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中秋

她吃力地跪在灶前，一把一把續(xù)著柴禾

母親自己動手，燒一鍋開水。預備

一把剪刀和一塊打著補丁的花棉布

碗里，一把黑乎乎的紅糖

摻著不太黏稠的玉米糊糊

母親不能說出，一塊月餅的味道

不停地念叨著一個男孩的名字

在一盆清水里，養(yǎng)著幾條黑黑的泥鰍

指望幾條魚，能送來大好的消息

這是她的第二次生育

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陣痛

自顧自地一聲聲呼喊著

這時的父親

還在幾里外的玉米地里。三歲的姐姐被

安置在鄰居家。我像一尾魚，一陣緊似一陣地

在母親體內(nèi)游來游去

母親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她的又一個女兒終于大聲哭出來

秋 殤

忽然察覺，七月鬼鬼祟祟，不懷好意地

潛回九月。仿佛被安排好一樣

一只東張西望的烏鴉

搬來大量的石頭，密不透風

不能追究

這場秋殤，是不是伏天亮出的疤痕

我拖著汗津津的身子

被中午發(fā)燙的小街，烘烤

顧不得形象了，頭發(fā)一綹綹濕垂著

沒有誰比我更了解我

從一棵樹到一片葉子，我躲在滾燙的角落

怕被傷及的季節(jié)，棄我而去

自負的男人

沒有人知道你的苦衷。一個自負的人

不能負起責任。躲在角落里自命不凡著

你不需要一個碩果累累的秋天

在北方的幾年，你身體一直空落

門口的梨樹，常年掛著干癟的黑果子

幾只獨來獨往的烏鴉，不分場合地嚎叫

風沙幾乎跟隨你左右。你住的地方

總是缺雨。你總是望著那棵干癟的梨樹

看著它的葉子一片片落下

一天天走向衰老。你堅硬的胡茬

像一座破敗的墳墓，無人打掃

對于世間冷暖，你一直，睜一眼閉一眼

安 慰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在菜市場爭吵

它填補需要安慰的無法丈量的間隙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看見

刀、碎屑、案板、韭菜、籃筐

攪起一泓渾濁的漩渦

空著，并等待安慰

如果那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

麻利的動作再笨拙些

恍惚間，我真想走過去

澄清渾濁的漩渦中，看似某種

極需要安慰的卻已發(fā)生的事情

一樣樣，充盈著

滯留者

對于匆忙的腳步，我是滯留者

害怕，有一天你從我的身體里走出

再也不回來。很多人佇立在這里

這似乎是一種不幸

在你到達之前，我必須把站臺等老

然后將自己重新放回站臺

九月是固執(zhí)的。我離一張車票太遠

我不想你和站臺的關(guān)系

也不想我和你的關(guān)系

一個人是孤單的，這似乎

是另一種不幸

這樣的傍晚，一個人早早來到站臺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我確信

你會把自己慢慢分開，把我慢慢分開

我們彼此召喚，但終究不會相遇

一生一晤

雨淋著25路站牌

無處可躲的地址。無處可躲的

我手里兩條正在長大的鯽魚

必須有雨。而你在北方的幾年

那里一直干旱，向日葵長著低矮的身子

喜鵲蹲在樹梢，盼雨

你已經(jīng)好久不寫詩了

全不顧讀你的人，心焦、干渴

你寧可在火車上多逗留一會兒

想你有多遠

在無處可躲的地址，盼你

一個女人會麻利地切蔥、切蒜、切姜

準備花椒、大料、香菜

——一生一晤

只為，空腹等一個男人，一起

把鯽魚，投入湯鍋

這一天，和下一天，多么相似

當我拿起一棵白菜，就止不住羨慕

這個擁有簡單、重復的內(nèi)心

愛過又恨過的女人。蜷曲

自己的懷里

這個秋天

談論最多的是疾病

接二連三送走的親人和朋友

或許，我只是在重復我自己，不斷地

從這個突然降溫的黑夜里

抽回，一個毫無意義的睡姿

而遠方一個稀疏明暗的小城

有一雙眼睛，每到秋天，就莫名地惆悵

——和死神擦邊的人

一定是不愿離去的人

黃昏、早晨，熬粥、和面

這不是我愿意的

碌碌無為卻又無力改變——

這一天，和下一天，多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