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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秘的記憶

        2013-12-29 00:00:00帕蒂古麗
        文學(xué)港 2013年1期

        帕蒂古麗,女,維吾爾族,出生在新疆沙灣縣老沙灣鎮(zhèn)大梁坡村。曾獲首屆開發(fā)建設(shè)新疆文學(xué)獎一等獎?,F(xiàn)居江南。有文學(xué)作品見諸《新華文摘》、《天涯》、《民族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上海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西部》等刊物。出版有報告文學(xué)集《筆蘸姚江》(寧波出版社)、散文集《跟羊兒分享的秘密》(新疆人民出版社)。

        牛虱·刀子·繩子

        牛 虱

        村里人避開你和媽媽,聚在鄰居家比比劃劃,指指點點。那些聲音貼著墻根,嗡嗡嗡地圍著你家的院墻打轉(zhuǎn),墻根的影子也比爹爹在家的時候深了許多。偶爾有一兩句撞在門窗上,又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旋風(fēng)吹跑了。人們朝你家的方向投來詭異而短促的目光,生怕到聲音里面的東西被你和媽媽捕捉。

        鄰居哈尼帕一遍遍給不斷圍攏的人指,指頭抬得很高,幾乎指到了半天上,人們在指一個自己也不太確定的地方時,指頭就會抬到半天上,你順著那個方向往遠(yuǎn)處看,只看到大鍋一樣的天空在村莊盡頭蓋下來。你沒有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那鍋蓋邊上有啥。

        跟媽媽親近的回族趕過來,用話語探刺媽媽:“娃他爹去了哪里?”媽媽搖頭。

        “爹爹去了野地?!蹦銚屩f。

        媽媽用目光制止你。

        人們用暗示的眼神傳遞只有他們清楚的秘密,眼睛里閃過驚駭。

        “給漢族人家守夜……看抹了脖子的死人,胡達(dá)呀,犯古那哈(罪)呢?!备蓩尩呢?zé)怪似乎是對著媽媽。媽媽低頭用頭巾一角蒙住嘴和半張臉,像是怕胡達(dá)認(rèn)出她來,降罪給她。

        你不知道爹爹是給漢族人家看尸體去了,那天晚上爹爹的羊皮大衣是媽媽幫他披的,大衣口袋里你用手絹包好塞的幾個雞蛋,是媽媽一早起來給他煮的。走的時候,爹爹皺著眉毛,四處看看,像是努力在想忘記了什么東西沒有,最后啥也沒說,拉開門出了院子。

        爹爹走了的三天,你沒看出家里有啥不一樣,媽媽跟往常一樣做飯、喂雞、飲驢,給妹妹洗尿布片子,哄睡了妹妹,媽媽給玩得滿頭泥土的弟弟洗澡,幫你洗頭、梳頭的時候,媽媽從你的頭皮里拉出了一只牛虱子,牛虱子被她扯斷了腿,血淋淋的,媽媽看見了血,眼睛扎疼了似的瞇成兩條縫,好像要把看在眼仁里的牛虱子擠出去,細(xì)密的皺紋受驚了一樣向兩個眼角逃過去。

        媽媽說這只是母的,有蓖麻大,發(fā)白,一肚子血。牛虱子公的像黑豆那么小,紅紅的,鉆進(jìn)牛皮用鉗子夾能夾出來,好像嘴上有吸盤。

        牛虱子在你頭頂掏了一個小洞,把自己塞進(jìn)去,媽媽吃力地用木梳齒把它摳出來,它鼓鼓的肚子周圍,大半圈細(xì)細(xì)的腿在模糊的血肉里蠕動,媽媽捏著它,把它扔進(jìn)了灶火里。你知道牛虱子是踩不死的,踩到地上踏扁了還會活過來。

        媽媽幫你扎住頭發(fā),站起來去洗梳子上的血,洗完了回來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掛在墻上的花布墻裙。

        “牛虱子鉆進(jìn)腦子里,會把你的腦子吃了?!?/p>

        “牛虱子把我的腦子吃了,我就得死了?!?/p>

        “腦子讓牛虱子吃了,人就瘋了?!?/p>

        晚上睡覺,媽媽用一根大木頭棒子,把房門從里面頂住。平時為了省油,天一黑媽媽就催你和弟弟上炕睡覺。那夜,媽媽點了一晚上油燈。她不住地盯著門縫看,看完了摸摸你的頭,像是害怕牛虱子爬回來,鉆到你的頭發(fā)里。

        那個小洞流了半天血,結(jié)了指甲蓋大的一個疤,疤硬硬地鼓起來。你撓頭皮的時候,從頭發(fā)里摳出豆子大的一個粘著頭發(fā)的痂,干干的牛毛棕色。疤掉了的地方,留下一個凹痕,能盛下一個牛虱子,坑里面荒了,不再長頭發(fā)。

        刀 子

        牛虱子吃了你的頭發(fā)根,就被灶火像吞豆子一樣吞掉了。

        那把刀子吃掉了媽媽的腦子。它比牛虱子厲害,灶火啃不動那把刀子。

        爹爹回來時,你給爹爹包的幾個雞蛋,換作了那把刀子。它從爹爹的羊皮大衣口袋里掉下來,悶悶地落在地上,刀刃裹在厚厚的干血里,像刀的傷口結(jié)了一層硬硬的痂,包裹著刀子的手絹跟血跡黏在一起,灰白的手絹像是刀子撕開的皮膚。

        媽媽像燒掉牛虱子一樣,想燒掉那把刀。刀子飛進(jìn)了火里,你看見手絹在火里蝴蝶一樣張了張翅膀,眨眼就萎成幾片灰粉。刀子邊緣的血痂像鍋巴,被火苗嚼得噼噼啪啪,火的牙齒咬不動那把刀子,媽媽瞪著被火光燒紅的眼睛,從灶火里刨出刀子。

        那把刀的紅光刺進(jìn)了媽媽的眼睛,她的眼睛緊閉。刀光刺進(jìn)了她的嗓子眼,她扯開嗓子尖叫,刀光刺進(jìn)了她的腦子,她被那把刀指揮著拿起鐵錘,向著刀子砸下去,刀跳起來,媽媽也跳起來。

        媽媽攥住那把活了的刀子,像攥住一條蛇,她的手心里溜出一小股青煙,細(xì)細(xì)的,像毒蛇的尾巴。

        你看見刀子帶著媽媽飛起來,媽媽張開胳膊,赤著腳離開了地面,從家門口的塵土里飛出去,她的白帽子飄落在地上,長辮子散開,像受驚的野馬的馬鬃,高高地?fù)P在撲起的塵土里。馬鬃在半空里晃了幾圈,沒入了河壩。

        那把刀子把媽媽拋進(jìn)了河壩,它給了媽媽魔一樣的力氣,媽媽像鳥一樣飛過了河壩里一房高的蘆葦,就在河壩的蘆葦中間,刀子丟下了媽媽,媽媽一腳踩在倒下的蘆葦上,一腳插進(jìn)泥沼里,停在河壩中間。

        爹爹和小姨一前一后,在泥沼里張開胳膊,分開高高的蘆葦,像飛不起來的雞,向著媽媽吃力地?fù)潋v著翅膀。你站在河壩邊上,看被攪渾的泥水吐著氣泡。河壩吃掉了那把刀子,噎住了,在打嗝。

        你撓撓頭頂心的那個小肉坑,坑里面滑滑的,坑的邊緣鼓著硬硬的頭皮,手指尖陷在坑里,可以感覺到自己涼涼的。

        牛虱子用一個不長頭發(fā)的窩,占住了你頭頂心的位置,很長一段時間,你都擔(dān)心牛虱子會回來,在你睡著的時候,吃掉你的腦子。你怕自己變得跟媽媽一樣。

        繩 子

        媽媽瘋了的那天,門前的那道繩子上一件衣服也沒有晾,只有爹爹的呼叫和小姨的沉默晾在繩子上,那道繩子繃住了院子里矮矮的天空,在半天空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

        小姨用胳膊把自己搭在門前晾衣服的繩子上,你有些吃驚,小姨好像比平時胖,身子很重,繩子的那頭壓下去一道深深的彎。她把臉埋在臂彎里,樣子像是困極了,半個身子無力地掛在繩子上。她的長辮子有一段糾纏在繩子上,像是另一道打結(jié)的繩子。

        你知道小姨不是睡著了。小姨睡著了是會打呼嚕的,你看見過小姨睡在炕上打呼嚕,爹爹拿了一團棉花,放在她大張的嘴里,后來小姨醒來知道了,就跑回去了,羞得很長日子都不敢再來見爹爹。

        爹爹灰撲撲地?fù)溥^來,把自己交給繩子,在繩子的這頭壓出了一道淺淺的彎。爹爹把青筋暴起的手放在繩子上,把干瘦的臉端在手上,仰頭向天,像結(jié)杜瓦爾那樣,嘴里呼求著:“胡達(dá),你讓娃他媽瘋了,我一個男人家,領(lǐng)著三個娃娃咋辦?!?/p>

        爹爹說的是漢話,似乎不是說給胡達(dá),更像是說給小姨聽的。你看見院子上空空蕩蕩的,半天上只有那道繩子。你只有五歲,爹爹不會想到說給你聽,你想想就是把你整個掛在繩子上,也壓不出像小姨那么深的彎。

        你看見爹爹的話沿著繩子爬進(jìn)了小姨的耳朵,小姨的耳朵就側(cè)在繩子上,像是繩子上長出了一只耳朵。繩子聽見這句話,那個深深的彎就變淺了,接著又深了回去。你感覺爹爹可以從繩子的抖動,還有小姨那頭那個變淺又變深的彎度,判斷出繩子那頭的耳朵接住了他的話。

        爹爹的聲音傳到了半空,最后跌落在繩子上。天空里沒有耳朵接住爹爹的話。你感覺繩子的另一只耳朵,長在靠爹爹這端,爹爹說完那句話,他這頭的繩子似乎吃了一驚,跳起來,一下子把自己繃直了。

        小姨趴的繩子晃了一晃,然后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地像是真的睡過去了。爹爹無助地埋下頭,臉停在手上,手停在繩子上,爹爹像貼在繩子上的紙片或者枯葉,你擔(dān)心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吹跑。

        繩子晃動起來,你看看兩端拴繩子的木樁子,下面的沙土里像是被丟了一窩蚯蚓,木樁開始松動。你光著的腳丫用力踩住地面,牢牢地把自己扎在兩個樁子中間,像打進(jìn)土里的第三根木樁,拼命地支撐住繩子上爹爹沉沉的禿頭和小姨的傾頹的肩臂。

        釘在鬧鐘里的外婆

        外婆的一生被釘在鬧鐘里。胡達(dá)在每天的五時,召喚她做五番乃瑪子。外婆被鬧鐘上了發(fā)條。胡達(dá)在外婆身體里裝了一個齒輪,外婆命里的齒輪每天圍著胡達(dá)轉(zhuǎn)。

        舅舅和你的時間跟外婆的不一樣,你們的時間掛在學(xué)校的大鐘上,你們聽鐘的命令,那個鐘是漢人敲的,它發(fā)出聲音的時間,和外婆的鬧鐘不一樣。你在學(xué)校的時間,捏在趙子虎老師手里的哨子上,趙子虎老師教你念的東西,也跟外婆教你念的不一樣。

        外公在鬧鐘響了以后醒來,閉著眼睛聽完,轉(zhuǎn)個身表示聽懂了鬧鐘里的話,似乎有誰在鬧鐘里每天脅迫他。

        外婆的時間住在鬧鐘里,鬧鐘叫的時候,外婆看看它,像是看見她的神,身心完全順從。

        外婆說時間攥在胡達(dá)手里,人的命也攥在胡達(dá)手里。你不敢碰那個鬧鐘。你不想你的命被關(guān)在一個鬧鐘里。

        你看見胡達(dá)每天從鬧鐘里,把外婆的時間遞給她,外婆不敢濫用胡達(dá)給她的時間,她把一天里的五個時段,用做乃瑪子的方式歸還給神,除了侍奉神,她私自留下的那些時間,只夠操持凡間一些簡單的事情,燒火、摘菜、做飯、漿洗、縫補,她做這些,只為了等待鬧鐘召喚她,再次把她帶回到胡達(dá)那里去。

        你猜那個鬧鐘一定是拴在胡達(dá)的腰上,就像外婆家櫥柜的鑰匙掛在外公的褲帶上,除非外公開恩,櫥柜里糖果、點心和炒豆子,才會由外公抖抖索索的手里分到你們手里。不然,那些吃食,就在你們的念想里慢慢發(fā)霉。

        鬧鐘一響,外婆就像上了發(fā)條一樣,端起手壺,去牛圈里小凈,然后脫了三寸長的黑絲絨小鞋,爬到炕上,攤開經(jīng)單子,去領(lǐng)受神的糖果。外婆撅起尖尖的臀,朝西跪拜,感恩胡達(dá)的恩賜。

        外婆在炕上,面對天上的神,你在地上,只能面對外婆的屁股。你趴在炕沿上,從外婆屁股后面,看她打了綁腿的羅圈腿的縫隙,你只看到對面墻上的花墻布,外婆的臉每天面對那塊花墻布,比她面對任何人的時間都要長,它比你家的花墻布好看,也比你的臉好看。

        那塊花墻布一定是胡達(dá)賜的,跟外婆家所有的東西一樣。外婆家有吃不完的油、米、面、羊肉,都是胡達(dá)賜的,胡達(dá)賜給外婆家的,要比你家的多,你希望爹爹和媽媽也做乃瑪子。爹爹說,胡達(dá)賜給他的孩子,比賜給他的糧食多,胡達(dá)的恩賜,對每一家都是不一樣的。

        外婆對胡達(dá)的虔誠,使她家的倉房變得充實豐盈,以致不得不騰出一間大房子,放那些神賜的食物。你家的倉房里,冬天只有黑乎乎的煤炭,夏天張著空蕩蕩的大嘴,麥子從場院直倒進(jìn)了鍋里,進(jìn)了一家人的肚子。

        外婆家那些神賜的糧食,都是由外公喘著粗氣從外面扛進(jìn)來,神賜給了外公的,似乎只有使不完的力氣。外公的臉上有銅像一樣的色澤。爹爹說過,跟胡達(dá)接近的人,都有著太陽烤過的皮膚。

        外婆臉上沒有那種顏色,小腳的外婆走路都顫巍巍的,根本沒辦法到那么遠(yuǎn)的地里去干莊稼活。她只能在家里看守那個鬧鐘,為鬧鐘里的神做乃瑪子。她用敬拜的方式跟胡達(dá)親近,好從那里求得一些剩余時間,操持一些塵間的事情。

        外婆五體投地的時候,神就在洗得發(fā)白的經(jīng)單子上,接住她的臉和身體,經(jīng)單子是白的,外婆的蓋頭和臉也是白的,神喜悅皮膚凈白,戴著白蓋頭,跪在經(jīng)單子上的外婆。

        外婆做完乃瑪子下炕的時候,兩條跪得發(fā)麻的腿已經(jīng)支撐不住身子,只能用兩只手幫助支撐著,神就從地上輕輕接住她。她是神的侍女,神從來不讓她吃力,從來沒有因為她是小腳,就讓她跌倒。她時刻都念叨著胡達(dá),胡達(dá)就把力量加給她,讓她在六十歲的時候,還能擔(dān)起大半桶水,抱起一大捆柴禾,做一大鍋湯面,等著外公和舅舅從外面忙完各自的活回來。

        氣 味

        你覺得一家人是用氣味連接的。只要跟在爹爹后面,你就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牽著,你認(rèn)為那繩子是爹爹身上的味道。爹爹無論去了誰家,你都能找到他。爹爹說你跟狗一樣,聞著味道就跟著跑,你也說不清,就是喜歡跟著爹爹跑。

        你和弟弟妹妹常年捂在一個被子里,身上的氣味也是一樣的,只有爹爹能區(qū)分出來,爹爹喜歡用鼻子嗅弟弟胯下的味道,他覺得那種味道類似納斯(一種含在口中的煙草),讓他上癮。

        你閉著眼睛也能憑著氣味辨認(rèn)出爹爹和媽媽的味道,你晚上像貓一樣,能在一團漆黑里準(zhǔn)確地找到媽媽的被窩,擠到她腳下面睡覺。你蜷縮著,腳剛好夠到媽媽的胯下,能觸到她大腿根的那一蓬毛,有點糙糙的,讓腳心發(fā)癢,媽媽挪開你的腳,你又就夠到媽媽隆起的大肚子,被媽媽擋開,你把腿伸直,夠到了媽媽累累的奶房。你有時候聞到媽媽胯下的血腥氣,有時候聞到尿騷味和奶腥氣,有時候聞到媽媽跟爹爹混合的味道。

        你不喜歡聞陌生人家的氣味,就像狗在家里拴久了,聞到陌生的味道就要吠叫撕咬。

        你每天回家路過校門口的豬圈,繞很遠(yuǎn)還是能聞到豬糞的惡臭。那天體育課后渴急了,老田的女兒田旭英叫你一起到她家喝水。你看到了豬圈里一群滿身泥水的豬,在食槽里拱食,發(fā)出令人惡心的哼哼聲。

        老田正在女老師宿舍旁邊的渠溝里捕泥鰍。他用網(wǎng)紗把狗魚像撈面條一樣從渾濁的泥湯里撈出來,曬在渠邊鋪著的油布上。田旭英幫他爹把這些狗魚連肚腸都不用去掉,直接晾在太陽下面打算曬成魚干吃。她說狗魚在鍋里用辣椒粉炒炒,吃起來很香。你捏著鼻子進(jìn)了她家,外屋房梁上掛著豬肉,一股土腥味,地上滿是剁好的豬飼料。喝了半碗水出來,你覺得身上沾了豬肉和飼料味。

        你沒喝過漢族人家的水。村里漢族莊子和民族莊子,以前共用一口井,自從井水里掉進(jìn)了豬仔,民族人再也不去那口井打水。村里專門給民族莊子打了一口井。

        田旭英拉你住在她家。你看著她用爐子上做飯的大鐵鍋,熬了爛白菜葉子和米糠,攪拌勻了端出去倒給豬吃。屋里隨著門每次打開,飄進(jìn)來的氣味里,豬吃的飼料味、人吃的白菜蘿卜的氣息和豬糞味混在一起,這種氣味跟牛羊的氣味完全不一樣,是你到一個穆斯林家不會聞到的。

        夜里你在褥子上尿了尿,你以為你可以把家里的味道暫時丟掉,早上起來后,你聞到田旭英家的褥子上,散發(fā)出一股你家里的羊膻味。你怕他們聞到你身上散發(fā)的味道,他們一家人忙著換炕單布、曬褥子,似乎沒有注意到你擔(dān)心的味道,你心里還是不踏實。

        田旭英讓你和她一起攤炕單布,你趁她不注意,把一只用來夾炕單布的夾子,迅速裝進(jìn)了書包。你覺得你和田旭英家的區(qū)別就在這只夾子上,你家沒有炕單布,只有油膩膩的羊毛氈子。這些炕單布上的夾子讓你心里不舒服。

        你覺得田旭英帶你來是一件錯誤的事情,你偷了夾子就是對她這個錯誤懲罰。這樣她以后就不會帶你來了。作為“她再也不會帶你來”這種預(yù)感的報復(fù),還有作為讓你聞那些難聞的味道,跟豬在一個鐵鍋里煮吃食的報復(fù),你很得意偷了那只對你毫無用處的夾子。

        田旭英哭著哀求你把夾子還給她。你看到你的報復(fù)傷害了田旭英,你覺得自己很可惡,心里對自己的這種厭惡,立刻變成了對她的反感。你看見她鼻頭周圍粗大的毛孔,像剃了毛的白豬皮一樣,頭發(fā)粘在粘乎乎的眼淚和鼻涕上,嘴里呼出一股難聞的酸菜氣味。

        那天你出了門,就把那只夾子扔到了田旭英家門前的臭水溝里,兩頭正在喝水的老母豬立刻挪動肥胖、骯臟的身子,用嘴去拱夾子濺起的污穢的水花。你不能讓爹爹看到那只夾子。你朝著它們吐了一口濁痰,出了一口濁氣。

        你在心里狠狠地責(zé)怪田旭英,不該拉你去她那個圈著老母豬的家,讓你聞難以忍受的豬糞和豬肉味,還用給老母豬拌飼料的鍋給你煮面條。要不是她拉你住在她家,你也不會偷那只該死的夾子。

        你擔(dān)心鄰居要是知道你吃了她家的飯,晚上還睡在她家的炕上,會說你沾了漢族人家的晦氣,吃了漢族家的豬肉,身上有股豬肉味,他們會唾棄你的。

        就在你住在田旭英家那天晚上,爹爹打發(fā)弟弟、妹妹四處去找你,結(jié)果妹妹走丟了。紅旗農(nóng)場的管水員在路上撿到了她,把她帶回家里。妹妹在他家里過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回來。妹妹回來臉蛋給風(fēng)吹黑了,嘴唇也哭裂了,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

        我和弟弟問她:“你住在誰家?”

        “一個會吹笛子的漢族叔叔家?!?/p>

        “他家也睡炕?”

        “他讓我睡床,我哭著不睡覺要回家,他就吹笛子給我聽,我就不哭了。”

        “那你肚子不餓?”

        “叔叔給我下了面條,喂我吃?!?/p>

        “面條好不好吃?”

        “好吃。”

        “有沒有肉?”

        妹妹翻著白眼想了半天,搖搖頭。

        “你肯定吃了豬肉,你看你臉都黑了,像只小黑豬,滿身都是豬肉味?!钡艿苷f。

        妹妹“哇”的一聲哭了。

        從那兒以后,妹妹變得愛哭,不愛說話了。她胃口很大,很能吃。你和弟弟說她越來越像豬,一聽到“豬”,她就哭個不停。

        你不敢跟家里人說,你在田旭英家吃住了一天,只搪塞說你去了外婆家。你下意識地照鏡子,偷偷檢查自己跟妹妹有沒有相像的地方,臉有沒有變黑,身上有沒有豬圈的氣味。你聞聞自己衣服上,似乎真能聞到一股豬肉的土腥氣。

        早上,你給羊兒拔草回來,發(fā)現(xiàn)羊群里最老的那只母羊,躺在羊圈里伸直四蹄、咬著舌頭不會動了。你就懷疑那只羊的死,跟你去了漢族家,沾了晦氣有關(guān)系。

        爹爹似乎并不在意羊死了,翻了翻羊的眼皮,又摸了摸羊脖子和鼻尖說:“苜蓿吃得太多,撐死了?!?/p>

        “死了的羊,不能吃了,挖個坑埋了吧?!?/p>

        “穆斯林不能吃,漢族人可以吃,好好的羊,又沒病,埋了可惜。”

        爹爹端來了半盆清水,在清水里過了刀子,麻利地羊了宰,剝了皮,羊肉裹在剝下的羊皮里捆好放到車上,套好毛驢車,說:“丫頭,趁早上天氣涼,到紅旗農(nóng)場把這羊肉賣了。你帶上書包,跟我收錢去?!?/p>

        你和爹爹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上路了。半路上看見在紅柳和白刺叢里躺著大半個烤得焦黃的面包,爹爹讓你下車去撿,你撿來已經(jīng)風(fēng)干變脆的面包,捉掉上面的螞蟻,湊在鼻子上聞了聞,跟馕不一樣,是很香甜的味道。

        你掰了一半給爹爹吃,爹爹嘗了嘗說,這是兵團人用最好的面粉在烤箱里烤出來的。你想,爹爹覺得能吃漢族人烤的面包,那么漢族人做的飯也是可以吃的。你心里對自己吃了田旭英家的面條的事,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到了農(nóng)場,正趕上漢族老鄉(xiāng)們中午下班,爹爹把驢車停在井臺邊,下班的人都到井臺上打水,看見車上的羊肉就上來問價,爹爹說給錢就賣。

        羊肉賣得很快,半個晌午下來,就剩了一點肋骨,爹爹收拾起來送給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很熱情地留爹爹在他家吃飯。老鄉(xiāng)換了只新鍋,給你和爹爹做飯。爹爹囑咐不要放羊肉,老鄉(xiāng)打了雞蛋,做了素的面疙瘩湯。

        漢族老鄉(xiāng)的兒子理了干凈的小平頭,穿了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幫你和爹爹端飯。

        老鄉(xiāng)問你:“今年多大了?”

        你低頭看著腳不說話。

        爹爹說:“十三了,在上漢族學(xué)?!?/p>

        老鄉(xiāng)說:“二轉(zhuǎn)子長得就是漂亮。你這女兒以后嫁給漢族,還是嫁給維族啊?”

        老鄉(xiāng)家的男孩偷偷看看你,掀開紙卷做的珠簾出去了。

        爹爹說:“我們有首歌:漢族好吶維族好,哪個漂亮哪個好,新疆好吶口里好,那里有家哪里好。”

        老鄉(xiāng)笑了:“那就給我兒子做媳婦吧?!?/p>

        爹爹也咧著滿嘴的金牙大笑。

        你用目光尋找剛才那個穿白襯衫的男孩子,透過珠簾發(fā)現(xiàn)他站在院子里,好久都不敢進(jìn)來。你不滿地低了頭,覺得爹爹不該在人家面前,這樣隨便議論你的事情。

        爹爹的笑有點像假笑,讓你心里很不踏實。

        爹爹讓你在老鄉(xiāng)家住下來,你對著爹爹拼命搖頭示意。

        老鄉(xiāng)讓你洗個澡換件衣服,晚上去團場看電影。一剎那你很想留下來。你看看老鄉(xiāng)家的床,紅藍(lán)相間的寬條紋床單干干凈凈。你想到自己睡的大土炕,油污的羊毛氈子上面沾滿了尿跡、泥跡。你很不安,怕晚上睡覺,老鄉(xiāng)一家發(fā)現(xiàn)你光著身子穿了長褲和外套,沒有穿短褲和小背心……

        你還擔(dān)心自己夜里一不小心就會尿床,你發(fā)現(xiàn)自己越是到了干凈的人家,夜間睡著就越是控制不住會遺尿。一想到第二天起來,要面對那一大攤尿跡,你就臉紅。你最擔(dān)心的是自己身上的那種復(fù)雜的味道。

        一年四季,你身上總是混合著各種各樣讓你不安的味道。

        你變得對各種氣味格外敏感。在寒假和暑假,你在三姨家每天吃的花卷,卷著一層一層墨綠色的香豆粉、紅色的紅花粉味和褐色的花椒粉味,從你吃進(jìn)去的花卷里滲進(jìn)你的皮膚里,你的頭上、身上都沾染了三姨家被子和枕頭上的這些調(diào)料香味,你身上的味道和表妹們變得幾乎一樣,你住在三姨家的日子里,這些味道暫時蓋住了你衣服上、身體上和頭發(fā)上沾染的家里的羊肉、羊奶和羊圈氣息。

        你穿了三姨為你做的長褲,寬大得可以當(dāng)棉衣罩衫的長袖衣服,頭發(fā)梳了辮子紋絲不亂盤在頭上,頭上戴了頭帕,跟表妹進(jìn)回族寺學(xué)經(jīng),你一進(jìn)寺門,滿拉就停止了誦經(jīng),所有念經(jīng)的孩子都停止念經(jīng),站起來用詫異的眼神看1f1c817e7b5c46b3e7c19c2a21d0cc1b867196cdf6cd9db72fb43bbf600b7578著你,被那些直勾勾毫不掩飾的異樣目光包圍,你就像一只不小心闖到羊群里的兔子,內(nèi)心充滿了不安。

        表妹使勁把你往清真寺外拉,你不想走,你求援地回頭用眼神祈求滿拉,滿拉的注視和目送里,絲毫沒有挽留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和表妹不一樣,你穿著回族女孩端莊的衣服,你圍了頭帕,你聞到自己渾身和表妹一樣,散發(fā)著周圍回族人特有的氣息,你不知道你精心裝扮過的全身上下,還有什么地方會出賣你在這里會是一個異類。

        你意識到三姨家衣服和花卷的味道,根本沒法證明你從骨子里是一個回族。你覺得滿拉是有神力的,隔著老遠(yuǎn)就嗅出了你身上陌生的味道。這種味道使你一出現(xiàn)在寺門口,就顯得跟這里的回族娃娃不一樣,那是一種長期和維族、回族和漢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不像住在回族村的回族表妹們,遠(yuǎn)離漢族和維吾爾族,整天念經(jīng)、說回族話,只在菜地和莊稼地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不用到野地里去放羊。表妹們根本不用去學(xué)校,男孩子去了學(xué)校,也是回族跟回族抱成團。

        你不一樣,學(xué)校里全是漢族,唯一的維吾爾族男孩亞合普,找了維吾爾族的相好后,也退學(xué)回家放羊了?;刈甯蓩尲业膸讉€男孩子,上個一兩年學(xué)就戴起白帽子,回寺里跟著阿訇和滿拉念經(jīng)了。

        在家爹爹念的經(jīng)文都是維吾爾調(diào)子,帶著濃重的卷舌音,你跟表妹們學(xué)爹爹的維吾爾口音念《古蘭經(jīng)》,她們像不認(rèn)識你似的,瞪著眼珠子半天不出聲,她們不敢確認(rèn)這樣的念法。你跟外婆學(xué)的《古蘭經(jīng)》念給爹爹聽,總是被他笑話成大舌頭念經(jīng)。

        你每天把從三姨家?guī)淼南愣狗?,用手帕裹起來裝在口袋里,你發(fā)現(xiàn)你把自己熏得像個回族人家的大花卷,也沒有用,你就是把自己埋在香豆粉里,也救不了你。你回到家里,身上還是要沾染上濃重的羊膻味,你的衣服上都是一股香豆粉和家里的味道混合的怪味,在學(xué)校熏得漢族同桌捂鼻子。

        你覺得那股味道跟你干的活兒有關(guān)。家里一冬天都散發(fā)著熱烘烘的羊騷味和羊反芻草料散發(fā)的混合味道。春天羊產(chǎn)羔子的季節(jié),你和爹爹媽媽、弟弟妹妹擠在燒熱的大炕上,大肚子的母羊就在你睡的火墻邊上產(chǎn)羔子。

        爹爹常常半夜里叫你起來,幫他扶剛生下來吃奶,濕乎乎、黏答答、站立不穩(wěn)的小羊羔,染得你滿身都是濃濃的羊奶和羊胎盤味道,母羊都很難區(qū)分出你和羊羔,動不動把剛舔了羊羔熱乎乎、粘兮兮的舌頭,伸到你的手和臉上,你身體上又沾上了一股羊舌頭上草料味的唾液氣息。你覺得自己早晚會變成一只羊。

        在羊圈里,你跟羊羔子沒啥區(qū)別,羊羔跪在母羊膝下吃奶,你拿了碗到羊圈跪在母羊奶頭底下擠奶,奶澀住了擠不出來,你往手上吐了唾沫,滋潤一下羊奶頭,羊奶頭實在憋住了,你干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擠。去野地里放羊,放得餓了渴了,羊的奶一半給羊羔吃了,一半給你吮吸了。喝多了羊奶,你汗水、尿水里,胳肢窩和乳苞上,都有一股羊膻味。

        你慢慢發(fā)覺你身上的氣味,跟爹爹身上的氣味有關(guān)。爹爹的光頭上有一股濃濃的羊頭味,棉帽子的帽圈、單帽子的帽檐挨近頭皮的地方,冬夏都滲透著厚厚一圈黑油,像是剃頭匠從來不洗的擦刀布,用指甲一刮,就刮一層混雜著碎頭發(fā)的油脂下來,像是從烤羊頭上刮下來的,又黏又黑,帶著火燒毛燎的羊頭味。

        爹爹替村里誰家念經(jīng)宰羊,羊頭和羊蹄總是作為酬勞送給他。就是沒有送給他,人家也會煮熟了羊頭、羊雜碎,留他吃好了,再用手帕包些煮熟的羊耳朵和羊舌頭帶回來。爹爹說小孩子吃羊耳朵、羊舌頭,會變得又聽話、又能說會道。你懷疑爹爹的羊頭味,跟他喜歡吃羊頭有關(guān)系。

        爹爹的腋窩里的汗味很復(fù)雜,你和弟弟妹妹經(jīng)常探究地鉆到爹爹腋下去聞。那里有時候是一股羊肉、胡蘿卜和洋蔥煮在一起的羊肉手抓飯味道,有時候是一股羊肉和洋蔥做餡蒸熟的薄皮包子味道。

        你和弟弟、妹妹經(jīng)常問爹爹:“爹爹,你吃抓飯啦?”“你吃薄皮包子啦?”爹爹總是沒好氣地說:“天天喝稀飯,哪里來的抓飯包子味道。多拔點草把羊喂好,等賣了羊,才能帶你們?nèi)ハ吗^子?!笨赡悴幌嘈拍切馕妒菬o緣無故散發(fā)出來的,你總是疑心爹爹瞞著你們?nèi)チ苏l家吃了抓飯,或者羊肉薄皮包子。你從早上跟蹤到晚上,直到爹爹上了炕,打起了呼嚕,你才閉上眼睛。

        第二天起來你發(fā)覺,爹爹即使一天不吃不喝,身上都會散發(fā)出他最愛吃的食物的味道。

        爹爹吃厭了媽媽煮的回族飯,為暫時逃離媽媽和家里嗆人的鍋灶,偶爾會帶你和弟弟到鎮(zhèn)子里阿布杜拉的飯館去解饞,爹爹想用一頓維族飯來證明,自己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維吾爾族男人。爹爹一副醉態(tài)地從大腦里調(diào)出那首最喜歡的木卡姆哼唱。跟他在家里縫紉機前或毛驢車上哼唱的相比,他的聲音有些細(xì)微的顫抖,似乎在飯館的維吾爾族人堆里,他更容易激動和捕捉到自己,讓自己跟過去靠得更近。

        這是爹爹最幸福的時候,周圍沒有大黑驢、黃狗和雞鴨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過去的自己,在喀什的清真寺里念經(jīng)、在喀什老街的裁縫店里做學(xué)徒的那個自己。他不用吃媽媽煮得像麻雀舌頭一樣的碎面片,每次爹爹都說那些面片像是醉漢嘴里吐出來的。他也不用聞著家里陳年的屎尿味,他從那些拖累中把自己暫時解脫出來,他幾乎忘了在家里的那個自己。

        爹爹笑得讓你覺得有點奇怪。他把六顆金牙都露在外面,似乎不這么做就浪費了它們的光澤和陳色。你這才發(fā)現(xiàn),它們平時在爹爹嘴里完全是被埋沒了,你幾乎沒有見它們完整地暴露過。在家里,你不愿意看到它們,爹爹的金牙讓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露出金牙或用舌頭舔金牙,是爹爹發(fā)怒前的預(yù)告動作。在維族飯館里吃飯的爹爹,金牙看起來一顆顆都比平時大,比平時銳利。你心里替那些金牙委屈。

        在鎮(zhèn)里下一次館子,爹爹可以轉(zhuǎn)遍鎮(zhèn)里僅有的兩條街,端著老街上買的一盤抓飯,再到新街上配幾個薄皮包子一起吃,這樣才讓他覺得沒有白上一趟鎮(zhèn)里。他會跟店主說起他小時候在喀什老街上,誰家的抓飯配誰家的薄皮包子最正宗。你驚奇于時隔幾十年,他仍然叫得出那店的名字,說出店主的外貌,模仿他們的叫賣聲……

        后來你猜想爹爹身上那些味道,跟他胃里的食物關(guān)系不大,那是他記憶里的食物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大概人想吃什么想得多了,渾身就會自然而然散發(fā)出他想象中食物的味道。

        媽媽身上沒有爹爹那種葷味兒,也沒有羊奶味,哺乳期,她每次撩起衣服,總是呼扇出一股酸腥氣的人奶味。她的口腔里常年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玉米桿和干草料的氣味,類似牛反芻草料的味道。

        外婆和幾個姨姨嘴里,也有著跟媽媽相同的味道,總讓你聯(lián)想到那是饑餓的味道。外婆說起過外公當(dāng)年帶著外婆、媽媽和幾個姨姨,外婆一家在饑荒年月里,從甘肅扒上火車進(jìn)新疆,最后被火車傾倒在了這片荒漠上,他們尋著生命的氣息來到了大梁坡。

        青黃不接四月天,新疆的土地剛剛下種,麥苗細(xì)細(xì)地裸露在泥土上,玉米苗才打開兩個嫩嫩的葉瓣。大梁坡野地上的野菜、草根、榆錢、樹皮,都被人挖光掠盡了,外婆就讓媽媽把地上剛冒出來的麥苗、玉米苗偷著挖出來吃。

        你懷疑媽媽是在用身上的味道,來記憶曾救了她命的莊稼苗和野菜,就像外婆喜歡用嘮叨來記住一些往事。外婆一年到頭在家里囤積吃的。滿缸滿壇子的油和醋,放得壞了,就倒進(jìn)鍋里燒一遍,再存放起來,說是要留到小舅舅成家。宰了羊,肉用咸鹽炒好了,裝在盆子里,用紗布蓋著,隔幾天,菜里撒上幾粒,肉粒咸得能當(dāng)鹽使。

        外公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刨來挖去伺候莊稼,到了晚上收了工,外婆家的灶屋里開始有了煙火氣。你燒火,外婆做飯。外婆怕柴禾太干,燃得快太浪費,燒柴前要用嘴噴一些水上去,柴禾噴了水,到了灶里直冒濃煙,半天都燒不開鍋,等外婆家的飯做熟,一般都到了后半夜。

        外婆家做飯從來不用油,鹽是用老河壩里的水熬了自家曬的,用它煮啥都有一股堿味兒。外婆洗衣服也是用堿篙子的葉子,放進(jìn)半盆水里揉揉就搭在柴垛子上,洗過的衣服上面都粘著一層綠顏色的蒿子粉。

        外婆家的苞谷、麥子和小米舍不得吃,不知存放了多少年辰,煮出來的稀飯都有一股子霉味。就是發(fā)了霉的稀飯,外婆每次也只分給你小半碗。做了好吃的都給小舅舅吃,小舅舅吃得很慢,你在一邊看著。他吃完了打的嗝、放的屁都是一股子帶堿的霉味。

        你覺得,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其實是可以用鼻子來辨別的。你的算術(shù)老師段老師就是個滿身香味的城里女知青。

        那天下午放學(xué),你算數(shù)作業(yè)還沒做完,段老師把你反鎖在女教師宿舍里罰你做作業(yè)。你在本子上潦草地畫完了那些算術(shù)題,開始探究段老師身上那種香噴噴的味道是從哪里來的。你在段老師的辦公桌上看到了那些稀罕物:珍珠霜、香皂、香粉。

        你費了很大勁從字典上查出了它們的用途。你在臉上抹了香皂,用臉盆里的剩水洗了臉,涂了面霜,對著鏡子擦了香粉,鏡子里你黃瘦的猴臉,變得像小白骨精。滿屋子香氣讓你覺得,你不再是那個羊圈里的維族黃毛丫頭,你在段老師的宿舍里,當(dāng)了一個下午香噴噴的漢族姑娘。

        回到家里,你求著爹爹給你買來了香皂。在家里的洋鐵盆里,你一遍遍用爹爹用賣了二十只雞蛋換來的香皂,清除身上的異味。你用洗過澡的香皂水浸泡穿過的衣服,衣服上也浸染了香皂奇異的香味。

        等水氣一干,香皂的味道散盡以后,家里那種味道又頑固地占領(lǐng)和覆蓋了你的身體。跟那種香氣對比之下,混合著羊膻味的弟弟妹妹的屎尿味、爸爸的汗味、媽媽經(jīng)血的腥味和奶餿味欲蓋彌彰。

        你想用持續(xù)不斷的香氣,掩蓋家里各種各樣的味道。你跟爹爹要錢,買了衛(wèi)生香。

        爹爹說:“你狗鼻子聞慣了漢族人的味道?!?/p>

        你家里點了衛(wèi)生香,哈薩克鄰居哈雷哈茲來借東西,聞到屋里的香氣,斜著眼睛問你:“你點這個熏死人???漢族家死了人才點這個?!?/p>

        哈雷哈茲說完,把剛吃完抓飯的滿手羊油,抹在油亮的卷發(fā)和油乎乎的羊皮大衣上。哈雷哈茲扇乎著酸哄哄的風(fēng)出門了,在屋里留下了一股臭皮子、酸奶子加羊肉的膻味。

        你從身上哈雷哈茲聞到了跟家里相同的氣味兒,你覺得要讓人家不嫌棄你,就得改變身上的氣味。

        你收了一個夏天的新疆紅花,用賣紅花換來的錢,去縣城去買花露水和洗發(fā)精。兩個小伙子擠到你旁邊搭訕,回族模樣的說:“看打扮是咱們回族?!本S族模樣的插話:“看她用烏斯曼描過眉毛,就知道是維族家的姑娘了?!蹦愕土祟^不言語。

        “花露水和洗發(fā)精是漢族姑娘喜歡的東西?!笔圬泦T沖你笑著打趣。你買了花露水和洗發(fā)精轉(zhuǎn)身就走,聽背后那兩個小伙子還在爭執(zhí)你的民族,售貨員猜你是漢族,你覺得你有些方面,已經(jīng)開始像漢族了。

        你不再用土胰子洗頭,開始用洗發(fā)精,你跟班上的女同學(xué)一樣,梳起了光亮的馬尾辮。你在衣服上灑了花露水,走進(jìn)教室,男同學(xué)猜測著香味是從誰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同桌櫻花聞出了你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不再動不動對著你捂鼻子。

        隨著你擁有了香皂、花露水和洗發(fā)精,你身上那種頑固的氣味,慢慢地在遠(yuǎn)離你,你覺得自己正在陌生的味道里,慢慢變成了另一個人。

        親 戚

        姑姑一家從喀什上來走親戚。姑父很少說話,他把嘴唇從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叢中露出來,似乎只為吃飯和念經(jīng),每次吃飯前他都要念長長的一章經(jīng)文。他兒子烏斯曼長著一頭黃色的卷毛,眼睛跟姑姑和爹爹一樣是綠色的。姑姑的女兒阿伊莎梳了一頭漂亮的小辮子。烏斯曼不會講漢話,姑姑制止你教他說漢語。你偷偷跟他說:“我們家是啥話都說的,跟爹爹說維族話,跟媽媽說回族話,跟鄰居說哈薩克話,跟同學(xué)說漢族話?!睘跛孤鲩W著長長的睫毛看看你說:“媽媽說維族人還是要說維族話?!?/p>

        姑姑送給你和媽媽格子連衣裙,媽媽拿了裙子在身上比了比,小心地疊起來,放進(jìn)了木箱子里。你馬上穿上了格子裙,姑姑說:“帕提,把紗巾戴上?!?/p>

        你說:“戴紗巾,在學(xué)校要被男孩子扯掉?!?/p>

        姑姑責(zé)怪爹爹:“這個孩子就不該送到漢族學(xué)校,看她長大以后怎么辦?!?/p>

        爹爹的樣子像是犯了錯誤,低頭搓著粗糙的手指:“我想讓她像釘子鉆進(jìn)木頭一樣鉆到漢族堆里去?!?/p>

        姑姑不說話,也不再看爹爹,抓起你披散的頭發(fā),幫你梳辮子。

        下午上學(xué)你遲到了。梳了十根小辮子,穿著姑姑送的格子裙站在教室門口,你被老師罰站,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在取笑你的小辮子。在大梁坡,就是維吾爾族姑娘也沒有人梳滿頭的小辮子。你一個一個撕扯小辮子,直到它們完全散開,然后低著頭,把涼鞋前端露出的分瓣的小腳趾指甲使勁往里收,你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你的小腳趾甲是分瓣的。

        那天回家,你挨個看了爹爹、弟弟、妹妹、姑姑、姑父、烏斯曼、阿伊莎的小腳趾甲,也都是分瓣的。姑姑問你看什么,你沒有告訴她,你覺得這是個秘密。

        姑姑忙著給阿伊莎梳辮子。姑姑每次給阿伊莎梳辮子都像是一個儀式,先讓你立在一旁,幫她端著裝樹膠的小碗,你看著她把褐色的樹膠泥細(xì)細(xì)地抹在每根頭發(fā)上,把頭發(fā)分成一綹一綹,抹勻了樹膠辮好,阿伊莎八歲,梳了八根辮子,比姑姑給你梳的少了兩根。姑姑把梳斷了的頭發(fā),一根根撿起來,揉成一團,埋在渠溝邊沙棗樹下干凈的沙土里。

        那些樹膠是姑姑帶著你從渠溝邊的沙棗樹上割來的,用水泡上一夜,就變成了透明的膠凍,梳在頭發(fā)里,頭發(fā)上會留下木梳的紋路,干了以后滿頭硬邦邦、亮光光、明晃晃的,一個禮拜不梳頭,頭發(fā)也不會散亂。

        姑姑給阿伊莎梳好了辮子,就去忙著擦洗被煙火熏得焦黑的鋁盆和鋁鍋。你問姑姑擦干凈干啥,姑姑看看爹爹,又偷眼看看媽媽,低下頭只顧擦洗,你覺得爹爹和姑姑有事情瞞著媽媽。

        姑姑把晚上擦洗干凈的木盆子和鋁鍋,塞到你和阿伊莎手上,讓你和她跟爹爹出去。你跟爹爹帶著塑料壺去公房分過清油,帶著搪瓷缸子分過白糖,帶著和面的木盆子和燒奶的鋁鍋,你猜不出這次會端回來啥。

        爹爹叫你在公房前排隊,你問排在前面趙子虎老師的兒子黑皮:“食堂分啥?”

        黑皮回頭瞪你一眼:“回族娃娃也來分馬肉吃,呸,啥回族!”

        你很委屈,又覺得不服,仗著爹爹在一邊,大聲反擊:“也不給漢族分馬肉吃,去分大肉吧,你這個黑五類!”

        黑皮瞄一眼不遠(yuǎn)處抽煙的爹爹,不說話了。

        你伸長脖子看看隊伍里面,確實一家回族都沒有。馬扎英把兩大塊煮熟了的馬肉放在阿伊莎端的盆里,又往你端的鋁鍋里舀了兩瓢馬肉湯。你趕緊蓋上鋁鍋的蓋子走出來。

        走在路上,爹爹掐滅了煙,把灰撲撲的手絹從口袋里掏出來,蓋在熱騰騰的馬肉上。迎面走過來馬守倉見了問爹爹:“你咋也去分馬肉了,咱們回族人家,可不能給娃娃吃這個,不教門。”

        爹爹點頭:“我分了給喀什來的維族親戚吃。”

        走了一段路,爹爹拐到渠溝邊盤腿坐下,他鋪了手絹在地上,包了一塊大的馬肉在手絹里,另外一塊,用身上帶的刀子剔下肉,放在木盆里,你和阿伊莎吃肉,爹爹捧了骨頭啃。

        “爹爹,我們?yōu)樯恫换丶页???/p>

        “你媽是回族,她不吃馬肉?!?/p>

        “媽媽不能吃馬肉,那我也不能吃馬肉了嗎?”

        “你是維族,維族吃馬肉,騾子肉和驢肉不能吃。記住,回家不要跟媽媽說我們吃了馬肉。”

        爹爹啃完了骨頭,把鋁鍋和手絹里的馬肉用柳條掛在樹上。爹爹說等晚上媽媽睡了,再取下馬肉和肉湯給姑姑他們吃。我們在渠溝里洗干凈了木盆才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家門。

        和爹爹偷著吃過馬肉,你覺得自己觸犯了禁忌,不再是個回族。爹爹沒有因為娶了媽媽就變成回族,也沒有因為生了你就和你一樣變成二轉(zhuǎn)子,他沒有因為瞞著媽媽吃了馬肉,就有啥不對勁,他還是維吾爾族。他的眼珠子一直那么綠,下巴上的胡子還是那么密,像個灰色的刺猬,讓你心里覺得有些刺疼。你覺得你夾在爹爹和媽媽中間,像個四不像。

        媽媽沒了奶水,弟弟鬧著要吃奶,一個勁地哭。媽媽抹了辣椒水在奶頭上,讓弟弟吃,弟弟哭得更兇了。媽媽說要給弟弟斷奶,收拾一下帶著你去黃沙梁外婆家住幾天。

        姑姑幫你梳了一頭小辮子。爹爹讓媽媽把箱子里的格子連衣裙拿出來穿上,媽媽脫了外套,換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她從箱子里找了雙尼龍襪穿好,身上沾了重重的陳年樟腦和麝香的味道。姑姑讓媽媽把白帽子摘了,扎了條格子頭巾,爹爹讓她照照鏡子,說:“嗯,有幾分像維族了?!?/p>

        怕照鏡子的媽媽在鏡子面前看了很長時間,像是有些不認(rèn)識自己。臨出門,媽媽還是不放心,把外套和長褲裝在了包袱里提著。

        走到半路里,媽媽的目光一直躲著回族莊子的人,看見有戴白帽子的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避開了,繞了棉花地、玉米地的埂子走小道。你看見媽媽有麻點的臉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汗珠掛在媽媽坑坑洼洼鼻尖上,想滴滴不下來,像是一只只小白螞蟻慢吞吞地爬著,顯出很吃力的樣子。

        “裙子有些緊,你幫我看著人,我進(jìn)地里換了好走路?!眿寢屻@進(jìn)玉米地里,一會兒就換了原來那身外套長褲走出來,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走路的樣子輕松了許多。

        媽媽換了衣服,重又變回了平時的樣子,只是白帽子忘在了家里。她路上一直嘟囔,怕外婆要怪她沒戴白帽子。

        大梁坡和黃沙梁都是老沙灣鎮(zhèn)的村子,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上,兩個村子間大片的沙包相連。那些叫梁啊、坡啊的,都是沙堆。村莊里的人在這片沙漠邊上住著,就像和沙漠沒啥關(guān)系,除了強壯的男人,誰也不會走出周圍的村子,到沙漠里里去挖索索柴。誰也不敢惹沙子,可沙子總是來惹村莊。風(fēng)長年吹著,沙子一直纏繞著大梁坡和黃沙梁人的日子。

        黃沙梁路邊上次你和媽媽路過時看見的新墳,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人管,風(fēng)吹得都快平了。路上只有東一塊、西一塊的耕地,兩個村子的人要跑很遠(yuǎn)才能種上一片地。大中午,莊稼地里的人很少。有的人家地多,就種一年,放荒一年,養(yǎng)一養(yǎng)地氣。

        繞過一個大大的沙包,你看見外婆家的煙囪在冒煙。外婆家旁邊的沙包越堆越大,墳一樣,像是要把村莊都給埋起來。外婆家的土房子矮矮地陷進(jìn)沙子里,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半截子在沙子里埋著,讓你感覺住在黃沙梁,人的半截身子也在沙子里埋著。

        你和媽媽滿頭大汗進(jìn)了外婆家的院子,外婆從菜園里摘了菜,兜在對襟黑衣服里出來,迎面第一句話就是:“你把咱回族人的白帽子撇到那里去了?!?/p>

        “這一路上旋風(fēng)刮得人吃了滿嘴沙子。路里風(fēng)沙太大,我怕把白帽子弄臟了。出門大太陽曬著,我就搭了頭巾出來,遮點陰涼,頭發(fā)也干凈點?!眿寢屨f著,用手捏一捏包袱。你覺得媽媽心虛。

        “頭發(fā)干凈了,心不干凈了。我去屋里尋個白帽子,趕緊戴上,齋月里,不要叫阿訇看見你精光著頭搭個頭巾,你是回族,不像人家維族羊缸子。世人要笑話,下一世里胡達(dá)要定罪吶。”外婆踮著黑裹腳布裹著的一雙小腳,進(jìn)屋里找白帽子去了。

        媽媽解了圍巾戴了白帽子,走出來院子里,幫著外婆拾掇那些菜,準(zhǔn)備晚上的吃食。

        “封齋了沒有?”外婆問媽媽。

        “沒,碎娃娃家,鬧騰得不行,肚子里又有了小的,心里破煩得狠?!眿寢尩吐曕洁?。

        “個人沒封齋,怪不得娃娃碎,今天把阿布戴斯(禮拜前凈身)洗了,吃了飯,霍夫旦(五時拜中的宵禮)時間到了,你跟我學(xué)乃瑪子。明天開始,把齋封上。記住封了齋,可不能跟你纏頭男人到一起去,不然要壞了齋。”外婆說話和念經(jīng)的時候都嘬著嘴,嘴邊有很多的嘬嘴紋,你一直認(rèn)為,女人念經(jīng)念得多了,就會長出嘬嘴紋,每次外婆教你念完經(jīng),你都照著鏡子咧一下嘴,生怕也長出嘬嘴紋。你發(fā)現(xiàn)外婆跟媽媽用力說話的時候,那些嘬痕更深了。你看看媽媽的嘴邊,除了幾顆麻子,什么也沒有長。

        那天,外婆燒火蒸了饃,燒了很多熱水,預(yù)備晚上洗阿布戴斯。到了天黑外公回來,天黑透了,才吃飯。一看就知道外公也封著齋,干了一天活水米不進(jìn),臉黑著,嘴皮白花花的爆開了。外公從來沒給過你笑臉,可他臉頰上有兩道很深的笑紋,你起先總懷疑是外公在一個人的時候偷著笑形成的,后來你看見外公對舅舅和小姨笑,對表哥表妹笑,就是不對你和媽媽笑。

        媽媽嫁了維族,外公就很看不起你和媽媽。媽媽給他說“賽倆目”(安拉賜你平安),都沒聽見他接。你最怕外公,他從來不正眼看你。他越不看你,你越覺得他處處都盯著你,他在用心眼審你。從他一進(jìn)門,你就覺得他一直在看你滿頭的小辮子,你感覺頭皮像著火了一樣。

        在村里做婦女隊長的小姨領(lǐng)著大舅和小舅一進(jìn)門,外公就對著小姨喊:“把那個回族不像回族,纏頭不像纏頭的尕孫,頭發(fā)梳平展了再讓她上桌子吃飯?!?/p>

        小姨幫你拆了小辮子,梳了兩條像她一樣的長辮子,把你身上的裙子換下,給你找了身小姨舊的長衣長褲套上。

        站在鏡子前,你又覺得自己變成了回族女孩,在外婆家你是回族的法圖麥,不是那個穿著裙子,滿頭小辮子維吾爾族的帕提古麗。

        “法圖麥,再不敢梳那纏頭女子梳的頭,小心到了下一世里,頭要燒成火疙瘩吶!看你黑明都在鏡子面前頭繞,鏡子都給你繞爛了!小女子天黑不興繞鏡子,大了要嫁老漢吶。更不敢去照相,照了相,你的魂就給照走了,聽見沒?”外婆站在你身后嘬著嘴催喊你吃飯。你看看鏡子旁邊舅舅買來的駿馬圖和老虎畫,馬和老虎的眼睛都給外婆用白紙貼住,成了瞎馬、瞎老虎。

        大舅和小舅在一邊分水果糖吃,你聞著好聞的橘子味道湊過去,大舅拄了拐杖,佝僂著背,背上的疙瘩像是駱駝的單峰,小舅個子高出了他許多,顯得他比以前更駝更矬了。大舅分了兩塊水果糖給你,大舅說:“親戚家的娃,你也分兩顆給她吧?!毙【说闪四阋谎?,說:“啥親戚?老纏頭家的丫頭!”說完扔了一顆在地上。你撿了糖,剝了糖紙放進(jìn)嘴里含著,覺得有一股橘子的酸味,沒有外婆以前用甜菜熬糖稀做的黑糖好吃。

        外婆炒了豆芽,里面有小小的羊肉丁,外婆家的羊肉丁是事先在鍋里用鹽爤好了,每次炒菜用勺子挖上那么一點點,很咸,很下飯。

        “沒有肉吃,看把娃娃饞的,焅得這么瘦?!蓖馄胚€是心疼我的。

        “家里人多,宰只羊煮了,也吃不了幾頓?!眿寢屨f。

        “維族人不會過日子嘛,看你一個回族媳婦家,也跟著維族人渾吃渾喝?!蓖馄挪粷M媽媽。

        “莫說肉一年沒吃過,家里一點點油也沒見過?!?/p>

        “那做飯不都粘成鍋巴了?!?/p>

        “飯哪有那么稠,都是稀湯,能照見人影子吶?!?/p>

        你聽媽媽說得可憐,邊忙著吃豆芽邊插了句:“爹爹分了馬肉,還有肉湯,媽媽不能吃?!?/p>

        外婆和外公抬頭看你,小姨在桌子下面用肘子戳你,你覺得沒說錯話,接著往下說:“爹爹說我們是維族,我和姑姑一家人都吃了,我們沒有給媽媽吃,媽媽一點都沒吃?!?/p>

        外公提前接了杜瓦爾,把筷子“啪”的一放,鐵青了臉下了炕。

        外公掀開白布門簾的時候,你看見樹梢上的星星猛地向你撲過來,像冰水裹挾著冷風(fēng),瓢潑灑在你眼前,潑得你有點清醒,又有點暈頭轉(zhuǎn)向。你嘴里塞滿一大口饃饃,就像暖水瓶的軟木塞一樣,塞住了喉嚨,被阻斷的氣流,嘶嘶地往外涌,呼吸被急切的回流箍住,饃饃卡在喉頭上,想吐不出來,想咽不回去,你憋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晚上,外婆和媽媽洗了阿布戴斯,外婆在里屋的炕上鋪好了兩條干凈的經(jīng)毯,戴好了雪白的蓋頭。外婆見媽媽把剛換下的臟衣服原穿回身上,就囑咐她換上干凈的衣服,好教她做乃瑪子。媽媽還在支支吾吾地扣扣子,外婆已經(jīng)伸手從包袱里像拉出一條大花蛇一樣,滿臉驚恐地拉出那條格子連身裙。

        外婆一句也沒有言傳,她拐著一雙小腳,像添柴一樣,把格子裙子添進(jìn)了灶火,用燒火棍搗到灶膛里面,勾下身子吹了口氣,火苗呼啦一下?lián)涞美细?。黑漆漆的院子里一下子被裙子燃起的火光照得通明,過了一會兒又暗了下去,灶膛里剩了一堆冷灰。

        從外婆家回來沒幾天,中午放學(xué)回來,你見外婆昂著戴著黑蓋頭的頭,雙手插著腰站在你家院子里的土堆上,臉撇向一邊,你叫外婆她也不轉(zhuǎn)頭看你。

        媽媽在灶火前蹲著,灶屋里一股燒羊毛、燎羊頭的焦糊味。爹爹抱了哭得快沒氣的弟弟,把弟弟頭上粘著的黑紅的火炭,不斷地剝落到地上,那些火炭滾到地上,冒著濃煙。

        你進(jìn)屋見姑父跪在炕上鋪著的禮拜毯上,閉著眼睛在念撇史尼(五時拜中的晌禮)。姑姑摟著烏斯曼和阿伊莎對著墻壁在哭。

        幾個鄰居來勸外婆,外婆從灶房里端出了一盤子稻糠饅頭和麥面饅頭,還有早上吃剩的麥麩餅,一骨碌倒在爹爹面前,然后嘬著嘴尖聲叫嚷:“當(dāng)初我就不情愿把女子嫁給你這個又抽煙又喝酒的纏頭!現(xiàn)在你領(lǐng)了外面的女人,住在家里吃白面,給我女子外孫吃稻糠麥麩,看看她連奶孩子都沒奶水了,今天不把那野女人一家子趕走,我把你兒子當(dāng)柴禾燒了,看你是疼個人的兒,還是養(yǎng)外面的野娃子?!?/p>

        姑姑和姑父提了包袱出來,站在爹爹身后。爹爹垂下頭背對著他們,抱著弟弟蹲著的身子顫動了一下。

        外婆一把搶過姑姑手里的包袱抖落開,用小腳撥開一堆臟爛的衣褲裙子,包袱里裹著的一小碗樹膠滾到了她腳邊,外婆踩著地上衣服走過來站在你當(dāng)面說:“那碗里是不是馬肉,是他們逼著你和你媽吃馬肉對不對!”

        “外婆……”你不知道慈眉善目的外婆為啥變得這么兇悍。

        “法圖麥,那個野丫頭身上穿的花褂子是不是你的?讓她脫了,給你放下!”外婆指著阿伊莎身上你的花褂子,轉(zhuǎn)過又指著你的鼻尖。

        你被外婆指著走到阿伊莎當(dāng)面,梗著脖子說:“把褂子還給我?!?/p>

        阿伊莎抓住她媽媽,死死捂著衣服扣子哭。姑姑扇了她一個巴掌,那件褂子被姑姑連撕帶扯剝下來,擱在你面前。姑姑收拾起地上散亂的衣服,將那個小碗里的樹膠倒干凈了,把小碗放在你和外婆中間,抱起光身子的阿伊莎,哽咽著跟爹爹道別。姑父和烏斯曼提著包袱走過爹爹身后,向真主祈福的經(jīng)文從姑父濃密的胡子和嘴唇間飄出來,在爹爹和你的耳朵邊嗡嗡地震響。

        姑姑一家人離開以后,家里還是頓頓吃稻糠麥麩,唯一的變化是外婆讓小姨給你和弟弟改了學(xué)名。在學(xué)校你不再叫帕提古麗,你跟著外公姓李,你的課本和作業(yè)本上帕提古麗的名字,全都被涂掉,寫上了歪歪扭扭的李英蘭。弟弟也不再叫司馬義,改叫李英虎。外婆說,等媽媽再生了娃娃,也要按這個排序排下去,叫李英花、李英軍…

        爹爹每天都用蛇油涂抹弟弟的頭,弟弟頭上臭得人難以接近,只有蒼蠅不嫌臭,上下飛舞著,把白色的肉蛆下在弟弟頭頂。弟弟被姑姑抱回去一個夏天后重新長出了頭發(fā)。只是每次對著弟弟叫李英兵,他都背過臉去不知道在叫誰。

        爹爹從此也不再叫兒女的名字,叫你大丫頭,叫弟弟大娃子,后來尕丫頭、尕娃子、娃娃……就一個個這么叫了下去,把爹爹取的經(jīng)名都弄丟了。而那些外婆和小姨給取的名字,寫在課本和作業(yè)本上,只供漢人們叫。

        混血的日子

        爹爹說他的皮膚是蛇皮。他的四肢和背部,在干燥的季節(jié)總是蛻皮屑,每天晚上鉆進(jìn)被子,他都要讓你和弟弟妹妹輪流幫他抓撓脊背,可能那些鱗片掛在身上,和衣服、被子不斷摩擦,會讓他覺得自己白天像一條拖著一身死皮跑來跑去的蛇,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就迫不及待巴望著把快要脫落的魚鱗一樣的皮屑,從發(fā)癢的背上摳干凈。

        爹爹讓你洗的每件貼身衣褲,里子上都沾了一層白色的皮屑,拉起來一抖能下場小雪。

        媽媽說她是雞皮,從脖子到大腿、小腿上都布滿細(xì)碎的小顆粒,一受涼全身皮膚上就是一層細(xì)小的雞皮疙瘩,像是全身發(fā)疹子,脖子和胳膊腿像拔了毛的雞脖子、雞腿。

        爹爹和媽媽的兩種血液,在你身上沒有很好地融和的跡象隨處可見。你能清楚地在身體上分出哪一塊是爹爹的皮膚,哪一塊是媽媽的皮膚,它們不像是自己長出來的,像是從他們倆身上割下來,一塊塊連綴到你身體上去的。

        在你身上的一塊雞皮中間,也會包圍著一小塊蛇皮。那些蛇皮在干燥的天氣和爹爹一樣發(fā)癢、蛻屑,而那些雞皮一遇冷就凸出一片小顆粒,每個顆粒上都聳著細(xì)黃的絨毛,像是一些細(xì)小的粉刺。雞皮平時總是很安靜,像膽小且不愛聲響的媽媽,經(jīng)常無聲無息地就被莫名的恐懼嚇出一陣陣雞皮疙瘩。

        你身上的蛇皮像是包裹了不安分的毒液,哪怕是處在一大塊雞皮包圍當(dāng)中,小到蛇的鱗斑似的幾片小斑點、小蛇紋,它們都會用各種辦法提醒你,你身上蛇皮的存在。它們會發(fā)癢,會不斷蛻皮,在你抓撓時,會發(fā)出和周圍的皮膚不一樣的刺刺聲,在周圍其他皮膚受驚嚇或在寒風(fēng)里驚慌地豎起毛孔的時候,你觸摸它的手感,像是猛然抓在一塊曬干的蛇皮上,你毫不費力就能很準(zhǔn)確地找到它們的位置。

        你的后頸部就有那么一小塊蛇皮,和那些媽媽給你的膽小怕事的雞皮相比,暗藏的蛇皮顯得平滑鎮(zhèn)定,冷靜得像蛇盤在草叢里一樣一動不動。你喜歡在受驚的時候,迅速地伸手去摸后頸部這塊父親生給你的蛇皮,它能給你壯膽,帶給你一種安全感,像是在自己身上摸到了爹爹的脊背。

        在爹爹看來,他和媽媽的皮膚,遠(yuǎn)不如兩種牲口的皮毛容易融和得那么完整。馬跟驢生的騾子,它的皮毛就比人生的“二轉(zhuǎn)子”的皮膚融和得容易,而且天衣無縫,雖然毛比起馬和驢的略粗長了些,絕不會東長一塊馬皮,西長一片驢皮,像爹爹手工連綴出來的百衲衣。

        爹爹拉著大黑驢給人家的驢子和馬配種,在方圓幾十里配了上百個騾子出來,沒一個的皮毛長得像弟弟的疤瘌頭,這一塊長毛,那一塊不長毛。為了治愈弟弟的疤瘌頭,從不傷蛇命爹爹,從河壩邊捉了條肥胖的大花條蛇回來,活活塞進(jìn)瓶子里,掛在驢圏頂伸出的椽子上曬了蛇油,給弟弟抹頭皮。爹爹會將給弟弟抹完頭的手掌里沾染的多余的蛇油,用力地涂抹在你和弟弟妹妹的蛇皮小腿上,一方面不浪費蛇油,一方面也好順便把手擦干凈,其實爹爹心里或許和你一樣,巴望從他身上繼承的蛇皮,在蛇油的作用下,能變得更齊整更光滑一些。

        有段時間,厭惡做飯的爹爹突然對做飯產(chǎn)生了興趣。家里宰了羊,爹爹取出羊的腸子和肺洗干凈,在木盆里把大米和面粉用鹽水?dāng)嚢柙谝黄?,灌進(jìn)羊腸子和羊肺里,羊肺被灌得像媽媽懷孩子時的大肚子,那些塞滿了米的羊腸子,在大鐵鍋煮得膨脹起來,怎么看都不像一種吃食,而像是雄性動物的器官。

        爹爹似乎漸漸迷上了在兩種東西之間的搭配和混合,他嘗試著把各種不同的東西放在一起,讓它們相融合后變成另一樣?xùn)|西。爹爹還發(fā)明出了各種混漿飯。他把甜菜和苞谷面煮成一鍋粥,發(fā)現(xiàn)甜菜放的太多,飯反而容易發(fā)苦,于是不斷調(diào)整甜菜跟苞谷面的比例,直到掌握了最佳的配比,他把自己的試驗結(jié)果傳播給鄰居,后來村里家家戶戶都學(xué)會了煮這種甜菜飯,他們叫它依布拉欣家的“二轉(zhuǎn)子”飯。

        爹爹不斷在鍋臺前折騰,試著把大米和玉米面攪在一起煮粥,用稻糠和麥麩拌在一起煮粥,把玉米面和土豆混在一起煮成粥,日子混合在一鍋粥和另一鍋粥里,被爹爹不停地攪拌著,灌進(jìn)一家人的肚子里。他一遍遍囑咐你和媽媽,任何兩種東西配在一起,要攪合得均勻才好看,要搭配得好味道才會好。

        你和媽媽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遍遍地攪拌那些糊糊。爹爹在一邊不是斥責(zé)你沒有掌握好米和面比例,就是責(zé)怪媽媽沒有把兩種不同的東西攪勻,直到渾然一體。糊糊里總是被他挑出一些夾生的面疙瘩來,里面包著一包沒來得及被滾湯水化開得面粉,他斥責(zé)媽媽和你沒有在水沒變燙之前,把米面在平靜的溫水鍋里撒開、攪拌好,硬是性急地把面粉和米倒進(jìn)滾水鍋里,火燒得太急,讓米面在鍋里淤積的氣泡,裹出了一團團面疙瘩。

        爹爹說那些面疙瘩嚼在嘴里,像是在吃肉時嚼到了的“胰子”,讓人惡心。后來他經(jīng)常用維語罵罵咧咧,說你和弟弟妹妹,是嵌在他和媽媽的肉里,沒有化開的“胰子”,以此來發(fā)泄對自己制造的變異品種的不滿。

        可能是面疙瘩讓他聯(lián)想到那些糝牙的“胰子”,爹爹似乎對混漿飯漸漸失去了興趣。你肚子餓了問爹爹用啥配啥煮粥,爹爹心里很疙瘩,說話出來的話就很沖:“一個破鍋里,還想配出啥花頭來,一窩糊涂蛋,配啥吃都一樣,最后拉出的都是臭屎?!?/p>

        爹爹大概是覺得鍋灶這塊地方地太小了,他又開始琢磨著在地里面下功夫,好配出些不一樣的花樣。在對“二轉(zhuǎn)子”混漿粥失望后,爹爹把興趣轉(zhuǎn)向了在地里給植物搞嫁接。他把田家的蘋果樹枝嫁接到家里的梨樹上,又把老潘家的桃樹枝嫁接到家門口杏樹上,他叫人從南疆帶來了伽師瓜的種子種在西瓜地里,把西瓜花的花粉采下來灑在南瓜花上,再把黃瓜秧嫁接在西葫蘆的秧上,他每天醉心于在這些植物之間搞嫁接。后來村里很多人都嘗到北疆的沙土里的南疆伽師瓜,還有那些怪模怪樣的蘋果梨,只是那些南瓜、黃瓜和葫蘆瓜,很多都被爹爹嫁接死了,活著的該怎么長,還是怎么長,根本不理睬爹爹的意思。

        爹爹說有些植物跟人一樣,生來就笨,不會吸收別人的長處,所以才需要有蜜蜂和蝴蝶,這些聰明漂亮的東西在中間傳花粉。爹爹經(jīng)常去河邊的野草叢里趕那些花蝴蝶,還在夜里把野蜜蜂的巢用篩子罩住,偷偷移到瓜田和蘋果地里放開,結(jié)果蜜蜂和蝴蝶還是聞著野花的氣味飛走,根本不理睬這些用臭烘烘的牛糞、羊糞、驢粉、雞糞和大糞喂養(yǎng)出來的家花。爹爹覺得是蜜蜂和蝴蝶不夠盡職,他恨不能自己變成蜜蜂、蝴蝶,好親自給他的瓜果傳授花粉。

        爹爹給植物搞嫁接的同時,并沒有耽誤跟媽媽一個接一個地造出“二轉(zhuǎn)子”的兒女。隨著家里弟弟妹妹接二連三地出生,爹爹的挑剔也多了起來,他不是對兒子的眼睛太小,太多地繼承了回族血統(tǒng)不滿意,就是為女兒的皮膚繼承了維族的遺傳,長得太多毛而憂心忡忡。

        他甚至懷疑最小的弟弟不是他跟媽媽生的。起因是媽媽在那個冬天犯病,光著腳跑出去走丟過一夜,回來爹爹問她,她恍惚之間說了居馬訇這個名字,或許是路過了居馬訇家,或許在路上碰見了他,爹爹一聽到居馬訇,這個滿臉大胡子的老光棍的名字,就一口認(rèn)定媽媽在他家留宿了一夜,他用鞭子威逼和強迫媽媽承認(rèn),她跟居馬訇有過肌膚之親。

        那夜媽媽確實沒有回家住,媽媽在外流落的這一夜,在爹爹的想象中,充滿了與居馬訇交歡的可能性。爹爹起初問媽媽,夜里有沒有跟居馬訇干那個事情,媽媽起初還直瞪著爹爹說“沒有”。后來爹爹用鞭子追問,媽媽抗不住了,就閉著眼睛說“有”。

        后來爹爹每問一句,就抽媽媽一鞭子,根本不等媽媽回答。

        爹爹他逼著媽媽把腿張開,接著提問和鞭子一起落在媽媽叉開的腿中間。爹爹的提問,似乎就是為了鞭子抽下去得更有力一些,就像打夯的時候喊號子一樣。

        爹爹用鞭子對付夠了媽媽的下體,直到媽媽的下體變成了一個腫脹的大紅水泡。你和弟弟抱住爹爹的腿,把發(fā)瘋的爹爹拉下炕,他又拼命地跳到炕上,追著媽媽的下身抽打,媽媽似乎沒有了疼痛,眼里只有恐懼,她的眼睛緊盯著在她身體上起落的鞭子不放,就像盯一條隨時會撲過來的毒蛇。

        爹爹對著媽媽的下身出夠了氣,嘆了幾聲大氣,罵了一大堆用來罵牲口的難聽話,還覺得不解氣,他說,如果不是看媽媽是腦子不正常的“苕子”(傻子),他就把她半截身子埋在土坑里,讓人活活用石頭砸死她。

        爹爹氣哼哼地把自己的枕頭褥子和被子,從靠媽媽的火墻那頭,轉(zhuǎn)移到大炕的另一頭。爹爹每晚睡覺前看見媽媽都會長吁短嘆,冷不丁沖著大著肚子的媽媽惡狠狠地咒罵幾聲“居馬訇”。你和弟弟妹妹聽了,沖著媽媽無奈地瞪上兩眼,算是安慰爹爹。

        等小弟弟降生后,看到他的長相跟其他幾個兒子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爹爹似乎平靜下來,不再提起“居馬訇”的事情,開始把興趣轉(zhuǎn)向牲口的配種。

        他最初是把雞鴨鵝關(guān)在一起,希望它們互相踩蛋,結(jié)果有段時間,雞生的蛋上,總是沾著雞屁股上的血,爹爹每天盯著雞屁股、鴨屁股亂轉(zhuǎn),讓你和弟弟妹妹在雞鴨舍里爬進(jìn)爬出,追著腫脹的雞屁股、鴨屁股拾蛋。

        爹爹咧著金牙很滿意地搽那些蛋上的血跡,你看著只覺得替難產(chǎn)的雞肚子痛。那些腫脹的雞屁股、鴨屁股,總讓你想起被爹爹打到水腫的媽媽的下體,還有她身子底下拖著的那些潰爛滴血的腫泡,你感覺身體的某個隱秘的部位疼痛痙攣。爹爹似乎認(rèn)定了那些是“二轉(zhuǎn)子”蛋,你吃著也覺得那些可疑的蛋,有股雞鴨混合的古怪血腥味兒。

        鵝們每天高傲地鶴立在雞鴨中間,昂著脖子踱著方步,像是恥于騎到矮小的雞鴨身上去踩蛋,雞鴨踩蛋,它還要伸直了脖子去干涉??匆娪须u鴨在旁邊盯著,它們似乎也羞于跟同類茍合,鵝們只顧著跟雞鴨爭食,結(jié)果連本來該有的鵝蛋也給耽誤了。爹爹氣惱地把鵝趕出了雞鴨群,他罵那些鵝是白送小老婆都不會踩的傻大個。

        后來,爹爹不知從哪片野地里撿了一只狐貍回來,他說狐貍是最聰敏的動物。一直巴望著狐貍養(yǎng)大后,能夠家里的大黃狗交配,好生出一只聰敏漂亮的狐貍狗。

        爹爹討厭貓,那只狐貍偏偏跟貓扭作一團,根本不理大黃狗。爹爹看見花貓在狐貍屁股上,不懷好意地聞來舔去,就把小花貓用一只死老鼠騙到黑屋子里關(guān)起來。

        花貓的哀鳴惹得四鄰不安,爹爹很氣惱,用繩子綁了它的脖子,吊在門前的榆樹上用鐵棍子打,花貓在榆樹上被吊打了半晌,爹爹最后氣哼哼地地挖了個坑,奄奄一息的花貓被葬在樹根下面。

        “這只打不死的賤貓,臭了正好給樹做肥料。”爹爹似乎還不解氣,“不知好歹的賤東西,問你偷吃了沒,問一輩子你都閉著眼睛說‘沒有’,我叫你再跟我說沒有!”其實花貓很冤枉,它只會說“喵”,爹爹不知為何就認(rèn)定它說的是“沒有”。

        狐貍長大了一些,渾身的毛就開始發(fā)紅,身上散發(fā)著濃濃的狐臭味,狗見了狐貍就撕咬,狐貍見了狗就躲,根本不讓它近身,惡狠狠地怒目相向,好像有仇。

        沒過多久鄰居家的雞也接二連三地不見了。爹爹開始罵狐貍:“白養(yǎng)了你,還偷吃,比那只賤貓還不如?!焙偠愕胶訅芜叺亩蠢锖脦滋觳桓一貋恚砩夏憧匆娝芑貋磉^幾趟,估計它看見爹爹連它的食槽都撤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交配狐貍狗的事沒成,家里唯一能讓爹爹咧開滿嘴金牙笑的,就只有爹爹從配種站千挑萬選牽回來的大黑種驢了。爹爹的六顆金牙,自從看見那頭黑驢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暴露在外面。他的笑容看起來很陌生,很古怪,更像是一種人很吃驚時的樣子。爹爹的這種樣子很少見,幾乎從來沒有過。你不知道在你媽生下你時,爹爹沒有把六顆金牙全部暴露在外面,反正幾個弟弟一個妹妹降生時,他絕對沒有暴露過,而且暴露的時間這么長。

        爹爹說要想生出好的后代,選種很重要。他連黑驢那玩意兒尺寸有幾乍長,有多少粗,勃得硬不硬實,挺得久不久,爹爹都在配種站里用手量過、比過、摸過、算過。似乎他要買的不是驢,而是驢的那截玩意兒。

        用爹爹的話說,黑家伙那玩意兒,一聞到發(fā)情的高頭大母馬和母驢的后屁股味道,鼓得就像一大截用氣搋子打足了氣的自行車胎。爹爹根本舍不得騎大黑驢,走到哪里都喜歡牽著它,村里的男人見了,都沖著爹爹豎起大拇指,爹爹醉了酒似的兀自得意,喜滋滋地替黑驢領(lǐng)受贊嘆,那樣子像是別人夸的是他,而不是驢的能耐。

        爹跟鄰居扎旦夸耀:“看看,咱家的大黑驢種就是好,只要種好,生出來騾子也能賽過馬?!?/p>

        扎旦不服:“再好的騾子,也不可能賽過馬。再肉(笨)的馬都會生馬駒,騾子能行嗎?騾子就像瘸腿克里木的老婆,只管用,不管生?!?/p>

        “他們兩個,誰知道是公的有麻達(dá),還是母的有麻達(dá)。沒準(zhǔn)克里木自己是匹騾子?!钡瘩g。

        “村里人傳說克里木的老婆,每天傍晚牽著自家的小毛驢去河壩邊飲水,一去就是好幾個鐘頭,天黑了才提著裙子從河下面爬上來。有人見過她撩開裙子躺在地上,拉著毛驢的那玩意兒,按在自家的泉眼里飲水。”扎旦哈哈大笑。

        “下次把咱家的大黑驢借給克里木的老婆,讓她嘗嘗大黑驢飲水的滋味,試試大黑驢能不能在克木老婆的癟肚皮里,種個小騾子出來?!钡┋偪竦卮笮?。■

        責(zé)編 謝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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