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熟透的晚陽重重地垂落到奶奶的藍(lán)圍裙上,我知道,憂傷便從天邊和夜霧一起緩緩彌漫了整個村莊,媽媽的呼喚和著稻草香的炊煙從村的東邊隱隱地傳到了西邊。
那也是一個秋日,媽媽說姨媽托人捎話來,村里要做戲啦,表姐早擺好椅子了,這次要讓照照去看個飽。
農(nóng)人們?yōu)榱藨c祝稻谷糧食的豐收多會請來戲班子唱幾天戲,安慰耕種一年的勞苦,于是村里像過集體節(jié)日似的歡騰起來。搭戲臺、請客人、占椅子、招待戲班子,等等。小的們可以扒幾口飯就跑出去亂竄鬧騰,從演員的化妝間到戲臺下的暗角落,從擺滿椅子的曬谷場到四周高高的草垛;姑姑姐姐們會舀一盆灶膛里的溫水洗過臉,擦上噴香的雪花膏一起出門,香香的隊伍不知為什么突然就爆發(fā)出一陣陣的抑制不住的笑聲;鄰村的小伙子們總是勾肩搭背三五成群地站在戲臺子的外圍,目光或是逡巡著或是傻呆呆的。木蓮凍從大木桶里用閃亮的銅勺子輕輕巧巧地一層層打出來,放在透亮的小玻璃杯里,擱進(jìn)的一滴薄荷的香味多么清涼好聞,堂姐姐最愛分我一杯啦;香瓜子用報紙包成三角尖尖的堆得小山一樣高,五分一包;炸油條通常兩個人合作,一個人案板上面拉揉出一段,一切、一壓、一拉、一甩、一扔,另一個在油鍋旁用長竹筷一撥一撥,小面條就變胖了、金黃了,站到一邊半圓的鐵絲漏里;青皮甘蔗削刀奇怪地分作兩層的,挑中了一根,老伯就刷刷地用它削去帶泥的根皮,再切成段段。若是熟識的叔叔哥哥在買,“照照,呶!”他一伸手,我便接過來傻傻地嚼起來。當(dāng)然,我們所有的孩子都不會說謝謝,沒有人會說你沒禮貌,莊稼人是不講究這個的。還有絞絲糖,還有炒花生,姜糖,一大圓盤擱在米籮筐的竹匾上葦葉包的篤篤糖,“要幾分?”“篤,篤……”一個攤接一個攤我似乎全都吃過,但是似乎都沒有付過錢,大約因為姑姑姐姐叔叔哥哥多的是吧。那時總是納悶平常見不著的比飯好吃一百倍的東西,為什么一剎那全都變魔術(shù)般地出現(xiàn)了,我認(rèn)為那是戲班子變出來的。
既然他們能在戲臺上變出另一個世界來,我相信,這一切都是他們變的。這是一個多么奇異的世界,全村傾盡全力用最亮的燈光照耀著它。他們?nèi)巳硕即┲@艷的衣服頭冠,說著奇怪的話語。我的目光沉醉那珠翠步搖的閃爍搖曳中,寂寞水袖的波紋里,人面桃花的交相輝映間。外婆家似乎就有一頂鳳冠。外婆生在上海,因為太外婆愛極了越劇,就讓她粉雕玉琢般的三小姐做了票友,五六歲光景就能上臺給風(fēng)靡上海灘的筱丹桂演小孩。后來日本人打進(jìn)來了,太外婆領(lǐng)著孩子們逃難到山村,把外婆留在了這里。我的童年,常常在那兒度過。月光透過西墻上一個正方的木窗欞里照進(jìn)來,松濤低沉如訴,外婆輕聲教我唱越劇的一些聽不懂的唱段。我看見月光下她睜著美麗的眼睛,仿佛前方就是她童年盛大的舞臺。
我已經(jīng)不記得呆呆地或坐或站、或近或遠(yuǎn)地在戲臺下看過多少場戲,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在爺爺奶奶、小姑堂姐的夾雜著眼淚、笑聲的旁白解釋中理解過戲的內(nèi)容,甚至也不太記得他們是如何的裝扮唱腔以及年少的自己如何癡迷的情形。只記得,那天沒有人可以同行,猶豫了半天之后,我還是系上媽媽帶著好聞體香的大圍巾,一個人,向著五里外的村莊,豪壯地披著晚霞、迎著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出發(fā)了。
暮色四合,黑的天幕放下來了,星子漸漸地密集。馬路上偶爾有高高的大卡車呼嘯著絕塵而去,長長的燈光近了,清楚地照見路面上每一顆小碎石子拖著影子,然后一瞬間呼地又消失了。我張開所有的耳神經(jīng),希望能尋到同路去看戲的人的聲響,有一次我仿佛聽見是鄰村同學(xué)的聲音,但是沒有,他們沒有出現(xiàn)。我的眼睛越睜越大,哪怕是遠(yuǎn)處村落里一點點零星的燈光也成了巨大的安慰,告訴我那兒有人在。漸漸地,十歲小女孩的腿變得沉重了,白天和表姐妹打打鬧鬧半天就走到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完。她盼望著那座小圓山頭能出現(xiàn),在那兒就能轉(zhuǎn)彎向北,不遠(yuǎn)了。夜色里,當(dāng)小圓山頭終于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時,她心里一陣狂跳。這時突然有聲音了——
“是個女孩!”
“頭發(fā)那么短,不像!”
“就算是,也太小點啦!哈哈!”
接著響起了一片唏哩嘩啦的青年男子的笑聲。
我的腿一瞬間僵硬成了石頭,抬也抬不動。見不到一個人影,但是聲音和著風(fēng)刮過去,那么真切地留在了記憶里,心臟仿佛也停止了跳動。我想,跑吧,跑吧。
很久很久,燈火漸漸多了,甚至模模糊糊地見到一撥扛著長凳的人,女孩想那一定也是去看戲的。終于摸尋到大姨家的院子,里面卻黑燈瞎火悄無聲息,只能憑著少許的記憶在陌生的黑巷子里尋找做戲的祠堂,張大耳朵尋找鑼鼓的聲音。前面有一盞路燈高高地矗立著,投下一大片光明。不知哪家人吱呀一聲開了后門,往外潑了一盆水,狹窄彎曲的石板路便泛起了長長一道亮光。
很久后,她終于走出黑暗的迷宮,擠進(jìn)了人山人海、燈火輝煌的祠堂。臺上張掛著紅色的紗幔,臺邊震耳欲聾的鑼鼓,滿場伊伊呀呀的唱腔,揮動的馬鞭、旋轉(zhuǎn)的裙擺,鮮艷地定格在了腦海里。
我想,我今天終于是看到戲的了,我想。小心臟平靜得像秋天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沒有找到看戲的大姨一家,也沒有癡癡地看到散場,戲臺上一個頭戴絨球冠的紅衣女子舉劍出帳后,一個剪童花頭穿花布襖的十歲小女孩轉(zhuǎn)身,意興闌珊地跨出和膝蓋一樣高的祠堂的門檻。
夜色太深,她找不到路,夜的村莊寧靜得一點聲息都沒有,只聽見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息聲。轉(zhuǎn)角處遇到一個老奶奶在水井邊提著木桶躬身洗刷著,她彎腰問路,卻怎么也聽不明白。這時一個大伯模樣的人手里握著三節(jié)長的手電筒走過,他打著明晃晃的長光將她送到了大阿姨家門口。
“到了,到了?!贝蟛贿叴舐暫糁谈傅拿?,一邊咚咚地敲門。他們一家人已睡下,大姨將我安頓在表姐的身邊睡。床似乎很小,連轉(zhuǎn)身都難,表姐的身體散發(fā)的熱氣烘得我很不舒服。燈關(guān)了,周圍的一切重新又陷入黑暗,我睜大眼睛,仿佛看見又一出戲在上演。
等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睡在自己那張寬敞的紅木古床上,母親和弟弟在油燈下絮叨著什么。停電了嗎?昏黃的煤油燈讓我更覺得暈暈沉沉的。討厭的油燈,為什么昏黃著讓我暈?我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張著腫燙的嘴唇急促地呼吸,像失水的小魚。
等再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睡在學(xué)校局促的木床上鋪,同學(xué)都夜自修去了。長途汽車的柴油污臟味還在影響胃和頭。我終于曉得了中專不是大學(xué),是不設(shè)中文系的。外婆憐惜的目光撫慰著我呆滯腫痛的雙眼,爸爸粗柴似的大手提起锃亮的大皮箱,里面有媽媽在燈下趕做的一學(xué)期的新衣,有弟弟妹妹新畫的卡片,還有長輩送來的各式禮物……呵呵,帶上大家的祝福啟程,但是,但是,我呆愣愣的,還不知道如何去織補夢想的天空,它動不動就在夜夢或上課的間隙漏下雨線與流星。老鼠穿過寢室外的走廊,老房子的霉味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同學(xué)留了燈,小飯桌上放著我的鋁飯盒和搪瓷水杯。我什么也不想吃,張著腫燙的嘴唇急促地呼吸,像失水的小魚。
等再一次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睡在醫(yī)院狹小的白色病床上。沒有媽媽的聲音,第一次見面的出窠娘不在,我知道那條小生命躺在附近的小床上,他乖乖的沒有發(fā)出一點兒煩人的哭聲,可我一點也不想看他一下,沒有一絲絲憐惜和愛意。電燈開著,那么亮,亮得我更覺得暈暈沉沉的。討厭的電燈,為什么亮閃閃的讓我暈?我什么也不想吃,但我要喝水,喝水,嘴唇腫燙起皮了。我要起來,出窠娘在小幾上涼了一大搪瓷缸水,我聽見過她倒水的嘩嘩聲。你們不讓我喝,我起來自己喝,喝水,一定要把一大搪瓷缸水全喝完。
等今天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一人坐在戲臺下,戲臺上燈光如晝,戲臺下摩肩接踵?;臎龃蟮厣项嵟娴臍q月,那些五光十色的夢境與現(xiàn)實一齊浮現(xiàn)在眼前,時光為何從來不愿回頭?是為了安慰所有默默咽下自己的故事的人們嗎?
那個在暗夜里獨自追逐另一個世界的小女孩,那時不肯哭出一聲。等到夢醒人散,所有的記憶隨著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冰涼的手上。
多年后行走在縉云的鄉(xiāng)村,鏗鏘咚隆的鑼鼓聲由遠(yuǎn)及近,海市蜃樓般的舞臺嵌在夜幕中越來越清晰,一個個明艷的人物在眼前穿梭往來,我突然飽含了淚水。
也許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但是它卻那么真切而頑固地盤踞在我的潛意識里。■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