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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神秘花園

        2013-12-29 00:00:00符利群
        文學(xué)港 2013年1期

        一、去年的金黃色小扇子

        其實(shí),我去那里的時候,只是想尋找一片銀杏葉。金黃色的小扇子。

        我還記得它去年時的模樣。去年,比現(xiàn)在這個時候再晚些的時候。

        那回我裹緊秋衣,獨(dú)自而盲目地踏上石階,灰白的石塊沿著人工鋪就的山丘,一格一格,緩緩鋪成曲折的階梯狀。

        沿著石階曲折而明白的指向,我走向這一方人工營就的江畔花園。

        實(shí)際上,這種花園,在每一個面貌相似的城市里俯拾皆是。相似的花木,相似的格局,相似的一丘假山、幾叢楓葉、數(shù)條小徑——而太多的相似,亦默化了人性情與面目的混沌質(zhì)感——但對于一個去遠(yuǎn)處尋覓別樣風(fēng)景并非觸手可及的人來說,尋常生活中有這般時空的存在,便也容下了往常日子里的種種平常。

        那個深秋,風(fēng)很緊,但太陽很暖。那時,我的心里還潛著一些薄薄的暗,淡淡的涼。去那里,其實(shí)內(nèi)在有兩種矛盾。一則,想秋晚的花園,應(yīng)是荒煙蔓草,與心境契合。再則,屋外與屋內(nèi)的陽光,在觸覺與視覺應(yīng)有所迥異。外面的陽光,應(yīng)該能夠分一縷到我的身和心吧。

        對于一個還思念著光和暖的人,陽光總不至于太過吝嗇吧。

        都說是陽光普照萬物。無法光亮,或無法溫暖,那是因?yàn)槿嘶蚴挛镉兄陨淼恼系K。

        我在秋風(fēng)里裹緊衣衫,走向灰白色的石階盡頭。

        迎面,是一株禿得厲害的樹,它幾乎可說是完全落光了葉子。連象征著希冀的最后一片葉子也沒有保留的意向。除了裸露軀干,它別無所長。亦無物可長。它禿的樹冠尖銳而確切地直指蒼灰色的天空。我不知它在試圖指證什么,或者確認(rèn)什么,或者只是一種空洞無謂的蒼白姿勢?

        我的目光從它的軀干跌落它的腳下。這時我已走完石階。

        漫地漫坡金黃得耀眼的落葉。金黃得近乎奢侈。奢侈得不動聲色。一派貴族氣質(zhì),獨(dú)自優(yōu)雅。

        我微暗微涼的目光與溫情的秋光漸漸融為一色……

        流年暗逝,它潛移春的青碧,轉(zhuǎn)換夏的蒼翠。不與季節(jié)抗衡,順時應(yīng)節(jié),低心歸首間卻也綻出了自身的個性。秋來蓼紅葦白,經(jīng)年吐納的生命根基往上遞嬗著一種更為豐潤燦亮的色澤。秋陽影射下,葉子亮得剔透,金黃,經(jīng)緯脈絡(luò)一一彰顯,邊緣的弧度優(yōu)美柔和得無法言說——

        倘若你在深秋季節(jié)見過漫地漫坡鋪陳著一把把小扇子狀的金黃色銀杏葉,你必會驚艷于自然生命是如此的富于唯美格調(diào),就算凋謝,也要凋謝得如此完美無缺,低調(diào)優(yōu)雅。

        因?yàn)槎?,所以慈悲。因?yàn)榈蛑x,所以往生。往生,其實(shí)是再生。

        那時面對著童話般的一把把金黃色小扇子,我真想收拾起這一地絢美,連帶秋陽夕色……那一瞬,我驚異于內(nèi)在的暖陽融融已然多過荒煙蔓草。

        所以,當(dāng)我還處在童話年紀(jì)里的女兒讀過課本上的銀杏葉后,向我索求見證一片小小的真實(shí)時,我如何能不記得去撿拾這一把金黃色的小扇子,滿足一顆小小童心對真實(shí)事物的渴求?

        所以,我去那里的時候,只是想尋找一片銀杏葉。金黃色的小扇子。

        二、桂花蒸,桂花落

        我一如去年那樣走上灰白色的石階。

        石階的形狀依然如去年的模樣。要指望這種堅(jiān)硬的質(zhì)地有所改變,若非人力所為,自然的化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是這樣的因,你有時會茫然語塞,人力與自然之間,到底誰更能代言一種永恒的指向?

        人只在有所對應(yīng)的抗衡與比鑒中,才會得出生存的要義。但,這樣的比鑒,除了人會發(fā)出勝者的會意微笑,自然無言不語。這勝者,便也勝得無甚趣味了。

        其實(shí)還沒有踏上石階,便有一種香在暗暗地魅惑我。

        是的,它只能命之為暗香。我以為,所有最好的香,應(yīng)被喚作“暗香”。

        暗,是內(nèi)斂,低調(diào),內(nèi)在的奢華與張揚(yáng)。一個藏著暗香的人,像藏著書卷與氣度的人,遠(yuǎn)比面上的繽紛搖曳來得質(zhì)感而純粹。

        我?guī)缀跄芸匆娺@種隱隱潛流的暗香,在周遭緩緩地流動。牛乳般觸覺,絲綢般質(zhì)感,平滑細(xì)膩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暗香,像有誰不小心傾翻了一壺香,再也收拾不起,只能眼睜睜看它從根蒂流到枝桿,流到葉脈,流到花蕊,再從花蕊處流出一小簇一小簇細(xì)碎的暗香——桂花,便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香在秋的第一縷聲色光影里。

        遠(yuǎn)看桂花,宛如開在枝頭的一簇簇金黃色新米。細(xì)細(xì)端詳,卻像一只只娃娃的小手掌,天真地攤開手心給人看。今年的桂花,開得特別多。累累的桂米,幾乎要壓彎了桂枝。碾香成塵,指尖溢開澀澀的香。

        桂花的香,甜且膩,清甜細(xì)膩。恰到好處的那種。定了神去聞,它香得純徹,香到極點(diǎn),仿佛凝固,竟不著聲息。漫不經(jīng)心間,它又往你骨骼肌膚間暗襲。

        又是極女性的香。軟軟,柔柔,依著人呢呢噥噥。柔情似水,細(xì)長細(xì)長地流,流香無垠。終至,暗香盈袖。

        張愛玲《桂花蒸,阿小悲秋》的故事忘得差不多了。這書名,還是記得結(jié)實(shí)。仿佛舊事烙印。“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里吹的簫調(diào),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睍镞@樣寫著。

        桂花蒸,光是這名字,就讓人跌進(jìn)一大團(tuán)稠稠濃濃、云蒸霞蔚的香里去。人整個地被桂花蒸了一蒸,這氣息,豈是一個“香”字了得?

        桂花蒸。桂花落。走在桂花樹叢,眉梢衣衫盡沾上桂瓣。我的手里甚至還捏著幾枝累累桂米的枝——就算我不去沾惹它,它也會暗襲我——呵呵,多么強(qiáng)詞奪理而又不容置疑的理由。

        走完石階——想象中漫山漫坡的金黃色小扇子意外地并不存在!

        我去得早了些,或者說太早了些。去年那株禿得厲害的銀杏樹,意外地蒼翠得很,甚至連一片金黃色的銀杏也未曾落下。滿樹希冀的綠葉。

        陽光燦爛,樹影綽綽。一恍眼,仿佛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對著漫地漫坡金黃色小扇子怔怔忡忡。再一恍眼,眼前盡是無盡的蒼翠,蒼翠,蒼翠……

        初見銀杏葉,桂花已然杳然無跡;桂花蒸,桂花落,銀杏葉卻翠微依舊。世間最恨的事,總是錯過最美的辰光。

        譬如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譬如參商,相見無期。

        譬如,自然不會讓你領(lǐng)盡世間一切美好。良辰與美景,賞心與樂事,朝花與晨露,紅顏與年華,那只是瞬間燦爛的事。那些時隱時現(xiàn)的難堪也一樣,也只是瞬間的黯然失色。過后,一如既往,既往日子里的那些平常心境。

        平常,實(shí)則彌足珍貴,如不再暗香的季節(jié),憑著懷想中收藏的桂花蒸,努力把日子過得——平滑細(xì)膩,暗香盈袖。

        三、一個人的神秘花園

        倘若有一個花園,予你四季分明,春光秋色。

        倘若這花園,在你籠到一袖暗香之后,復(fù)能撿拾到一把把童話中的金黃色小扇子,還有一小片竹林獨(dú)自瀟湘;倘若這花園離你不過幾步之遙;倘若這花園竟只是你一個人的神秘花園,想必,你會如我一樣歡喜。

        是的,只是幾步之遙。在我記起它之前,它兀自開開落落。不多的游人,稀疏的足影,花瓣黃葉砸在草地上,聽得見靜寂的簌簌聲,不算是遺世之音,至少也是孤芳自鳴吧。

        幾步之遙,我竟絕少光顧。最大的原因,只能說二字:忘懷。

        或者說,太多應(yīng)該忘懷的事將太少值得記憶的事給蒙蔽了。

        但我既然來了,便不必言悔,既往不咎,忽略不計。倘將這一理念放諸世事,人的步子與心態(tài)便也會輕逸許多。

        倘能的話。倘我日后嘗試這樣做的話。

        蒼黃色的竹林,竹葉篩下細(xì)碎的光影,淋我一身。較之翠竹青青,這種有著蒼黃色軀桿的竹林,更令我著迷,若非這色澤,如何能彰顯竹的滄桑勁節(jié)?

        走得久了,便找一塊綠蔭重重的草地,靠著一株樹,坐下。這一坐,人便懶散,想放開自己。腳上的鞋子也遺棄得遙遠(yuǎn)。人,軟軟墜成樹下一片落葉。

        半合半閉中,望見羽蘿狀的葉冠撐在上面,一把結(jié)實(shí)的傘,足以護(hù)蔭。

        清涼溫柔的秋風(fēng)穿過衣袖。女兒把秋風(fēng)寫成“清涼,溫柔”,此刻,我驚異于她用詞的精確與到位。童心,最真的體驗(yàn)。

        秋風(fēng)順帶挾來的是一陣暗香,一抬眼,旁邊又是桂樹,桂米累如危卵,濃重得驚心動魄。

        你并未輾轉(zhuǎn)索求,一切不期而至,不約而來。如此,再不心花怒放,也難。

        閉目假寐。獨(dú)自沉醉。

        其實(shí),就算真寐,亦無人來我一個人的神秘花園,擾我。

        欄墻外那幢漂亮的褐色小別墅,有人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蜓b修,大聲說笑。我聽得見這聲響,對方看不見我的存在。再遠(yuǎn)處,沿江柳蔭陣,三兩個漁翁垂竿如儀,半日不見提掄。再再遠(yuǎn)處,有個小小崗?fù)?,里面端坐穿著制服的花園警衛(wèi),似睡非睡。我大膽地假想成這一刻他是我的守護(hù)神。

        有人息的存在,煙火的氣味,有現(xiàn)實(shí)意義上的憑藉與歸屬感,卻人跡罕至,人閑桂花落,日靜秋山空。綠蔭重重下,獨(dú)自睡成一片假寐的落葉,這種現(xiàn)實(shí)與想象的完美契合和交纏,甚至令我起了迷惘的歡喜。

        ……片刻仿佛小半生,隱隱有人的聲息,觸動暗香。我只叩了叩夢的門扉,便提前歸來。腳步恍惚,眼神迷惑。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走過石徑,手中各折一桂枝,低聲說話,便隱入樹蔭,遠(yuǎn)走。

        原來,并非只是我一個人的神秘花園。

        于他們,只是經(jīng)過。于我,則是小駐,不——或許,也是經(jīng)過。

        ——實(shí)則上,這種花園,在每一個面貌相似的城市里俯拾皆是。但尋常生活中有這般時空的存在,便也容下了往常日子里的種種平常。

        平常,平淡,平靜,是日子里一以貫之的常態(tài)。至于那些欣喜或難堪,卻是生命的意外贈閱。若是讀得懂,想必,已然是素心朝天的人了。

        冥想落葉的語義,度量暗香的濃度,再問一問半夢半醒之間叩著的是哪一扇夢扉,哪一個夢境……

        未來的日子是什么模樣,不想驗(yàn)算。前途未卜,其實(shí)是最好的狀況,較之對未來的一目了然,一覽無余,更予人且行且喜、莫測莫窺的希冀以及繼續(xù)存活下去的理由。

        ——譬如有個花園,有我片刻的獨(dú)自神秘,有今生的零星鈐印,暗香浮動,隱隱烙影……

        責(zé)編 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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