在所不惜。他聽到了母親氣急敗壞的呼叫,瘟貓,絕貓,抬喪貓,房子要被你壓塌了,再不下來打死你。他理解母親的氣急敗壞,家里就這么一間房,房子已經衰朽破敗,而家里卻拿不出錢來修繕它,眼看它風雨飄搖,搖搖欲墜了,自己卻不知死活地趴在上面叫春。他想從房上跳開,但欲念和渴望讓他動彈不得,內心的焦灼和燃燒的激情,無法滿足的欲念和對母貓的渴求,讓他不知好歹地叫了下去。他看見父親怒氣沖天地從屋里沖了出來,他手里提著一支火藥槍,那槍是父親冬閑時到山上打兔子、野雞用的,火力很大,就是豹子也打得死的,可惜他們那里沒有豹子。他內心雖然緊張,但來自身體的欲念卻使他停止不下來,父親畢竟是父親,他不忍心將他的親生兒子打死,他甩了火藥槍,一個鷂子翻身就輕輕地跳上房,朝他屁股狠狠踢去,怒氣沖天地說,叫,叫個干球,你狗日是人還是牲畜,把人吵死。他醒了,睡意蒙眬中心里還在恨著父親,正叫得酣暢呢,你憑啥踢我。等完全醒后,他看見毛胡子老邱裸著身體彎腰站在他面前,他身上只穿了一條黑漆漆臭烘烘的短褲。老邱是他的同鄉(xiāng),這人身材高大,力大無窮,這人做事認真,對人真誠,他好打抱不平,好幫人,為幫助一個受人欺負的工友,只身和四五個城里混混打架,被打了趴在地上,人家讓他叫聲爺爺就放他一馬,他卻咬緊牙關不吭氣,結果自然是被打得血肉模糊。老邱在工友中很有威信,但大家被吵得睡不成覺時,老邱代表眾人把他踢醒了。
當大家紛紛指責甚至謾罵他時,他一聲不吭,他也納悶自己怎么會像貓一樣呢?即使真的叫,他也未必會叫得惟妙惟肖,貓叫春的聲音非常復雜,堪稱一部交響樂,有獨唱有和聲,有多聲部,高亢時簡直如長空裂帛,響遏流云,渾厚時如車轔轔、馬蕭蕭,沙場將士齊呼嘯,低鳴時如幽泉低回,嗚嗚咽咽,悲悲切切,凄凄厲厲,令人胸悶氣喘,透不過氣緩不過勁。順暢不懂音樂,但天籟之聲和音樂是相通的,并且是音樂的最高境界,貓的叫聲是通靈的,是撞擊人心的,順暢憑直觀知道它的復雜和微妙。自己一個粗野的沙脖沙嗓的人,咋能叫出貓叫春的聲音呢?
倒是那個廣東人不相信貓叫春的聲音是來自于順暢,他說他是真正看見那只貓的,那貓伏在順暢身上嗚叫時,正好他醒了,他躡手躡腳地摸過去,對于捕貓他是有信心的,他從小就訓練出捕貓的精湛技術,等他摸過去時,那貓縱身一跳,頂開石棉瓦逃走了。他的說法遭到眾人的質疑,有人說小廣東你狗日是想吃貓肉想瘋了,你看石棉瓦哪塊被掀開了,恁大個活物,咋說也要掀開半張石棉瓦才出得去。小廣東說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你們瞧,這塊石棉瓦不是裂開一條縫了。有人說你狗日也太會編了,那條縫溜得出一只貓去?小廣東說掀開它不會又蓋回來,只是蓋不嚴,才留了縫。七說八說,沒有哪個相信他的話,大家又義正詞嚴地譴責順暢。順暢難受得幾乎要哭了,大家見他這副樣子,才說不管咋說,你以后不要再學貓叫,大家辛苦一整天,累得賊死,你再害大家睡不好覺,你就不是人了。有人說他是在夢里學貓叫,這事也怨不得他,只是以后你警醒一點,在心里想著不再叫也就不會叫了。老邱黑喪著臉,啥夢里夢外的,不能叫就不能叫,再叫老子揍你。
順暢正為那股勁兒憋得面紅耳赤,正為到底是用手來解決,還是不好意思這樣做而糾結的時候,他的喉嚨里突然咕咚響了一下,這一下就像開啟了一道開關,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像貓一樣叫起來,先是急切、一聲接一聲,凄厲中夾雜著渴望,渴望里透著焦躁,焦躁里又夾雜著乞求,像饞急了的嬰兒得不到奶水一樣,一聲更比一聲高,一聲更比一聲急,一聲更比一聲揪心肺,人的心都要被這叫聲揉碎了。接著是低鳴,嗚嚕嗚嚕的,含混不清的,悲悲切切的,如泣如訴的,長一聲短一聲,拖腔曳調,叫得人一身起雞皮疙瘩,叫得人心一陣接一陣地抽搐。由低鳴到高亢,由的高亢到低鳴,循回往復,一詠三嘆,令順暢感到很舒暢,很愜意,他眼里出現了婆娘翠芬的搖曳的身影,嗅到了翠芬身上熱烘烘的夾著甜絲絲而又有一些酸的氣息,他看見了翠芬在暗夜里凸現出來的白色的豐腴的身子,盡管這身子已經沒有了腰身,身上的肉顫巍巍的,兩只碩大的奶子挺立著,他情不自禁地哼出了聲。正當他激情澎湃掀天揭地時,突然一聲斷喝,什么人?出來,出來,你在那里裝什么神弄什么鬼?
順暢猛地被人從頭頂澆了一盆冷水,順暢被人在他光裸的脊背上抽了一鞭子,順暢被人從懸崖上一掌推了下去,一瞬間,他如大壩潰堤,如醍醐灌頂,猛地頹敗了下去,再也直不起腰身。
二
終于等到開工資,工友們紛紛擠進工頭住的小磚房里,那間磚房也是臨時建的,但建得正規(guī),墻是磚墻,頂是水泥平頂,墻壁粉刷得雪白,地皮是水泥地皮。工頭的辦公室雖然散發(fā)出新鮮的建筑材料的混合氣息,但屋里的擺設也是簡陋的,幾張破了露出海綿的人造革沙發(fā),沒上漆的白木茬桌子,墻上卻掛了不少鏡框,有承建公司的資質證書,有管理方的規(guī)章制度,有建筑質量的承諾書,有安全生產的規(guī)章制度。大家都不關心墻上這些內容,只關心能否按時領到錢,大家眼睛盯著的,是墻角那只深綠色的保險柜。
工頭帶著一個穿著嬌艷的女人來了,大家發(fā)出一陣驚呼,那女的來了,就意味著可以領到錢了。再者,大家在領錢的同時,還可以近距離地盯著那女的看,那女的年紀不算小了,大概有四十多歲,但豐滿、肥腴、白皙。天氣熱,那女的穿得少,少自然就露。她穿著一件短袖薄紗的翠湖藍色的T恤,質地好,就隱隱約約地露出了肉,女人的奶子碩大,戴了特大號的乳罩,把個胸部擠得又滿又高。她的兩截雪白的胳膊,肉乎乎圓滾滾的,像是肥勁過大產的蓮藕,膨脹的肌肉充滿彈性。這人穿了條黑色的遮到膝蓋的裙子,好在她是穿裙子,如果是穿牛仔褲,憑她的豐滿和肥碩,還不把這群饑渴的男人惹瘋。事實上,這個女人并不算漂亮,加之歲數也大了點,仔細看,她眼角已有了密集而屑細的皺紋,窄窄的三角眼,畫過的又黑又濃的眉毛,眼里只有強悍而又高傲的表情,從不正眼看這些農民工。發(fā)工資時,她不允許這些農民工圍在她身邊,一方面,她討厭聞到他們身上強烈的酸腥味;另一方面,她更討厭近距離地圍在身邊,不時會碰到這個蹭到那個。有的人還緊緊貼在她身后,她一抬頭,就會碰到他們汗津津的胸膛,她一動身子,就會碰到他們的手和腳。她不知道究竟是她碰到他們的還是他們碰她,反正,她感覺她是一塊肥肉,一群餓狼在圍著她,要把她啃嚙個干干凈凈。
自有了這種經歷,她就讓包工頭立了規(guī)矩,領錢時只能在窗外排隊,就是簽字或蓋手印也是在窗外進行的。麻煩是麻煩一點,但她終于擺脫了汗臭沖天赤膊袒胸的一群漢子的包圍。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不僅是汗的酸臭,還有狐臭,還有一種雄性身上散發(fā)的荷爾蒙的氣息,這個年齡的女人是啥都知道的,她雖然擺脫了他們的包圍,卻擺脫不了他們熱辣辣像狼犬帶刺的舌頭一樣的目光,那目光爬在胸上、手臂上、臉上,能把她的皮都舔掉。
第一次去領工錢,順暢看到幾個年輕工友死死往女人身邊擠,他們?yōu)榱藫尩揭粋€好位置,互相碰撞著,互相謾罵著,甚至封著別人的領子拽出來,他們的理由是為了先領到錢,是講公平合理,誰先來誰后來。順暢知道他們的那點花花腸子,順暢有些看不起他們,不就是個女人么?何苦這樣?就是擠到人家身邊,你能干什么?你連手也不敢抬,無非就是沾沾熱氣,嗅嗅味道,過過眼癮。
那次領工錢,只有順暢和其他一些年齡大的工友縮在后面,和順暢一樣,那些年齡大的工友也抑制不住自己偷視的目光,只是他們礙于面子和其他原因而壓抑自己,他們心里其實都羨慕也嫉妒那些不管不顧的小青年,惱恨他們搶住位置占了視線。一個說順暢,你也該去擠一擠,好說你比他們有錢?另一個說人家順暢心明眼亮哩,人少了,他才好慢慢享受“領錢”的滋味。順暢白了那人一眼,說你不也是么?那人說我倒真的只是領錢,錢到手才是硬道理,想咋的就咋的。毛胡子老邱說你狗日說的是真的?我看你把錢看得比命大哩,你舍得?我們打賭。那人不敢吱聲了,退到后邊去。領錢的日子是他們盛大的節(jié)日,在領錢的那幾天他們總是興高采烈,錢在他們的包里歡快地跳著,互相碰撞著發(fā)出令人欣喜的聲音。
領到錢的當天晚上,他們總要湊份子去吃一頓飯。這頓飯要么是在只有一個門臉,只有兩三張桌子的小飯館吃,要么是在僻街陋巷里的夜攤上吃,這樣的地方,房屋低矮而擁擠,人來來往往而不息,炒菜的香味、油煙味、啤酒、劣質燒酒味滿街彌漫,街面上泛著油污漂著菜葉的污水橫流,人們在小凳子上脫了衣衫光著膀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高聲吆喝豪氣十足。順暢是很不愿意去吃喝的,他十分渴望著吃和喝,他肚里很長時間沒有油水了,工地上的伙食是可想而知的。老板買來的肉總是城里人不買的大肥肉,肥肉有巴掌厚,顫巍巍的,盡管顏色可疑,還是叫他們眼饞。但那樣的大肥肉一個月只能吃到一次,吃這樣的肥肉他們像吃白菜一樣,幾大片肥肉進嘴,囫圇一嚼肥肉就歡暢地鉆進他們的肚皮了,他們嚼出的油汁順著嘴角淌,還來不及抹去幾大塊肥肉又進嘴了,看得城里人心驚肉跳,幾乎暈厥。這樣的日子一個月畢竟只有一天,大多數的日子順暢肚子里總是清湯寡水的,腸胃不停蠕動,清口水不停涌出,如過江之鯽的饞蟲啃著他的心。
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順暢是愿意和他們湊份子吃一頓的。但他有個底線,只吃一次。吃過之后無論你怎樣邀約,無論是挖苦嘲諷,惡毒的語言像擲石頭一樣擲向他,他都裝聾作啞,或早早躲出去,任你咋找也找不到。順暢太想錢了,順暢太愛錢了,順暢太想錢多得像精子一樣。順暢接受過婚前教育,這種教育使他知道在黏稠的液體里精子數不勝數,密密麻麻比夏天池塘里的蝌蚪還要密集,精子只要和卵子結合,就會結出豐碩的成果。順暢要的豐碩成果就是房子,房子困擾了他幾十年。他家里那棟在他出生時就風雨飄搖的房子,是他最大的心病,那房子事實上早就不是房子了。在他十多歲時房子還有瓦,盡管屋梁傾斜,傾斜得連門框都是歪的,關門是件很費力的事,盡管房子的門窗糟朽,大洞小眼,墻也塌了,爹就像只勤勞的工蟻,哪里塌補哪里,哪里斜扶哪里。瓦全朽爛了,換茅草,墻爛了,補墻洞,房子斜了,找?guī)赘f木料來支撐著。他出門打工的目的,就是掙一筆錢修一棟房子,要修當然是修磚墻平頂的,墻要一抹的青磚,房頂要水泥的平頂,地下要打水泥,平溜平順,墻要刷白,不要再黑漆漆的。有了房子,順暢就可以回家,就可以摟著婆娘睡覺,要咋的就咋的。順暢并不留戀在城里打工,他覺得城市是別人的城市,偶爾上街一身骯臟一身汗臭總招人白眼。遇到不識路,任你怎樣的謙恭,沒誰會正眼看你,年輕的連話也不搭,揚長而去,年紀大的也不耐煩,胡亂指個方向,朝前左轉,再向右轉,再轉左,弄得比不問還糊涂。在公交車上更尷尬,再擠的車,見他們上來,人都會自覺地縮開,有的往前擠,有的往后退,再擠的車人們都讓出空隙,生怕挨著他們弄臟了自己的衣服,生怕聞他們身上難聞的氣味。他們享受了貴賓的待遇,但他們感受到歧視的痛楚。
修房子這個巨大的誘惑,使順暢吃苦耐勞逆來順受。為了盡早攢足修房子的錢,順暢除了拼命地苦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節(jié)儉,他的節(jié)儉已超出節(jié)儉的范疇,變成吝嗇了。開工資這天他之所以愿湊份子,是因為很久沒吃油葷的東西了,這一頓至關重要,可以開懷痛吃,吃得眼鼓腹脹,肚子像懷胎婦人。吃好這一頓,貯藏了足夠的油水,再吃就是浪費了,再吃就是把那個美好的愿望推開一步了。
他們坐在簡陋而又熱氣騰騰的小餐館里,開心的一天自然有很多開心的事,首先是按時領到足額的錢,這是讓他們足以開心的事。不少地方不少工地的工友,工資不是被拖欠著就是發(fā)給極少的一部分,有的工程結束了還拿不到錢,所以才有跳樓、爬高塔的事。拿到工資他們就可以及時往家里寄錢,娃娃讀書、老人生病、地要上肥、電要交費,家里才會安生。其次是他們可以湊份子聚餐,還可以大說女人大講葷話。只有在領工資這一天,他們才能見到那個又白又胖到處是誘惑的女人,這女人發(fā)錢給他們還免費讓他們觀覽,這女人勾起了他們無盡的遐想和難以言說的激情。
大黃說人都是一樣的,為啥這婆娘一身會那樣白?胸口會那么高?眼睛會那樣勾人?小李說你莫自作多情了,她的眼珠會勾你?她眼里盡是鄙視盡是厭惡。小李讀過高中,話就講得到位,黑胖說這個婆娘的奶好大喲,我把頭伸了一下,看見兩坨繃得像肉墩樣的奶壓在桌子上,我當時一身上火,太想伸出手去摸一把了。那種感覺,不曉得多舒服。毛胡子老邱說你狗日是做夢討媳婦,盡想好事。你摸了試一下,你狗日的爪子早斷了。石柱說這種婆娘得摟著睡一覺就安逸了,不曉得身上有多好摸,不曉得做那事有多爽,光親嘴就爽死了。石柱眼里迷瞪瞪的,紫紅的臉變得更紅了,一副陶醉的樣子。有人摸摸他的腦袋,說你狗日的燒得不輕,再燒下去你就腦殘了。你瞧瞧你那樣子,身材五短,面孔皴黑,蒜頭鼻子蛤蟆嘴,一張嘴一大股蒜臭氣,還沒挨近早被人家一腳蹬腰子上了。石柱一聽惱了,說老子也就是說說,過下嘴癮,犯得著你狗日來糟踐我。你自己也不屙泡尿照照,你那腦袋像顆棗核,尖嘴猴腮三角眼,鼻子上還長痦子,像個啥東西?倆人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你抓我的頭發(fā)我扭你的胳膊,拳來拳往腳也不閑著,桌子都差點被他們踢翻,毛胡子老邱從凳子上跳出來,抓住倆人的頭發(fā)把他們扯開。老邱罵你兩個狗日的發(fā)啥瘋?那么一個婆娘你倆打什么架,人家和你倆有啥關系?你狗日些都是聞風吃屁望豬吃肉的無聊人,盡做些白日夢說些無聊話,有本事你們自己也討一個摟著親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怕屁你們都聞不到哩。老邱這樣一說,打架的也不打了,各人回到自己位置坐下,眾人也不說話了,各人有了心事,氣氛一時低落下來,大家臉上都出現了悲戚、憂傷、尷尬、無奈的神色。老邱心里也不是味道,想起自己也是快一年沒有回去,老婆是啥樣都模糊了,只有在夢里是清晰的。老邱說吃飯吃飯,這么多肉這么多菜,一個月能吃上幾回,與其去想些摸不到夠不著的東西,不如來點實實在在的,喝個暢快吃個盡興,你們瞧,順暢狗日的一個人吃了多少。
順暢知道每次的聚餐,必然有講葷話的內容,吃肉和講葷話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個是填飽肚子,一個是滿足想象中的欲望。順暢不跟他們玩虛的,順暢就在今天中午吃飯時,他也少買了一半的飯菜,空著肚子來狠狠吃一頓。要說順暢也不是個吝嗇的人,更不工于心計,他只是被那個建房的愿望逼得太緊太死。就是在今年以前,順暢也不是這樣的,他想房子總是要修的,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八年掙夠八年修,十年掙夠十年修,反正遲早總要建起來的。誰知今年春節(jié)回去探親,那房子確實破爛得不成樣子了,衰敗殘朽得像八九十歲的老人,頭發(fā)稀疏,雙眼塌陷,齒枯牙落,渾身打顫,隨時都要倒下的樣子,只要一倒下,就氣息全無一身冰涼了。順暢在歪歪斜斜的門板上貼春聯的時候,心里祈禱,老房呵老房,你就再堅持一下吧,千千萬萬不要倒,我的錢還沒掙夠呀。他聽見老房有氣無力的嘆息,我活夠了,我撐不住了,順暢你不要再逼我了。過了小年,正當順暢要啟程回去的那天晚上,老房突然倒了。
和任何即將離家的人一樣,順暢那晚和翠芬憋足了勁做事。他們心里都知道,這一去又是一年,男的在外面苦苦掙錢,但這一年里他還要忍受另外一種煎熬;女的在家辛苦持家,除了辛苦勞動還有漫長的黑夜無盡的等待、孤獨、寂寞和欲念時刻在折磨他們。他倆都還年輕,不到三十歲,正是吃不飽喝不夠的年齡呵。在這即將分離的夜晚,他們要把一年時間里的東西撈回來,要把一年的思念、渴求、愛情攢足攢夠??梢韵胂?,這是多么激情澎湃而又多么悲壯的晚上,他們像臨刑的人吃上最后一次豐盛的酒宴一樣,敞開肚皮、痛快淋漓地吃。他們擁抱親吻撫摸,一次又一次地做愛,他們第二天將昏昏沉沉地睡覺,在車上、在家里,慵懶而愜意地睡,睡個天昏地黑酣暢痛快。
正當他們忘乎所以地做愛時,那座搖搖欲墜、頹敗腐朽的老房突然倒塌了,他們知道這座腐朽頹敗的房子為啥會在這時倒塌,這座房子的倒塌是必然的,時間也不會太久。但這時候倒塌,是否和他們的忘乎所以猛烈震動有關?所幸的是正因為房子的腐朽,梁瓦早換成茅草頂,土墻早換成竹編墻,他們才幸免于難。他們在倒塌中滾到樓板上,樓板早已朽爛,換成用細毛竹扎成的樓板,這讓他們就像落到地毯上一樣。當他們驚魂未定時想起了父母和娃娃,幸運的是他們啥事也沒有。為了他的到來,父母帶著娃娃住到樓下的一個用茅草搭的棚棚里。
望著倒塌的房子,夫妻抱頭哭了一場。順暢愁腸百結悲苦莫名,他決定不出去打工了,要留在家里收掇垮的房子和修繕一下窩棚,翠芬咬緊牙關猛地跺了一下腳,說修啥修,有啥修的?這房子早就爛成一包糟了,咋修也是搭個棚棚砌個窩窩,不修了,我跟你出去打工,我就不相信這房子蓋不起來。翠芬是女人卻比他有決斷有膽識,他們簡單地把窩棚整理好,把娃娃交給老人,就出來打工了。
順暢趁他們講葷話時埋頭苦干,拼命狠吃。等大家講陣葷話并為此而打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吃下不少東西。他面前的那盆蹄髈,油汪汪肉顫顫的,入口就化,被他吃了多半盆,那盤蒜泥白肉,被他吃得只剩一個角了,孤零零的幾片可憐兮兮地躺在白瓷盤里,像開敗了的荷花污染了白色的小池。當大家諷刺他時,他嘴里含著一大坨肥膩膩的紅燒肉,那肉外表冷內里卻燙,他吞也吞不下去吐又舍不得吐掉,含在嘴里嗚嚕嗚嚕響。大黃冷著臉說出聲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出聲。順暢,你是悶心發(fā)財呀。黑胖說就是點吃的嘛,我娘說進肚三分為糞土,吃了也管不了一輩子,就當提著的一塊肉被狗叼去了。石柱氣嘟嘟地說吃個干球,以后哪個叫我聚餐哪個就是孫子。順暢使勁咽下了那坨滾燙的肉,肉在他腸胃里燙得他十分難受。更難受的是工友們的話,咽得他汗水一層層涌出,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青,目光卑怯不敢看人。他知道自己確實不應該心里打著小九九,確實不應該處心積慮地餓著肚子,趁大家講葷話時埋頭狠吃,這不是明顯地要占大家的便宜么?自己啥時變成這樣的人了,變得自私、猥瑣,不要臉不要皮的無賴了?過去他可不是這樣的呀,過去盡管貧窮,但他也是講誠信有善心的人,農閑時去幫人蓋房,脫了衣服裸露著背脊在寒風中賣力地干,人家請吃飯有啥吃啥,工錢給多少算多少,從不計較,一時沒有的就欠著,三年五年的人家還了就還了,不還也不追問,他知道山里人家的困難,他也知道山里人守誠信。
順暢臉憋得紫紅,細密的汗水變成巨大的汗珠,一臉的惶怵一臉的尷尬,羞愧、自責和屈辱使他變得弱小而可憐。老邱見狀心里不忍,他聽過順暢講他的狀況講他的房子,也聽過他的夢想。老邱的臉又黑喪起來,老邱說大家不要講嚼牙巴骨的話了,順暢餓了,先吃點東西咋個了?都是些豎起一堆放下一片的漢子,說些婆娘話不叫人笑話么?來來來,喝酒,喝酒,大家都是出來吃苦受累討生活的,互相關照著點,日子才有奔頭嘛。
順暢那晚盡管吃了不少的肉,喝了不少的酒,年輕的身體盡管像久旱之后下了場春雨,全身的骨節(jié)肌肉嘎巴嘎巴地生長著,血液像漲潮的小河汩汩滔滔地流淌著,但他卻沒有任何欲念。他躺在被窩里想著倒塌的房子,沉重的勞動,無法排遣的憂傷和寂寞,想著自己的怪異,為了狠命吃一頓而遭受的嘲諷和屈辱,他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淚水。
三
吃完飯,工友們開始了各自的活動,他們有的提了涼水在工棚外嘩啦嘩啦沖澡,有的邀約在一起打牌賭點小錢,有的提把二胡在工棚外拉著不知曲名的調子,有的在翻看黃歷書盤算著日子,也有的跑到門外僻靜的地方給鄉(xiāng)下的媳婦打電話。這個時辰,是一天當中最美好的時辰,是農民工最為愜意的時辰。
順暢坐在燈下補一件撕了一個大口子的T恤,他補得歪歪斜斜,粗針大線。本想等翠芬來時再補,但他只有這一件褂子,明天上工還要穿,順暢是不愿露著肉上工的。黑胖走到他面前,用胳膊拐了他一下,說別補了,走,到菜街子去玩。順暢聽到菜街子這個名字,臉也熱了心也跳了,他知道菜街子是個啥地方,這是一條掩藏在高樓大廈中的不起眼的小街,這條尚未拆除的小街彎彎曲曲黑咕隆咚,街兩邊的房子都是破敗的土木結構的房子,黑色的門臉,寬寬的房檐,房檐下站著許多穿著艷俗,涂脂抹粉的女子,這些女人多是上了年紀的,盡管穿著艷麗,盡管涂脂抹粉,但她們的衰老與殘敗仍然掩飾不住地透露出來。正像農村那些殘敗的房子,雖然被刷得雪白,掩映在綠樹翠竹中,但細細打量,骨子里的衰敗還是看得出來的。這是些年老色衰的雞,年輕漂亮的雞們不會棲息在陋巷里,她們穿梭出沒于高檔的賓館,棲息于雪白寬大的橫豎不分的床上。這里的雞只能稱為土雞,她們或者是紡織廠下崗的女工,年紀又大又無經營能力,生活迫使她們來這里從事色情活動,或者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女人,每天挑砂漿拌泥沙搬運貨物洗碗拖地賺不了錢,家里急需用錢,城里生活開支又大,她們下工后粗粗地洗漱一番,脫下工裝,在臉上抹上廉價化妝品,穿上從地攤上買來顏色艷麗、質地粗劣、價格低廉的服裝,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劣等香水味道,她們或聚或散,只要有人經過,就會粘上,和你討價還價,嘴里說些粗俗而誘惑的話,大哥,走嘛,小妹好玩得很,會舒服死你,你摸,小妹這手肉嘟嘟的,胸口鼓巍巍的,不信你摸嘛。說著就會拉你的手去摸。膽子小的嚇得掙開手拔腳而逃,油滑而膽大的,說是不是試摸,試摸是不收錢的。摸嘛,只是摸了就要和小妹去玩。
順暢曾經遭遇過一回,那次他從菜街子過,原本他是可以不走那里的,他告誡自己不要去拈花惹草花冤枉錢,鬼使神差,他竟然走進這條街。想折回去,街上影影綽綽的影子和隨著風吹來的慵懶、曖昧、混合著濃烈香水味和女人特有的味道,使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朝街上走去了。夜晚的菜市街,小旅社燈光曖昧,洗發(fā)屋窗簾低垂,暗處飄蕩著女人的身影。他才走過去,一個年紀在四十多歲的女人就悄無聲息地來到他面前,還沒等答話,黑暗處又飄來幾個女的,他心里緊張極了,想到一個工友說的她們故意和你拉拉扯扯,說些挑逗撩撥的話,在你身上亂摸,等你掙脫之后,才發(fā)現身上的錢沒了,不光是錢,就是值錢的東西她們也會趁機掠走。好在他身上是沒有幾文錢的,除掉辦事和吃飯,也就是二十來元吧。先來的那人說姐妹們分開吧,這個大哥是個實誠人,看他嚇成這樣子。幾個女的嘻嘻哈哈走了,說老姐你運氣好,老馬遇見嫩草,慢慢啃吧。女人惱怒,快走快走,不要放屁。我老嗎?我和你們也差不多。
順暢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她確實是老了,頭發(fā)雖然燙過,但枯澀蒼黃,臉雖然化過妝,但額頭眉梢和嘴角的皺紋卻掩藏不住,身材不算臃腫,卻像松松垮垮地倒了半袋灰面的口袋。尤其是她的滄桑感和憔悴疲憊,像沼澤地里的臭氣,從淤泥底層渾身不覺地冒出來。順暢先前藏著的欲念,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這個女人,就算四十多歲吧,也是奔五的人了,在鄉(xiāng)下是做奶奶和姥姥的年紀了,可她們還出來做這事,沒有痛楚和難言之隱是不會的。也許她們家的房子也快要塌了,也許是公婆生病,子女讀書甚至丈夫癱瘓,這些都是可能的。暮色蒼茫,遠山隱遁,河水低鳴,順暢的心一下憂郁起來,他說大姐你放開我,我真的有事。女人說莫聽她們瞎說,我不老,我該叫你大哥哩。順暢說這樣吧,我身上還有二十多元錢,我給你,你讓我走吧。說著他摸出錢,給了那女人。那女人裝好錢,說兄弟,我該叫你兄弟才對,你是好人,掙點錢也不容易。出來打工,長年累月聞不到女人味,你摸摸胸口,也算解解饞,說著把他的手拉了塞進衣服。順暢的手摸到了一個癟癟的松松垮垮毫無彈性的奶子,順暢的心往下一沉,不覺悲哀起來。這女人穿著艷麗的衣服,衣服下面是碩大的乳罩,那種墊了很厚海綿的乳罩,看上去很大很挺,其實里面卻是做的。順暢想如果有的人出了錢摸到的是這樣的奶子,肯定會惱羞成怒,覺得上當受騙。但他心里卻很bde75a506873a20ef89d5ececb444e65酸疼,人如果不被逼到那個份上,誰會來干這種事,女人對順暢說兄弟,這條街混亂,你走快些,不要回頭,不要東看西看,有人搭腔你莫回答,走吧,謝謝你了。
走出這條骯臟、破敗、燈光曖昧、人影飄浮的小街,前面就是高大巍峨,金碧輝煌的金融街了。這里街道寬闊、綠樹成蔭、霓虹燈閃爍,音樂噴泉如簾如幕,可順暢的心卻一點也不順暢,更談不上愉快。
黑胖說丟掉你的爛褂子,去夜市買一件換上,哥們幾個去玩?zhèn)€痛快。順暢不去,黑胖說我曉得你疼錢,湊份子吃飯你都要把肚子餓著,今晚這錢我出。順暢一聽心里又惱又怒,又不好發(fā)作,想想正好也要到夜市去為翠芬買套衣服,翠芬穿的是隨身衣服,已經很破舊了,顏色都褪盡了,穿著皺巴巴的。明天是他倆見面的日子,兩個多月了,總算把休假的日期調在一起。順暢說走吧,隨手丟了那件褂子,跟他們出去了。
順暢盤算著到了夜市就好辦了,夜市在城市邊緣,來這里的啥人都有,但大多是農民工和城里下崗的人,他們就圖在這里可以買到比較便宜的東西。夜市人影幢幢,熙來攘往,到時甩開他們還不容易。
果然,夜市熱鬧非常,到處是攤子,有的用三輪車搭塊板子,上面堆滿貨物。有的開著微型面包車來,那車濺滿泥漿,又臟又破。有的索性在地下鋪張塑料布,擺上東西。夜市啥都有,吃的、穿的、用的,從大件物品到小裝飾品,從成堆的蔬菜到五光十色的衣服,生活中需要的都買得到。順暢開頭十分耐心地選東西,看了這件看那件、問了款式問尺寸、問了尺寸問料子,又和人家砍價,砍過來砍過去,砍得賣衣服的人都失去了耐心,說兄弟,你到別處看看吧,我這價實在是貼本的。轉了兩三家,黑胖他們失去了耐心,黑胖他們心急如焚,經不住折騰,說我們在這里抽支煙,不要老折騰,快去快回。順暢說曉得,顛顛著往前走了。
黑胖三人蹲在路邊,像狗一樣環(huán)顧著行人。夜市人多,自然少不了各種各樣的女人,他們要趁機欣賞。他們蹲下之后,角度就是向上的了。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女人的小腳,可以看到她們豐腴的屁股,當然也能看到奶子。這些女人穿著顏色不一、形狀各異的裙子,裙子有長有短,有窄有寬,長的到膝下,短的僅能包住屁股。穿牛仔褲的呢,更加撩人上火,牛仔褲把她們的屁股包得渾圓,鼓鼓的、翹翹的,甚至被勒起了凹線,他們嘴里講著葷話,眼睛灼熱上火,喉結流動,清口水下咽,等了一陣,他們焦渴難耐,說順暢這狗日的搞啥名堂,現做也做好了,走,找他去。
他們轉遍了夜市,哪里見到順暢的影子。
順暢為翠芬買了一套衣服,這個念頭折磨他很長時間了,翠芬年輕時是漂亮的,事實上翠芬現在也年輕,只是貧困艱難的日子讓她變得滄桑憔悴,時間這把雕刀已經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細密的皺紋,時間的塵埃已經熏黃了她的皮膚,曾經紅潤細膩的手,弄得又皸又裂。想起他們結婚的夜晚,他心里又溫暖又疼痛,翠芬還年輕,臉蛋雖黝黑但臉模子依舊端正俏麗,皮膚雖然粗糙、手腳雖然皸裂,但身材沒有臃腫,她只是疲憊、憔悴、滄桑,但穿上好衣服,仍然是好看的。他為她買了一件粉紅色的低胸內衣,這樣的內衣翠芬穿起來會很好看的,翠芬雖然生過娃兒,但奶子仍然是飽滿的,挺挺的。他還為她買了一件藍灰色的上衣和一條牛仔褲,一個大號的乳罩,翠芬的身材肥胖但不臃腫,屁股又大又圓,穿上牛仔褲肯定是好看得很。他想象著翠芬穿上這套服裝的樣子,想著的時候身體就起了變化,渾身熱了起來,臉上火辣辣的,眼睛潮濕灼熱,喉結滾動,清口水咽得咕咚響,下面的玩意也不聽招呼地蠢動。順暢很窘迫,快步走出夜市,消失在一片正要開發(fā)的廢墟里。
走到工棚門口,順暢猶豫起來,他不知道要把這套衣服藏在哪里,工棚擠得像豬圈,大家一個挨著一個睡,翻身蹬腿摞胳膊都要小心翼翼。雖然每個人有個木箱,可這陣進去必然要引起大家的好奇。是其他東西也罷,偏偏是女人的東西,少不了要被大家嘲笑挖苦一番,說他湊份子吃飯摳屁股咂指頭,盡占便宜。順暢是個要臉面的人,這樣的嘲諷挖苦會讓他幾天都悶悶不樂。他決定不進工棚,去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先把東西藏起來,明天上工時趁工友們不在再拿回來。
在工地上轉了幾圈,老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把它放到高層吧,爬那高高的腳手架他倒不怕,怕的是明天上工有人上去,而自己的作業(yè)面又在地下,偷偷摸摸引起別人注意。轉去轉來,還是地下為好,他看見一個沙堆,想把它埋進去,但想想沙堆是噴過水的,如果黃色的水污進塑料袋,那這套衣服就大打折扣了。他不想讓翠芬穿有一點污漬的衣服,買這套衣服他是花了大力氣下了大決心的,而且是在不影響攢錢修房的前提下買的。為了買這套衣服,他背著工友在夜晚去另一個地方打工,他的一個老鄉(xiāng)在那里打工,那個工地人手不夠,工期又緊,決定加班加點干活。他去那里可以得到另一份工錢,而且是當天結算。
順暢沒有技術,既不會焊工也不會木工,只有力氣。順暢盡管年輕,但一個人連續(xù)干兩班活,就是鋼澆鐵鑄的也支撐不住,干了幾天他感到頭暈心慌渾身乏力,挑起沙漿來搖搖晃晃,一想到她跟自己吃的苦受的累,他又咬牙堅持住了。衣服終于買來,他卻為衣服的藏處犯了難。他仰看天空,這座城市在夜幕下燈光閃爍,這么大個城市,居然沒有他的藏身之處,連一套衣服也找不到地方存放,他的心沉甸甸的,眼角潮濕起來,甚至想去空曠寂靜的工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終于,他看到了一大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磚,心里驀然一動,磚是干燥的,又透風,把衣服放進去是很妥帖的。他急匆匆來到磚堆前,把碼在上面的磚拿下來。拿了幾層時,他覺得可以了,沒有誰無緣無故去搬幾層磚,他又找了幾張裝水泥的牛皮紙墊上,把磚上的灰沙吹干拍凈,才小心翼翼地把那袋衣服放上。衣服是裝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袋子太薄,他怕磚把衣服壓皺變形,又去找了些稻草來,但這樣一來,磚鼓起一個包了,老遠就望得見。好在這磚堆是幾垛連在一起的,他恨自己不開竅,又從磚堆的中間挖起,費了老大勁,才把衣服藏好??粗u堆,他心里開始高興起來,想到見到翠芬,翠芬那驚喜之情毫無掩飾,如果沒有人,說不定會像城里人那樣撲過來,狠狠親他哩。
那晚他睡得不踏實,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做工勞累,所有的工友一挨鋪就呼呼入睡,人還沒睡沉,呼嚕就起來了,他也一樣??山裢硭麉s睡不安穩(wěn),一入睡,就夢見有人在搬磚頭,他一質問,人家倒說他偷東西藏在這里,工頭一揮手,大家拿著鐵鍬、木棒就要揍他,他驚醒了。一醒就睡不著,心里老是擔心著,會不會有人看見他藏東西,等他睡了以后去把它拿走。磚頭會不會突然倒塌,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堆磚不是壓在沙堆上的么,沙堆松軟,說不定就倒塌了。
他悄悄地摸起來,看見那磚依然完好如初地堆著,他噓了一口氣,但他看到沙堆上有不少凌亂的腳印,心又提起來了,拿不準那些腳印是他的還是別人的。心慌慌的,他怕別人把東西拿走了,又照舊把磚堆好,這磚又不是砌好的磚,搬和不搬都沒痕跡,但愿沒人搬過吧。他實在是太累了,瞌睡都到腦門頂了。打著呵欠折身回去。不好,如果這磚被人搬過呢?那他的一場汗水、一場心血和一腔情意就泡湯了。他又返回去,重新把磚搬開,見衣服仍然好好地躺在稻草里,他激動得差點流淚了。他拿起衣服打開塑料布,在衣服上,乳罩上親了又親,他仿佛是在親翠芬的身子。
將磚重新放好,他從沙堆上退下來,這次他多了個心眼,找了根木片,邊退邊用木片在沙上刮,這一刮,沙堆就平展展的了。他想如果有誰來過,沙堆上肯定會有新的腳印。
四
順暢終于見到了翠芬,順暢今天起了個大早,終于順利地找到了那包衣服。順暢心情很好,他修了面,還到水龍頭那里洗了個澡,順暢洗澡的時候天還沒大亮,盡管是夏天,但凌晨的天氣還是涼颼颼的。他一邊洗澡一邊哼唱,他會的歌實在有限,也就是家鄉(xiāng)的那幾首山歌。但順暢更喜歡的還是那首“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這首歌還是他在廣播里聽的。那些天廣播是天天在放這首歌曲,聽去聽來順暢也會唱了。其實,他也就會開頭那幾句。但他喜歡這首歌的曲調,覺得它纏纏綿綿、溫溫柔柔、熱烈歡快直抵心臆。順暢在清晨的工地上洗,他只穿了一條短褲,洗得很痛快,洗得很愜意,盡管水有點涼,但他一身灼熱,這溫度正合他心意。洗著洗著,他的手觸摸到下面那玩意,那玩意倏然長大,他用冷水沖也無濟于事。順暢想到很快就要見到翠芬,很快就可以和她有肌膚之親,他下面的玩意更加亢奮。順暢身熱胸悶,冰冷的水在他身上化成了縷縷熱氣,他怕有早起的人看到這景象,這畢竟是件令人尷尬的事,傳到其他工友那里就會成為拿他開涮的話柄。順暢嘴拙,開涮逗樂永遠講不過別人。
穿好衣服,順暢對自己基本滿意,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何況還是兩個月左右才能見面的鵲橋會。昨天他就把衣服從里到外洗干凈了,他洗得認真,有一點污垢的地方都要反復搓洗,甚至用指甲蘸了洗衣粉洗。洗好晾干,折疊好后放在枕頭下,壓上一晚那衣服也基本平整了。順暢精神抖擻地來到翠芬所在的工地,他躊躇了一會,到底是我去找呢還是托人叫她出來。他知道一進工地,人們就會用猥瑣、調侃的眼光看他,熟悉的工友還會開他們的玩笑,說些叫人尷尬叫人興奮的話。
等了一會沒人出來,順暢決定進去找。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他渴望著早點見到翠芬。終于見到翠芬,她的臉紅撲撲的,甚至有些羞澀,順暢心里一熱,當初相親見面的感覺,第一次與翠芬單獨上鄉(xiāng)場的感覺涌入他的心頭,心里甜滋滋的。他的臉也紅了一下,笨拙地搓著雙手,說來啦,走吧。倆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工地。
在街上站定,順暢把衣服遞給翠芬,說也不曉得合不合身,找個地方穿了試試。翠芬用溫熱的眼看他,嗔怪地說買啥衣服?又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都老婆子了還糟蹋錢。翠芬把手提袋里的東西拿出來,也是一套衣服,順暢倒真有些心疼了,你買了干啥?省著點不好,還要修房呢。翠芬說那你買給我干啥?要省都省,你不一樣?順暢說,女人穿破了要被人笑哩,男人嘛,不露出肉就行了。翠芬說在城里可不行,穿得邋邋遢遢的要被人看不起,人家看不起我們,我們可得看得起自己。順暢心里一陣熱,是呵,人家看不起自己,自己可要看得起自己。
小街里,房屋低矮,污水橫流,但人來人往、熱氣騰騰。順暢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適合自己,沿街擺著無數的攤子,一個接一個的小餐館鍋鏟碰擊,香味逼人。已經是吃飯的時候,他們選了個有餐廳的館子,這樣的小餐廳是沒有菜譜的,要吃啥到裝有各種蔬菜和肉類的地方去點,順暢點了個炒肉片,一個回鍋肉,還要點,翠芬來了。翠芬說再點個白菜豆腐湯就可以了。順暢說多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飯了,再點兩個吧。翠芬說你燒包,你以為你是包工頭?胖胖的服務員姑娘撲哧地笑了,看樣子這姑娘也是農村來的,說大姐真逗,包工頭會來這地方?
難得見面,天色尚早,順暢提議去免費公園走一趟,順暢來這個城市幾年了,啥名勝景點、公園都沒去過。到這些地方一是要花錢,二是要有興致,一個孤零零的光棍去游公園,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休了假,他寧愿在工棚里吃了睡、睡了吃也不會到這些地方,可今天不同,今天是他和翠芬多少年以來的第一次,難免有些初戀和新婚燕爾的感覺。公園里,柳絲拂面、鮮花盛開,年輕的和中年的,甚至老年的伴侶都攜手而行,親昵、親密得令人羨慕,尤其年輕情人,更是勾肩搭背,耳鬢廝磨,看得翠芬臉頰緋紅,羞澀不已,眼睛不敢亂看??吹庙槙逞}膨脹,躁動不安,很想像城里人一樣與翠芬挽臂而行,尤其看到樹叢中不少青年人抱著親吻,有的還把手從女的衣衫下伸進去,更叫順暢欲火中燒,下面那玩意也不聽招呼地昂起。順暢臉紅心燥,慌亂間把手伸進褲包,把那玩意按住,免弄得現形。
走到山頂人較少的一個山坡上的林間小道,順暢看見遠處一個小伙背著一個姑娘在爬坡,那女的頭緊緊貼進男的肩上,身子前傾,渾圓的屁股高高翹起,太陽照著,坡路上又浮起一枚金色的太陽。這景象讓順暢頭暈目眩,心慌氣喘,熱流在身上左右上下奔突,他再也忍不住,見周圍無人,摟住翠芬就亂啃起來。翠芬萬分驚訝,慌亂羞憤,她狠狠地推著搡著。順暢不管不顧,像餓了半月的野狼見到豐美食物,狠狠地吞噬,翠芬急了,在他肩頭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順暢哎喲一聲才松了手??粗槙惩纯嗟臉幼?,翠芬心疼了,說你學壞了,咋能這樣無臉無皮。說著捋開他的袖子,果然青了一塊,還有兩排牙印,翠芬說活該,誰讓你不學好。說著紅著眼圈,用手去輕輕撫摸,順暢心里不是滋味,看來這親昵親吻是城里人享受的,自己要享受一下卻也不能。甭說城里人看不順眼,連自家人也受不了呢。
樹林漸稀,人又稠密,順暢喝了一瓶飲料,其實那不是飲料,是翠芬出來時帶來的涼水,裝涼水的瓶子是撿來的飲料瓶子。他感到尿急,找到廁所,一看收費五角,他感到心疼,日他媽,吃的喝的要收錢,撒泡尿都要五角,這錢又不是樹葉子,順手就拽幾張。他忍著不去,翠芬也忍著,他看到翠芬臉上的痛苦表情,說你去,把衣服帶進去換了,也算扯平。
順暢返回小山坡,想找個隱蔽的地方,把尿撒了。轉來轉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這坡上的樹林淺顯,看來是新栽不久的。順暢尿益發(fā)急,憋得膀胱生疼,再憋下去,只有撒在褲襠頭了。順暢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樹后痛快淋漓地屙了起來,剛完事,一個聲音在他身后炸雷般響起,好大膽子,青天白日就尿起來了,你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這是公園!順暢慌忙間把殘遺的尿憋回去,身后站著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老頭穿著黃不黃綠不綠的夾克,臂上戴著協管員的袖章,順暢心生奇怪,協管員是個啥職務?咋個現在滿城都是協管員,交警有、城管有、公安有、公園也有?協管員掏出一疊發(fā)票,哧地撕了一張,拿去,罰款五元。順暢頭咣的一聲響,腳一軟,差點癱倒在地。五元?屙泡尿五元?這不是搶人么,一天在工地苦死苦活,也就十多元,一泡尿就幾乎等于干小半天活。
順暢不愿交錢,堅決不交錢,絕對不交錢。順暢紅著眼睛說憑啥交錢?你這里哪點寫上不準屙尿的牌子?憑你一張嘴就交錢,你這不如拿根棒棒去搶人算了。這種人小老頭見多了,他不急不躁,說算你說對了,這里沒牌子,前面有,上面一清二楚,你不交錢可以,到治安室和治安主任說去。二人吵了起來,游人圍得越來越多,大家對這種行為很憎恨,好端端的公園,鮮花盛開,綠草茵茵,這里一攤狗屎,那里一堆垃圾,如果是幾個光頭或者是長發(fā)青年,大家也就睜只眼閉只眼,那些小地痞是惹不起的,動不動就拔出刀來。面前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工,大家的正義感就高昂了,紛紛譴責起來。有的說現在城里就被這些農民工攪亂了,上車不排隊,站在街上嗑瓜子,隨手丟垃圾,像這樣下去城市還有啥文明。有的說東西都不敢亂放,一只鐵桶、一把拖把,稍不注意就不在了。順暢臉憋得通紅,順暢是有自尊心的人,他們說的事仿佛都是他干的。農民工咋啦?農民工不是人?沒有農民工你們住個干球,沒有農民工下水道會把你們淹死,垃圾會把你們埋掉。順暢心里憤怒,但只在肚里說話,他一言不語,就是不愿交罰款。翠芬來了,翠芬見大家圍著他,那些話太難聽,一個大男人被這么多人羞辱,太讓她心里難受。她從貼身地方掏出錢,把錢交了,拽著順暢走了。
順暢心情沮喪,一臉鐵青,好不容易盼得個休息日,原本想逛逛街,吃吃小館子,在公園里把時間打發(fā)掉,晚上找個小旅社,盡情地歡娛一番。兩個多月了,精力充沛的他熬過了好些個難熬的夜晚,好多次被眾人的葷話撩撥得渾身難受,想去踹墻,好多次在夢里和翠芬相遇,但總不能盡云雨之歡。偶爾成功了,醒來身下留下的一攤,更叫他尷尬,叫他沮喪,叫他心情灰暗。誰承想在這個免費公園里屙一泡尿,罰五元錢,還遭到一干人的恥笑。翠芬心里也不是滋味,翠芬比他更心疼,五元哪,這可不是小數目,平白無故就被人訛去了。但翠芬不想讓他太難過,也不想為此而破壞了好心情,翠芬說穿上這身衣服好看么?順暢因為這突然發(fā)生的變故來不及看,翠芬穿上這身衣服確實好看,像換了個人似的。翠芬的身材至今仍好,穿上這套衣服,該凸的凸,該凹的凹,人到這個歲數,是最成熟最有魅力的,翠芬的腰身收束,胸部就更加突出了,尤其是那件低胸的粉紅色內衣,把她襯得云山高聳,紅色內衣里還露出明晰的乳溝。翠芬穿著牛仔褲,牛仔褲依形附勢,線條流暢,把本來就豐腴的翠芬包裹得更加豐滿圓潤。順暢眼睛火辣辣的,眼光像狗舌頭一樣在翠芬身上舔去,順暢舔光了翠芬的衣服,舌頭直接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尤其在敏感部分奮力地舔,舔得翠芬眼睛潮濕,雙頰桃紅,心跳加快,幾乎癱倒。翠芬控制住自己,她怕順暢這時猛撲過來,即使沒做什么,城里人也會罰他們的款。她說五塊錢,太可惜了。這句話像銳利的錐子,刺破了順暢膨脹的身體,他一下蔫了下來。
匆匆吃完晚飯,順暢就拉著翠芬去找旅社,春宵一刻值千金哪,順暢今晚要把兩個多月積蓄下來的激情盡情發(fā)揮。他們走入僻街小巷,他們知道,霓虹燈閃爍的街上,那些氣宇軒昂、裝修豪華的賓館不是他們住的。他聽一個在賓館當保安的同鄉(xiāng)講,那里的地毯就有寸把厚,大廳容得下幾百人,一盞大吊燈上就綴得有幾十上百盞小燈,寬大的床橫直不分,睡幾個人沒問題,可要的錢就嚇得死人。順暢想再豪華的地方不也就兩人睡么?何必燒包,況且他也燒不起包。
問了幾家小旅社都不太滿意,這些旅社雖小卻都打著賓館的牌子,價格也讓人心疼,不是一百就是一百五,最便宜的也要七十元。一聽到這數字,他們頭就暈了,也不敢和人家討價還價,匆匆忙忙走了。
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里,燈光晦暗,路面潮濕,腳下不時會踩到滑溜溜的東西,順暢知道這是人們連同洗菜水潑出的爛菜葉之類,這樣的地方,要么沒有下水道,要么下水道不暢,無人管理,巷里散發(fā)出的是腐敗混濁的氣息,這條巷隔一段就有一個燈光幽暗,門面狹窄的小旅社。巷道上游蕩著一些衣服艷麗打扮粗俗的人,順暢知道這些就是人們說的雞了。不時有人從他面前經過,用曖昧的眼光看他,還用手肘碰他。順暢心里有些著急,他怕被這些膽大而又放肆的雞纏住,那時在翠芬面前他就講不清楚了。情急中順暢挽起了翠芬的手臂,只要挽住手臂,這些雞就不會來纏你了。翠芬有些嗔怪有些惱怒,咋能這樣呢?你。順暢說別吱聲,你想讓我被她們纏住嗎?果然,他們這樣挽著手行走,再也沒有人來糾纏。
這種感覺真好,在鄉(xiāng)下,他們不要說挽著手行走,就是沒有人的時候也沒有親昵的舉動。鄉(xiāng)下人,勞動就是勞動,睡覺就是睡覺,勞累一天,上床之后想干那事就干那事,哪里會有那么多閑情逸致去纏綿,去親昵。幽暗的巷子里沒有人打量他們,沒人投來怪異的或者是輕蔑的眼光。翠芬心里涌上了從未有過的暖流,找到了從未有過的感覺,心里溫馨而熨帖,她越來越激動,手臂把順暢挽得緊緊的,身子緊緊地貼著,她覺得順暢身上的電流擊穿了她,她和順暢已經融合在一起,這種全新的體驗讓她眼睛潮濕,幸福無比。在燈光幽暗沒有人時,她忍不住抱著他猛地親了一口。這一親,像根瞬間擦亮的火柴,點燃了順暢貯滿激情的火藥庫,順暢反手抱著她,忘情地狂熱地親吻起來,一只手還悄悄伸進她的胸口。翠芬畢竟心存恐懼,看見有人過來猛地把他推開。
這一吻,讓翠芬銘心刻骨,沒齒難忘。她沒想到在這座城市的一條巷里,她能像城里人一樣地浪漫而溫馨地挽臂而行,能在激情燃燒時相擁而吻。翠芬哭了,哽哽咽咽的,幽幽怨怨的,幸福無比的小聲地哭。順暢也被這雖然短暫,但在他們的生命中無比溫暖無比幸福的一刻所擊倒,他搓著比砂紙還要粗糙的手,暈暈乎乎的陶醉了。
終于選定一家旅社,這倒是一家價格極為便宜的旅社,每間只收15元。這家旅社門口掛著一只顏色暗淡燈光微弱的燈籠,燈籠破舊并豁了個口子,屋里只有一個木柜臺和幾個舊沙發(fā),沙發(fā)陳舊骯臟得看不出顏色,還有七零八落的白色瓜子殼,像夜空里疏疏的星星。即刻,順暢看見一些男人鬼鬼祟祟地閃了進去,隨后就有女的跟了進來。順暢知道這些都是來嫖宿的人,順暢也顧不了許多。他再也不愿意沒有目標地游走下去,他像只饑餓的大鳥,急切找到著陸點,要迫不及待地美食一餐。
肥胖的老板娘把他們帶到后院,這是一幢陳舊破敗的土木結構的房子,過道狹窄而幽暗,房間是木板嵌隔的,三合板吊的頂凹凸不平。順暢迫不及待地脫衣服,翠芬心細,看了看板壁,好在沒有縫,盡管如此,翠芬心里仍擔憂,這樣的環(huán)境,任何一點小的響動隔壁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順暢伸手將她拉住,迫不及待地幫她寬衣解帶,順暢原本是想好好溫存一番的,至少像城里人一樣講講悄悄話,親吻一番??身槙硜聿患皽卮?,他太焦渴太迫切了。兩個多月積存的焦灼要在瞬間爆發(fā)。他才開始行動,那床就吱吱嘎嘎地響起來,順暢的動作幅度太大太猛烈,那床響動的聲音越來越大,晃動頻率越來越高,這大大影響了翠芬的情緒。翠芬畢竟是來自山區(qū)的女子,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中,尤其是房間的板壁這樣薄,沒得疑問是要被人聽到的。雖然是合法夫妻,但鬧這樣大的動靜,心理上實在承受不了,仿佛像貓狗一樣當眾做愛。翠芬心里的羞恥感越來越強烈,她似乎看到身邊圍滿了觀看的人,這些人眼里現出了窺視的、貪婪的、獵奇的、淫穢的光。翠芬再也沒有激情、沒有渴望,她的身體僵硬起來,身上起了一層層雞皮疙瘩。她推著,搡著順暢,讓他慢點,讓他不要弄出聲響,可順暢哪里顧得這些,順暢像饑腸轆轆的流浪漢,他要不顧一切地填飽肚子。但是翠芬的推和搡,翠芬側起身子屈著腿的掙扎,詘項暢激情受挫,這是咋啦?他是和自己的妻子做愛,但他此刻仿佛是在強奸人,這使他不僅激情受挫,還使他的自尊受到傷害。他鼓起氣力,想把激情宣泄,但關鍵時翠芬卻在他胸口上咬了一口。這一下,他頓時委頓下來,像激情演講的人麥克風突然斷了電,像疾駛而行的汽車突然墜入山崖。
順暢十分惱怒,他想發(fā)火,想訓斥,想責問她是不是不喜歡他了,是不是有了人。他推開她的頭,卻發(fā)現她在悄悄流淚,淚水打濕了豐腴的胸口。她哽哽咽咽地說,這哪里是做愛,是在造孽、造罪哩。曉得是這樣,我也不出來打工了。曉得了翠芬推搡抗拒的原因,順暢心里一陣酸楚。人呵,人,為啥人和人不一樣,為了掙錢修房子,他們吃苦受累,為了過一點人的日子,卻過得連貓狗都不如。他想起了春天發(fā)情的貓和村巷里的狗,它們沒有羞恥之心,它們自由自在,可以按自己的愿望辦事??伤麄兪侨?,他們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他把翠芬的頭摟過來抱在自己胸前,他用粗糙的手為她擦眼淚,用嘴去親她,翠芬感到溫暖感到柔情,粗糲的生活讓他們的情感生活粗糲。在這難得的溫存中,翠芬傷感而又堅定地說我們下力苦吧,苦夠錢回家蓋房,再不過這種生活。
隔壁房間響起了劇烈的晃動聲,怪異的叫聲,順暢知道那里是嫖宿男女發(fā)出的聲音。翠芬說這些人膽子咋這樣大?恁不要臉?順暢不想讓翠芬知道是什么人,說管人家的,人家愿咋就咋。這樣的聲音劇烈而持久,怪異的叫聲和床的晃動聲刺激了他們,他們漸漸有了感覺。翠芬說做吧,你委屈了。但這次順暢卻怎么也不行,翠芬百般溫存,百般配合,可關鍵時總不行,順暢覺得胸口憋了一團火,胸口蕩漾著波濤洶涌的水,卻總也找不到出口。他想喊叫,想酣暢淋漓地喊叫,可他得憋著。翠芬看出了他的意圖,翠芬說隔壁都這樣,要叫你就叫,別憋著,順暢得到同意,忘情地叫了起來,可這叫聲卻是春天發(fā)情的貓叫出的聲音。這聲音熱烈、凄厲、尖銳、幽怨、高低起伏、持續(xù)低回,叫人聽著頭皮發(fā)疼。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翠芬一跳,她不明白他為啥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這是呻吟么?是叫喚么?這聲音馬上會驚動其他人,像人的呻吟沒有人理會,但像貓的叫聲馬上就有人尋問。翠芬急了,又推他,搡他,但她不忍再咬他一口。順暢正在興頭上,他突然拔高聲音,長叫一聲,像崖上的瀑布跌入谷底,熱汗淋漓地趴在她身上不動了。
隔壁傳來騷動聲,門上傳來叩門聲。他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門開了,胖胖的老板娘說你們屋里有貓,是不是你們將貓帶進來了?翠芬驚恐萬狀,她想老板娘肯定饒不了他們,身上發(fā)著抖,嘴死死閉著。順暢面有赧顏,但他卻死也不承認,貓?哪里有貓?我們咋個會帶貓來。老板娘疑惑地看著不相信,帶了就帶了,快把它扔出去,你這貓一叫,誰還睡得著。順暢抵死不承認,你搜嘛,搜出來你把它扔出去砸死。老板娘四處查看,連床下也用手電筒照著看了。說咦,這倒奇了怪了,沒有貓咋會叫這么久呢。
老板娘出去,站在門口看熱鬧的人也散去。翠芬松了口氣,說你咋會像貓叫呢?學得這么像,跟叫春的貓一模一樣。順暢心里一陣難過,他也不明白怎么一到關鍵時刻就會像貓叫,不這樣叫他發(fā)不出力使不上勁。當然他也知道這毛病是在工棚里那些漫長而難熬的日子神不知、鬼不覺染上的,像鬼魂附體,甩也甩不掉了。
倆人默默相對,再也燃燒不起激情的火焰和甜蜜的溫情。順暢說睡吧,嘆氣一聲蒙頭即睡,翠芬也嘆息一聲,說睡吧。
也許是太疲勞了,也許是他們心靈備受的煎熬,使他們睡下后就昏昏沉沉,噩夢連連。順暢夢到他被其他工友拉去找小姐,在昏暗的巷道里,他看不清那些小姐的臉,她們穿著各種各類的衣服,但臉都是貓臉。她們對他講話嗚嗚的,像貓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他就不再抗拒了,他受不了這種聲音的誘惑,貓的叫聲帶著春天的氣息,暖洋洋的曖昧的氣息。他們才踏進一道門,門外就傳來了震耳的敲門聲,那個人身貓臉的小姐跨身就從窗口跳出去了。
門是警察敲開的,順暢和翠芬蒙頭蒙腦,不明白警察何以深夜敲門。翠芬驚恐萬狀,緊緊地拉著順暢的手臂,身上簌簌發(fā)抖。順暢清楚后,反而鎮(zhèn)靜了。他聽過工友說警察抓嫖娼的事,他們是合法夫妻,身正不怕影子歪,弄清楚了,警察會放過他們的。
警察看了他們的身份證后,說你說你不是嫖娼,那就拿出結婚證來。順暢傻了,結婚證?出來打工的人誰會帶結婚證。拿不出結婚證,黑瘦的警察說你別裝了,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現在有老婆的誰還在外面住,都是圖個新鮮嘛。對不起,跟我們走一趟。
順暢看著緊張得發(fā)抖,屈辱得要哭的翠芬,說走就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弄錯了你們可要負責。矮個警察說你還理直氣壯了,負責,我們就是要對社會負責。不把你們這些人渣清除,我們就是不負責。
外面長長的昏暗的走道上,齊齊排排地蹲著十來個形形色色的男女,黑瘦警察說收網,帶回去。順暢看那些小姐,一個個雖然不敢出聲,但卻是無所謂的樣子,有的小聲嘀咕,倒霉,收入泡湯,還要倒貼黃瓜二條。有的還擠眉弄眼,說警官,出去冷,給允許我們回去加點衣服。矮個警察說鴨子認不得冷,婊子認不得羞,你不是想露得很,加什么衣服。
第二天中午,有人叫他們出去,到了一間辦公室,矮個警察說根據你們的情況,屬于初犯,給予最低處罰,1500元。你們知道,罰款的底線是3000元,但我們講實事求是,請示領導后給予最低處罰。一聽到這個數字,翠芬的臉刷地白了,接著哭了起來,她不敢放聲大哭,這間刷著藍漆的辦公室太肅穆了,她壓抑著低低抽泣,壓抑著的疼痛使她渾身顫抖,手腳抽搐。順暢也十分驚駭,這么大的一筆錢對他來說是天文數字了,其震驚和悲痛不亞于一個富有老板突然破產。順暢臉色慘白眼光發(fā)直,大腦里轟轟隆隆直響。天哪,1500元,他為了修房子,幾乎到了連吃連穿都舍不r9aONyh3OH1kwaIBRCA3fQmcEfDdYnslzADJdp4RW6c=得的地步,為了省個子兒,舍嘴舍臉地去蹭工友的聚餐,吝嗇到了叫人鄙視的程度。為了住個15元的便宜旅社,跑了半個城,可一下子,卻要拿出這么多錢。
不拿錢,就要被拘留半個月。半個月,他們倆口子就要失去自由,拘留所可不是人待的,里面啥人都有,流氓小偷毒犯小姐老鴇,環(huán)境差不說,弄不好被里面的人毒打一頓,打傷了才不劃算,半個月不做工又是一筆損失,更主要的是,他們的名聲就要臭了。他們就是有一百張口也說不清。農村人,對名譽是比較看重的。名聲傳出去,怎樣面對家鄉(xiāng)的親人和子女。
順暢把牙都咬出血來了,他說我們認罰,放我們出去找錢吧。
五
順暢變得郁郁寡歡、沉默不語。他拼命地干活,晚上還到其他工地打短工,他咬著牙憋著氣,要把那晚損失的1500元彌補回來。工友們見他成天里喪著臉,像遭受了什么重大變故,關切地問他,是不是老人病重了,是不是小孩跌下巖坎摔傷了,還是家里失火了。他們知道順暢把錢看得比命還重,沒有重大變故,他是不會開口借錢的。順暢悶頭悶腦地總不答話,問得多了,就發(fā)火,說沒得事,你們不要煩我。大家見狀,也就不再問了,誰家沒個溝沒個坎呵,讓他心靜一點吧。
這段時間,黑市上的舊手機特別多,這些手機都是別人使用很長時間,已經快不能使用,或者是小偷偷的,廉價賣給收手機的。工友們陸陸續(xù)續(xù)都買了,價錢便宜,通話方便,不買白不買,有的還買了兩個,請回鄉(xiāng)的人捎回一個。這樣,家里的情況就可以隨時了解了。順暢架不住大家的軟磨硬泡,也去買了一個。黑胖說有誰只買一個?你是打算自己打給自己聽?順暢覺得說得有理,好久沒見到翠芬了,心里想得慌,于是,咬著牙又買了一個。
買了手機,順暢更想見到翠芬了。自從出了那檔子事,順暢一直抑制著自己不要去見翠芬。那天的經歷,實在太叫人窩火,叫人憋屈,叫人難忘了。兩口子見個面、睡個覺,竟然遇到了這么多屈辱悲憤的事。說到底,這個城市不是他們的,在這里沒有一寸地方是他們的。他們連匆匆過客都不是,匆匆過客如果有錢有身份,仍然可以體面風光。他不愿見翠芬,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見了以后難免要親熱,這是蟲蟲螞蟻、貓呀狗呀都會的。他怕見到忍不住自己,可上次的遭遇讓他們膽顫心驚,讓他們寒徹骨髓。不見面不等于不想,順暢好多夜晚都忍不住想翠芬,想她的勤勞,想她的賢淑,想她豐腴身體的每個部位,想他們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有了手機,不是就可以隨時打個電話,問問情況,聽聽聲音,比睡著臆想強一百倍。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順暢揣上手機興沖沖去找翠芬了。出發(fā)時,順暢又認真地沖洗了自己,穿上翠芬為他買的衣服,修了面,梳理好頭發(fā),他不愿以邋遢的形象出現在翠芬面前。翠芬從那個巨大無比、機器轟鳴的工地出來時,也是光彩照人的,猶如灰色背景中走出的仙女。翠芬穿的是他買的那套衣服,盡管那天的遭遇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痛苦記憶,他們仍然要穿光鮮,這是對愛的人的尊重呵。
見面,他們竟然一時無語,臉上呈現出的是尷尬和赧顏,好像那天他倆真的是一對被人捉住的壞人。僵硬呆滯了幾分鐘,順暢說走吧,我要給你個東西。翠芬說去哪里?這里沒有我們的去處,干脆找個地點給娃娃買點東西,散了吧。翠芬眼里的悲痛和哀怨使他心里很難過,也激起了他的憤怒,他說啥叫沒有我們的去處?這里又不是哪些人的。走走,今天好好玩一天。
最后,他們商量好了去城郊的一條鄉(xiāng)街子趕場。他們再也不去那叫人傷感的免費公園了,更不去那叫人傷心欲絕的雞毛小店了。他們去趕鄉(xiāng)場,和那些農民、打工的、下崗的混在一起,他們才自在、自由、自尊,那是他們自己的人群呵。順暢還眷戀著趕鄉(xiāng)街子的良好感覺以及美好的回憶。鄉(xiāng)街子上人流如潮,熱鬧非凡,街兩邊是大大小小的飯館、酒店、茶室、商店,還有放錄像的,還有開診所的。街的兩邊還擺滿了數不清的攤子,賣肉的,賣土雜百貨的,賣糕點飲料的,賣蘋果賣地瓜的,五顏六色,五花八門,滿眼紛繁。順暢還記得他和翠芬訂婚后第一次帶著她去趕鄉(xiāng)場,那種甜蜜,那種親切和溫馨,永遠藏在心中。一想起來,鄉(xiāng)場的特有氣息撲面而來,叫他有些恍惚。
這一天,是他們打工進城以來最幸福、最愉快的一天。他們嗅到了久違的鄉(xiāng)村味道,盡管城郊的鄉(xiāng)村,已經不是傳統(tǒng)的原汁原味的鄉(xiāng)村,盡管鄉(xiāng)村被城市這只碩大無比的蠶,像啃桑葉一樣啃得筋筋絡絡,破碎不堪,但總還有一些綠色的田,總還有一些綠色的小山丘,總還有一些七高八矮的小樹林。近郊的鄉(xiāng)場,新建的火柴盒似的小洋樓總歸比遠處鄉(xiāng)村的多,一幢一幢或高或低的混凝土房子緊緊挨在一起,有的地方空出一塊,那是正在修建的房屋,沿街堆著水泥和磚垛。盡管新建的房比較多,但鄉(xiāng)村的氣息仍然還在,這就像一個有點錢的小包工頭,哪怕穿上西裝打上領帶,依然抹不去土味,而且那西裝和領帶還是廉價的。
正遇上趕場,趕場這個古老的習俗并沒被磚混房屋水泥道路擊退,相反很熱鬧。趕場是農民的節(jié)日,有事無事總愛來湊湊熱鬧、消遣一下,順暢他們如魚得水,自由自在心情舒暢地融入了鄉(xiāng)場的熱鬧。順暢想今天這個選擇真是無比正確,既放松自由心情愉快地打發(fā)掉一天,又使自己不去想那積蓄已久的欲念。在艷陽高照、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誰還會有那個欲念呢?即使有,也因這樣的環(huán)境而消失了。鄉(xiāng)場上仍然有不少的小旅社,但一看到那些牌子,他的目光就像被毒蛇蜇了一樣,全身冰涼、臉色變白。如果再看下去,說不定會口吐白沫,一身痙攣。翠芬更不敢看,遇到小旅社她總是把臉扭到一邊,加快步伐匆匆而過。
總之,這一天他們還是過得比較舒暢的。他們在街邊的露水攤點吃了酥肉米線,米線量足,滿滿的一碗,放了油辣椒,油汪汪的。城里人是不會吃這樣油膩得起了層皮的米線的,這油膩的湯八成是地溝油,但順暢他們覺得油多量足過癮得很。他們要了米線又要了碗米飯,農村人大多都是這樣吃,米線既是飯又是菜,泡上米飯,吃得舔嘴抹舌痛快淋漓。沒有人用鄙視的眼光看他們,大家都這樣痛快淋漓地吃,他們覺得自由自在舒適安逸。
吃完飯,他們順著街去買東西。鄉(xiāng)場上的東西大多是從廉價市場批發(fā)來的。橙紅的或綠色的飲料,是城郊那些外來的人加工出來的。他們用大鐵桶盛滿自來水,把香精糖精和色素啥都放進去,用木棍攪勻,塑料瓶是收破爛的撿來賣給他們的,裝上攪勻了的水,再貼上自己印的標簽就批發(fā)出來了,價格比城里便宜一半。還有成堆成堆的牛仔服、羽絨服、T恤、羊毛衫、藍色中山裝、棉帽、單帽,等等,這些東西無疑都是殘次品或小手工作坊生產出來的,價格便宜。這些東西做工粗糙但結實耐穿,順暢和翠芬沿街詢問,比較價格,討價還價。這些都是翠芬在做,女人總比男人有耐心和毅力,不到最后無價可還時才出手。就這樣,他們?yōu)槔先撕屯尥拶I了穿的用的。
游累了,他們又去吃涼粉,又麻又辣細膩爽口的涼粉讓他們暢快無比。他們又去看了場錄像,他們幾乎說不上有個啥文化生活,好不容易有這么一天,又不能做點想做的事,不如去看錄像。鄉(xiāng)場上的錄像店異常簡陋,盡管房子是新建的磚混結構的房子,屋里還散發(fā)著濃烈的潮濕的石灰味和刺鼻的油漆味。一大間長方形的屋里擺了十幾條條凳,門簾又黑又臟,空氣混濁惡劣。不少人抽劣質紙煙或旱煙,漆黑的空間里星星點點火光明滅,還有不少人嗑瓜子,吐痰,摳腳丫,打情罵俏,但順暢還是感到隨意而自在。錄像店錄像是流動放映的,一集接一集。他們看了幾集古裝打斗片,畫面上飛沙走石、塵土飛揚,那些古裝的人上天入地呼風喚雨功夫了得。順暢和翠芬看得津津有味,這些粗俗和胡編的故事填補了他們蒼白的生活,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滿足了平民生活里的單調乏味。
接下來,開始放香港的言情片,言情片雖然不像三級片那樣色情低級,但言情片還是有不少的摟抱親吻撫摸鏡頭,還有不少床頭戲。這些過度的狂熱的不遮不掩熱情奔放的鏡頭,尤其是曖昧的暴露的床頭戲,是很撩人情欲的。錄像店里響起了各種聲音,有吹口哨的,有呼應著錄像上的鏡頭作怪動作的,有講下流話的。來看錄像的多半是年輕人和中年人,他們無所事事情欲極旺,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氛圍,很能煽動他們的情緒。順暢是看過這樣的錄像的,他和工友們來看過,覺得花錢不多又很過癮,但看完時順暢又覺得很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來自心被煽情之后的失落與無奈。翠芬是沒看過錄像的,山村偏遠與世隔絕,即使趕鄉(xiāng)場她作為一個女人也是不便去看錄像的。今天和順暢一起看錄像,使她既興奮又驚訝,尤其是言情片里的親昵親熱和床上戲的鏡頭,使她面紅耳赤羞慚不已,好在錄像室里空氣混濁視線幽暗,好在人們沉浸在錄像里沒有人注意她。順暢看著錄像,漸漸有了感覺,心理和生理被錄像上的鏡頭誘惑,漸漸地躁動起來。他渴望著像錄像里的人一樣自由自在無所顧忌地接吻擁抱,渴望著熱烈的忘情的肌膚之親,有好幾次他沖動得想一把將翠芬攬在懷里,和她親個夠摸個夠,但他不敢。錄像室雖然光線昏暗,但里面人影幢幢,盡管他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有他們兩人,在公園里的那次遭遇,使他心理上蒙上陰影,他怕被人發(fā)現。這些坐在錄像室里的人都是粗野的人,如果有人找事,他們的遭遇可能比在公園里更加不堪。但順暢還是悄悄地把手伸過去,悄悄地握住了翠芬的手,翠芬粗糙的手有了反應,手心沁出汗來,手掌變得柔軟而潮濕。他越發(fā)激動,把翠芬的手越握越緊,手與手之間的感覺,傳達出他們內心的激動與渴望??蓱z的翠芬,頭不敢轉過來,臉對著銀幕,僵硬而別扭。但她的身體卻起了變化,她的身體變得柔軟,散發(fā)出強烈的女性才有的氣息,她的身體隨著信息傳遞的增大,甚至微微地顫抖一下。順暢和她一樣,順暢顫抖之中有了激烈的像撒尿的感覺,他甚至打了幾個冷噤,身上有了痙攣的感覺。翠芬突然摔開他的手站起來,翠芬說走,不看了。說著就走了出去。
一條街變成金色的了,夕陽正以它最后的絢麗和激情,毫不吝嗇地涂抹著鄉(xiāng)街上所有的物體。這樣慷慨大度的涂抹,讓房屋變成金色的宮殿,讓人變成金色的人,讓樹變成金光燦燦的樹。順暢從曖昧中走出來,一時眼花繚亂不知所措,正像一夜暴富坐擁金城一樣難以適應。等他們適應了金光燦燦的輝煌時,他們已經走到街的中間,紛至而來的菜肴香味使他們有了饑餓感,他們依然選擇了一家簡陋而熱氣騰騰的餐館,要了幾樣菜,過年一般的豐富和結婚一樣的幸福。
六
鄉(xiāng)街離城也就七八里的路程,他們決定走著回去,早早回去干啥呢,他們珍惜來之不易的相聚。盡管不能做什么,但也總比回到汗臭屁臭腋臭彌漫的工棚好,也總比百無聊賴地壓地鋪好。都說小別勝新婚,在鄉(xiāng)下他們從來沒有這樣的情調和這樣的感覺,在城里相隔咫尺,卻要兩個多月才能相聚,時間和空間像發(fā)酵的黏合劑,其密度和濃度使他們難舍難分。
他們像趕鄉(xiāng)場的人一樣提著購買的東西,慢慢地朝回走,路上的人有的騎摩托,有的騎單車,有的開微型面包車,還有的牽著馬,鄉(xiāng)村的路上各種交通工具都有。騎摩托的開面包車的,呼的一下就從他們身邊蹭過去了,揚起的灰塵撲了他們一身一臉,他們不惱怒不厭煩,鄉(xiāng)村的路總有濃濃的鄉(xiāng)情和濃濃的泥土味,這和工地上的喧囂、紛擾、雜亂是不同的。他們甚至和牽馬的步行的人打起了招呼,講了一些話,話是無關緊要的話,但讓他們感到親切和溫馨。
漸漸地,月亮升起來了。漸漸地,人越來越少了,他們從神經末梢似的岔路上消失了。月亮好圓好圓,月亮像太陽一樣金黃,只是月亮吝嗇,舍不得把金粉紛紛揚揚地播撒。金黃的月亮自然就有和煦的風,和煦的風是纏繞山川大地世間萬物的柔柔的彩帶,和煦的風使他們在盛夏季節(jié)聽到草木的萌動萬物詠嘆調似的抒情。和煦的風讓順暢聽到了貓在春天的叫聲,叫聲讓他血脈膨脹欲望拔節(jié)生長,走到一個小土坡時,人已經絕跡,只有月亮煽情地跳躍著。
小山坡上有一片濃密的樹林,濃密的樹林是幽暗、隱秘和欲望的載體。順暢在和煦的風吹拂之下,鄉(xiāng)場上錄像室的誘惑鏡頭的蠱惑下,隱蔽的情欲壓抑的情欲不可抑制地噴薄而出。而翠芬大抵也如此,臉上泛著熾熱的光芒,眼睛灼熱而迷茫,胸脯起伏,呼吸急迫。順暢牽著她的手,翠芬猶豫了一下,往后掙扎了一下,經不住順暢的拖拽,也就跟著跌跌撞撞地走進樹林。濃密的樹叢讓他們感到安全,激情燃燒中翠芬仍然不安地四處張望。順暢說放心,這里除了月亮啥也沒有。順暢來不及清理一下地面,樹林下積起一層厚厚的落葉,大地為他們準備了婚床。順暢粗魯地幫翠芬脫衣解帶,斑駁的月光在他們身上跳躍,厚厚的積葉嘎嘎吱吱詠唱。順暢正要忘乎所以地酣暢,翠芬聽到被驚飛的夜鳥怪異的叫聲,翠芬眼前又出現了小旅店里的一幕,她的身子又變得僵硬,變得冰涼。順暢說沒事的,這里只有樹木只有月亮,你不要緊張。盡管如此,當那群驚醒的鳥撲棱棱亂飛,當它們驚恐怪異的聲音再次響起時,順暢還是不由自主地恐慌。
說來也怪,那群鳥在樹林上面盤旋飛翔,剛剛棲息下去又莫名其妙地飛起,再次在樹林上面盤旋,久久不肯落下。它們的叫聲急促慌張而又怪異,這就讓順暢心里蒙上陰影,高漲的激情倏然跌落。順暢很惱火,媽的,在城里老子得不到舒暢,在這山林里難道也得不到?也許是自己疑心太重,管他的,天王老子來也要痛快一把。順暢這樣想著,拼命地凝聚喪失殆盡的激情,正欲沖上幸福的巔峰,那群鳥又被驚上天空,怪異的叫聲讓他無比沮喪,激情如水庫決堤倏然消失。順暢更加惱怒,他今晚就不信這個邪,他緊閉雙眼捏拳咬牙,再次凝聚激情,但在鳥的怪異聲中卻無法抵達巔峰,他于懊惱憤怒中不由自主地發(fā)出貓在春天的叫聲,這一叫,或急切或哀婉,或高亢或低回,或尖厲刺耳或低咽嗚鳴,讓他進入到了貓的狀態(tài),讓他乘輕舟過巫峽,挾雷電劈頑石,無比痛快,無比酣暢。
正在這時,一張網從天而降,緊緊地罩住了他們,他們駭出了一身冷汗,兩個赤身裸體的人倏然分開,驚恐莫名地望著罩在他們身上的網。順暢在驚恐之中感到悲傷,他想他們是被偷獵的人當作獵物一樣網住了。他叫翠芬趕緊穿衣,自己也忙不迭地穿起來,還沒等他們穿戴整齊,就聽到了人的聲音,網住了網住了,趕緊收繩。網在他們的手中快速收攏,把他們像裹粽子一樣緊緊地裹住。接著幾個人從暗中閃出,當他們透過斑駁的光斑看清是兩個人后,他們也驚駭不已。媽的,咋會是人呢?明明是貓在叫,逮住的卻是人。這是幾個在城里或城外逮貓的人,他們有嚴密的組織有細致的分工。有的負責偷貓,有的負責運輸,有的負責銷售。順暢是不看報紙的,否則他就知道晚報上經常有關于寵物貓以及其他貓被盜的消息,有的人家豢養(yǎng)的寵物貓,品種十分珍貴,主人異常珍愛,稍不留神就被神秘的偷貓人偷走了。主人心疼異常,常常在報上登出尋貓啟事。偷貓人行為詭異,神秘異常,難尋蹤跡。近來城里養(yǎng)貓的人加強防范,讓他們難以得手,想不到轉移到城郊,逮住的卻是人。
偷貓的人十分沮喪也十分惱怒,他們費了很大的力逮住的卻是一對偷情的男女,這不僅讓他們空歡喜一場,更重要的是讓他們晦氣。幾個偷貓的人都是農村出來的,他們很忌諱見到偷隋的場面,如果誰遇見誰就注定要倒霉。按鄉(xiāng)間習俗,要偷情的人到遇見的人家中去掛紅,去放鞭炮,還要買上豬頭、雄雞、半爿豬肉等東西去沖喜?,F在逮住這對活寶,他們怎能不氣憤填膺,惱羞成怒。他們把他倆從網里解了出來,問他們咋個辦。這事不能就這樣了了。順暢說他們是夫妻,在城里打工沒條件在一起,去趕鄉(xiāng)場,路過這里一時糊涂,請大家原諒。為首的那人說你這話我信,我也在城里打過工,知道夫妻分離的苦楚。只是你們在這里,怎么會有貓叫呢?順暢羞隗難當,他實在講不出緣由。他訥訥地說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幾個大哥放了我們吧。其中一人眼放兇光,放了你們,真是說得輕松。你們害我們費了半天勁耽誤了工夫不說,你們做這種事會害我們走霉運的。順暢本想說是你們自己找來的,將我們網住不說,還不饒,這是啥道理。這話他當然不敢說出來。他說得罪幾位大哥了,望你們原諒。那人說別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你要付我們幾個的誤工費,還要付觸霉頭的錢,否則我們只好將你們送到派出所去,誰曉得你們是不是真的夫妻。這話讓順暢和翠芬緊張起來,送到派出所拿不出證明百口莫辯,情形會更加糟糕。順暢帶著哭腔說幾位大哥高抬貴手,我們愿出錢,只是身上的錢也不多,全部給你們。那人說有多少錢?順暢說也就一百多元,出來帶的錢不多,又給老人和娃娃買了些穿的用的。那人說一百多元夠整啥子?你算算,我們三人的誤工費加上沖喜錢加起來有多少,起碼八百元不夠。順暢腳一軟蹲在了地上,翠芬哭出了聲,他們心中那個懊惱,那個后晦,那個沮喪,真是五味雜陳。翠芬說都是你,看啥錄像,看了錄像不走這條道也不會這樣。為首的那個中年漢子心里有些不落忍,這是整啥子嘛,咋個會碰上這么一對。他說好了好了,你們也不要怪這怪那了,把錢掏出來,有多少算多少,你們蝕點財,我們走霉運,都沒個好。你們總不能讓我們走霉運吧,順暢掏遍口袋,掏出百多元錢,都是些塊票角票,沒一張像樣的。翠芬身上錢不多,女人用錢更省,掏出來一大堆,但也就是十多二十元。
中年漢子給他們留下十元,說到路上攔輛車回去吧,今晚算你們運氣好,遇到壞人,怕連人帶錢都被劫了。順暢百感交集,忙著稱謝,拉著翠芬匆匆就走。剛走幾步,中年漢子大喝一聲站住。順暢想完了,這些人反悔了,翠芬更是嚇得不輕,腳一軟便倒在地上了。中年漢子說你們的東西還沒帶走,給老人和娃娃買的東西,誰好要呢。順暢心里涌上一縷感動,返身拿起包袱,扶著翠芬匆匆走出樹林,走上鄉(xiāng)間道。
轉瞬間,就到農歷七夕。七夕,是個美好而苦澀的節(jié)日,天上的牛郎織女,隔著銀河苦苦思戀了一年,只有在這一天,由無數的喜鵲架設的橋梁,才使這對苦命夫妻得到短暫的相聚。七夕是中國人的情人節(jié),順暢還曉得,現在時興過洋人的情人節(jié)。只是他們對這些節(jié)都很漠然,這些節(jié)和他們無關。
那天,輪到休假的黑胖從外面回來了,他興沖沖地拿著一個卡片似的東西,對順暢說哥們,你好運來了,你要感謝我,請我們去吃一次燒烤。啤酒嘛,來兩件得了。順暢說啥東西?拿出來看看嘛,莫不是你抽到大獎,倒說我走了好運。黑胖說我今天到街上去閑遛,走到惠風廣場時,看見一大群人圍在一起,還播放音樂,還有廣告,我以為推銷啥產品。有人攔住我,說看樣子你也是位農民工兄弟,走,聽聽去。原來這里是一個公益機構在搞慈善活動,他們在城里的賓館訂了600個床位,為在城里打工的農民工夫妻七夕提供住宿,凡符合條件的都可以得到一張住宿卡,但要是真正的夫妻,否則查出來后果自負。我想我們工棚里只有你老婆在城里,就給你要了張卡來了,你說該不該感謝。我把你們的電話號碼也留給人家了,到時候他們會和你聯系。
順暢心里一陣溫暖,這個黑胖,平時經常和他過不去,經常對他講些不三不四的話語。自己是很節(jié)儉,甚至節(jié)儉到了吝嗇的程度,聚餐時揩大家的油,平時有機會就蹭別人的飯。可他愿這么做么?都是為了修房,為了有個窩。沒有房的日子叫啥日子,像在城里,如果有一間小小的只要容得下兩人的房間,他和翠芬還會鬧出這些叫人心酸叫人沮喪后悔無窮的事?他很感謝黑胖,也很感謝這個為農民工提供住宿的民間組織。但他卻不想去,他這一去,多少天后大家都還會拿他開玩笑,都知道他是去干那事去了。住在賓館里,用別人的錢去干那事,心里總是很別扭。更何況,住小旅館的陰影在他心里揮之不去,他怕去了,住別人的賓館,又會鬧出叫人笑話的事。
順暢不愿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最近他得到村里的通知,說要搞新農村建設,他們那個村是試點村,村里的道路要打成水泥路,每家人補足一萬元。房子好的要把墻面門面裝修好。房子爛了的,要修起來。還要將廁所、畜廄分開。他算了一下,有這一萬元,加上這些年打工攢下的錢,修房子的錢勉強夠了。至于裝修,再借一點錢也是可以搞好的。他和翠芬講好了,等工錢一結算,立即回家,回到那個破爛的日夜思念的家,那里才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夢呵。
七夕那天,他們辭別了工友,趕到長途汽車站去乘車。這天的月亮好大好圓呵,月亮游弋在城市的上空,湛藍深邃的天空有一縷縷的白云,白云輕柔地拂拭著天空,親密地親吻著月亮。站在車站的廣場上,順暢心里澀澀的甜甜的,喧囂的車鳴聲人流聲交織在一起,他竟然聽不到。他心里恬靜如水,仿佛看見苦命的牛郎和織女正往鵲橋的兩頭奔來,無數的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匯成了愉悅的樂聲,搭成換了弓形的鵲橋。牛郎和織女相會,他們緊緊相擁,訴說著長久分離的苦戀和短暫相會的歡愉,牛郎織女執(zhí)手相望,相對而泣,順暢心里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正在這時,順暢的手機轟然而鳴,順暢順勢抹去眼淚,手機里問他是李順暢嗎?你們到哪里了?要不要我們來接。順暢心里溫潤,顫抖著說謝謝你們了,我們已經到車站,馬上就回家了。
回家,多么美妙的字眼?;丶遥藚s多少眷戀多少牽掛。家,才是根,家才是夢,才是魂呵!
七夕的月亮,圓圓的懸在天上。
責任編輯 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